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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七十一


  有人說,假如你夜裡走進那座樓房,開始你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覺得樓上樓下都是紅紅綠綠的。繼爾,一陣陰風過後,你會覺得頭皮發麻,眼前的一切都變了。你發現你站在墳墓裡,一座很大的墳墓。白骨纍纍,陰風陣陣,周圍全是一片一片的墳墓……


七十二


  老狗黑子死了。

  它死在村東頭的麥地裡,死後頭還是朝著村口,兩隻狗眼睜得很大。麥地裡一片蹄子印,到處都是廝咬搏鬥的痕跡,一大塊麥苗被狗們踐踏得不像樣子。然而,狗們還是一群一群地在麥地裡臥著,趕都趕不走。娃子們一個個高高興興地跑到地裡去看,大遠就高喊著:「狗戀蛋了,夜黑晌狗戀蛋了!……」

  這不是「狗戀蛋」,「狗戀蛋」是生兒育女的事情(每年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騷情的狗們結伙成群的在莊稼地裡咬架,勝者就屁股對屁股幹那些繁衍子孫的大事)。可娃子們這次看到的是一群狗悲淒地圍著一條死狗。狗眼裡沒有那種騷情的喜悅,而是一隻隻勾著頭臥在死狗的跟前,身上帶著血污污的傷痕,那神情是很悲壯的。跑到跟前的娃子看清楚了,那死狗是瘸爺家的黑子,是村裡最老的一條狗……

  終於有人把瘸爺叫來了。瘸爺拄著枴杖站在黑子面前,默默地望著這只跟了他半輩子的老狗。天是陰著的,大地上一片銀白,可他的黑子死了,在雪夜裡被咬死了。老人能說什麼呢,他什麼也說不出來,蒼老的眼裡撲簌簌流下了一串老淚。

  亂了,一切都亂了。連狗都不安分了。黑子一向是很聽話的,它通人性,從不偷咬人。多少年來,這隻狗一直伴著他,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叫一聲,它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它是老人的伴呀!

  俗話說:狗不嫌家貧。黑子跟著他沒吃過什麼好東西。總是老人吃什麼,就讓它也吃什麼。在過去的年月裡,老人整年不吃一頓肉,黑子更是連根骨頭也沒啃過。可它還是忠實地跟著老人。冬夜裡天冷,它整夜偎在老人的身邊,聽老人默默地跟它說話。老人不管說什麼它都聽著,一雙狗眼也總是默默地望著老人,彷彿它什麼都知道,很理解老人的心。黑子對扁擔楊村是有功的。沒分地之前,它整日整夜地跟著老人給隊裡看莊稼。它在莊稼地裡走路很小心,從沒糟蹋過莊稼,它沒偷咬過莊戶人家的雞子,就是餓的時候它也不咬,它知道莊稼人喂活一隻雞是很難的。它還跟咬死雞子的黃鼠狼鬥過,與偷吃糧食的老鼠鬥過……它為扁擔楊村的農家人生下了一窩一窩的狗崽兒,狗崽兒一滿月就被人抱去了。開初的時候,它咬過,叫得很凶,後來慢慢就習慣了,很安詳地臥在那兒看著人們把它生下的狗崽一隻一隻地抱走。彷彿很樂意給人們做這些事情。它幾乎是被人同化了,長時期的餵養已使它失去了狗的野性。那雙狗眼看人的時候是很溫和的,頑皮的孩子打它一下,或是把它抱起來撂翻,它是決不會咬的。彷彿它知道那是孩子,不懂事的孩子。然而,它似乎又很清楚它的職責。夜裡,只要有一點動靜它就「汪汪」地叫起來,引來一村狗咬,好叫人們提防著些。後來它老了,連獨自去田野裡跑一跑的興趣都沒有了,就寸步不離地跟著老人,一日日陪著老人熬時光……

  老人悲痛地在黑子面前的雪地上坐了下來,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黑子那僵硬的狗頭,喃喃地自語道:「黑子,你怎麼就去了哪?」

  滿身血污的黑子僵臥在地上,兩隻狗眼直直地瞪著,那冰冷的死亡之光令人發怵。老人試圖想把這雙死不瞑目的狗眼合上,可他合不上,那狗眼一直是瞪著的,他一連撫摸了兩次卻還是合不上,那麼,它還有什麼不甘心嗎?瘸爺長歎一聲,又喃喃地說:「黑子,閉眼吧。我不會叫人動你,不會。你跟了我半輩子,我決不虧你。我會好好葬你的,好好葬。」

