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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先生 作者:林希



  侯家大院南院裡的侯七太爺和侯七奶奶膝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侯天成,在他們那輩人中排行第五,人稱五先生;二兒子侯寶成,在兄弟輩中排行第七,人稱侯七,這兩個孩子從生下來就跟著他老爹享榮華富貴,不知道柴米油鹽是怎麼一回事,整天就是吃喝玩樂,等到長大成人,就成了一對吃飯蟲。

  偏們候七太爺和侯七奶奶又早早地謝世了,留下一點財產,沒幾年工夫也讓兄弟倆吃光了。吃光了怎麼辦?賣,除了房子,什麼全賣,為什麼不賣房子?因為把房賣了,就再也不是侯家大院的人了,那就要自己出去找飯轍去了。

  侯家大院有她的優越性,也算是鐵飯碗,只要是侯家大院裡的人,而旦你還在侯家大院裡住著,大家就一定不會看著你挨餓,各房各院到了吃飯的時候,都給五先生和侯七留出商雙筷子來。

  老七侯寶成,有點機靈勁,街面上跟著瞎惹惹,走到哪裡吃到那裡,倒也餓不著。事情難就難在五先生侯天成的身上。侯天成身無一技之長,而且還死要面子活受罪,還嘴饞,還要吃魚,還要吃蝦,還得單獨給他燒幾樣小萊,各房各院都把五先生看作是一種負擔。

  所以,我從很小就知道侯家大院南院裡的五先生是一條地地道道的吃飯蟲。

  吃飯蟲侯天成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被窩裡想今天到誰家去吃飯,好及早動身。一過早晨八點,他就掛號來了,好在也就這幾道院,一側身,就到了。有許多時候,我上學,才走到我爺爺房裡,就看見五先生已經到了,正在我爺爺房裡和我爺爺或者是我奶奶「說話」呢。後來,誰和他也沒有多少話好說,不就是等著吃飯嗎?今天有你這一號也就是了,也沒有人問他今天想吃什麼,常常是他自己先向你提出他今天的「要求」:「三娘,」五先生管我奶奶叫三娘,「昨天魚市上的河刀魚真鮮。」這就是說,他今天想吃河刀魚,我奶奶二話沒說,立即吩咐人去買河刀魚,好餵這條吃飯蟲。

  在現代人看來,這種事有點不可思議了,明明是吃蹭飯,怎麼還挑魚挑肉?這就是時代不同,人們的觀念也就不同了。那時候,中國人對於吃蹭飯,雖然心裡不歡迎,但是表面上還得讓人家過得去,不能把人轟出去,也不能讓吃蹭飯的人感到尷尬。他體體面面地吃,你還客客氣氣地維持一種表面的禮貌,不得對人家說:「你總上我們家吃蹭飯來,我們家受得了嗎?我每天到你們家吃蹭飯去,你願意嗎?」如此直截了當的做法,只有在民主共和之後才在中國盛行起來,民主共和之前,中國人不好意思說這種話,也不好意思做這種事。

  何況吃飯蟲還是我們侯家大院裡的一個成員,好歹他在侯家大院裡吃蹭飯也比他到外邊去吃蹭飯好看得多。關上大門,侯家大院是一家人;出這麼一條吃飯蟲雖然不是光宗耀祖的事,可是看著他每天到處亂跑吃贈飯,全體侯姓人家的成員就都會感到臉上無光。

  侯天成雖然是一條吃飯蟲,但是他一點也不討厭,他身上有許多優點討人喜歡。吃飯蟲若是三天不來,大家還覺著日子過得沒滋沒味兒。幾時吃飯蟲來了,人們才來了精神。吃飯蟲為什麼討人喜愛?因為他有「學問」。不是有用的學問,是沒有一點用處的學問。他不會經商,他不懂經濟,他不會算術,他不能出去做事,他不會作文章,也不能著書立說,反正這樣說吧,只要是有一點用處的學問,你也別找吃飯蟲請教。除了有用的學問之外,一切沒有一點用處的學問,吃飯蟲沒有不知道的,比如他給我奶奶說戲,成本大套他說。《霸王別姬》一小折,他愣說了三天,從楚霸玉起事說起,說到楚漢相爭,再說到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說到第三天上,才說到「虞姬虞姬奈何兮」?聽得我奶奶掉了三天眼淚兒。

  除了會說戲外,侯天成會畫「小人」。就是畫那種古裝的戲劇人物,畫誰像誰,蘇三起解玉堂春,三堂會審,畫得一個個人物惟妙惟肖,他還會畫花樣子,我的幾個姑姑一看見侯天成,就圍住他要他畫花樣子,他畫的比外面送來的花樣子還好看呢。此外。侯天成還會小簫,還懂得養花,養烏,養蛐蛐,什麼全會,只要是沒有用處的學問,他全會。

  這樣的吃飯蟲,只怕你想請還請不到呢。

  而且據我爺爺對我們說,五先生雖然身無一技之長,可是他是一個很有志氣的人,他最終成為吃飯蟲。

  和南院的敗落有直接關係,更是侯七太爺和侯七奶奶對兩個兒子嬌寵的必然結果。我爺爺說,他早就對候七太爺說過,不能把孩子寵愛得好吃懶做,更不可在讀書上放鬆對孩子的嚴格要求,侯六太爺和侯六奶奶有他們的理論,他們說南院這兩個寶貝疙瘩,用不著讀書,也用不著有什麼本事,只南院裡侯七大爺的財產,就夠他們吃一輩子的了。可是侯七大爺到底是一個腐儒,他想不到還要漲物價,後來叫通貨膨脹,而且通貨膨脹,沒幾天時間,錢就「毛」了,他更想不到還要發行新貨幣,新貨幣一發行,舊貨幣就變成廢紙一張了,再拿出去買東西,人家就不認了。這樣三折騰兩折騰,侯七太爺的錢被折騰沒了,到了他發現自己幾乎一文不名了的時候,晚了,他的兩個兒子已經都成了吃飯蟲了。

  不光是吃飯蟲,還留下了一身的毛病。侯七太爺在世的時候,每天給兩個兒子一把錢,由著兩個兒子出去『糟』,不把錢花光,兩個兒子不回家。怎麼「糟」呢?

  那時候沒有桑那浴,也沒有夜總會,再說到底侯天成和侯寶成是侯家大院裡的孩子。兩人還膽小,不敢在外邊做壞事,明知道有那種好玩的地方,兩個人也不敢去。如此,侯天成和侯寶成在外面也就是聽個戲,喝個茶呀什麼的,別的事,倒是也沒幹。

  侯寶成本質上不是個老實孩子,沒多少時間,他就打聽到好玩的地方了,這樣他就扔下他哥哥,一個人跑得不見蹤影了;候天成不做出格的事,還在園子裡坐著,喝茶,聽「玩藝兒」。

  在天津衛,一面喝茶一面聽「玩藝兒」,是有錢人家老少爺們兒的一種享受。只是各位看官要聽仔細,這裡面的「聽」,有分教,這不是一般的「聽」,這是一種死「聽」。一聽就是一整天。從早晨園子開門給留著座兒進去,一聽一整天。餓了,在園子裡吃,不是自己帶午飯,那時候也沒有麥當勞,肯德雞,更沒有後來興起來的那種盒飯。那時候在園子裡吃,是到了吃飯的時候。

  夥計看你還不走,就過來向你詢問:「爺,午飯給您準備點什麼?」

  「給我上萬順成要一盤鍋貼吧。」

  「好了,爺。」就這樣,不一會兒時間,熱騰騰的一盤鍋貼就送到你桌上來了,而且不要現錢。園子裡不管飯嗎?當然不管,到走時,一起算到你的「茶錢」裡面了。

  一「聽」就是一天的地方,到底是唱什麼的呢?反正是不能唱「大戲」吧?那時候還沒有京劇這個詞。人們管京劇叫「大戲」,看「大戲」去,就是看京劇去。京劇演出有它的規矩,一出一出,先是帽兒戲,再是下戲,最後還有一出壓軸戲,最多不會超過三個小時,所以聽京劇,沒有一面聽著《打漁殺家》一面吃鍋貼的。

  那麼,一面喝著茶,一面吃著鍋貼,還一面「聽」的「玩藝兒」,是什麼呢?就是現在的曲藝。那時候不叫曲藝,天津人叫什樣雜耍,也有人直呼其為「玩藝兒」。

  「限我聽玩藝兒去,」就是拉著你一起聽曲藝去。

  天津是曲藝的發祥地,天津曲藝堪稱是全國第一,品種多,水平高,天津的曲藝有相聲,有大鼓,大鼓裡有京東大鼓,京韻大鼓,西河大鼓,梅花大鼓,此外還有單弦,墜子,河南墜子,山東墜子,還有數來寶,山東快書,等等等等,那才真是百花齊放呢。

  侯天成是長子,老爹有病自然要守在床邊,可是五先生還有聽玩藝兒的「癮」,一天不出去聽玩藝兒、這一天就過得天昏地暗。人雖然是坐在了老爹的床旁邊,心卻早就飛到園子裡去了。那一曲曲的梅花調,一段段的相聲,總是時時地在他的耳邊迴繞。坐著坐著,噗哧一下,侯天成自己就笑了,他想起了一個包袱,有後勁,越琢磨越「哏」,老爹那裡正喘不上氣來,他倒自己噗哧一下笑了。他老爹看著他的樣子可憐:「天成,你忙去吧。」話音未落,哧溜一下,人就不見了,侯天成跑到園子裡聽玩藝兒去了。

  這一天,侯天成正在小梨園裡聽石慧茹的單弦《白帝城》,「劉先帝,看罷了天來看罷了地,尊一聲軍師你細聽分明。」聲淚俱下,劉備就要向諸葛亮開始交代後事。恰在此時,侯七侯寶成急匆匆跑進園子來,人群裡找到哥哥侯天成,走過去一把拉過來,說了一句話:「哥哥,老爺子沒有了。」

  侯天成一聽,就向他的七弟揮了一下手,當即就向他的七弟說著:「怎麼會沒有了呢?還有好些活沒對諸葛亮說呢。」

  侯天成還是被他的弟弟拉起走了。回到家裡一看,果然老爺子沒有了,侯天成往地上一跪,當即就哭了一聲:「先帝爺呀!」玩笑了,這是後人們給侯天成編的笑話,帶有一點點誣蔑。

  侯七太爺和侯七奶奶去世之後,南院裡兩位吃飯蟲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侯七太爺其實並沒有留下什麼東西,沒吃二年,就吃光了,吃光了怎麼辦?侯天成說不出辦法,侯寶成更說不出個辦法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哥哥說弟弟應該出去做點什麼事,弟弟說哥哥應該出去做點什麼事,兩個人誰也不出去做事,那就在家裡做吃飯蟲了。

  前面已經說過了,侯家大院裡吃飯蟲多著呢,也就是吃飯時多放兩雙筷子罷了。可是光坐在家裡吃飯也不是長久之計,我爺爺就對五先生說:「天成,你已經是30多歲的人了,難道你就總也不成家嗎?」我爺爺的意思是說,五先生至少也要為自己作些打算,吃飯可以到各房院蹭,可是媳婦兒總蹭不出來吧?但是五先生對於自己婚事似是並不著急,他想也設想地就對我爺爺說:「一條吃飯蟲就足夠討厭的了,再找一條吃飯蟲,叔叔伯伯們就是看著我老爹的面子,只怕也養不起了。」

  你瞧,他倒明白道理,想做一輩子吃飯蟲。

  沒有辦法,他自己不想出去做事,誰也不好逼著他出去做事,就像是大家不肯養他似的。不就是吃飯嗎?

