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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七十


  村子突然有些活氣了。

  黑子家的帶子鋸很昂揚地響著,不知是修好了還是怎樣,反正不那麼難聽了,冬日的陽光照在村舍上,好似也有了點亮光。村街上,那條人踩馬踏的土路也顯得平展了些。雞們、豬們很輕鬆地在村路上覓食。來往的行人高聲地打著招呼,那笑呢,是很有些含意的。

  於是,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地在村子裡悄悄傳開了:

  「聽說了麼?鱉兒犯事了!說是已經抓起來了。」

  「喲,怕是罪不小吧?」

  「了不得,可了不得,聽說是詐騙幾十萬呢!」

  「老天哪!有恁多?」

  「說是五花大綁捆走了!……」

  「看來事兒不小,他糟蹋多少女人哪!」

  「早些時,鱉兒回來,我就看他臉色不對……」

  「怕是要崩吧?犯這麼大的罪。」

  「怕是要崩……」

  這消息是大碗嬸的兒子大騾從城裡帶回來的。他只說如意怕是要犯事了,那邊又查他的帳呢。大碗嬸狗窩裡放不住剩饃,也就慌慌地四下張揚開了。

  話說了不到一個時辰,村裡人便全都知道了。在田邊、地頭或是農家的小院裡,到處都鬧嚷嚷地在議論這件事情。你說,我說,他說……忽然就覺得氣順了許多。

  午時,不知誰家放了一拴長長的鞭炮。火鞭像炒豆子一般「辟辟啪啪」響了許久,村街裡飄出了喜慶的硝煙味,鞭炮聲剛響過,又有人在自家院子裡高聲唱起梆子戲來,啞啞的喉嚨,粗粗的嗓門,一聲:「轅門外三聲炮……」唱得有板有眼。誰都明白這是為了什麼,卻又不肯往細處說,只有各自心裡明白。

  好事的大碗嬸像喜瘋了似的,在村街裡側歪著大片子腳脫脫脫一趟,脫脫脫又一趟,來來回回地走,一遍一遍地學說,竟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胸前那像癟了氣的皮球一樣的大奶子一甩一甩的,連衣襟上的扣都沒系,大敞著懷就跑出來了。她那張灰灰的紫茄子臉上塞著塊大紅薯,走著吃著,吃著說著。有人的時候她少咬兩口,沒人的時候多咬兩口,糊糊粘粘的塞一嘴紅薯,噎得連話都說不清爽了。她腰裡也像是掖了根扁擔似的,胸脯扛得很高,只見奶子忽閃。走了那麼幾趟,彷彿還不過癮,終於忍不住跑到羅鍋來順搭的草棚前喊道:

  「來順,來順,你出來,我有話說哩。」

  羅鍋來順從草棚裡勾著頭走出來,笑著搭訕說:「他嬸,有啥事?」

  大碗嬸故意遲遲疑疑吞吞吐吐:「聽說,聽說……如意沒給你說?」

  「啥事呀?如意沒說,沒說。」羅鍋來順眨眨眼,慌忙問。

  大碗嬸很神秘地小聲說:「聽說如意犯事了,罪可不小哇!趕緊去看看吧……」

  羅鍋來順的臉立時灰了,只覺眼前一黑,勉強才穩住一口氣,問:「誰……誰說?」

  「喲喲,村裡人都知道了。快去看看他吧!去早了興許還能見上一面。晚了,怕是……」

  羅鍋來順腿都軟了,連聲問:「他嬸,他嬸,如意出啥事了……」

  「唉,別問了。去吧,趕緊收拾收拾去吧……」

  羅鍋來順最怕兒子做下犯法的事,做下犯法事就沒人能救他了。一時他也顧不上多問,便惶惶不定地收拾收拾上路了。是呀,好孬也得見上一面哪……

  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楊如意騎著摩托回來了。他像發瘋一樣騎著摩托「日兒日兒」地在村裡轉了好幾圈!然後又開慢速緩緩地在村街裡穿過,那神情像示威似的,目光橫橫的,最後,他在村街當中熄了火,就那麼挺身站著,冷眼望著村街裡來往的行人。

  路過的村人看見他,臉上掛著笑,問:「如意回來了!」

  「回來了。」他冷冷地說。

  「沒事兒吧?」

  「沒事兒。」

  「沒事就好。」

  楊如意狠狠地甩掉煙蒂,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

  再有人路過,還是這麼一套很寡味的話。問了。答了。這似乎很讓人失望,細看了也沒瞧出有什麼事的樣子,看來這鱉兒倒挺能穩得住,聲色不露的。人既然放回來了,那事兒是不會太大的。可轉過臉去,一個個又恨得牙癢,暗罵道:

