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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五十


  一天過去了。

  三天過去了。

  五天過去了。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所有的親戚家都去問過了;連縣城裡、火車站也都打聽了,還是沒有尋到麥玲子的下落。「老槓」見人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流淚。他一下子像老了十歲。此後他就閉門不出了。

  既然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村裡一時也議論紛紛,各種各樣的說法兒都跟著出來了……

  大碗嬸堅定不移地認為麥玲子是做了醜事了。

  她說她早就看出這閨女有身子了。走路不一樣,腰裡緊。你沒看她腰兒一扭一扭的,多硬啊。別看她束的緊,有身子沒身子是不一樣的,肯定是懷上了。有一次,她去代銷點裡買針,還見麥玲子吐了呢,吐了一大攤。她沒敢吭聲,大閨女家咋就會吐一大攤子呢?她沒敢吭聲。

  她說是這閨女賤。在村裡上學的時候,就見這閨女跟縣城裡來的「小先生」眉來眼去,很叫人看不慣。那「小先生」不是調走了麼,就是因為她才調走的,她老纏人家,後來就更瘋得不像樣了……

  這還不算什麼。接下去她便說出了那天夜裡的事情,她說她在那天夜裡看見麥玲子了,她說那天夜裡很黑,她看見麥玲子穿著花格格衫,兜屁股褲子,一扭一扭的,搽得很香。她說她看得真真白白,清清楚楚,一點也不錯就是麥玲子。她說麥玲子穿的花格格衫是紅、黑、白三色的,這件衣服很俏,她不常穿,可那天夜裡她特意地穿上了這件紅、黑、白三色的花格格衫。大碗嬸還說她看見麥玲子手腕上戴著一塊亮亮的表,她肯定這塊表不是麥玲子的,那是塊很小很亮的表,麥玲子過去沒有戴過表,她說麥玲子就戴著這塊表在那座樓房的後牆根站著,還不時地看看那塊表。樓上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大碗嬸說那是半夜的時候,樓上很黑。漸漸地,她便看清了,那很黑的樓上開了窗子,窗子裡慢慢地伸出了一個梯子,一個很黑很軟的梯子。大碗嬸說她連一點聲音都沒聽見,那梯子便順下來了。麥玲子就順著梯子往上爬。她說這時她還是不太相信,可麥玲子爬了一半停住了,扭過頭看了看身後的動靜,這會她又一次證實了那是麥玲子,麥玲子就順著梯子爬到樓裡去了,神不知鬼不覺地爬進去了,誰都不知道,連羅鍋來順都瞞下了。大碗嬸說羅鍋來順睡在樓下,他當然不知道。後來,她還聽見樓上有嘰嘰喳喳的笑聲,那笑聲是三個人的。大碗嬸說那笑聲是三個人的,說是狗兒楊如意一個大床上睡了兩個女人……

  她說這是閨女的事,是閨女看狗兒楊如意有錢硬粘上去的。她說這事看來不是一次了,肯定不是一次了。不然怎麼會腰裡緊呢?閨女邪,房子也邪,進那樓裡會有好事麼。大碗嬸說有一回她還見麥玲子脫衣裳時身上戴著兜奶子用的「洋罩」。這「洋罩」是城裡人才用的,麥玲子哪兒來的「洋罩」?這事肯定不是一天了。

  她說人到這時候不回來,怕就是回不來了。弄出身子來了還咋回來呢。那房子邪,進去就出不來了。要不就是叫人大卸八塊,背出去埋了。說不定哪天狗就能在河坡裡或是什麼別的地方翻出一條腿來!