  好辦,以我們正院為主,各房各院輪流著管他吃飯,一連三兩年,侯天成也沒有餓著,而且養得還很是滋潤。

  出去走在街上,和這院裡的叔叔伯伯一樣,一看就是公子哥。

  光吃飯不行,有時候我爺爺還看著侯天成在家裡呆得難受,於是在吃過飯後,給五先生幾角錢,讓出去「散散心」。怎麼散呢?自然就是聽玩藝兒去了。

  這裡一就說到五先生的志氣了。五先生在侯家大院做吃飯蟲心地坦然,但是讓他拿著叔叔伯伯的錢去聽玩藝兒,他就於心不忍了。有好幾次他是含著眼淚兒和我爺爺推推讓讓,就是不肯接錢。他說在家裡各房各院走走就夠開心的了,和弟弟妹妹們說說話,一天也過得十分愜意,如此就沒有必要出去「散心」了。可是我爺爺知道五先生的心思,就一定要他拿錢去聽玩藝兒。五先生不好辜負我爺爺的一片好心,最後也還是拿著錢出去了。有人說,五先生走出門去的時候,臉上都閃著光,那種高興勁,簡直無法形容。

  於是,為了聽玩藝兒,五先生一定要想出個自己掙錢的辦法來,五先生有什麼掙錢的本事呢?天津衛最能掙錢的生意是賣魚,五先生會賣魚嗎?活魚能被五先生賣死,死了也未必就能賣出去,賣不出去就臭在魚桶裡。魚賣不出去,五先生又不肯回家,最後連五先生自己也變臭了,這才拉倒。此外呢,掙錢的道兒當然有的是,可任何一條掙錢的道兒,對於五先生來說都不合適。有的丟面子,有的要力氣,有的又太占時間。連聽玩藝兒的時間都沒有了,五先生幹不來,於是也就一一地放棄了。最後,五先生終於發現了一條對於他來說是最便當的掙錢道兒,什麼道兒?賣文。

  賣文,就是後來說的投稿,自己寫出小文章,給各家報社寄去,報社採用,登出來,給你稿費,那時候叫潤資,就是給你點潤筆的錢。錢有限,那時候的潤資不以字數計算,以篇計算,一篇上好的文章,最多能換到手5角錢,能買2斤棒子面。雖然不高,可是你可以多寫,每天能賣那麼三兩篇,一家人也就能過上不錯的日子了。所以,那時候沒出路的文人就都暗中在走這條道兒。

  投槁不是一種體面的事嗎?怎麼還在「暗中」進行呢?時代不同,人的地位不同,所以投稿的品位也就不同,魯迅先生投稿是一件光榮的事,魯迅先生堂堂正正地投稿,各家刊物搶著拉魯迅先生的稿子,而且付高稿酬,世人還尊稱魯迅先生大作家。但是類如侯天成這樣的沒落文人,投稿,就不是什麼露臉的事了。那要偷偷摸摸地「投」,而且,還得有「投」的方式,更得有「投」的時間。

  這一說,青年作家就不明白了,自由撰稿人,管他的什麼時間、方式?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對了,諸位先生,你們是不知道此中的底裡。那時候,天津海河的西河沿,有一個元形的市場,每天天不亮,各路的「文豪」們就開始往這兒聚集,各人兜裡揣著各人的文稿。到了西河沿市場,就人擠人地來回轉,轉著轉著,就有人過來和你搭話了:「帶的嘛稿?」這個向你問話的人,自然是小報的編輯,他是到西河沿「買」稿來的,發現有合他心意的文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把文章買走,到了報社立即發徘,這一天的板面就算是「齊」了。

  當然,日久天長大家也就熟悉了,到了西河沿,熟人找熟人。「立秋咬瓜的文章有沒有?」編輯主動向你提出組稿要求來了。「唉呀,明天給你帶來吧,我這兒有一篇牛郎織女的文章,」這時,那位編輯就說話了,他一揮手,極是厭惡地回答那位「作家」說:「耶,那臭玩藝兒滿河沿都是,賣到一角錢一篇都沒人要呢,你留著吧。」賣不出去,「窩」在手裡了。

  五先生當然比那些賣稿的人高明,他底子深,除了關乎時局的文章他不寫之外,歷史地理,詩辭歌賦,無論什麼題目也難不住他。他一組關於天津曲藝的文章,一次就賣出去10篇,還賣了個好價錢,那一天他就掙到手20元。

  總這樣賣文章,我們的五先生豈不是就成了作家了嗎?不行,這樣賣出去的文章,發表時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類賣出去的文章,作者沒有署名權,也沒有人想借你的文章出名,類若現在的剽竊著作權。那時候發表這類文章,就是由編輯隨便起個名字,譬如「雲中客」、「塵外人」之類,用過幾次,覺得名字有點臭了,就再改個名字,再譬如什麼「東方來者」,「阿里加都」!等等等等,反正是名字越古怪,文章就越有人讀。

  五先生每天都有好文章賣出手,我們家裡有許多報紙,大家也看不出哪篇文章出自五先生的手筆,五先生賣文章時也不問買方是誰,他也不管自己賣出去的文章是發在了頭條,還是發在了未條,反正把錢掙到手,又用這點錢聽玩藝兒去了,過後,五先生就又要想新點子了。

  我怎麼知道五先生在暗中幹這種「活」呢?因為五先生問過我:「你們五年級的學生愛看什麼文章?」那次是兒童節快到了,一定是報紙想出一個專刊,給小學生們看。這時,我就回答五先生說:「我們五年級的學生最愛看偵探拿賊。」事情過去之後,有一天我看晚報,正好看到一篇寫偵探拿賊的文章,文章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我家小侄子說,五年級的小學生最愛看偵探拿賊的故事,說起偵探拿賊的故事,外國有福爾摩斯,中國有陳查理……」當即,我舉著這份報紙就跑到了我爺爺的房裡,把報紙往我爺爺面前一放:「你看,這是我五叔寫的文章。」

  我爺爺拿過報紙一看,不對,文章下面的署名是「茶餘君」。

  我爺爺說:「這怎麼是你五叔寫的文章呢,明明是茶餘君的文章麼。你怎麼連你五叔叫侯天成都忘記了呢?」

  「爺爺,你是不知道,這年月人們亂取名字,前幾天我讀到的一篇文章,下面的名字居然是『小蝦米』。」

  沒有再和我說什麼,我爺爺就讓人去南院把五先生找來了。五先生走進我爺爺的房裡之後,先問過我爺爺的安,然後就等著我爺爺向他問話。

  我爺爺手中拿著報紙,向五先生問著:「天成,這文章是你寫的嗎?」

  五先生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回答我爺爺說:「在家裡也是閒得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就寫點介紹知識的小文章,誰想到就傳出去登到報紙上了,」五先生不會說謊,其實他只要一口咬定說不是他寫的,我爺爺也沒地方去調查,這樣也就不會挨我爺爺的一番教訓了。

  我爺爺倒是也沒有責怪五先生走賣文的「可恥」行徑,他只是對五先生說:「你父親早早地去世了,你又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事由,願意給孩子們寫點知識性的文章,也無可責備;只是你知道,這寫文章是最容易招惹是非的,歷朝歷代,都最討厭文人的胡說八道。」

  「天成不評說時局。」侯天成是個老實人,當即就承認他干了賣文的行徑。

  「你評說也不管用,那時局是人家英雄好漢製造出來的,光聽讀書人評說,豈不要誤了大事?所以,有時候當局壓制一下社會輿論,也是出於無奈。中國這麼多的人,沒有一個人說話算話,那豈不就亂了天下了嗎?」

  「天成明白。」五先生對我爺爺說著。

  「我看這樣的小文章就不錯。」我爺爺指著報紙對五先生說著:「寫文章麼,就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閒事才好,養花養鳥呀,吃喝玩樂呀,天下奇談呀,寫什麼都行,就是少管人家的事。常言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實不過一句空話罷了。我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天下興亡了這麼多回,哪次是我的責任?芸芸眾生就是多燒香、多磕頭,可萬萬不能給自己和家裡惹麻煩的呀。」

  「天成明白。」五先生又答應著。

  「明白就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我爺爺點點頭說。




  五先生賣文為生的行徑得到了我爺爺的默許,這一下他就有恃無恐了,夜裡他寫文章,不等天亮就拿到西河沿去賣,賣上錢來就往小梨園跑,一坐一整天。魚兒得了水呀,五先生活得太愜意了。

  小梨園,是天津衛專門演唱曲藝的地方,比不得中國大戲院,但是比起天華景、上權仙這類中等戲院來,小梨園還很有點氣派。無論什麼人物,坐在小梨園裡。

  都不失身份,聽曲藝麼,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你愛聽馬連良、梅蘭芳,我就是愛聽荷花女,愛聽現在在走紅的楊彩月。正好,今天又是楊彩月唱頭牌,五先生算是把日子盼到了。

  不過,五先生進小梨園,和一般的聽眾不一樣。一般的爺進小梨園,先不買票,大搖大擺地就走進去了。

  夥計高有慶按客人不同身份,給每位爺找好了座位,然後茶水送上,果盤擺好。上等的客是正興茶莊的袋茶,四個果盤,黑瓜子、白瓜子,青蘿蔔,兩片,比紙還薄,再有四顆青果,也就是橄欖。隨後,夥計再把手巾把兒送過來。如此,這位爺就算是坐下了,只等著聽玩藝兒了。

  早先,五先生進小梨園,也是上等的待遇,這倒不是五先生自己擺譜兒,這是台上的老闆給五先生留下的一點點孝心。五先生怎麼就能得到這種待遇?五先生給台上的老闆寫大鼓詞。

  說到寫大鼓詞,這就是五先生的一點雅好了。有學問的人知道,這世上最好的文章,是為聖賢立言的文章,那文章裡面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全都是聖賢們說過的,有案可查、有據可考,你只要把它發揮一下,就算是你的「大作」了,這就和吃豆兒放屁一樣,那是全不要你自己費任何功夫的事。而寫大鼓伺,就非同一般了,孔子著《春秋),他寫不了大鼓詞,你經他開個頭:「說的是那個小紅娘,搖搖擺擺,擺擺搖搖,來到了西廂之下……」請他再往下編,他沒詞兒了,他得問人:「這是嘛?」天津衛講話,「癟」了。司馬遷著《史記》,他寫過《刺客列傳》,可是後來大鼓詞裡面的那段《荊柯刺秦王》,不是司馬遷寫的。為什麼,他的學問不夠用。

  寫大鼓詞,比考科舉難。考科舉,一篇文章,最多也就是寫上三天三夜,過了三天三夜,考場關門。你就得給人家交卷;寫大鼓詞,字字斟酌,又要文雅,又要人人都能聽得懂,還要有轍有韻,一個上等的大才子,幾年磨不出一篇好大鼓詞。清末文人韓小窗,一生留下了三五篇大鼓詞,一直唱了幾十年,那才是一字不可增減呢,所以,有人說,寫大鼓詞,好漢子不肯干,孬漢子幹不來。我們五先生有吃有喝,沒有溫飽之憂,又很有點老學問底子,你說,他不正好是寫大鼓伺的材料嗎?