  「雜種!」

  「雜種!!」

  「雜種……」

  這當兒,大碗嬸像是從牆窟窿裡鑽出來似的,突然湊到楊如意跟前,訕訕地笑著問:「大侄子,咋、咋……聽說你犯事了?」

  「犯事了。」楊如意冷冰冰地說,眼裡卻躥出一股一股的綠火。

  「聽說……事不小?」大碗嬸轉彎抹角地問。

  「不小!」

  大碗嬸聽出聲音不對頭,忙改口說:「嗯哪,我也是聽人家說……」

  「你聽說我犯啥罪了?」楊如意氣橫橫地盯著大碗嬸問。

  「誰,誰知哩。大家……人家都說你犯事了。我才打發你爹去看看……」

  「大碗嬸是好心哪!那我謝謝大碗嬸了。」楊如意不陰不陽地說。

  「好心不好心,都是楊家這一窩鱉孫!……咋,恁嬸子還有啥歹意?」大碗嬸撇撇嘴說。

  「大碗嬸沒歹意,只是嚇了嚇我爹。」楊如意乜斜著眼說。

  大碗嬸拍著腿倚老賣老地說:「恁娘那棒槌!我嚇他了?我嚇他了?那是你爹掛心你,不放心。日哄驢日哄馬,一個大活人還能叫人日哄住?!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叫我說,給你提個醒也好!……」

  「好。」楊如意淡淡地說。

  大碗嬸撞了個沒趣兒,心裡恨極,扭過身很鬆勁地走了。走著,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道:「狗不養驢不教那些貨,咋不用零刀割割他哩?!」

  楊如意陰著臉一聲不吭地看著大碗嬸走去。然後他回過頭來,慢慢地往家走。此刻,他眼裡的傲氣消失了,臉上突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淒楚。他又看見了爹搭的小草棚,那草棚在高高的樓房旁邊搭著,顯得更加寒傖、狹小,簡直跟狗窩一樣。可爹寧住這「狗窩」,不願住樓屋。他吃了一輩子苦,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卻沒有享福的命。大冬天裡,一座樓空著,他卻住在外邊,還要費心地照看房子……爹成了個可憐的看家狗!

  楊如意覺得不能讓爹在家裡受罪了。老人見他的時候嚇壞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著,一進門就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叫他的名字,見人就想跪……

  楊如意回到家裡,咚咚地跑上樓去,進屋把錄音機開到最大音量!爾後在強烈的音樂聲中爬上了樓房的最高處,挺身而立,好讓全村的人都能看見他!

  天黑之後,楊如意竟然主動地到村長楊書印家去了。他一進院子便故意咳嗽了一聲,立時,正在害偏頭疼病的楊書印忽一下坐了起來,朗聲說:

  「來吧,如意。我知道你要找我的,我知道。」

  楊如意微微一笑,大步走進屋去。他進屋來很平靜地往椅子上一坐,看了看靠床坐著的楊書印,說:

  「老叔病了?」

  楊書印馬上摘掉勒在頭上的濕毛巾,說:「頭痛腦熱的,也沒啥大病。」說著,話頭一轉,很關切地問:

  「出事了?」

  「出事了。」楊如意點點頭。

  「事很大……?」楊書印又問。

  「可大可小。」楊如意說。

  「說吧,如意,只要你言一聲,老叔跑斷腿都沒話說。需要找誰,你說了,咱縣裡有人……」

  楊如意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不慌不忙地說:「老叔,你以為我是來求你的,你以為我非求你不可。不錯,那邊又查我的帳了。你也許會在上邊做些手腳,這都是可能的。你以為這一回我離了你就辦不成事了,就垮了……」

  楊書印故意沉著臉說:「這娃子,事都弄到這一步了,還說啥硬氣話?叫老叔幫啥忙你說了。老叔這一輩子就圖個混人,咱沒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你說吧,天大的事老叔給你撐著。」

  楊如意笑了笑說:「老叔放心吧,那邊的事我自己能了。老叔三番五次幫我的忙,我也得謝謝老叔。」說到這裡,楊如意翻眼看了看楊書印,「老叔,我花錢弄了個『材料』想給老叔看看,也算是對老叔的報答吧。」

  「啥材料?」楊書印很有興趣地問。

  「幾句實話。老叔,現在實話也要用錢才能買出來。我是花了些功夫的。老叔,你想聽不想?」

  楊書印沉默不語。他想,這娃子是不是想報復他?