  這時,老人突然發現黑子那直瞪瞪的目光裡印著那個令人恐懼的◎,那◎佔據了黑子的整個瞳孔,像問號一樣地直射天空……

  老人的手發抖了。頃刻間,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明白,就那麼默默地坐著。這個◎已經纏了他很久很久了,他一直費心熬神地想破解它,可至今還沒有找到答案。那麼,黑子眼裡怎麼會有這個◎呢?它是想告訴我什麼呢?難道世間所有的生靈都中了邪麼?黑子一定是為著什麼才死的,它也怕這個◎,這個無法解開的◎,是的,那邪氣太旺了,連黑子都想和它鬥一鬥,以死相搏。黑子也和人一樣想護住什麼,護住那最珍貴的東西。它也認為世間不該失去這些東西。是不是呢?唉,黑子呀,黑子,你敗了,你死不瞑目,你為主人做了最後一件事,卻沒有留住什麼。因為世事變了,你盡了力,卻不能挽回……你只有死了。臨死前你還想弄清世間的事,弄清那些叫你大惑不解的事。可你解不開那個◎,那個籠罩天地萬物的謎。你是在恐怖中死去的……

  黑子,你要告訴主人的,就是這些麼?

  瘸爺慢慢地站起來了。他仰望蒼天,嘴角微微地搐動著,臉上又一次出現了莊重、肅穆的神情。他仄歪著身子很吃力地把黑子抱起來,艱難地踏著雪往河坡裡走去。他在前邊走著,狗們、娃子們在後面跟著他,遠遠看去,很像一支送葬的隊伍。

  村裡一些年輕人看瘸爺抱著一條死狗,就遠遠地大聲說:「瘸爺,大冬天裡,狗肉可是大補哇!」也有的說:「瘸爺,剝了吧!這年月狗肉很值錢的……」

  瘸爺聽了,理也不理,逕直朝河坡裡走去。只是心裡頭像針扎一樣疼。人怎麼一個個都變了哪,連一點仁義都不講了麼?黑子跟了我半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折壽麼?!

  瘸爺把黑子抱到了河坡裡,央娃子們回村給他拿了把鐵掀,找一片背風向陽處,十分吃力地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黑子埋了。老人念黑子多少年的忠誠,還給它壘起了一個小小的「狗塚」,在河坡裡尋一塊半截磚在「狗塚」前做了個明顯的記號。爾後老人在河坡裡坐下來,兩眼失神地望著剛剛壘好的「狗塚」……

  沒有比狗更仁義的畜生了。狗們三三兩兩的在:「狗塚」前臥著,一個個匍在雪地上,頭衝著「狗塚」,那狗眼裡竟也淌著淚。

  娃子們冷雀兒似的站在周圍,好奇地望著瘸爺,誰也不知道瘸爺坐在雪地上幹什麼。狗已經埋了,為什麼還不走呢?

  河坡裡很冷,娃子們漸漸地散了。只有瘸爺還在那兒坐著,周圍臥著一群狗……

  瘸爺自言自語地說:「黑子,我會常來看你的,常來。逢年過節我也會給你帶些紙錢。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雖是畜生,也是通人性的。你去了,我的日子也不會久了。我在一天,就會來看你的。說說話吧,說說話心裡就好受些。家裡門是開著的,就像你在時一樣,我不頂門,你啥時想回去看看,就回去吧……」

  天光暗了,暮色四圍,冷風一陣緊似一陣。瘸爺十分淒涼地站了起來,默默地說:「黑子,我走了。」他走得很慢,不時還回過頭來,望那河坡裡的「狗塚」。黑子是他的伴啊!

  這天夜裡,狗「嗚嗚」地叫了一夜。

  狗哭了,連狗都哭了。那淒厲悲傷的嗚咽聲在黑漆漆的夜裡顯得格外□人!狗們像瘋了似地在村裡竄來竄去,一時在村裡叫,一時又在村外叫,那悲鳴的叫聲裡浸透著壓抑和憤恨,彷彿在一聲聲訴說著什麼,鬧得一村人都沒睡好覺。

  狗也是有情有義的畜生啊!

  人呢?