  她說這都是真的,她要說半句假話,叫她的眼珠子摳出來當尿泡踩!踩爛了再吐口唾沫,叫她下輩子當獨眼驢。她還說,麥玲子這會兒要是活著,將來非給「老槓」抱回個外孫不可……

  河娃說:「大碗嬸淨是王八編笊籬,胡扯!」

  他說根本不是這回事。那天夜裡一點也不黑,大月明兒地,滿天星星,啥都看得清清亮亮的。

  他說他半夜裡起來尿尿,剛出來時還迷迷糊糊的,涼風一吹就醒了,夜特別靜,蛐蛐叫得很響,月光照在地上,連人影兒都映出來了。他漫無目的地四下看了看,一眼就瞅見那樓房後面有人。

  他說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兩個人都在黑影兒裡站著,一個高些,一個稍低些,高的是男人,低的是女人。那女人看後背像是麥玲子。

  他說麥玲子穿的根本不是花格格衫,是那種帶條條的混紡衫,豎條條,看得可清了。那男的也不是楊如意,楊如意沒那人高,絕對不是楊如意,再說也沒見楊如意回來。

  他說他曾在場裡見過那人,也是和麥玲子站在一起,只是離得遠,沒看清臉兒。前一段不是有個縣城裡來的賣衣服的小伙麼,說不定就是那個賣衣服的小伙兒。那小伙穿得很洋氣,頭抿得狗舔了似的。那天他在代銷點門前晃來晃去,跟麥玲子說了很長時間的話。看著就像他。

  他說麥玲子沒戴表,是那個高個男人戴著塊表。那男人的手一晃一晃的,他就看見那男人戴著表。

  他說他看見那男人上前拉麥玲子,麥玲子不讓他拉,胳膊甩了一下。他看得清清的,麥玲子的胳膊甩了一下,後來那男人又去拉她,麥玲子的胳膊又甩了一下,那手腕很白的,根本沒戴表。那男人不動了,兩人就站著嘰嘰咕咕地說話,說了很長時間……

  他說根本就沒有看見梯子,哪會有梯子呢。月亮照著,樓上亮亮的,一扇一扇的玻璃都看得很清楚,沒有人,也沒有梯子。那麼高,怎麼會爬上去呢?

  他說,要有啥事也是那男的強逼麥玲子干的。是那男的騙了麥玲子。那男人是大高個,要動起手來,麥玲子是鬥不過那男人的。說不定是拿著刀子逼著麥玲子,麥玲子害怕了才跟他走的……

  他說麥玲子就是進了那所樓房,也不是那天晚上去的。再說好事兒佔便宜事兒不能都讓楊如意那狗兒得了,他也是人,他不相信他就有那麼大的本事……

  林娃說:「河娃準是看錯屁了!」

  那天夜裡他也起來尿了。河娃先起來尿,然後他又起來尿,也就是錯那麼一會兒工夫,兩人看的不一樣。河娃一準是看錯了。

  他說,那天夜裡大月明兒不假,滿天星星不假,可……就、就、就是沒有人,那樓後面根本就沒看見人。男人女人都沒看見。倒、倒、倒有個梯子。梯子靠牆放著,黑梯子,好像是鐵條焊的,長長的豎在地上,就是梯子。一坎台、一坎台都看見了麼。他一點也不迷糊。

  他說人沒看見,影兒倒看見了,那不是樓後邊,是樓南頭,樓房南頭有人影兒,黑黑的人影兒,是兩個人抱在一起的,他還聽見他們「吧嘰、吧嘰」在「啃」呢。

  他說那女的準是麥玲子。男的就不知道是誰了。他沒看見人,他看見的是影兒,一對人影兒,抱得很緊,比繩捆得還緊。那影兒一晃一晃的,兩頭並著。看動靜那男的年齡不會小了,怕也有三十七八、四十上下了。就跟他的年齡差不多。

  他說前些日子還見麥玲子出來挑水,腰兒細細的,風擺柳似的一扭一扭,那水桶也跟著一悠一悠的,他怎麼就沒看出來腰裡緊呢?