  楊如意從穿在身上的考花呢大衣兜裡掏出一個小本子來,又是很平靜地翻開幾頁看了看,接著念道:

  「一九六七年陰曆五月十四,你在河坡的葦地裡姦污了花妞姑。那年花妞姑才十七歲,她去葦地裡找粽葉去了。那會兒四奶奶病得很重,想嘗嘗粽子,花妞姑就去葦地裡給她娘摘葦葉包粽子,可你卻把她糟蹋了。你是有預謀的,不然你不會到葦地裡去。當時你給了花妞姑五塊錢,花妞姑不要,她哭著走了。你又在半道攔住她,不讓她哭,一直到她不哭的時候你才放她走了。後來你讓隊裡花錢葬了四奶奶,又暗暗地托人把花妞姑嫁到遠處的煤窯上去了。你以為你幹得很妙,沒人知道這件事。可你萬萬想不到那葦地裡還趴著一個孩子。那孩子二十年之後才告訴我這件事,你也用不著想那孩子是誰……」

  「你胡說!」楊書印像遭雷擊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手抖抖地指戳著楊如意。

  「別慌,老叔,你別慌,聽我念下去。」

  楊書印愣了一下,又慢慢地很沉穩地坐了下來,擺擺手說:「念吧,娃子,你好好念吧。我聽著呢……

  「一九六八年陽曆七月五日,你夥同公社(那時叫公社)糧管所的所長非法倒賣隊裡的公糧一萬四千斤(小麥)。當時隊裡的幹部有六人參與。據當時參與的人說,倒賣公糧的錢大部分落入你和糧管所所長的腰包,他們僅是跟著吃了一頓酒飯,屁也沒得。事後,糧管所所長通過關係免去了村裡的秋糧上交任務,把應上交的秋糧任務數轉派到其他村莊。你認為這筆買賣幹得很值,卻對幹部們說錢是糧管所所長一人得了……」

  「就這些了?」楊書印冷眼望著楊如意,淡淡地說。

  「一九七四年陽曆七月,也就是發大水那年,你私吞了上邊撥來的救濟款五千元。那錢本該是會計領的,可你以去公社開會之便,『順路』把錢領了。救濟款本來是一萬四千元,領款時扣除了拖欠的『土地稅』和公社提留款,剩下的五千元你沒有交給會計,僅把『土地稅』和公社提留款的條子交給他了……事後你給這糊塗的年輕會計找了個工作送出去了。所以,歷年查帳這事都成了不清不白的懸案。」

  「還有麼?娃子,都說出來吧,都說出來。」

  「一九六八年三月,剛打罷春兒,你為占一片好的宅基蓋房用,逼死人命一條。那塊地本是楊石□家的,你以規劃『新村』為名,硬把楊石□家的宅基地劃到了村頭的大坑裡。楊石□為把這個大坑墊起來蓋房,整整拉了一年土,最後累得吐血而死……」

  「娃子!」

  楊書印覺得他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口疼到心裡去了。他沉不住氣了,真有點沉不住氣了。這娃子像狼羔子似的,咬起人來又狠又毒。他不明白這娃子是從哪裡弄到的材料,而且弄得這麼詳細。一村人像走馬燈似的在楊書印眼前閃過,他想濾一濾是誰出賣了他。可他很快就失望了,這麼多年了,連他都記不大清了……這娃子真黑呀!

  「老叔,你仔細聽吧……」接著,楊如意又依次念下去:

  「一九七五年,你第二次蓋房,私自吩咐人砍隊裡的楊樹、桐樹共四十棵……

  「一九七一年冬,你趁男人們去工地上挖河,姦污婦女兩人……

  「一九七三年,隊裡的窯場剛開工不久,頭窯磚你就拉了四萬塊……

  「一九七九年,你私分『計劃生育罰款』三千塊……

  「一九八一年,你為巴結鄉供銷社主任,私借隊裡拖拉機給人用,結果開成了一堆廢鐵……

  「自一九六三年以來,你每年給鄉、縣兩級有關係的人送糧、油、瓜果多得無法計算……」

  楊書印站起來了,站起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臉色鐵青地厲聲質問說:「娃子,你編排了這麼多,這麼圓泛,究竟想把老叔怎麼樣?!」

  楊如意慢慢地合上小本本,從容地從兜裡又掏出支煙來,臉上微微地帶著笑,說:「老叔,你知道這都是真的,你心裡很清楚這些都是真的。你覺得我咬住你了,咬得很疼,是嗎?可我並不想詐你,我只不過要告訴老叔,要想整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很容易。」