  第二天早上,當瘸爺鄭重地去河坡裡給他的黑子燒化紙錢的時候,卻發現黑子不見了,那「狗塚」竟被人扒開了……

  天哪!瘸爺氣得兩眼發黑,渾身抖動著仰望蒼天,幾乎要氣昏過去了。人心哪,人心哪,狗都不如的人心啊!他知道黑子是被那些年輕人扒去了,不是吃了,就是賣了!瘸爺忍不住破口大罵!他拄著枴杖一路罵去,從村外罵到村裡……

  可瘸爺知道,他擋不住了,再也擋不住了。那邪氣像沖決了堤壩的水一樣流到人心裡去了。


七十三


  有人說,每到午夜時分。那樓房裡便會傳出隱隱約約的哭聲。那哭聲淒婉哀怨,像是從陰間裡飄出來的……

  這時候,假如有人走進那座樓房,就會聽見有人在叫你的名字,一聲聲地叫。看不見人,卻有人在叫,叫得你魂飛魄散……


七十四


  不久,村裡又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這件事是羅鍋來順從城裡回來三天後發生的。那天早上,當他像往常一樣去樓屋裡餵狗的時候,卻發現狼狗不見了,地上扔著半截斷了的鏈子。他喚了兩聲,沒有聽到「嗷嗷」的狗叫,又四下去尋。他在院裡轉了兩圈,還是沒有找到。院子裡陰冷陰冷的,什麼也沒有。他遲遲疑疑地在樓院裡站了一會兒,又去拿掃帚掃地,掃了幾下,心裡覺得不對勁,就又抬起頭來,四下看。猛然間,他愣住了:狼狗在花牆上趴著,兩隻狗眼凶凶地凸暴出來,舌頭長長地伸著,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狼狗被人活活地勒死了!

  在這一剎那間,羅鍋來順幾乎嚇昏過去。他怔怔地站在那兒,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他撐著膽朝院子周圍看了看,院子裡靜靜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又抬頭去瞅那趴在花牆上的狼狗,狗死得很慘,脖頸被繩子勒斷了,軟軟地耷拉著,面目十分猙獰。這時他才看見狗身上還放著一張「帖子」、「帖子」壓在狗脖子下邊,上面還粘了幾滴狗血。他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把那張「帖子」從狗脖子下邊取了下來。「帖子」上寫的有字,可他不認識字,就那麼捧著翻來覆去地看。看了,渾身就像篩糠似的抖起來。緊接著兩腿一軟,他跪在地上了……

  他懂得這些,知道那「帖子」是幹什麼用的。解放前,土匪就是用這玩意兒坑大戶人家的,他小時候見過。「綁票」、「撕票」他都聽人說過。可他沒想到解放這麼多年了,還有人敢「下帖」。他知道這都是那樓屋惹的禍,是兒子惹的禍,太招眼了!那麼大的一條狼狗都被勒死了,肯定是有人來過了,有人來過。要是不照那「帖子」上寫的辦,怕是要家破人亡的,想到這兒,他不由地打了個冷顫!怎麼辦呢?

  村街有人在走動,挑水的扁擔吱吜吱吜地響著,驢兒打著響噴兒……這響聲使羅鍋來順漸漸地醒過神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下了「帖子」,就該找人看看那「帖子」上寫的是什麼,也好想個法子來,於是,羅鍋來順又木呆呆地捧著「帖子」走出來了。

  該拿去叫誰看呢?羅鍋來順像捧火炭似的端著那張「帖子」,望望東,又看看西,一時又拿不定主意了。他端著「帖子」在門口團團轉,眼裡的淚「撲嗒、撲嗒」往下掉……

  這時,剛好大碗嬸片著腳從家裡走出來,一看見彎腰的羅鍋來順,好事兒的大碗嬸就撇著嘴說:「喲,老羅鍋,恁享福咋還哭啥哩?」

  羅鍋來順不想讓這個多事的女人知道,可他手抖抖地捧著「帖子」,卻不知如何才好。

  「咋,咋啦?」大碗嬸犯疑惑了,連聲問。

  羅鍋來順沒辦法了,只好說:「帖……」

  大碗嬸是極好打聽稀奇事的,她一陣風似地走過來,抓起羅鍋來順手裡捧的「帖子」看了看,她也是不識字的,立時像叫街似地喊起來:「大騾,大騾!死牆窟窿裡了?快來,快來……」

  大騾從家裡跑出來問:「啥事呀?」

  大碗嬸拍著腿說:「出大事了!帖、帖……」

  「鱉兒?連這都不知道?快來看看上頭寫的啥。」

  羅鍋來順不願張揚,可他說話不好,不說話也不好,只是連聲「唉唉……」

  大騾接過那張「帖子」,高聲念道:

  

  要錢不要命,

  要命不要錢,

  要想好好活,

  送來一萬元!