  就這樣,我們五先生表面上賣文為生,但賣文之外,他還一字一句地磨他的大鼓詞,這許多年他也磨成了好幾篇,真人不露相,他只等著偶露崢嶸了。

  如今,天津衛唱梅花大鼓最有名的老闆叫楊彩月,正在好時光,只有十八九歲,股蛋兒也長得俊,好身段,好容貌,好人緣兒,幾個好都趕到了一起。楊彩月在天津衛一連唱了兩年,雖說也有了點名聲了吧,可是總也上不了高台面,上不去了。上次人家幾位名角兒聯合北京、上海的名角在中國大戲院公演,門票賣到四十元,座無虛席,就是沒有楊彩月;那一次楊彩月想登中國大戲院的台,幾乎拜過了天津衛所有有權有勢的爺,功失下到了,品位不到,到了掛牌的時候,還是不見楊彩月的名兒;為了這,氣得楊彩月險些沒投大河。

  那一天,有名聲的角兒都上中國大戲院獻藝去了,有頭有臉的爺,也都上中國大戲院聽玩藝兒去了,小梨園前排座的八張桌子,空著七張。只有中間的一張桌子,坐著侯天成,茶水、干鮮果品擺好,他就是要聽楊彩月的梅花調。

  楊彩月在冷冷清清的小梨園打扮停當,精精神神地走上台來。她老爹楊十八跟在楊彩月的身後,到台上沒敢抬頭,就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架起弦兒彈了一個過門。

  若在平日,小梨園座無虛席,楊彩月總是踩著碰頭好走上台來的,那時候楊十八也精神,就像是滿場的叫好聲,都是衝著他一個人來的。在一片喝彩聲中,他父女二人站在台上,垂目向台下望去,那才是個聚精會神,人人目不轉睛地在往彩月身上瞧看呢。這時,楊彩月低聲先唱出一口「雲遮月」,就是壓低著聲音唱定場詩,立即掌聲雷動,「好!」『好!」整個一個小梨園精神起來了。但是,今天,前排的八張桌子空著七張,那七位爺,去中國大戲院了,只侯天成一定要聽楊彩月,沒去中國大戲院,還準時不誤,來到了小梨園。「咕咚」一聲,揚彩月向著台下的聽眾跪了下來。她含著熱淚,幾乎是泣不成聲地向眾人說道:「學徒楊彩月給各位爺磕頭了,楊彩月在天津衛侍候各位爺們唱了這好幾年,雖然說是唱出了人緣兒,可是玩藝兒上卻不見長進,電台播音,輪不上我楊彩月,大戲院的合台演出,也沒有我楊彩月的份兒;也只有幾位心疼彩月的爺們,才時時惦著彩月,楊彩月感謝幾位爺的疼愛,今天的曲牌就請幾位爺點吧。」說著,楊彩月掉了幾滴眼淚兒,才又站起身來。楊彩月才站起身來,就在她身後,楊十八又「咕咚」一聲跪了下來。楊十八跪在合上,只向著侯天成一個人說著:「這位是侯府上的五先生吧。」侯天成發現楊十八衝著自己下了跪,當即就站起身來,向著台上的楊十八施了一個禮,然後說道:「楊老闆有話站起來說,我侯天成實在是不敢受您的拜謝。」楊十八站起身來,直對著侯天成說道:「我楊十八帶著個女兒在江湖上混了這許多年,就是琢磨不透這個歪理兒,怎麼著楊彩月就上不了高台面?」「那你說呢?」好在今天小梨園裡沒有幾個聽客,台上台下也就隨便起來了,侯天成聽著楊十八的抱怨,就向楊十人問著。「恕楊十八口冷,天津衛欺生。」楊十八認為楊彩月所以沒有唱出名分,是天津人不認外來戶。「不對。」侯天成當即就對楊十八說,「我就是天津人,我怎麼就不欺生?今天中國大戲院裡登台的不全都是生臉兒嗎?人家怎麼就奔那裡去了呢?」「他們做藝不規矩,使腥兒。」楊十八說的是門裡話,他是說中國大戲院登台的藝人們不老老實實做藝,他們靠的是臉蛋兒,還有屁股蛋兒。「不對,就算你讓你的楊彩月使腥兒,她不也賣不到中國大戲院去嗎?」侯天成還堅持他的看法,對楊十八說著。「楊十八聽五先生點化。」楊十人站起身來又要下跪,這時侯天成一揮手把他攔下。當即說道:「大傢伙還等著聽玩藝兒,咱們先請楊老闆唱曲。有什麼話,咱們做場之後再說。」好不容易盼到散場,楊十八帶著女兒楊彩月走到台下來,本打算攔住五先生向他請教,沒想到撲了一空,五先生早沒有了蹤影,只留下一隻空茶杯,一堆瓜子皮。「走了,好大的架子。」楊彩月不無抱怨他說著。但是楊十八眼尖,他看見瓜子盤子下邊壓著幾張紙,趕緊取過來一看,工工整整蠅頭小楷,足有八九十行。開頭四個字:《黛玉葬花》。「這是什麼?」楊彩月湊過來問著。楊十八識得幾個字,展平了一細讀,他明白了,興高采烈地對女兒說道:「閨女,仙人引路,咱們父女二人有飯吃了。」「怎麼就看出有飯吃了呢?」楊彩月不解。「人家五先生把話給咱們點到家了。為什麼咱們唱了這許多年沒唱出名聲的?就是因為咱們總是唱人家唱過的段子。人家唱過的段子再好,也不是咱們自己的;可是唱新段子,沒有人給咱寫,寫出來也不適合咱們的唱法。五先生知道你的路數,這不,要咱們唱《紅樓》,給你寫了一個新段子《黛王葬花》。一個藝人到手一個新段,而且又是一個文人千錘百煉寫成的新段子,如獲至寶一般,從此她就有了飯吃了,只是那時候人們不懂稿費一說,文人們寫大鼓詞,也被看作是一種不成器的行為,所以一篇大鼓詞可以使一個藝人唱紅成名,而寫大鼓飼的文人卻一文錢的好處也得不到。說起來,大鼓詞的難得,原因也許就在這裡。一曲《加玉葬花》唱紅了楊彩月,小梨園場場爆滿,一時之間,楊彩月成了天津衛頭號新聞人物。多少年來,小梨園上演曲藝,最多時也就是六七成座,而且上演曲藝的劇場,又總是聽眾出來進去地隨時走動。這位老闆的人緣兒好,到了他上台的時候,人就多;那位老闆沒唱出好人緣,到他上場時,呼喇喇人就走了一半。再過一會兒,估摸著好角兒又要上場了,這時候,又呼喇喇湧來好多人,把一個小梨園擠得滿滿當當。可是自從楊彩月掛出頭牌,唱《黛玉葬花》,不到開場,小梨園的座兒就賣光了,怎麼楊彩月壓軸的角兒,總是要到最後才登場,人們就這麼早來了呢?沒什麼秘密,來遲了,座兒就沒有了。開場之後,自然是亂哄哄一片人聲喧鬧,一直要到後半場,園子裡才會安靜下來。這時候,就只見早早跑進來佔座兒的爺們兒,一個個地往後看,直看到主家來了,他才站起身來,把位子讓給真正要聽玩藝兒的爺。聽明白了嗎?原來最先佔下座位的爺。只