  他說那天夜裡他看見的影兒不是帶格格的,也不是帶條條的。他見麥玲子穿過花格格衫,也見麥玲子穿過帶條條的混紡衫,不過那天晚上穿的不是這兩件衣裳。她穿的是小碎花兒藍底的上衣,那影兒是花的,看得很清楚。

  他說,後來人影兒不見了。他聽到了腳步聲,那腳步聲一東一西地去了。往東的是男人,腳步重些;往西的是女人,腳步輕些……

  他說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可這是兩廂情願的事,也怪不得誰。也許是兩人私奔了;也許是兩人一塊自盡了;也許是兩人一塊進那樓房裡去了。

  他說他看見那梯子一直在那兒豎著,就是沒見人爬上去。那梯子在那豎著,肯定是幹什麼用的,興許是有人上去了,又下來了。也難說。

  他說他後來就回屋睡了,一覺睡到大天明。早上起來尿尿,卻又看見樓後什麼也沒有,那架梯子肯定是被人偷偷地搬走了……

  獨根娘說:「麥玲子不會有這些花花事兒。」

  她說這閨女自小沒娘,性子剛烈。做事說初一就是初一,說十五就是十五,根本沒人敢咋她。

  她說這閨女肯定是進城跟她爹去拉了幾趟貨,看了縣城裡的花花綠綠,看花了眼,看花了心。又看狗日的楊如意一個人跑出去回來就蓋這麼一大棟樓,也跟著起邪念了。

  她說她看見這閨女前些日子老愁著臉,愁得臉都黃了,一肚子心事。她就知道沒有個好,果然就出了事了。

  她說麥玲子身上戴的「洋罩」不是男人送的,是她自己在縣城里拉貨時偷偷買的。她去縣城裡給獨根拿藥,剛好碰見了麥玲子,麥玲子還羞呢。

  她說麥玲子是去過那樓裡。那天夜裡她也看見麥玲子了。不過,不是在樓後面,是在樓前面見到的。那是個陰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麥玲子一個人在樓前面的黑影裡站著。這都是那天夜裡她出來讓獨根尿尿時看見的。

  她說她聽見狗咬了兩聲,是那雜種狼狗咬的,接著一村的狗都咬起來了。她聽見門響了一聲,往下就沒有聲音了,黑影兒裡也沒有人了,麥玲子肯定是到那樓裡去了。

  她說,別的也就難說了。

  她說,也許這閨女跑出去給城裡人當保姆去了;也許是遇上歹人,給人販子賣到山裡去了;也許是給人害了……

  麥玲子失蹤的事越傳越玄乎,說法兒也越來越多。自然都是與那所樓房有關的,人們認定麥玲子是到那樓房裡去了。村裡已經出了兩樁這樣的邪事,一個死了,一個不見了。都說這事出得太怪了。那大房子真格是邪,太壓人了!

  往下自然是越說越氣,越說越嚇人。一干人恨得眼都黑了。這當兒,大碗嬸一拍屁股說:

  「男人都死絕了?!要那雞巴幹啥用的?一窩子軟鱉蛋!……」

  這一下子就把火點起來了。漢子們都挺了腰,咬著牙說:「奶奶,給狗日的扒了!」

  大碗嬸又在一旁攛掇說:「有雞巴的就上去給我扒了!害得一村人不安生……」

  漢子們也能吆喝著往前走。你攛掇我,我攛掇你,把膽子撐得大大的。走了沒幾步,又有人說:「咱先禮後兵。去問問村長,要是村長不管,咱就給狗日的扒了!不管咋說,理先擱前頭。」於是,有人飛快地跑去找村長了。

  等了一會也不見村長楊書印出來。回來的人傳話說:「村長說了,民間的事別讓他出面,他一出面就不好說了。你們該咋辦咋辦……」這話留下了個活口,那意思是很清楚的。雖然各人心裡都有些怯,也不好不去了。

  一時,漢子們又撐著一股血氣往前湧,邊走邊吆喝:「給狗日的扒了!……」惹得村裡人都跑出來了,滿街都是人。女人們看看那樓,心裡先就怯了,忙去拉男人,又趁人不備在孩子的屁股上捏一把,孩子一哭,就更有理由拽男人了,漢子們心裡也怯,只是怕在眾人面前丟了臉面,也就強拽著身子往前走。離那樓房越近,拿抓鉤、鐵掀的漢子手越軟,女人更是哭哭啼啼的死命去拽,生怕漢子一抓鉤下去中了邪,說不定命就搭上了……