  楊書印看定了楊如意,他的眼瞇成了一條細縫兒,眼角處的皺紋像網一樣地搐動著,這樣,他的兩眼看上去就像覆蓋著荒草的兩口陷阱一樣陰森可怕。他緊逼著楊如意看了足足有一刻鐘的工夫,最後竟然把這口惡氣吞下去了,那混濁得像野獸一般的呼吸聲也逐漸地緩了下來,他陰沉著臉說:「娃子,這就算是真的吧。我說了,這些都是真的。可就憑這些有蹤沒影兒的事兒,你就想整治老叔麼?娃子呀,老叔當了這麼多年幹部,在村裡還沒聽到過閒言碎語。老叔得罪過人,可老叔的為人誰不知道?只有你把老叔說得這麼壞。」

  楊如意笑了,那笑容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他似乎在靜觀楊書印的一言一行,就像貓捕鼠之前的那種靜觀。他要叫這位老叔知道知道他楊如意不是吃素的,一口咬怕他,以後他也就不敢再打他的主意了。他兩條腿很悠然地疊在一起,身子往後靠了靠,說:

  「老叔,你怕了。我看見你怕了……」

  楊書印往前又逼進一步,說:「娃子,人得罪不完,也相與不完。村裡是不會有人給你講這些的,你就是出錢也不會有人說。實話告訴你,也沒人敢說!也許有一兩個出外的人給你說了這些閒話,那也不足為奇。娃子,你把這些都告訴老叔,是想叫老叔懷疑一村人,一家一家地猜,想法報復人家,那樣,老叔就與一村人為敵了。娃子,你太精,老叔不會上你的當。」

  楊如意像是穩操勝券似地笑了笑說:「老叔,你又錯了。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只想讓你知道,整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你別怕,再往下聽吧。」

  說著,楊如意抬頭看了看楊書印,竟然重又翻開了那個小本本,出人意外地念道:

  「一九六五年冬天,本村楊二柱家積十年心血蓋了三間坐地小瓦房。楊二柱家三代單傳,苦勁巴力地蓋這麼一座小瓦房,就是為了能給楊二柱娶一房媳婦。媳婦已經說下了,可對方相不中他家的房子。所以祖孫三代不吃不喝硬撐著蓋起了這座小瓦房。因為家裡太窮,請來蓋房的匠人沒招待好,再加上下連陰雨,房子蓋起的當天就四角落地,塌了!房一塌,祖孫三代抱頭大哭!十年積攢的心血不說,媳婦眼看也娶不過來了。二柱爺當時眼一閉,就把上吊繩扔樑上了……那時你一句話救了三代人!你披著破大氅往坍房跟前一站,說:『哭啥?房坍了再蓋麼。隊裡給你蓋!扁擔楊幾千口人還能看著你不管?我下午就派人來,一口水不喝你哩,房重給你蓋;媳婦也得娶,放心好了,有我楊書印在……』當下,二柱爺就跪下給你磕頭了……」

  楊書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墜到雲天霧海裡去了。他猜不透這娃子了,再也猜不透了。他聽迷糊了,他縱有一萬個心眼也弄不明白這鬼精鬼精的娃子究竟想幹什麼。與此同時,他忽然覺得他被人攥住了,緊緊地攥在手心裡了,只要那只無形的大手稍微一用力,他的脊樑骨就斷了……

  「一九六一年,吃大食堂時,你對上隱瞞了產量,少上交公糧十萬斤。當時你白天指揮人把好好的紅薯地犁了;夜裡卻又組織人去犁過的地裡扒紅薯,私下宣佈說誰扒誰要。於是,一夜之間,幾十畝紅薯全被刨光了。這是你辦下的又一件好事。當時家家斷糧,正是吃草根樹皮的時候,二十畝紅薯救了全村人。過了年景,村村都有人餓死,只有咱扁擔楊沒有餓死一口人……」

  「娃子……」楊書印聽到這裡,聲音乾澀地叫了一聲,此刻,他腦海裡簡直成了一片亂麻,實不曉得如何才好。

  楊如意又像貓捕鼠似地看了看楊書印,接著再往下念:

  「一九六九年,村裡光棍漢楊發子與鄰村閨女偷偷地好上了。那閨女懷孕後,鄰村人揚言抓住楊發子要割了他的『陽物』!當時是你(收禮沒收禮是另外一回事)私開證明,讓他們雙雙逃竄新疆……

  「一九七九年,村西口楊黑子家的閨女得了急病,立刻就有生命危險,可家裡連一分錢都沒有。楊黑子求告無門,正想把閨女抱出去扔掉,那會兒是你在村口攔住了他,出手給了他一百塊,讓他抱閨女趕緊到縣上去看病,緊趕慢趕把這閨女的命救活了……