  是聽帽戲,真到了楊彩月登台的時候,他就把座兒讓出來了。讓給誰了呢?也不是外人,這裡面有天津衛的議長,有商會會長,有警察局局長,還有龍國太,前朝總理大臣的老娘,還有於十奶奶,天津衛頂有錢的老祖宗。反正,前邊八張桌子,除了其中一張是侯天成的座兒之外,其餘七張桌子,全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兒。楊彩月唱《黛王葬花》,那才是對了功夫,中等個兒,瘦瘦的身材,看著就像是一個林妹妹。嗓音細細如水,出聲就帶著三分的病腔。再加上做派好,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地含著眼淚兒,如此,一出場,就活脫脫一個林妹妹。「俄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唱到動情時,楊彩月雙眼含淚。小梨園滿堂的聽眾,人人拍鼻子,坐在前邊的龍國太、於十奶奶更是「哧」「哧」地擤鼻子,這一下可忙壞了送手巾把兒的夥計了,滿場子跑,還是照顧不過來,到後來也只好是保重點,只照顧前排的那幾張桌子的貴客了。楊彩月得真人指點、唱對了功底,她對侯天成的感激之情,那是無法表達的。侯天成就是楊彩月的恩師,就是楊彩月的引路人。楊彩月說,五先生,從今以後,到了月頭我替你老人家結帳。吃過飯。你老看著哪家澡堂子好,你老就進那家澡堂去泡澡,也不用你老自己掏腰包,按月我替你付錢。光管你吃飯、洗澡還不夠,我還管你的零花錢,無論用多少錢,只要你說句話,就是我一時身邊不寬裕,當了行頭,我也不能誤了你的用項。我們五先生當然有志氣,他把楊彩月拉扯起來之後,一點報酬也不要,五先生說只要你每天給我留一個座兒就行了,我就是愛聽你唱。一連大半年,五先生每天晚上到小梨園來,楊彩月把最正的那張桌子留給五先生,而且擺好干鮮果品,泡上最好的茶,請五先生聽曲享福。五先生說,這梅花調,就是得唱《紅樓夢》,以前沒有人唱過,是沒有人給老闆們編段子。自古以來,曲藝行都是師父的傳授,一板一眼,一腔一韻,師父怎麼教,自己就怎樣學。沒有一點個人的創造。誰想出了一新腔,才想試唱,人們就說你是唱「走」了調。梅花調和別的曲種不一樣,沒有點老學問底子,編出來的段子,就是唱不出味來。所以這許多年來,別的曲種都唱到《王老五打光棍》了,只有梅花調還是那幾個老段子,《斷橋會》、《霸玉別姬》,新段子一個沒有。而如今五先生給楊彩月寫了一個《黛玉葬花》,使梅花調得了一場甘霖,給梅花調寫段子的秀才找到了。五先生自然也知道,梅花調的段子並不難寫,中國這麼大,有學問的人這麼多,這幾千年什麼好文章沒有寫出來,怎麼一個梅花調就沒有人會寫呢?不是沒有人會寫,是沒有人肯寫。只靠著肚子裡那一點墨水,寫個鼓詞呀什麼的能湊合,寫梅花調,要有點好功底。侯天成一個沒落文人,正好一肚子的學問沒地方用,再加上他對梅花調的喜愛,於是興之所致,他就給楊彩月寫了這一段《黛玉葬花》。一曲《黛玉葬花)喝了大半年,據說龍國太已經能倒背如流了,台上楊彩月唱一句,台下龍國太跟一句,一板一眼沒有一點差錯。《黛五葬花》已經成了梅花調的絕唱了。五先生當然不會就此罷休,他每天除了寫小文章賣錢之外,一有了時間,就坐下來琢磨新段子,半年的時間,一段《寶玉探晴雯》又寫出草稿來了。一字字,一腔腔,五先生一面寫作,一面擊案,果然如清朝寫《長主殿》的洪升一般,他已經把木案擊出兩道深溝兒來了。看著楊彩月唱出了名,五先生比自己中了狀元郎還要高興。每天他去梨園,步子輕得似駕雲,坐在小梨園裡,他微合雙目,以手擊桌,一板一眼,他聽得出神人化,那才是和袁世凱坐龍椅一樣,美得就似登了天一般了。五先生心想:這楊彩月一曲《黛玉葬花》也唱了大半年了,如果再唱紅一個新段子,那她就要獨佔天津碼頭了。也罷,捧起一個角兒來,就和保駕一位真龍天子登極做皇帝一樣。五先主拿定主意,要把他寫的第二個段子《寶玉探晴雯》,無償地拿給楊彩月。這就叫「癮」。坐在台下,聽著台上的角兒唱著自己寫的段子,這就和聽學子們朗讀自己的著作一般,也和看著干軍萬馬按照自己的方案衝鋒陷陣一樣,那個得意勁兒,就別提了。「人生難得兒回醉」呀,那時候,人就是醉了,醉得醒不來了。今天,五先生高高興興地走到了小梨園門外,聽著裡面開場不久,前邊幾個新出道的角兒,正在唱帽兒戲,楊彩月還沒有登台,來得正是時候。侯天成舉步要往裡面走,不料,小梨園的夥計高有慶一把將侯天成攔在了門外。「五先生,你老留步,」高有慶極有禮貌地對侯天成說著。「你有話說?」侯天成問著。高有慶沒有直接回答侯天成的話,他東張西望地停了一會兒,這才向五先生說道:「高有慶放肆,不過高有慶憑這一大把年紀,若是說幾句寬慰人的話,也許不為有罪吧?」「高有慶,你今天這是怎麼了?」侯天成不解。「人生在世,識時務者為俊傑也,能容天下難容之事,才是正果呢。」高有慶繞著脖子地和侯天成說著。「唉呀,高有庚,你真是和我開玩笑了,你怎麼說起沒有用處的話了呢?」五先生每天到小梨園來,高有慶總是遠接高迎地侍候著,這許多年,高有慶和五先生已經就和兄弟一般了。平日。高有慶無話不對五先生說。從老闆們的人品,到聽客們的緋聞,高有慶什麼事情都要告訴五先生,在高有慶的眼裡,五先生和小裂園是一碼事兒。可是今天高有慶突然在五先生的面前支支吾吾他說不出話來,五先生犯疑了,這高有慶別是犯悶了吧。「五先生恕罪,高有慶不敢和五先生開玩笑。」「那你是想和我說什麼呢?」五先生還問著。遲疑了一會兒。高有慶一跺腳說道:」今天,我看五先生就不要進園於聽玩藝兒了。」「為什麼?」五先生向高有慶問著。突然,高有慶一舉千,伸出一根手指,回頭又向小梨園裡面吐了一口唾沫,當即。他就開口罵道:「她楊彩月忘恩負義!」




  「嚓嚓嚓!」五先生回到家來,掏出他本來想交給楊彩月的《寶玉探晴雯》,使出全部力氣,撕了個粉粉碎。

  「侯天成,你瞎了一雙眼!」狠狠地罵著自已,五先生一頭倒在床上,天昏地暗,四肢無力,立時他就病倒了。黔彤綴到事情已經再明白不過了,高有慶把侯天成攔在了小梨園的門外,自然是怕侯天成進小梨園裡看見讓他經受不住的事。你侯天成算什麼呢?一個沒落文人而已。

  就算是你給楊彩月寫了一個段子,可是唱紅之後,你就沒有一點用處了。楊彩月說過可以養活你一輩子,在楊彩月的眼裡,你又是一條吃飯蟲了。在侯家大院做吃飯蟲理直氣壯,可是在楊彩月眼皮子下面做吃飯蟲,那份氣就不好受了。如今,人家楊彩月找到了真正的靠山。小梨園每天給你留的那張桌子,江山易主,人家楊彩月孝敬給別人了。

  誰呢?那就更不用問了。高有慶罵過的:「楊彩月她忘恩負義。」這就是說,楊彩月已經把侯天成「甩」了。你侯天成只不過就是會寫段子罷了,人家楊彩月除了新段子之外。更需要的還是靠山,誰有資格做楊彩月的靠山呢?當然是三不管裡最有勢力的袁六爺。袁六爺是什麼人物?袁六爺是三不管裡的一霸,袁六爺說誰的玩藝兒好,誰就能掛頭牌,袁六爺說誰的玩藝兒不好,這個人若是還敢登台,就有人出來往台上飛茶壺。

  你說說楊彩月投靠到袁六爺的門下,應該不應該?

  早先楊彩月怎麼沒有投靠袁六爺呢?沒投靠上,袁六爺沒把楊彩月當一口事,每個月把份銀交到門下,也就是了,袁六爺想捧的人兒多著呢。帶著什麼進見袁六爺的人兒都有。自然也有空著一雙手來的,可是到最後人家給袁六爺留下的東西比誰帶來的東西都來勁兒,你說袁六爺不捧人家行嗎?如今,楊彩月好不容易投靠上袁六爺了,你說說,應該請袁六爺坐在哪張桌子上?

  所以,高有慶怕五先生看見他原來坐的那張桌子上早有人坐下了。楊彩月在台上唱曲,還一個勁地向袁六爺暗送秋波呢。袁六爺坐在位兒上聽玩藝兒,身後還站著四條壯漢呢!

  坐在散座裡聽,那滋味好受嗎?每天都是自己一張桌子,還擺著茶水,四盤干鮮果品,如今倒坐到後排去了,誰嚥得下這口氣,五先生就回家一頭倒在床上病倒了。

  聽說南院裡的五先生病倒了,我爺爺可著了急,五先生沒有父母,只要他住在侯家大院,侯家大院就要對他的健康負責,總不能把他拋在南院裡不管。我爺爺是侯家大院裡的「頭把」,他親自過來看望五先生了。侯天成感動得熱淚盈眶,掙扎著坐起來委屈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我爺爺還同時請來了醫生,給五先生把脈。醫生看了五先生的舌苔,翻過了五先生的眼皮,又把了好半天的脈,最後醫生診斷出五先生得了三種病,一是肝脾不和,二是上寒上火,三是陰虛陽盛,據說這三種病都不好醫。當即醫生就開出了藥方。

  聽說侯天成得了病,他弟弟侯寶成也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了,他一連多少天沒見露面,再回到侯家大院來,胖了,也許日子混得不錯,口袋裡還有幾個錢。

  侯寶成來到我爺爺的房裡,向我爺爺請過安好,我爺爺問過他在外面都做些什麼事?侯寶成說反正都是正經事吧,坑蒙拐騙偷,吃喝嫖賭抽的事一概沒有,這樣我爺爺才放下心來,和他說起了他哥哥的病。

  侯寶成對於他哥哥得病感到非常奇怪。他對我爺爺說道:「他怎麼會得病呢?」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人生在世誰還能沒有個災兒?」我爺爺對侯寶成說。

  「人人都可能得病,我哥哥得不了病。」侯室成對我爺爺說著,「三伯父,你是不知道,無論他身上多難受,只要是一提聽玩藝兒,立時,他的精神就來了,就是天上掉炸彈,他也要到小梨園去聽玩藝兒。去年夏天,那是多熱的天呀?他又苦夏,只喝了一碗綠豆湯,他還上小梨園去呢。小梨園滿園子裡就只坐著三個人,連唱曲兒的老闆都連連地給這三位爺磕頭,請三位爺改日再來吧,今天實在是太熱了,雞蛋放在窗沿上,都給曬熟了。」

  「可是如今他病了。」我爺爺對侯寶成說著。

  「那一定是小梨園不讓他進了。」侯寶成回答著說。

  「他沒錢聽玩藝兒了?」我爺爺關切地問。

  「不能夠,他能沒錢吃飯,不能沒錢聽玩藝兒。再說,他賣文章不少掙錢。三怕父,你是不知道這裡面的事兒,賣文為生,可是不少掙錢的呢。人家一天賣出一篇就能養活一家人,我哥文筆又好,有時候一天能賣出去三四篇,您說他能沒錢花嗎?」

  「既然他有錢去聽玩藝兒,小梨園又每天都有演出,他為什麼不出去聽曲兒去呢?」我爺爺還是不解。

  「三伯父,我給您調查調查去。」

  沒半天時間,侯寶成跑回家來,逕直就來到我爺爺的房裡,把楊彩月甩他哥哥的事如實地向我爺爺做了稟報。我爺爺當即沒有表示,一直到侯天成的病情好傳後,我爺爺才把侯天成叫到自己房裡來。