  漢子們心裡怯是怯,只是喊聲不弱:

  「扒了!給狗日的扒了!……」

  到了門前,還沒動手呢,羅鍋來順弓著腰從門裡走出來了。他看了看眾人,歎口氣說:「扒吧,扒了好。這房子不是咱住的……」說完,「撲咚」一聲,給眾人跪下了。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怎樣才好。手裡的家什都張張揚揚地舉著,只是沒有落下去……

  這當兒,又見「老槓」紅著眼忽騰騰從村東跑過來,光脊樑手裡舉著一把抓鉤,跑到樓前頭撲咚就是一抓鉤;可那抓鉤掄起來只在院牆上砸出了一個白印,卻掄到腳上去了,立時便有紅騰騰的血流了出來……

  這房子邪呀!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張揚了。女人們紛紛上前,拉住男人死命地往家拽。男人也終於有了下台的機會,也就罵罵咧咧地去了。

  村長楊書印在自家院裡站著,默默地吸著煙。等了一會兒,聽不見有什麼動靜,也就陰著臉回屋去了。


五十一


  有人說,那樓房裡的第一間屋子是紅顏色的。紅得像火,像血。頭頂、地下、前後左右的牆壁,全都是漆的紅顏色,人一走進來,渾身就像被火燒著了一般,立時就想發瘋!那紅色越看越嚇人,簡直就像一座燃燒著的火海,鋪天蓋地地朝人壓過來……


五十二


  麥玲子失蹤後,羅鍋來順悄沒聲兒地從樓屋裡搬出來了。

  自從住進這所樓屋,他就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一個又一個噩夢緊緊地纏著他。稍稍清醒的時候,又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他的腰弓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就像塌架了似的,苦著一張佈滿老皺的臉。沒有人責怪他,是他自己要搬出來往的。他覺得他的福分太淺太淺,架不住這麼大的房子。這都是命哇,這樓屋自蓋起後一再出邪,他受不了了。

  羅鍋來順在樓房外面的空地上搭了一個小小的草棚,他把自己的被褥從樓屋裡挪出來,夜裡就住在這麼一個像狗窩似的草棚裡。住在這草棚裡他心安了,也能睡著覺了。冬天天冷,他像蝦似的蜷在小草棚裡,也不覺凍得慌。人老了,活一天就多一天。能安安生生活就是福,還想什麼呢?

  人搬出來了,樓就空了。兒子不常回來,這空空的一座樓看上去連一點活氣也沒有,陰森森的。羅鍋來順雖然不住這樓屋了,卻還一天幾遍去樓院裡照看,料理。早上他爬起來去樓裡掃院子,掃了院子還得一天兩次去餵狗……那隻狼狗在院裡關得久了,見人就咬,樣子很凶,他甚至怕進這樓院了。怕歸怕,可還是得去。有時候,他覺得他是背著這座樓過日子的。人搬出來了,這樓屋卻依舊纏著他,他是脫不掉的。那簡直不是房子,是他的主人,他每日裡得按時去侍候這「主人」,卻又黑天白日裡受這「主人」的害……

  他覺得他就是這樣的命,命是注定的。他一輩子只能住草窩,只有在草窩裡才睡得安穩些。夜裡,他常聽見那隻狼狗的咆哮聲,那狗叫起來很惡,把鏈子拽得「嘩啦、嘩啦」響,還「咚咚」地撞門!每到這時候,羅鍋來順就又睡不著覺了。他知道是那狼狗惹得村裡的狗們又圍住門了。狗們天天夜裡圍在門口,就等那狼狗出來呢,只要一出來,那就是一場惡戰!他不敢放狗出來,那狼狗熬急了,一出來就會發瘋的。他怕咬傷了誰家的狗,他是連人家的狗也不敢得罪的。所以,狗叫得太厲害時,他不得不爬起來去看看,他怕那狼狗會掙斷鐵鏈子。

  村人們見了羅鍋來順,也覺得他挺可憐的。房子蓋得那麼大那麼好,卻又不敢住,到老了連個安生的窩兒都沒有。想想,心裡的氣兒也就稍稍地順了些。也就更認定那樓房是壓人的「邪物」了。