  「一九八○年,你先後數次為家裡窮的中學生掏學費,供養他們上學……

  「一九八一年你……」

  楊如意一口念完了小本本上寫的「材料」,然後身子往後一仰,很平靜地望著楊書印說:「老叔,怎麼樣,總還算公平吧?」

  楊書印心情異常複雜,他打心眼裡佩服這娃子無所不用其極的毒辣,卻又有一種被年輕人耍了的感覺。他歎了口氣,連聲說:「好大的氣派呀!娃子,你好大的氣派!……」

  是的,一個年輕娃子能做出這種事來,氣派也的確是夠大了。這不是一般的小算計,這是大算計,只有在人海裡滾出來的人才會有這樣高超的算計。他給予人的已經不是扎一下、咬一下的感覺了,他是給一個年齡幾乎比他大一倍的老人紮了一個籠子!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楊書印,我看透你了!你身上的每一條血脈每一條經絡我都摸得清清楚楚的,你腦海裡的每一個念頭每一條神經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啥時都可以把你攥在手裡,只要我想……

  楊如意默默地看著楊書印,楊書印也默默地望著他,兩人都不說一句話,可互相間的心情又是可想而知的。

  過了片刻,楊如意笑了笑,說:「老叔,摸透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我花了些工夫,盡力想做得公平些,我對人一向都是公平的。你做過惡事,也做過善事。前邊提到的那一款款罪孽,說起來殺頭都是不冤枉的。可後邊提到的一樁樁好事,又足可以當全國的模範。沒人相信做好事的人同時也幹著惡事,也沒人相信干惡事的人會幹好事,可這一件件好事歹事都是你幹下的。老叔,這就是你。」

  楊書印一向心勁是很強的,可這一次卻弱下來了,他的頭「嗡嗡」地響著,啞著乾澀的嗓子問:

  「娃子,你想幹啥,你究竟想幹啥?!」

  楊如意站了起來,他望著楊書印一字一頓地說:

  「老叔,我只想告訴你,要想整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就這話。」

  楊書印終於還是笑了,那笑容是硬撐出來的,他很勉強地說:「娃子,我是老了。」

  半夜裡,狗又咬起來了。

  聽見狗叫,楊如意披著衣服從二樓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天很冷,夜風像刀子一樣割人。楊如意站在走廊上,拉亮燈,探身朝外看去。下雪了,風絞雪,村街裡一片白茫茫。倏爾,他看見門口的雪地上臥著十幾條狗!狗們在門口「汪汪」地叫著,一雙雙狗眼像鬼火一樣地來回游動。門裡拴的那條狼狗淒厲孤獨地叫著,把拴著的鐵鏈子拽得「嘩啦嘩啦」響。楊如意站在樓上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步一步地走下樓來。那狼狗聽見人聲便「嗷嗷」叫著撲過來了,兩隻熬急了的狗眼像紅燈一樣亮著,很殘。楊如意走過去,一聲不吭地解開了拴狗的鏈子,朝躁動不安的狼狗身上拍了一下,便「忽拉」一下拉開了大門:「去!」

  那狼狗嚎叫著像箭一樣地竄出去了。門外的群狗立刻圍了上去。緊接著,村街裡傳來了旋風一般的蹄聲、叫聲、廝咬聲……這是一場家狗與狼狗的殊死搏鬥,是群狗與獨狗的廝殺。雙方都熬急了,自然把百倍的仇恨全使在嘴巴上,那廝咬聲血淋淋的!聽來十分的淒厲殘暴……

  楊如意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目光盯視著群狗的惡戰……

  漸漸,他眼前出現了一個拖著大掃帚的鄉下娃子。那鄉下娃子站在鄰縣縣城的倉庫院裡,一早起來把一個大倉庫的角角落落都掃得乾乾淨淨。然後他燒水、沖茶、抹桌子,把倉庫裡所有的人都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他給人幹活是從來不計報酬的。白天給倉庫幹活,晚上給倉庫裡的幹部、工人幹活。他給人做傢具、買菜、買面、拉煤……什麼都干。倉庫裡的人誰都可以支使他,誰都可以欺負他,誰都可以把他當奴隸使用。連倉庫院裡那三歲的孩子都敢命令他:「把皮球給我撿起來!」他就乖乖地走過去給孩子撿起來,笑著遞到孩子手裡。那時他像狗一樣的溫順,狗……