  「天成呀,我早就說過,你賣文為生雖然無可非議,可是一定要謹於言,慎於行,萬萬不要給自己和家裡惹出麻煩來。」

  「我沒有觸及時局呀。」侯天成為自己辯解他說著。

  「不觸及時局未必就不會惹禍,太平文章你盡可以寫,可是你怎地就想起要寫什麼大鼓詞來了呢?」我爺爺向侯天成問著。

  「那只是我的一點癖好罷了。」侯天成低著頭回答說。

  「世人有雅好琴棋書畫、花烏蟲魚者,誰見過有雅好大鼓詞的呢?賣藝之人,全都是江湖中人,他們和我們不一樣,我們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們知既在江湖中全是苦命人,他們要的是名利,我們要的是風骨。為名為利他們必須要有靠山,我們則要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二者是水火不相容的。況且,那袁六爺是一個無賴,如今他包下了楊彩月,你萬一把他惹怒了,豈不就要大禍臨頭了嗎?上不要惹皇帝,下不要惹地痞,難道這麼點道理你都不懂嗎?以後,萬萬不要再和他們往來了,那大鼓詞,你也再不可寫了,好好的一肚子學問,怎麼就糟踏在這上面了呢?」

  聽著我爺爺的教訓,侯天成一聲不吭,其實他自己也是下過決心再不寫大鼓詞了,不如此,他何以把那篇他的得意之作《寶玉探晴雯》撕碎了呢?搖了搖頭,侯天成似是自言自語地對我爺爺說道:「我真也是太呆了,怎麼就相信世上有情義二字了呢?我並不想要什麼回報,我只是希望世上能有人唱出好曲,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世上想唱好曲的人並不多,人們唱好曲,目的還是要得名得利。什麼曲呀、藝呀,都不過是敲門磚、登堂術罷了。古人似湯顯祖、洪升那樣,今人如我者,也是不可多得的人了。」感歎著,侯天成的眼窩裡湧出了眼淚兒。

  「天成天成,你好糊塗呀。」聽著侯天成的感歎,我爺爺又對他說著,「世上人為什麼要唱曲?還不就是為了餬口謀生嗎?再妨有一口飯吃,誰肯把孩子賣給人家出去做藝?唱出了名聲,人們想的又是什麼?難道就是為了要覓一個知音的人嗎?知音人並不重要,靠山才最重要。你看這楊彩月,一連多少天,大報、小報全都是楊彩月的消息,怎麼大家就這樣要看楊彩月的消息呢?有人出錢,有人拿勢力壓報界,這樣,楊彩月就成了新聞人物了,天津衛有不知道大總統為何人者,沒有不知道楊彩月是何人的。這種人,我們萬萬不可和他們有一星兒來往的,你費時一年半年寫出來的大鼓詞,拿出去給了他們,結果呢?結果他們唱紅了之後,就把你拋掉了,你再沒味地去找他們,他們就不認識你了。也好,吃一塹,長一智,這次就算是你見識世界吧。」我爺爺說著,還自信地揮了一下手。「我再也不寫大鼓詞了。」五先生氣餒地答應著。

  「這就對了麼。」當即,我爺爺就誇獎著五先生說:「好好的一肚子學問,做什麼不好,何以就糟踏著寫大鼓詞呢?寫大鼓詞,壓根兒就用不著學問,什麼這一日,有一個,說的是,全都是陳詞濫調,他們唱大鼓的,幾時想換新詞兒,隨便找個人都能給他們寫,不就是個瞎編嗎?唱起來順口就是了麼,和乞丐唱數來寶一樣。」

  「不一樣。」五先生打斷我爺爺的話說。

  「怎麼不一樣?」我爺爺不高興地向侯天成問著。

  「我看就是一樣,大鼓詞就是瞎胡鬧,有學問的人寫大鼓詞,是丟人的事,那全都是沒飯吃,又沒本事的人才幹的勾當,你聽說哪個有學問的人寫過大鼓詞?」

  「有的。」五先生回答著說:「清末時有一個文人叫韓小窗,學富五車,他就寫大鼓詞。」

  「我怎麼不知道有個韓小窗?」我爺爺惡凶凶地向侯天成問著。「我就是知道有個紀曉嵐,人家寫過《四庫提要》。」

  「韓小窗的學問不比紀曉嵐差。」侯天成為他心目中的才子申辯。

  「既然那個什麼小窗這麼大的學問,他為什麼不寫聖賢文章?他一定是一個沒落文人,沒有出息。」我爺爺已經是很不高興了,他強捺著心中的怒火。

  停了一會兒。為了辯明寫大鼓詞不是文章正道,我爺爺又向侯天成問道:「我來問你,自古以來,為什麼總是作大學問的人留芳千古?」

  「可是,三怕你也無妨想一想,既然有那麼多的人留芳千古,可見這寫聖賢文章並不是什麼凡人做不到的事;可是,自古以來能於寫大鼓詞上留下名聲的人,卻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呸!混賬。」侯天成沒想到我爺爺會發火,看見我爺爺真地動了肝火,侯天成也就蔫了。立時他做出一副認錯的樣子說道:「三伯父說的道理極是,大鼓詞算不得是什麼文章,有學問的人是不能寫,也是寫不來的。」

  「這就對了麼。」也沒聽出來侯天成的話還是有弦外之音,我爺爺看見侯天成服了「軟」兒,也就罷休了。

  侯天成就像戒煙癮一樣地再也不聽梅花調了,從此一心只走賣文為生的道路,沒多少時間,他還就成了氣候了。

  前面已經說過,每天早晨不等天亮就到天津海河西河沿賣文章來的文人,全都是一些沒落文人,他們中雖然也有些人有點小學問,但到底全都是半瓶子醋,沒有什麼功底;侯天成自幼在侯家大院和兄弟們一起讀書,雖然不見有什麼長進吧,可到底他是書香門第出身,和那些半吊子們不一樣,他隨便寫點什麼,行家一看,就說是出手不凡。

  就這樣、侯天成在海河西河沿漸漸地有了一點小名氣。每天早晨,侯天成只要一出現在西河沿,立即小報的編輯們就圍了過來:「今天帶嘛來了?一元錢一篇賣不賣?」不問內容,不看文筆,就衝著是侯天成的手筆,一篇文章就能賣一元錢,混得不錯,就和我今天一樣,一個電話打過來:「有新作品沒有?」說是「有」,立即就定下版面來了,稿子一到立即發排。而且保證稿費比年輕作者的稿費高。怎麼就這樣「牛」?也是腦袋瓜子別褲腰上殺出來的天下,靠的是一身硬功夫。

  侯天成每個星期去一趟,賣出個三五篇文章,這一個星期的飯錢,就有了,連聽玩藝兒的錢都有了。自然,如今侯天成是再也不聽梅花大鼓了,他有志氣,再不想那段傷心事了。一聽梅花大鼓,就想寫大鼓詞,這就和吸毒、抽大煙一樣,有癮,莫說是嗅到大煙的味兒,就是一說起「大煙」二字,立即就犯癮。

  侯天成為了強迫自己不寫大鼓詞,他就必須不聽梅花大鼓。為了不聽梅花大鼓,他就再也不進小梨園,為了不進小梨園,他就必須忘掉那個楊彩月,為了忘掉楊彩月,他就再也不看報。

  不看報也不行,在天津衛無論你走到哪裡,楊彩月的大名也會出現在你的眼前,大明星了麼、就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無論你走到哪裡,楊彩月的大名也要出現在你的眼前。還有楊彩月的照片,滿馬路掛著,走在馬路上,商號門口的無線電,也在播放楊彩月唱的《黛玉葬花》,一字字,一腔腔,都似紮在侯天成心上的一把鋼刀。侯天成整天整日不得安寧,他真想離開天津衛,找一個聽不見梅花大鼓的地方躲避些日子去。

  只是侯天成實在也是離不開梅花大鼓了,雖然心裡聽著不安寧,可是一聽見梅花大鼓,侯天成還是忍不住地要停下腳步。明明早就聽出來這是楊彩月在唱,更熟悉自己寫的那段《黛玉葬花》,可是聽著也還是舒服。唉,這真是愛也是梅花調、恨也是你梅花調。這世上怎麼就有了梅花調了也!

  不進小梨園,就站在商店門外聽,聽人家無線電放出來的梅花調,一聽就是大半天,商店裡的夥計看著都起疑,「這位爺別是憋著咱們老掌櫃的吧?」夥計把侯天成當作綁票的土匪了。出來好幾次,問他為什麼老在這裡站著?他也不說話,有個夥計心眼靈,他一生氣把無線電關掉了,二活沒說,侯天成立即就走開了。

  直到最後,侯天成也覺著自己的病是太重了,再這樣下去,就成神經病了。自己上無父母,下沒有成家,有了三長兩短,豈不是給侯家大院找麻煩嗎?想到這裡,侯天成下定決心,急匆匆跑回家來,操起一把切菜刀,就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放在菜板上。鋼刀沒有落下。

  侯天成把手指縮了回來,他自言自語地對自己說:「下次我若是再聽梅花大鼓,就把這節手指剁下來。」




  好一條剛烈的好漢侯天成,為了不聽梅花大鼓,每天從西河沿回家,他寧肯繞北河多走幾里,他也不肯從小梨園門外經過,免得觸景生情,又讓他想起梅花調。

  為了不聽彩月唱的《黛玉葬花》,他從商家門外走過,一聽見無線電要放楊彩月的《黛玉葬花),他就再往前跑,到南馬路,南馬路的商號也在放楊彩月的《黛玉葬花》,他又往租界地跑,跑到法租界,法租界裡的商號放時代曲:《這美麗的香格里拉》,他站住了,氣喘吁吁地喘氣,商號裡的夥計直往外看,以為他是剛從「裡邊」跑來的逃犯。

  總這樣躲著梅花調也不是事,侯天成給自己找了一個不唱梅花大鼓的地方去閒坐——中華茶社。

  中華茶社,坐落在南市三不管的東口,顧名思義,只是一個喝茶的地方,算不得是演出場所。但是光喝茶沒有意思,茶社就也準備下些演唱,侍候著各位茶客。不賣票,只收茶錢,一段曲唱完,架弦的下來收錢,也就是把一頂帽子反過來,一位一位地到茶客的面前,先向茶客鞠一個躬,不能說是收錢,由人家賞,高興了,往帽子裡放上二分錢,還得高高地謝,不高興,下巴一歪,不給錢,你還得向茶客鞠一個躬,謝謝爺給個面子,沒往外哄他,總算讓他唱完了。

  宋中華茶社唱玩藝兒的有兩種人,一種人,人老珠黃,早以先唱紅過,也許還紅得發紫,如今老了。力氣沒有了,姿色也不行了,嗓子也倒」倉」了,又沒有飯吃,出來唱一天,掙上個三角五角錢,這一天,就不至於扛刀。第二種人,是剛出道兒,還沒有唱出名聲來,有的才從外地流落到了天津衛,一時沒拜上門子,想先在茶社給老閒人們唱些日子,老閒人中免不了哪位爺有面子,一句話,就舉薦到園子裡去了,掛上牌,就是老闆。