  羅鍋來順卻不覺得難受,他已經麻木了。每日裡像遊魂似的從草棚裡走出來,慢慢地挪進樓院,把房子打掃乾淨了,又慢慢地從樓院裡走出來,重又到草棚裡安歇。人是很賤的,有了什麼之後就丟不掉了。縱然是很沉重的東西他也背著。他覺得人就是這樣子。

  每當小獨根從對面院牆的豁口處探出頭來,羅鍋來順臉上便有了一點點喜色。他是喜歡孩子的,很願意跟孩子說說話。只要孩子能給他說上幾句,他心裡也就鬆快些了,他問:「孩子,快滿百天了吧?」

  「快了。」小獨根說。

  「滿了百天你就能出來了。」

  「滿了百天就能出來了。」

  羅鍋來順笑笑。

  小獨根也笑笑。

  「爺,你不住大高樓了?」小獨根歪著頭問。

  「不住了。」羅鍋來順很安詳地說。

  「住草棚了?」

  「住草棚了。」

  「為啥呢?爺,你為啥不住呢?」小獨根很驚訝地問。

  「爺住不慣。」

  小獨根悵然地望著那高高的樓房,又看看羅鍋來順,咬著小嘴唇想了想,說:

  「爺,那樓裡有鬼,是麼?」

  「……」羅鍋來順語塞了,他不知說什麼才好。孩子還小呢,還不懂事呢。他不能胡說,胡說會嚇著孩子的,他怕嚇著孩子。該怎麼說呢?

  「真有鬼?」

  「……那房子邪。」羅鍋來順遲疑了半晌才說,他覺得他沒法跟孩子說明白,他說不明白。

  「娘也說那房子邪。鬼吃人麼?」

  「別問了,孩子。你還小呢,大了你就知道了。」

  小獨根昂著頭說:「我不怕鬼。我進去就喊:鬼,出來!他會出來麼?」

  「沒有鬼。孩子,沒有鬼。」他真怕嚇著孩子,他想給孩子說點別的什麼,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鬼也怕人,是麼?」

  「……怕。」

  「爺,你能給我解開繩子麼?」小獨根眼巴巴地望著他說。

  「等等吧,孩子,再等等。」

  「等滿了百天?」

  「等滿了百天吧。」

  小獨根很失望地看了羅鍋來順一眼,又癡癡地望了望對面的樓房,頭又慢慢地縮回去了。待一會兒,小獨根又突然地探出頭來,喊道:

  「爺,你記著。」

  「我記著呢。」

  羅鍋來順覺得很對不起孩子。孩子小呢,這麼小的孩子一日日拴在樹上,也太可憐了。他很想偷偷地給孩子解了繩子,讓孩子到這樓院裡玩一次,哪怕只玩一小會兒。神鬼都不會害孩子的,也不該傷害孩子。可他知道那繩子是解不得的,萬萬解不得!村裡已出了不少事了。萬一呢,萬一這孩子攤上一點什麼,他的罪孽就更深了。孩子的命太金貴了,他擔不起風險。人是什麼東西呢?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又必須做。人是什麼東西呢?

  羅鍋來順愣愣地站著,站了很久很久。兒子不讓他種莊稼了,兒子說讓他享福呢,可他沒有福,沒有福享什麼呢。他很惆悵,那雙網了血絲的老眼裡空空的,像是看見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冬日天短,天光很快就暗下來了,冷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吹得人身上發寒。羅鍋來順又得餵狗去了。他侍候那樓院,也得侍候那隻狼狗,狗又叫了。


五十三


  有人說,那樓房的第二間屋子是黃顏色的。上下、前後、左右,六個面全是黃顏色的。進了第一間屋子,再進第二間屋子,你就會在一片凝重、旋轉的黃色中心跳不止,肝膽欲裂!站久了,你會覺得渾身上下都被浸泡在黃水之中,身上長滿了膿瘡。那膿瘡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黃水。你禁不住想嘔,嘔出來的也是黃黃的膽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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