  漸漸有些分曉了。村街裡傳來一聲聲狗的慘叫。那狼狗在樓院裡關得太久了,一放出來就十分殘暴。再加上狼狗個大,腿長,躥起來一下子就把家狗砸翻了,砸翻後撲上去就是極狠的一口!群狗一齊撲上來的時候,那狼狗就轉著圈兒咬,跑起來一甩就把腿短的家狗甩到路邊上去了。一隻家狗被咬倒了,又有一群撲上來……

  ……待到那鄉下娃子在倉庫院裡站穩腳跟的時候,他開始把主攻目標放到倉庫主任身上。有一陣子,他幾乎成了倉庫主任老婆的僕人。倉庫主任老婆年輕,主任是個怕老婆的貨。那女人叫他辦事的時候,聲音嬌滴滴的,很有股浪勁兒。那會兒,他真想把倉庫主任的老婆干了,他覺得他能幹成。可他還是忍住了,忍住沒動那騷貨。他倒反過來給倉庫主任出主意,教他治女人的辦法。那時候他沒睡過女人,可他知道人是什麼東西,他教給他的是對付人的辦法(當然包括女人)。倉庫主任果然把女人治服帖了。開始是他巴結倉庫主任,給他送禮,請他喝酒,給他家無休無止地幹活。後來,是倉庫主任不斷地來找他了。不管什麼事都找他拿主意。倉庫主任離不了他了……

  ……有幾隻家狗被咬翻在地,「嗚嗚」地叫著爬不起來了。有幾隻夾著尾巴竄了。可還有四隻家狗跟狼狗對峙著,狗眼裡泛著熒熒的綠火。這時,有一隻黑狗「汪汪」地叫起來。這只黑狗一直在路邊的黑影裡臥著,狗咬起來的時候,它動都沒動,只豎著兩隻耳朵注視著動靜。可它突然就叫起來,聽到叫聲逃竄的狗群又撲了回來,一點一點地向狼狗逼進。倏爾又是兩聲淒厲的慘叫,撲在前邊的兩隻家狗被咬倒了,可狗們並沒有後退,還是一群一群地往前撲。倏爾,那狼狗的尾巴被一隻灰狗咬住了,它猛地轉回頭來咬住了灰狗的脖子。就在灰狗被咬倒在地的一剎那間,領頭的那只一直未動的黑狗像箭一般地從後邊躥了過來,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狼狗的後腿!狼狗慘叫著鬆了口,再回頭撲那黑狗,兩隻狗死死地咬成一團!群狗在兩隻死咬著的狗跟前轉來轉去,急得嗷嗷叫,卻插不上嘴。只見兩隻狗極快地翻動著身子,一時你壓著它,一時它壓著你,在村街裡的雪地上滾來滾去,誰也不鬆口。終還是狼狗個大,它咬著把黑狗拖來拖去,卻怎麼也甩不掉。眼看那黑狗沒有力氣了,可它還是死咬著狼狗的後腿,一直不鬆口。群狗終於瞅機會撲了上來,咬住了狼狗的前胯,狼狗痛得嗷嗷著跳起來衝出了家狗圍的圈子,接著是骨頭的斷裂聲!村街裡飄出了濃烈的狗的血腥味,黑狗發出了悲淒的叫喊,它的前腿被咬斷了……