  還有的原來就是賣唱,天津衛說是「撂地」,就是只在三不管裡唱,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場子,一群人圍起來,就立在人圈裡唱,唱一段收一次錢,有的人就是不講理,你唱的時候,他立在人圈裡聽,你才唱完,應該收錢了,他一回頭,走了,你連句閒話也不敢說。所以,梨園行裡最看不起「撂地」的行當,再妨有一線之路,誰也不願意去「撂地」。兩個人見面,一個問:「怎麼樣?」另一個回答說:「不行,撂地了。」這就是說,這位爺的玩藝兒過時了,沒人聽了。

  中華茶社給昔日的古董和未來的明星們搭了一道橋樑,更是天津衛有閒有錢的爺們作消閒的好去處,如今侯天成正值心灰意冷之時,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他自然就常常要到中華茶社來坐一坐了。

  人坐在茶社裡,心早飛到了大千世界,亂槽槽想著自己的家世,想著自己的境遇,想著人間冷暖,五先生常常就自己歎息一聲。好在坐茶社的人,大多不得意,一人一肚子心事,全都是心不在焉的樣,有一個人歎息一聲,隨之就會有好幾個歎息,儘管人們的心事不同。但是人們的表達方式是一樣的。

  搖搖頭,五先生又想起了那個楊彩月。五先生過去也聽人說過,世上有過河拆橋之一舉,可是五先生萬萬沒有想到這過河拆橋的事,竟然拆到了自己的頭上。楊彩月本來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了,再這樣唱下去,人老珠黃,她也就「窩」死在小梨園裡了,是侯天成一段《黛玉葬花》,使一個唱了多年沒唱出名聲來的楊彩月成了天津衛的大明星。可是楊彩月成名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甩侯天成,她順勢又找到袁六爺做靠山,如今她已經是天津衛的頭牌名角兒了。報上每天都有楊彩月的消息,每天都有人寫文章吹捧楊彩月,把楊彩月捧得上了天。而且最最讓侯天成生氣的,是前幾天報上的一篇文章說,楊彩月不光是唱得好,她還會自己寫段子,那段讓她一夜之間成名的《黛玉葬花》就是出於她楊彩月的手。

  五先生當然不服,他寫了好幾篇文章,向世人揭露那段燴炙人口的《黛玉葬花》是他侯天成寫的;可是文章在口袋裡都快爛掉了,還是沒有賣出去。在西河沿有不少的小報編輯看過這篇文章,大家說:「你也是臉皮太厚了,你怎麼配給人家楊彩月寫段子呢?」

  心裡胡思亂想,五先生人在茶社裡,品不出茶葉的味道,也聽不見台上的人在唱些什麼。有時候五先生一直坐到茶社都沒有一個人了,夥計過來對五先生說。

  角兒們都侍候過了,五先生這才抬起屁股想起已經到了應該回家的時候了。飄飄搖搖地走在路上,五先生還是胡恩亂想,突然「你找死呀!」五先生才看見一輛汽車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這一天下午,五先生又在茶社裡不知道坐了多少時間,就覺得似是有人唱了一段《霸王別姬》,還上來兩個人說了一段相聲,也沒把人逗樂,怪沒趣地兩個人就下去了,聽得茶社裡的老清客們一個個直伸懶腰。

  五先生似是又歎息了一聲,又有幾個人也隨著歎息了一陣,這時候就看見一個姑娘領著一個瞎子走上了台,看這姑娘的容貌,也算得一個上等人了,可是沒有精氣神,帶著不走運的樣子,走路時低著頭,身段也扭不起來。

  走上台來之後,那個姑娘就站到一旁去了,這時那個瞎子就向前走了一步,向著台下施了一個大禮,也沒有人問這個瞎子是要向人們乞討,還是要登台獻藝?大家還是各人喝著各人茶,還有幾位老清客把桌子湊到一起,下棋。

  「在下瞎老萬給各位爺們兒鞠躬了。」台上的瞎子向眾人鞠過躬後,大聲他說著。似是也沒有人聽清他說了一些什麼,倒是侯天成此時正閉目養神,才聽清了瞎子說的話。「瞎老萬自幼失明,沒看見過天上的白雲,沒看見過地上的鮮花,再加上生來命窮,大半生就是走江湖給角兒們架弦賣藝,也是天老爺可憐瞎老萬,就讓我女人生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起個名字叫萬芸兒。芸兒過來,還不快給各位爺們兒磕頭。」

  瞎老萬那裡話音才落,萬芸兒立時就走到了台前,向著台下的爺們兒施了一個大禮,這一下,滿中華茶社安靜下來了,藉著茶社不算明亮的燈光,人們果然看見站在台上的這位姑娘相貌不凡,長長的臉兒,亮亮的一雙眼睛,俏肩膀,中等身材,看著就討人喜愛。

  「瞎老萬,你上輩子一準是幫下好事了,怎麼你就有一個這樣俊的閨女呢?」中華茶社和小梨園不一樣,在小梨園,人們只許聽,不許和台上的角兒對話,中華茶社不是一個正式的演出場所,喝茶的清客,可以和角兒隨便說話。有時候,一個角兒唱完了,下個角兒還沒到,茶客們就和角兒一起說家常,問東問西。還有的時候老清客們嫌角兒唱的不好,大家一起哄,就把角兒轟下來,轟下也不難為他,也給份兒錢。知道這個角兒棋下得好,大家就和他擺上一盤棋,而且說好,下勝了,按一個段子給錢。

  這就叫茶社,沒規矩。

  「瞎老萬前世裡若是做下了善事,還會瞎了一雙眼睛嗎?」台上的瞎老萬忙對台下的人們說著,「倒是在座的爺們兒行下了善舉。這才讓瞎老萬有這樣一個女兒侍候著各位爺們兒喝茶。只是瞎老萬沒有出息,沒有本事,白糟踏了女兒的好嗓音,好做派,還有這一副好容貌,這一連幾年就是只能在三不管『撂地』,眼看著孩子已經十八九了,再這樣下去,瞎老萬就對不起孩子了。睛老萬說著,那一雙睛眼睛竟湧出了兩行眼淚。在座的各位自然明白瞎老萬為什麼會如此傷心,三不管不是好地方,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在三不管「撂地」,說不定遇見一位什麼不講理的爺,就糟踐在他的手裡了,那時候你想逃都逃不出他的虎口。早早地出來想個辦法,總不能老讓孩子在老虎嘴邊上討這碗飯吃。

  說這一番話之後,瞎老萬退後一步坐在了一張小板凳兒上,架起三弦彈起過門兒。侯天成本看著這對父女也可憐,也想聽聽這個萬芸兒到底有幾分的成色,可是才一聽過門兒,梅花調,侯天成就似是被蠍子螫了一般,站起身來就往外面跑。

  侯天成已經跑到了中華茶社的大門口,後面萬芸兒已經唱起來了。「嘿呀說是那一位。」好清亮的聲音。

  一下子,就把侯天成拉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就立在中華茶社的大門口聽著。睛老萬又拉了一陣過門兒,萬芸兒又唱了起來,這時才唱到了正題,萬芸兒今天唱的是《伯牙摔琴》。

  「俞伯牙撫瑤琴,熱淚沾襟,尊一聲賢弟,你為何撇下兄一人?」

  萬芸兒不緊不饅,一字字出於肺腑,感人處,聲淚俱下,果然堪稱是以情動人。侯天成沒有轉身,只是立在門口處聽著,此時他已經聽出這個萬芸兒嗓音甜美,吐字清晰,而且高音圓亮,低音重厚,一腔一韻唱得極有講究。知音難覓,侯天成聽著,不覺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是走、是聽?侯天成站在中華茶社的大門口,拿不定主意了。走吧,如此千載難逢的演唱,只怕踏破鐵鞋無覓處了;聽吧,自己早下了決心,再不聽梅花調了。

  一個人怎麼就如此沒志氣呢?走!侯天成一咬牙,他直奔門外去了。

  走出門外來,背後又傳來了萬芸兒的「白口」《伯牙棒琴》是極難唱的一個段子,全曲一百多句,竟有五十多句的「白口」,也就是沒有伴奏的說白,中華茶社這麼大的一個園子,萬芸兒立在台上,聲音貫滿茶社,還飄飛到茶社門外,不是用力嘶喊,就和說家常話一樣,一字字清清楚楚,難得,侯天成已經被萬芸兒的演唱迷住了。

  「走!」侯天成何等剛烈的好漢,他既然已經立下誓言,再不聽梅花調,如今你就是再難得的角兒,那也是休想讓侯天成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了。咬緊牙關,侯天成舉步就走,但是直到他停下腳步,他才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他又走回到中華茶社裡面來了。

  拉倒吧,一不做,二不休,侯天成一屁股坐了下來。

  又聽起梅花調來了。

  這時,滿茶社裡已經是一片讚歎之聲了。有人問瞎老萬,你閨女唱得這樣好,為什麼不到園子裡唱去呢?瞎老萬說:「爺,夜裡睡覺都夢見在園子裡唱呢。咱不是沒人捧吧?」大伙說:「瞎老萬,你就帶著閨女進園子裡唱去吧,你在哪家園子唱,我們爺幾個就一起到那家園子去聽。」瞎老萬又說:「不行呀,爺。園子裡唱一段一收錢,咱唱的時候有人聽,一到收錢的時候,人就走了,收上來的錢,還不夠交園子的底銀,那不是咱去的地方。」有人說:「你不興上小梨園唱去嗎?那地方園子給你份兒錢,你只管唱你的玩藝兒就是了,」不用瞎老萬說話,連侯天成都聽出這個人是行外話了。

  「小梨園是楊彩月的天下,他怎麼擠行進去呢?」坐在一旁的侯天成說話了。

  「這話,瞎老萬可是不敢說。」瞎老萬急忙向台下的爺們兒說著。

  「唉!」眾人一起歎息著,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了。

  回到家來,侯天成一夜沒睡著,坐在桌子前文章沒寫出來,他一腦袋瓜子只有萬芸兒。他可不是那種輕浮之人,心裡想的是人家閨女的容貌,侯天成是一個君子人,他心裡想的只是萬芸兒的好嗓子、好唱腔、好功夫。

  「叮叮……」桌子上的自鳴鐘打了兩下,已經是後半夜兩點了,侯天成披衣走到窗前,順手推開窗子,正好有一顆星星在他的頭頂上閃閃發光,也不知道侯天成是怎麼想的,他就是覺得這顆閃閃發光的星星,是萬芸兒。

  萬芸兒是一塊好玉,只要稍加雕琢,就能成為一件好玉器,無論是嗓音,是唱腔,楊彩月都沒有辦法和萬芸兒比,萬芸兒天生是唱梅花大鼓的材料,眼看著這樣的一塊美王就「窩」在中華茶社,侯天成覺得這是自己的罪過。