  大碗嬸一聽,眼都綠了:「嘖嘖嘖,一萬哪!看看送哪兒?」

  大騾說:「上頭寫著叫送到村東頭葦地裡。」

  「啥時辰?」

  「半夜。」

  羅鍋來順哭喪著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地往地上一蹲,說:「天爺呀,這可咋辦哪?!」

  大碗嬸一下子又把那張「帖子」搶到手裡,張張揚揚地舞著說:「一萬哪!一萬哪……」

  她這麼一張揚,來來往往的村人們都圍上來了,你看看,我看看,一個個臉都綠了,目光死死地盯在「一萬」上……

  當那張「帖子」傳到河娃手裡時,他看了看說:「不就一萬麼?」

  立時有人說:「一萬還少呀?要給你早娶下媳婦了!」

  也有人搖著頭說:「嗨,這年頭,連劫路的都有,啥事都會出呀!」

  羅鍋來順像沒頭蒼蠅似的,嘴裡念叨著:「這可咋辦呢?這可咋辦呢?」一會兒走到這個人跟前,一會兒又挪到那個人跟前,可憐巴巴地求道:

  「爺兒們,如意不在家,幫我拿個主意吧……」

  大碗嬸說:「老羅鍋,這就看你了。你要錢還是要命?」

  河娃說:「你要錢還是要命?」

  眾人也都說:「你要錢還是要命?」

  他們又一個個講述著解放前土匪「下帖」綁票的種種情形,說得羅鍋來順臉都灰了,一時蹲下又站起,站起又蹲下,更是沒有一點主張了……

  有的說:「破財消災吧。財去人安,只要人好好的,比啥都強。」

  也有人出主意說:「去報告公安局。這又不是解放前,怕啥?抓住就不會輕饒!」

  馬上又有人說:「公安局?屌!公安局要破不了案呢?你這邊一報告,人家就下手了。這些人可都是不要命的貨……」

  說來說去,越說越嚇人了。那是一萬元哪!各人心裡熱熱的,一時像自己失了一萬元那樣肉疼;一時又像撿了一萬元那樣欣喜,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了……

  天光亮亮的,村街裡雪已融盡,只是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叫人身上發寒。村頭黑子家的帶子鋸又響起來了,很躁,「哧啦啦」地尖叫著……

  那張「帖子」人們傳來傳去又還給羅鍋來順了。他戰戰兢兢地用手捧著,揣也不敢揣,扔也不敢扔,一張薄薄的紙像是有萬斤的重量,把他整個人都壓垮了。

  還是大碗嬸說:「老羅鍋,我看你也做不了主,還是去找如意吧。他只要有錢,你就不用怕。」

  眾人也說:「去吧,快去吧。」

  羅鍋來順想想也覺得沒辦法,只好再進一趟城了。

  羅鍋來順一走,村裡就像炸了鍋似的,家家都在議論這件稀奇事,解放三十多年了,村裡一直是平平安安的,這還是頭回出現「下貼」的事。好在「帖」下在人人恨的地方,也就不覺得太可怕,反而有點喜憂參半,心裡滋滋味味的。於是有人張張揚揚地說:又出土匪了,又出土匪了!也有的說:這「下帖」的人肯定是摸底細的,說不定還是熟人喲。接著就亂猜一氣,一會兒說是東莊的,一會兒又說是西莊的……

  天黑之前,狗兒楊如意又一次坐著麵包車趕回來了。

  臨上車前,羅鍋來順苦苦地勸兒子說:「如意,要是有錢就給人家算了。破財消災,要不還會遭罪。」

  楊如意陰沉著臉,什麼也沒有說。

  一路上,羅鍋來順還是囉囉嗦嗦地對兒子說:「給吧,如意,給人家吧。這種人咱是惹不起的。要是眼下沒錢,就先轉借轉借。唉……」他不放兒子的心,他怕兒子把命搭上。自進城之後,他把「帖」給了兒子,就沒聽見兒子再說一句話,那臉陰得像鍋鐵。兒子只是看了看就把那張紙揣兜裡去了,然後就打發人帶他去吃飯。他猜不透兒子的心思,不曉得兒子究竟想幹什麼。一直到車開到家門口時,他才看見車後面放著一個很精緻的箱子。兒子帶錢回來了。

  下車後,兒子提著皮箱在門口站了會兒,一臉沮喪的神情。羅鍋來順怕人笑話,忙說:「回屋吧,回屋吧。」

  周圍住著的村人們正趴在院牆上往這邊偷看呢。那竊竊私語聲隱約可見。楊如意看見就像沒看見似的,無精打采地勾頭望著那隻小皮箱。

  這時,河娃從村東邊走過來了,看見楊如意在門口站著,便熱情地打招呼說:

  「如意哥又回來了?」

  「回來了。」

  「回來看看?」

  「回來看看。」

  楊如意微微地笑了笑,笑得很苦。

  河娃也笑了笑。天冷,河娃的臉凍得發青,說話時牙關很緊。

  「老冷哇。」

  「老冷。」

  河娃縮著膀走去了。楊如意也掂著皮箱往家裡走。他一進門就看見了那只勒死了的狼狗,狼狗還在花牆上趴著,很□人地伸著長舌頭……他盯著死狗看了很久,臉上的肌肉一條一條地抽搐著,眼裡的亮光也一閃一閃的,眉頭皺成了死結。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慢慢地走上樓去。

  羅鍋來順的心依舊在半空中吊著,他又惴惴不安地跟過來問:「給了吧?」

  楊如意背著臉,「絲絲」地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來:

  「給!」

  這天晚上,樓屋裡沒有亮燈,也沒有了那浪浪的唱,整個樓院裡寂靜無聲。爺兒倆一個在樓上坐著,一個在樓下蹲著,都默默的。羅鍋來順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上了,不住地搖著頭說:「這都是命呀,命。唉,認了吧,認了吧……」楊如意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小火珠一亮一亮的,映著他那張鐵青的臉。

  過了會兒,羅鍋來順又顛兒顛兒地走上樓去,不放心地問:「如意,要是再有人『下帖』呢?」

  「給。」楊如意默默地說。

  「……再、再有呢?」

  「給。」

  「唉、那得多少哇!……」

  「要多少給多少。」

  「窮了就不要了。」

  「窮了就不要了。」

  羅鍋來順像陀螺似地轉著身子,心神不定地說:

  「該去了吧?」

  楊如意看了看表說:「不該呢。」

  「半夜……?」

  「半夜。」

  「娃,你得小心哪,小心。錢放那兒就回來吧。」

  楊如意點點頭:「你放心吧。」

  「別回頭。聽老輩人說,回頭要挖眼的。」

  「我不回頭。你放心睡去吧。」

  該說的都說了,羅鍋來順還是放不下心。他一時站站,一時又蹲蹲,就那麼不停地顛來顛去……

  半夜時分,那扇鋁合金大門「忽拉」一聲開了,楊如意掂著那只皮箱從樓院裡走出來,臨出門時,羅鍋來順又反覆交待說:「千萬別回頭哇!」

  夜很黑,村街裡靜靜的。楊如意提著皮箱孤零零地朝村外走去。

  田野裡空寂寂的,暗夜像網一樣地張在他的面前。周圍也像是有鬼火在閃,這兒,那兒,似乎都有些動靜。他大步從麥地裡斜插過去,腳步重重地踏在地上,那聲音很孤。這條路是他早年多次走過的,他很熟悉。那自然是一次次挨揍的記錄,娃子們常在野地裡揍他。他記得很清楚,就在前邊不遠的田埂上,他被娃子們捆過「老婆看瓜」……

  楊如意在那條田埂上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暗夜裡,他那雙眼睛賊亮賊亮的,呼吸極粗。在快要接近葦地的時候,他換了一下手,好像那皮箱很重。

  葦地裡黑□□的,大片大片的葦叢在冷風中搖曳著,不時地發出「忽拉、忽拉」的響聲。不知名的蟲兒也「吱吱」、「絲絲」、「嘰嘰」地叫著。突然就有什麼「哧溜」一下竄進葦叢裡去了;接著又是「撲咚」一聲,竄出灰灰黑黑的一條……

  楊如意在葦地前站住了。他放下皮箱,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高聲說:

  「『下帖』的朋友,我把錢帶來了。」

  葦地裡仍是「忽忽拉拉」地響著,卻沒有人走出來。

  楊如意又往前走了幾步,把皮箱扔在身邊的葦叢裡,再一次高聲叫道:

  「『下帖』的朋友,我把錢帶來了。」

  葦叢裡有些動靜了,那「忽拉忽拉」的聲音大了些。忽然就有了「嗚嗚」的嚎聲,像鬼哭一樣地叫著,十分□人!

  這天夜裡,一村人都沒睡著覺,家家戶戶的燈都是亮著的。人們像是等待著什麼,那神情竟然十分激動。

  這晚,大碗嬸的大腳片子都跑酸了。她脫脫脫一會兒串進這家,脫脫脫一會兒又進那家,來來回回地給人們傳遞消息:

  「去了,去了。狗兒提著錢去了!」

  「一萬塊呀!嘖嘖,一萬塊……」

  誰也料想不到,第二天早晨,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兩個臉上抹著鍋灰的「強人」被公安局的民警押回村來了。

  一村人都覺得上當了,上那狗兒的當了。狗兒楊如意瞞得好緊哪!他誰都瞞下了,連村長都不知道。他裝著去送錢的樣子,卻私下裡報告了公安局,讓公安局的人事先準備好,他才掂著皮箱回來的……一時,村人們都似乎覺得虧了什麼,心裡憤憤的。

  接下去人們就更吃驚了,那竟是本村的林娃河娃兩兄弟呀!