  ……一年之後,那鄉下娃子不是那麼恭順了。他不甘心僅做一個縣城倉庫裡的長期合同工,他的野心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漸漸大了。那時他手裡還沒有積攢一分錢,每月的工資大部分用來巴結有權力讓他滾蛋的倉庫主任了。待他穩住了那倉庫主任之後就不再這樣了,而是每日裡在花花綠綠的市場上轉悠,和那些做生意的各樣小販聊天噴閒話。他常常勒緊肚子一天不吃飯,但兜裡總是裝著一盒最昂貴的高級香煙。他一支支地把那些香煙撒出去,敬給做生意的小販或是從大城市來的採購員們,似乎也不圖什麼,只是聊聊天,聽他們說些南來北往的事情。不久,整個市場上的小販都和他熟了,見了面也親親熱熱地打招呼,告訴他些市場上行情……他突然就變浪蕩了,倉庫院也掃得不是那麼勤了,有人想找他幹點小活兒,又常常找不到他。這樣,倉庫院裡就有人說閒話了,慫恿倉庫主任把他攆走。然而,就在倉庫主任也看不下去的時候,他竟然悠悠躂躂地到倉庫主任家去了。這一次他去倉庫主任家沒帶禮物(從前去主任家總是要帶點什麼的),他一進門就見主任的臉黑著,連座都沒讓,張嘴就說:「你這一段怎麼搞的?不像話!」那鄉下娃子笑著說:「主任,咱倆還是外人麼,我給你辦事去了。年內準備給你弄一台彩電,一台冰箱,不知你願不願要?」主任兩口子眼都亮了,接著主任又苦愁著臉說:「沒錢哪,一月就這一點工資……」那鄉下娃子說:「錢的事你不用發愁,有我呢。只要你願意,兩年內我還能給你弄個轎車坐坐。」「你,你咋弄?」主任很吃驚地問。主任老婆「啪」地打了主任一巴掌:「你管他咋弄哩?你叫他弄唄。」那鄉下娃子接下去淡淡地說:「政策允許,我想辦個塗料廠。」主任愣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那資金呢?」那鄉下娃子很有把握地說:「資金我想辦法。」主任有點懷疑了,世上哪有這麼輕鬆的事兒?會平白送彩電、冰箱麼?!他又問:「那你叫我給你幹點啥事?」那鄉下娃子竟然輕飄飄地說:「沒啥事,只要你同意就行。」那鄉下娃子知道不僅僅是要他同意,倉庫這塊地盤是他起步的開始,是最重要的依托,沒有這塊地方,他是什麼都幹不成的。「這麼簡單麼?」主任還是有點不信。那鄉下娃子一口咬定:「只要你同意,絕沒問題。」此後,當省物資站的站長來縣倉庫檢查工作的時候,那鄉下娃子又向第二步邁進了。他通過倉庫主任的引薦,與省物資站站長見了面。他一見面就對站長說:「站長,我有二十萬資金,想跟咱縣倉庫聯合辦個塗料廠,希望上級領導能支持。」站長說:「好哇,很好哇。改革嘛,要我支持什麼,我那裡可都是國家調撥物資,是誰也不敢動的。」那鄉下娃子還是那句話:「什麼也不要,只要你同意就行。廠辦成之後,每年按時給站裡交管理費……」當然,這僅是見了見面。搭上線之後,那鄉下娃子專門去省城給站長送了一次禮,禮物是豐厚的,那鄉下娃子為這一趟借了三百元錢……第三步就是北京了……那鄉下娃子到了這時候,腰裡還沒有一分錢。但他有的是毅力和智慧。他又通過倉庫主任老婆的引薦,找到了縣銀行的行長(據說行長跟倉庫主任的老婆有一腿,這很有可能)。再說,倉庫主任的老婆已經被彩電、冰箱的美夢迷住了,不管讓她幹什麼都很積極。他氣氣派派地對行長說:「部裡要在咱縣辦個塗料廠,這種商品銷路很好。廠是集資辦的,一時資金周轉不開。你要是能批些貸款的話,我可以給你安排五個工人。」這一說正中下懷,行長的女兒考了三年都沒考上大學,正在家待業呢。再說又是「中央」辦的廠,更要大力支持了。於是,行長很爽快地一口答應:「行,你要多少呢?給你無息貸款。」一條五彩的路就這樣鋪開了。往下,工商局、稅務局、公安局、法院……一環環一節節全被他打通了。他是帶著極端仇視的心理與人交戰的,在與人與權廝殺時他不惜用一切手段。他的狠勁,讓城裡人都吃驚了。後來,當他聽人說:一個鄉下的十六歲的姑娘竟然會把一個大城市名牌大學的二十六歲的女研究生拐賣了!他就暗暗地咬著牙說:「別小看鄉下人,別小看!鄉下人總有一天要吃掉城市!」……

  ……這是個極其悲壯的場面。在領頭的黑狗慘叫著倒地之後,群狗瘋狂地撲了上去,它們團團地將那黑狗圍住,「嗚嗚」地悲鳴著去舔那黑狗。爾後,群狗又齊刷刷地勾過頭來,在臥倒的黑狗跟前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圈,惡狠狠地怒視著狼狗。狼狗一竄一竄地狂叫著,然而卻沒有一隻家狗退縮。它們緊緊地護衛在黑狗的周圍,一隻隻高昂著頭,愴然而又悲憤地叫著。

  那只斷了腿的黑狗又淒涼地叫了兩聲,它掙扎著試圖想站起來,可它站不起來了,雪地上一片紅浸浸的血跡。然而,它的頭還是昂著的,一直昂著。群狗也都在它身邊臥下來了,一隻隻相互靠攏,狗眼裡射出一束束讓人恐怖的火苗!