  強迫著自己睡下了,可是一閉上眼睛,萬芸兒的容貌、聲音就浮現在自己的面前,把她忘掉,可是萬芸兒就像是長在侯天成的心裡一樣,再也沒有辦法把萬芸兒抹掉了。

  第二天一早,侯天成沒有去西河沿賣文章,好不容易估摸著中華茶社該開門了,侯天成勿匆地就趕到了茶社,此時茶社裡連夥計帶茶客,一共才只有兩個人。

  聽明白了嗎?侯天成是頭一個到茶社的,夥計說水還沒有煮開,要等一會兒才能泡茶。侯天成說他不等著喝茶,今天早晨他起「冒」了,走到馬路上,才發現天還沒有亮,在河沿上遛了一個通早,這才到茶社來。有茶沒茶的沒關係,坐一會兒。

  「這位是侯府裡的五先生吧。」侯天成一個人正發呆,忽然聽見身邊有人對自己說話,回過頭來一看,是瞎老萬,他也早早地就到茶社來了。

  「直呼我五先生就是了,別提侯府不侯府的。」

  侯天成對瞎老萬說著。

  「芸兒,過來給五先生請安。」說著,瞎老萬把女兒喚了過來,向五先生施了一個大禮。

  「不敢,不敢。」五先生揮手攔住萬芸兒,又對瞎老萬說著,「我就是一個茶客,你們唱你們的玩藝兒,我喝我的茶,咱們是兩不相干。」

  「早就聽說五先生是天津衛梨園行的老宿儒,也總是沒有緣分兒,昨天聽閨女說五先生就坐在茶社裡,回到家裡我就把她一頓好罵,我問她,你怎麼不過去給五先生請安?」

  「你別跟我套近乎。」侯天成一揮手,對瞎老萬說。

  「我早就立下誓言,再不摻乎梨園行裡的事了,若不是萬芸兒的好嗓音,昨天我就走了。」

  「學徒就是看見五先生站起身來往外走,才故意唱幾句『白口』把五先生留下的。」天津衛,藝人在聽眾的面前自稱是「學徒」,以表示自己的低人一等。

  「你的功夫不錯,梅花調,唱容易,念白口難,這樣亂糟糟的茶社,你幾句白口貫到茶社門外。還不顯著用力氣,有前程。」侯天成誇獎著說。

  「五先生指教。」萬芸兒又向侯天成施了一個大禮說著。

  「我不管,我早起過誓,再聽梅花調就不是人。」五先生對萬芸兒說著。

  「五先生怎麼就和梅花調這麼深的仇恨?」萬芸兒還是向侯天成問著。

  「不干你的事。」五先生對萬芸兒說著。

  「五先生看在學徒一片真心的面上,給學徒引引路。」

  「跟你說過了,我不管,你若是纏著我,我現在就走,我不是沒有地方好去。你著是不理我,也許我還聽你唱幾段,我不是那種不給錢的惡霸。」侯天成已經有些煩了,他真地就要站起身來走開了。

  「五先生別和一個孩子生氣,我們這就走。」倒是瞎老萬覺得事情有點不好辦了,這才領著萬芸兒向台上走去,這一連十來天,萬芸兒在中華茶社就算是唱出點名聲來了,中華茶社雖然比不得園子,可是到底也不至於再,『撂地」了,有了准地方,有了聽眾,到底也比站在人圈兒當中唱好,這裡好歹沒有無賴搗亂。也是中華茶社的爺們兒捧萬芸兒,這幾天,別的玩藝兒早沒人唱了,什麼西河大鼓、單弦、河南墜子、山東快書人們不聽了,中華茶社裡的爺們兒就是要聽萬芸兒唱梅花調。果然中華茶社裡的爺們兒成全人,這一連多少日子,不光是中華茶社的生意好,連萬芸兒都已經唱出點小名聲來了,幾位老清客們搭橋,南門外的上權仙、鳥市兒的慶芳園,已經說好下個月請萬芸兒到他們那裡登台做藝,雖然說離著走紅還差很遠,但至少也是找到飯轍了。這一天,已經是到了下午時分了,外面下著細雨,老茶客們走不了了,新茶客們也不會再來了。大家就一起隨隨便便地坐著,說著話。也不知是哪位爺忽發奇想,他向著台上的萬芸兒就說起了話來。「芸兒,天津衛當今最走紅兒是楊彩月,她唱的《黛玉葬花》人說是天下一絕,你老爹既然誇口說你是懷才不遇,那你也唱唱《黛玉葬花》給咱們聽聽,讓咱們也比比到底是你唱得好?還是人家楊彩月唱得好。」「萬芸兒給這位爺鞠躬了。」說著,台上的萬芸兒就向台下的這位爺施了一個禮,隨後,萬芸兒對這位爺說著:「不是萬芸兒不敢唱《黛玉葬花》,只是這《黛王葬花》是人家楊彩月的段子,咱唱人家的段明明是搶人家的飯碗。人家知道了,不會輕饒咱的。」萬芸兒當然知道梨園行的規矩,她是不敢輕易唱人家的段子的。「沒事兒,外面下著雨,茶社裡又都是老熟人,你無論怎麼唱、也傳不出去。」這位老茶客一定要聽聽萬芸兒唱《黛玉葬花》,而且他還掏出了一元錢,說是唱完了重賞。「謝謝者前輩的抬愛,莫說是外面下著雨,就是外面過兵馬,這《黛王葬花》不是我的段子,我就不能唱。」萬芸兒知道保護知識產權,她不敢輕易地唱別人的段子。「什麼你的段子,我的段子,唱玩藝兒。還不全都是學著人家的段子唱嗎?」台下的老清客攛掇著萬芸兒說。「芸兒,既然幾位爺保著你,這裡又全都是老熟人,你就學著唱吧。」瞎老萬經不住人們的攛掇,不等他女兒點頭,他就把過門拉出來了。侯天成坐在台下,心裡噗通噗通地跳著,他真想聽聽萬芸兒如何唱他的《黛王葬花》。以萬芸兒的嗓音,以萬芸兒的唱腔,侯天成相信萬芸兒一定比楊彩月唱得好。「也罷。」萬芸兒看看茶社裡全都是老清客,她回頭向她的老爹示意,拉起了過門,抬起小茶壺,抿了一小口茶,打起精神,她要侍候各位爺一曲《黛王葬花》。




  通通通,擊過了三遍鼓,把鼓槌放在鼓架上,向前邁一步,面對著中華茶社裡滿堂的老清客,萬芸兒將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胸前,眼睛向台下掃了一圈。隨之,瞎老萬的過門也拉過了,放開嗓音,她就唱了起來:「唉嘿呀唉唉呀——」梅花調開篇不唱正詞,要的是先來一個一唱三歎,讓唱曲的老闆把自己的聲音先亮出來,這一聲吟唱,幾十板,抑揚頓挫,直聽得人們心神激盪;到此時,再拉過一段過門,這才開始唱下詞。

  中華茶社裡鴉雀無聲,萬芸兒似唱似訴,「瀟湘館一夜風聲緊」。只頭一句,就讓人們聽得怔了神。侯天成此時微合雙目,把左手放在腿上,一板一眼地擊著節拍,聽一句搖一下頭,聽一板按一下手指,搖搖晃晃,他已經聽得如醉如癡了。

  中華茶社從開張的那一天算起,就是一個人聲鼎沸的地方,常常是台下說話的聲音比台上唱曲的聲音還要大,而能夠把人們的說話聲奪下去的,又是茶社夥計走來走去送茶水的吆喝聲:「少回身啦!」是提醒茶客們當心,夥計們提著大水壺過來了,不小心沸水燙著,所以夥計們的嗓門最高。

  但是今天,中華茶社安靜下來了,老清客們不說話了,連氣兒都不敢喘了,夥計們更是不敢走動,也沒有人要續水了。滿中華茶社裡只有萬芸兒一個人唱曲的聲音,她在唱,她在向人們述說,述說著一個叫黛玉的姑娘滿懷的愁情。

  侯天成聽著,不知不覺地淚珠兒就湧出了他的眼窩,他顧不得拭眼角,只任由淚珠兒湧著,還搖著頭,擊著板,萬芸兒一字一句都似雨露兒一樣,落在侯天成的心上。

  只有萬芸兒才配唱《黛玉葬花》。那個楊彩月活活把這篇千古絕唱糟踏了,想當時聽楊彩月唱,總是覺得花哨有餘,而悲涼不足,只有萬芸兒才唱出了一個無依無靠女孩兒的滿懷淒情。不緊不慌,萬芸兒不顯山不露水,就是如歌如訴地安安靜靜地唱著。侯天成忘記了自己是坐在什麼地方,也忘記了他為了這段《黛玉葬花》所經受過的屈辱。」

  「通通通。」直到又聽見萬芸兒的擊鼓聲,人們才發現一曲《加玉葬花》已經唱完了。中華茶社和小梨園不同,小梨園有人捧角兒,鼓聲才落,立即喊好的聲音就沸騰了起來,中華茶社沒有人捧角兒,人們只是聽曲兒,萬芸兒唱完之後,好長時間,茶社裡還是沒有一點聲音。

  「嗤」,不知是哪位者清客抽了一下鼻子,這才把人們從沉迷中喚醒過來。「好!」有人帶頭喊了一聲「好」,隨之,滿茶社裡的人全一起喊起好來了。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呀。」一位老清客感歎他說著,大家又是一番讚揚,萬芸兒此時也退回一步,站回到台後。瞎老萬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施了一個大禮。此時,一片喊好的聲音才沸騰起來,滿中華茶社歡躍得熱火朝天了。

  「嗖!」就是在人們剛剛從萬芸兒的唱腔中甦醒過來的時候,就聽見一聲風嘶,只覺得有一隻黑烏鴉從人們的頭頂上飛過,還沒客人們看清是發生什麼事,突然一聲」嘩」的巨響,隨之,就只見一把壺落在萬芸兒的腳下。

  「啊!」滿中華茶社一片驚慌的喊叫,人們被這突發的事件嚇呆了。

  鬧事!飛茶壺了。

  飛茶壺,在天津衛算不得什麼新鮮事,只是中華茶社裡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飛茶壺的事件;中華茶社是一個不惹人注目的地方,來這裡喝奈、唱曲的全是沒轍的人,也沒有人找到這裡來,和這些與世無爭的人鬧事。