  兩兄弟臉上塗得黑鴉鴉的,手上帶著明珵珵的手銬,被民警們推推搡搡地朝村裡走來。開初誰也沒有認出來,兩兄弟臉上都塗著厚厚的一層鍋灰,看上去鬼一樣的。可走著走著人們就認出來了,不知誰說了一句:「哎,那不是林娃河娃麼?」這話一說,人們「轟」地圍上來了。細細一看,就是這弟兄倆。

  河娃走在前邊,林娃走在後邊,大概兩個人在葦地裡蹲的時間太長了,渾身都粘滿了葦毛毛。村路很短,卻又是漫長的,他們兄弟倆搖搖晃晃地走著,腦子裡昏昏沉沉,已不覺得有什麼恥辱了。

  大約在半月前,兄弟倆就起了這念頭了。他們賭輸了,輸得精光。當人走投無路時,邪念就出來了。這念頭是河娃想出來的,他也僅是一時性起,給林娃說了這話。可自此以後,弟兄倆就睡不著覺了,每到夜裡,弟兄倆就臉對臉互相看著,河娃說:「干吧?」林娃也喏喏地嘟噥說:「干吧?」可他們還是很怕的,很怕。過一會兒河娃又說:「要是那狗雜種報告公安局咋辦?」林娃也跟著說:「那狗雜種報告公安局咋辦?」兩人又互相看看,眼瞅著屋頂不再吭了。又過了很久,河娃說:「咱是借的,三年後掙來錢還他。」林娃說:「……咱是借的。」河娃一骨碌爬起來,狠勁地擂一下床板,「干吧?」林娃卻不吭了,只一聲聲地歎氣。接下去兩人就有點心虛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人都是一臉的汗。白天裡,只要從那樓房前走過,河娃就覺得兩眼發黑,腦子裡一轟一轟地響。林娃呢,走到那兒身上就發冷,抖得厲害。念頭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有人在逼他們似的。一天夜裡,兩人輪番地在樓房周圍轉了好幾趟,然後又跑到葦地裡竄來竄去……可他們還是沒敢下手。第二天夜裡他們又去了,圍著村子整整轉了一大圈,爾後又是跑到葦地裡,把葦子踩倒了一大片,最後還是跑回家躺在床板上了,人像癱了似的,呼呼地喘氣。怕呀,他們真怕呀!河娃說:「屁!咱怕個屁!」林娃說:「屁,咱怕個屁!」說完,就鯉魚扳膘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林娃人憨實,肚裡是藏不住事的。就這麼折騰了幾夜,他的眼窩都坍了,像害了場大病似的。往下,他反倒催起河娃來:「干吧,兄弟,干吧。我受不了了,實在是受不了了!」這時,河娃卻說:「再等等,再想得周全些。」林娃一刻也不想等了,紅著眼說:「毀了!越周全越毀。你周全個屁哩!」於是兩人夜裡又圍著樓房轉,轉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是誰先怯了,兩人熬到半夜就又跑回家來了。林娃反反覆覆地自語說:「咱是借呢,咱是借呢。三年後還他,咱不稀罕那狗雜種的錢。」河娃說:「咱是暗借,只要到時候還上,就對得起良心了,不能算犯法。」可一次又一次,兩人還是沒敢下手。末一次,兩人都用刀在手腕上劃了一下,像盟誓一樣地把血滴在碗裡,弄了一瓶酒,就著喝了。一見血(中原人見血不要命)兩人的膽氣就壯了,當天夜裡他們就跳進樓院裡勒死了那條狼狗!勒的時候手一點也不抖,活兒幹得很利索,只是不敢往四下瞅……二天,林娃想起來後怕,嚇癱成一堆泥了,一天都沒敢出門。河娃倒壯著膽在村裡走了兩趟,還跟專程趕回來的楊如意搭了幾句話,那會兒,他竟然出奇地平靜。他看見了楊如意手裡提的錢箱,心想這一次肯定得手了,很高興地回家給林娃報了信兒。林娃也就信了。夜裡,兩人早早地抹了鍋灰(這都是河娃出的主意),天一黑透就到葦地裡去了。大冬天裡,兩人在葦地裡凍了大半夜,身子都凍僵了。看見楊如意提著錢箱走過來時,林娃一猛子就想竄起來,是河娃把他拉住了,河娃叫他等等再說。兩人一直在葦地裡藏著,心驚肉跳地藏著,當他們看見楊如意轉身走開時,才敢去掂那只錢箱。可是,手剛一摸到錢箱,手電筒就亮了,幾個民警撲上來就扭住了他們的胳膊!林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嗚嗚地哭著說:「俺是借呢,俺是借呢。俺說了,俺還還哩……」河娃也強著脖筋說:「俺這是『暗借』,俺三年頭上還他,俺不犯法!……」民警們上去「咚咚」就是兩腳,厲聲說:「老實點!」林娃還是嘟噥著說:「俺是借哩呀,俺是借哩呀……」河娃的頭拱在地上,「俺不犯法,俺不犯法……」「咚咚」又是兩腳!河娃不吭了,林娃還是小聲嘟噥:「冤哪,俺是借哩,不講理了麼……」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兒。兄弟倆心裡都空空蕩蕩的,彷彿經過了一場大夢。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在村街上,眼前的手銬一閃一閃地亮著冰冷的光。兩人同時感到了那座樓房的存在,那座樓房仍是高高地矗立著,兩人看到樓房時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刺到心裡去了。兩兄弟開頭時還是不信邪的,可到了這時候,他們才覺得那樓房是不可抗拒的,那樓房太邪了。他們一看到樓房心裡就受不住,總想幹一點什麼,總想豁出去。他們本可以安安生生販雞子的,給雞身上打些水,一年多多少少地也會掙個千把塊錢,慢慢地,不就什麼都有了。然而那樓房太逼人了,它叫人不知不覺地就走上了邪路。它把人的慾念引逗出來了,一日日地逼迫著你,叫你天天都想發瘋。人是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弟兄倆早就想去那樓屋裡看看了,不知為什麼,就是想去看看。村裡接二連三地出邪,也沒有阻擋住他們想去看看的慾望。那慾望反倒越來越強烈了。那是一個既讓人恐懼又讓人嚮往的地方。弟兄倆誰都沒說過要去,可誰都想去,這念頭是深藏在內心裡的。於是,他們去了……