  狼狗似乎被群狗的氣勢嚇住了。它再沒敢往前撲,渾身血淋淋地站在那兒。它那兩隻直朔朔的耳朵有一隻已經被群狗撕爛了,半彎地耷拉著。一條後腿也被咬得血污污的,一滴滴往下淌血……

  ……那鄉下娃子也是孤軍奮戰的。雖然他西裝革履,衣兜裡揣著燙金的名片,可他不會忘記他是鄉下人,永遠不會。他每天撐著一張臉在城裡與人周旋,有多少人想擠垮他,有多少人想暗算他,又有多少人想吃掉他呀!他幾乎對誰也不相信,他不敢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他知道他只要被人抓住一點東西,他就完了。沒有誰會站出來替他說話的。他們想要的僅僅是他掙下的錢。他也只有用錢用智慧去跟有權的人交換點什麼。那一條條路都是用錢鋪出來的。當然,有時候錢撒出去連個響聲也聽不到,可他也認了,他還不能與所有的人為敵,他的力量還不夠。一個白手起家的農民的兒子,要想穩穩地在城裡站住腳,他必須疏通所有的渠道。那做起來是很難的,真的假的實的虛的,他都得會一點。送禮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可送什麼樣的禮,怎樣送禮,那都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

  雪花在寂靜的夜空裡飄舞著,帶哨兒的寒風不時地從村外的田野裡灌過來。狗們不再叫了。雙方都以沉默相對,那沉默裡似乎埋藏著更大的仇恨。群狗匍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綠色的火苗兒像遊魂似的在雪夜裡閃爍。

  狼狗在群狗的逼視下後退了。可它後退一點,群狗便逼近一點。它狂叫的時候,群狗就伏地不動,仍然是「嗚嗚…地逼視著它。狼狗暴躁地往前撲時,群狗往後勾勾頭,看那領頭的黑狗。黑狗高昂著頭,一動也不動,它們重又勾回頭來,也一動不動。狼狗急得直轉圈,卻還是後退了,後退……

  這彷彿是一場耐力和韌性的戰鬥。家狗的耐性逼得狼狗像發瘋似的一聲聲嚎叫。可面對頭並頭、身挨身的群狗,它似乎有點怯了,慢慢地、慢慢地往後退去。群狗又是一點點地逼進、逼進……倏爾,村外的田野裡再次傳來了狗們的廝咬聲和慘叫聲……

  ……那鄉下娃子勝了。他終於在城裡站住腳了。他有很多的錢,該有的他都有了。可他內心裡還是很孤獨。他不知道掙了錢之後還應該幹點什麼,他更不知道他缺什麼,只是心裡很空。他沒有真正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他知道那些所謂的朋友頃刻間就會變成敵人的,他很清楚這一點。他的疑心越來越重了,他不相信女人是真心跟他好,連對他最好的惠惠他也防著。他認為女人跟他都是要圖一點什麼的,都是。惠惠在他面前哭過,哭著向他表白心跡,說她是喜愛他的,說將來有一天他窮到拄棍要飯她也不會變心的。可他仍然認為惠惠的眼淚是假的。連眼淚都是假的,還有什麼是真的呢?當他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就覺得非常孤寂,孤寂得讓人害怕,彷彿四周全是陷阱,稍不留心就會掉進去。他常常半夜裡突然醒來,睜大眼望著四周,身上的汗一下子就湧出來了,緊跟著心裡就會生出莫名的恐怖。那倉庫主任太貪婪了。他給他弄了彩電、冰箱,他還不知足。骨子裡卻想把他趕走,把打天下的人趕走,試圖把塗料廠接過來。笑話!他治了他,他治那倉庫主任是很容易的。人哪,人哪,太殘酷了!事幹成了,都想吃一嘴,吃就吃吧,也不能連鍋端哪?!這就是心換心的好朋友麼?有時候他簡直變成了一隻狼,孤獨的狼,時刻提防著任何人偷襲。沒有錢的時候,他煩;有錢的時候,他心裡更煩。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他把家鄉的人也得罪了。他並不想得罪他們,可他把他們得罪了。他貼了「招工廣告」,滿心滿意地想給村裡人辦點好事兒,可竟然沒有一個人去那「廣告」跟前看一看。村長倒是想打他的鬼主意,但他是不會聽他擺佈的,不會。他已經不是那個任人欺負的小狗兒了……

  楊如意站在二樓的走廊裡,默默地望著廝咬的狗群……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看了很久。只有吸煙的時候,火苗兒才映出他那張暗綠色的臉,那臉上的神情是陰鬱的。

  天濛濛亮的時候,那只渾身是血的狼狗跑回來了。它無力地臥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楊如意慢慢地從樓上走下來,摸了摸渾身是傷的狼狗,一滴淚無聲地落在了狼狗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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