  當弟兄倆從羅鍋來順身邊走過的時候,河娃突然昂昂地抬起頭來了。他瞪著眼,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接著高聲吆喝道:「楊如意,你狗日的等著吧!老子饒不了你!」

  跟在身後的民警嚴厲地說:「老實點!」

  羅鍋來順木木地在路邊上站著,他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那「帖子」竟是本村的娃子下的。唉,他搖搖頭,心裡暗暗地埋怨兒子……

  這時,瞎眼的四嬸拄著棍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了。不知是誰給她報了信兒,她老遠就哭喊著說:

  「天哪,給我這瞎眼的老婆留條活路吧!饒了他們吧!娃子不懂事,饒了他們吧!……」

  林娃看見瞎娘,眼裡的淚就流出來了,他「撲咚」往地上一跪,哽咽著喊道:「娘……」

  河娃看見娘也跪下了:「娘……」

  村裡人全都圍上來了。一看到這場面,心軟的女人也跟著掉了淚。是呀,一下子抓走倆娃子,叫這瞎眼人怎麼活呢?

  只見瞎眼的四嬸讓人攙著摸到了民警跟前,「撲咚」往下一跪,拉住民警的衣服哭著說:「同志,行行好吧,行行好吧,看我眼瞎的分上,饒了他們吧……」

  面對瞎了眼的老太太,民警們也沒有辦法了,只說:「大娘,你兒子犯法了,證據確鑿,誰也救不了他們,你還是有話給法院說吧。」

  瞎眼的四嬸只是一個勁地趴在地上磕頭,怎麼說也不站起來。

  一時人群裡亂嚷嚷的,有的說:「有啥事說說算了,咋恁狠心哩?一村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咋就把公安局的人叫來了,真是越有錢越狠哪!」

  有的說:「抓了兒子,留下個瞎眼的孤老婆,叫她咋活呢?恁乾脆把這瞎眼人也抓走吧。」

  有的說:「這事民不告官不糾。還是去求求羅鍋來順吧……」

  於是瞎眼的四嬸又跪著爬到了羅鍋來順的跟前,哭著說:「老哥,不看僧面看佛面,求你上去說說話,饒了這倆娃子吧……」

  羅鍋來順幾乎快被眾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他慌慌地跑到民警跟前,也像犯罪似的往地上一跪,說:「放了他們吧,放了他們吧,俺不告了。我當家,俺不告了……」

  民警們都笑了。一個民警說:「你不告也不行啊。他們犯法了,誰也沒有辦法。」

  林娃河娃兩兄弟看可憐的瞎娘在地上爬來爬去地給人磕頭,便頂著一口氣喊道:「娘,咱不求他們。俺做事俺頂著,你別……」說著,兩兄弟哭起來了。

  紛亂中,不知哪位好心人把村長楊書印叫來了。人們立時讓開路,讓村長走過去。人們都覺得村長是有面子的,他縣上有人,肯定能說上話。可楊書印遠遠一看就明白了,來的民警都是鄰縣公安局的,他一個也不認識。要是本縣的馬股長他們,他是一定能說上話的。可狗兒楊如意偏偏托了鄰縣公安局的人。他是有用意的。楊書印一看不認識,本想拐回去的。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還是走上前去,笑著對民警說:「我是村長,有啥情況能不能給我講一下?」

  民警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我們是執行任務,沒啥說的。有話到法庭上說吧。」

  楊書印碰了個軟釘子,心裡十分氣惱。他本想扭頭就走,可又覺得太丟人,便沉著臉說:「好,我找你們局長去!」說完,又往前跨了一步,摸了摸河娃的頭……

  河娃林娃兩兄弟轉過臉來,對著眾人雙雙跪下了。河娃流著淚說:

  「叔們嬸們,大爺大娘們,俺娘眼瞎,求各位多照應些。俺不會忘了爺兒們……」

  林娃哇哇地哭著說:

  「俺沒想犯法,俺是想借哩……」

  眾人也都掉淚了。村長楊書印歎口氣說:「會照顧你娘的,好生去吧。」

  警車開過來了。眾人默默地讓開路,那情形就像是給「壯士」送行似的。一時都覺得這弟兄倆太虧了,錢沒得著一分,這也能算犯法麼?眼看好好的一家人散了。於是,離家近的就匆匆地跑回去拿倆雞蛋給他們裝兜裡;也有的湊些錢來遞過去;還有的從家裡端盆水來,讓他們弟兄倆洗洗臉。

  臨上車,瞎眼的四嬸哭得死去活來,還是一個勁地說:「饒了俺娃吧,饒了俺娃吧……」

  河娃說:「娘,你多保重吧。」

  林娃還是迷迷糊糊地說:「娘,俺不犯法,俺去去就回來了。」

  民警們把他們押上車,「日兒」一下開走了。眾人在車後默默地跟了一會兒,見車遠去了,拐回頭看見瞎眼的四嬸還在地上跪著求饒呢。一個個都恨恨地罵起楊如意來……

  可那狗日的楊如意一直沒有露面。

  午時,楊如意到瞎眼的四嬸家去了。

  四嬸孤零零地在院裡的地上坐著,一身土,一臉淚,身邊放著一根竹竿和一碗不知哪位好心人端來的麵條。麵條已經涼了,四嬸連動也沒動,一群螞蟻在碗邊上爬來爬去。

  楊如意站在四嬸跟前,輕輕地叫了一聲:「四嬸。」

  四嬸不說話,眼眨巴著,淚又下來了。

  他又叫了一聲:「四嬸……」

  「誰?」四嬸聽聲音不太熟,問道,手摸摸索索地去拿竹竿。

  「我……如意。」

  四嬸抓起竹竿又磕又打。打著罵著,罵著打著,連聲說:「你是畜生,你不是人,你走你走!」

  楊如意站著不動,只說:「四嬸,打吧。你多打幾下出出氣。你眼瞎,你也是吃了一輩子苦……」

  四嬸「嗚嗚」地哭起來了:「娃呀,我可憐的娃呀!你爹死得早,好不容易把你們養活大,咋就做下這事哪?人家有錢有勢呀……」

  楊如意默默地站著,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他從兜裡掏出一疊錢來,說:「四嬸,別的我就不多說了。這是一千塊錢,你老用吧。」

  四嬸哭了一會兒,恨恨地說:「你走吧。我不要你的錢。拉棍要飯我也不要你的錢!」

  「四嬸……」

  「我眼瞎心不瞎。是你把俺娃子逼到這條路上的。你蓋那房,壓一村人!老天爺都看著呢……」

  楊如意又站了一會兒,悄悄地把錢放在地上,站起來說:「四嬸,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走了。」

  四嬸摸索著往前爬了幾步,抓起楊如意放在地上的錢扔了出去:「拿去!我不要你的臭錢!」接著就哭著喊道:「老天爺,你睜睜眼吧……」

  楊如意從地上撿起錢,苦澀地搖了搖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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