  鬧,也確實鬧不出什麼名堂來。

  呼喇喇,人們全站起來了,這時就看見一個惡漢站在了茶社的門口,一隻胳膊還沒有放下。剛才那把茶壺明明就是他「飛」上去的。

  「瞎老萬沒長眼,哪位爺?多有得罪。」到底是瞎老萬經過世面;他覺出是有人出來鬧事了,立即,他跪在了地上,向著茶壺飛過來的方向,就磕了一個頭。

  「瞎老萬!真是瞎了你的一雙狗眼。」惡漢向著台上喊了起來。

  「是是是,爺罵得對,我這一雙狗眼從主下來就是瞎的。」瞎老萬跪在地上向惡漢求饒。

  「咱爺們兒在中華茶社門外蹲了你不是一日半日了,早覺出你要『炸翅兒』,果然你忍不住了,知道你犯在誰的門下了嗎?」惡漢一陣吼叫,早嚇得者清客們跑掉了。中華茶社裡的老清客就是這份能耐,只要有一點動靜,立即就呼喇喇一起跑掉,如今出來一個惡漢飛茶壺,人們就更害怕了,一陣混亂,立時茶社裡的人就跑光了。

  台上只有瞎老萬和萬芸兒,台下只還坐著一個侯天成。倒不是他有多大的膽子,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就是還在座位上坐著。

  「登登登」,台下惡漢一步一步地向台上走了過去,瞎老萬聽著那沉重的腳步聲,身子在微微地打顫,他自然知道這將會招惹來怎樣的災禍,而且聽著那惡漢的口氣,今天他是一定要給瞎老萬父女一點顏色看看的。

  侯天成一動不動地等著看事態的結局,他沒有憤怒,也沒有仇恨,像一塊木頭一樣,僵坐在座兒上了。

  「瞎老萬,你聽清楚了,知道這爺是誰的人嗎?」惡漢走到台口,衝著跪在台口上的瞎老萬問著。

  「無論爺是誰的人,我瞎老萬都敬重著。」瞎老萬馴良地回答著。

  「明人不做暗事,和你明說了吧,爺是袁六爺的人,今天找你來給我們楊老闆振振威風。你在中華茶社裡賣唱,我們楊老闆不能砸你的飯碗兒,你居然敢唱我們楊老闆的段子,你可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黛王葬花》是我們楊老闆看家的段子,你一不是我們楊老闆收認的私淑弟子,二不是我們楊老闆膝下的親生兒女,你怎麼就敢唱我們楊老闆的段子?」

  「瞎老萬該死。」瞎老萬狠狠地罵著自己,還一面狼狠地抽打著自己的嘴巴,瞎老萬自然知道,既然這個人出來鬧事,不讓他佔了上風,他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

  「少和爺們兒玩這套,既然你惹在了我們楊老闆的頭上,我就得給你立點規矩。」惡漢說著,伸出手來,一把將瞎老萬從台上拉了下來。瞎老萬沒有防備,冷不防從台上跌下來,立即就摔得頭上流出了鮮血。

  「爹!」萬芸兒喊著,一下就撲了過來,她本來想把她爹救出來,沒想到,那惡漢一揮手,又把萬芸兒推了一個大觔斗,萬芸兒沒有站穩,一連向後退了好幾步,最後還是跌坐在了地上。「你們父女兩個聽明白了,今天不給你們上厲害的,只是轉告我們楊老闆的話,從今之後,再不許你們進茶社的大門,回你的三不管撂地吧。」說罷,那惡漢轉過身來,就揚長而去了。

  「我們走,我們走。」瞎老萬從地上爬起來,四下裡摸著自己的女兒,又拾起那破三弦,一步一步地他就拉著萬芸兒從中華茶社出去了。

  侯天成坐在他的位於上,沒有過來扶瞎老萬一把,沒有對萬芸兒說一句話,他就是眼巴巴地看著睛老萬和萬芸兒從他的面前走出中華茶社去了。

  中華茶社安靜下來了,沒了一個人影兒,連送茶的夥計都躲到牆角兒裡不敢出來了,只有侯天成還在他的位兒上坐著,似是一塊木頭疙瘩,似是一個死人。

  「豈有此理!」侯天成大喊一聲,還險些兒把桌子拍裂了。當然他不是在茶社,而是在侯家大院南院他自己的房子裡。

  侯天放不知道他是怎樣走回家來的,他也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他就是拍了一下桌子,還大喊了一聲,如此,他才算出了這口氣。

  欺辱人,不能這樣惡毒,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家瞎老萬已經給你下跪了,你怎麼還把人家從台上拉下來,還把萬芸兒推了一個大跟頭呢?當侯天成坐在他的位兒上,看著萬芸兒倒在地上的時候,他心裡真是一陣怒火燃燒了起來,他真想撲上去,一把將那個惡漢抓住。

  活剝了他的人皮。但他沒有站起身來,他坐在他的座位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地看著瞎老萬被人從台上拉下來,又看著萬芸兒被人推了一個大跟頭。

  世上真是沒有講理的地方了,那《黛王葬花》的段子是我侯天成寫的,你楊彩月可以唱,人家萬芸兒也可以唱。只是如今侯天成沒有地方好去聲明那個段子是他寫的,就是找到地方去說,也是沒有人相信。真是一個黑暗世界了,侯天成鋪開稿紙,操起筆來就寫下了「暗無天日」四個字,想以此為題寫一篇文章,但只是看著這四個字的題目,侯天成就打了一個冷戰,這頭上的青天,和青天上的日頭,是你隨便罵的嗎?

  「找死呀!」侯天成似又聽見馬路上開車的司機罵他的那句老話。

  桌子上鋪著稿紙,手裡握著毛筆,心裡罵著這萬惡的社會,侯天成此時已是一身的正氣,他離著拍案而起已經是差不遠了,只是侯天成心中的憤怒不多時就雲消霧散了,他想起來自己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到西河沿賣文去了,再不去賣文他就要沒有錢花了。

  此時此際,侯天成心裡已是麻木得沒有一點靈性了,莫說是寫文章,就是抄文章他也是抄不上來了,迷迷糊糊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紙上寫了一些什麼,寫得困乏了,他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

  一直睡到天大亮,侯天成這才抬起頭,這時他就看見桌子上有一張稿紙,上面整整齊齊地寫好了一篇文章,什麼文章?再一細看,他驚叫了一聲,天哪!竟然是一篇《寶王探晴雯》!

  「見鬼!」侯天成又一聲大喊,抓起桌子上的那張紙,一使勁就把那張寫著《室玉探晴雯》大鼓詞的稿紙揉成了一團,隨之,把手往口袋裡一揣;他就跑出家門去了。

  侯天成是怎麼跑到西河沿來的,才走進西河沿,就有人湊過來向他問:「一元二啦,給你開高價。」但是,今天侯天成口袋裡沒貨,他抓了好半天,一篇小稿也沒抓出來。

  「唉。」侯天成歎息了一聲,就從西河沿走出來了。

  一連五六天侯天成哪裡也沒去,就是「窩」在家裡,沒精打采地做他的吃飯蟲,吃的也不多,也不饞嘴,我奶奶問他想吃什麼,他也沒說出來。正好那一陣海貨下來了,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吃了好幾天的黃花魚。

  吃完黃花魚,他也不出門兒,就冒在家裡心不在焉地和我奶奶說話,他給我奶奶說戲裡邊的故事,我奶奶就和他說老話,兩個人倒也說得滿熱鬧。

  說話的當兒,我奶奶就對侯天成說,再過一個月就是龍國大的生日了,每年龍國太過生日,我奶奶都親自到府上去賀壽,今年又正逢龍國大的七十大壽,我奶奶說一定要給龍國大送一件她最喜愛的物件。

  龍國太喜愛什麼物件呢?她什麼也不缺,只要是中國有的物件,她兒子都給她弄到手了,龍國太最喜愛的物件,就是討人喜愛的人兒,還得是會唱玩藝兒的人兒。聽明白了嗎?龍國太喜歡聽玩藝兒,最愛聽逗人掉眼淚兒的段子,我奶奶對侯天成說,如果他能給哪個角兒寫個新段子,到時候我奶奶把這個角兒帶到國太府裡,唱給龍國太聽,只要是把龍國大的眼淚兒哄下來,一句話,明年我爺爺生意就好做了。

  「三伯母,你以為那新段子是那麼好寫的嗎?我可是沒有那份能耐。」說罷,侯天成就從我奶奶的房裡出來了。衝著侯天成的背影兒,我奶奶罵了他一句:「真是沒有一點用處的東西,都說他會寫大鼓詞,真用著他的時候,他又說寫不出來了,留在家裡做你的吃飯蟲吧。」

  侯天成沒有聽見我奶奶罵他的話,此時他已經走到了大街上,活賽個游神野鬼似地,東拉一頭、西撞一頭,滿天津衛轉悠;走著走著一抬頭,德士古油行,賣石油的,和他沒關係,再往前走。又走一處地方,再一抬頭,維格多利舞廳,更沒他的事了,低下頭又往前走下去了。

  就這樣侯天成整天在大街上逛,他想把那天在中華茶社的可怕經歷忘掉,可是無論走到哪裡,瞎老萬跪在地上,萬芸兒被推倒的樣子,總是在他的眼前浮蕩。

  那印象太深刻、也太痛苦了,那個惡漢就像是把他自己從台上拉下來一樣,當萬芸兒跌倒的時候,侯天成的心裡似被人打了一拳,侯天成覺得是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梅花大鼓,對於侯天成說來,只是一種雅好,但這種雅好給侯夭成帶來過羞辱,也帶來過憤怒。他有飯吃,有錢花,寫大鼓詞他就是「玩」,寫著好玩,寫著過癮,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把《黛玉葬花》給了楊彩月,楊彩月一夜之間成了名,他才想享受享受做幕後英雄的快樂,楊彩月卻把他一腳踢開了。又發現了一塊好玉,聽萬芸兒的演唱,才把那個楊彩月忘掉了,誰料又讓他看見了血淋淋的景象。從此罷休,再也不去想什麼梅花調,可是萬芸兒如今流落到了哪裡,瞎老萬又如何嚥得下這口氣?侯天成欲罷不能,他已經是身不由己了。

  心裡胡思亂想,他整天地在大街上逛。走過小梨園,小梨園門外立著楊彩月的大幅畫像,而且門外還拉著橫幅:「千古絕唱:《黛王葬花)」,似是故意往侯天成的臉上吐唾沫。不看它,低頭往前走,又走過中華茶社,裡面冷冷清清,實在也是不想再進去了,就又往前走。

  走著走著。侯天成覺著人忽然多起來了,人挨人,人擠人,路邊各種各樣做小生意的人在大聲吆喝,賣包子,賣鍋貼,賣糖堆兒。哦,三不管,侯天成走到三不管來了。

  三不管是天津最熱鬧的地方,成千上萬的人每天都要到三不管來掙錢。這裡做什麼生意的都有,吃的、用的、鴉片、毒品,還有許許多多說不出口的東西,反正這樣說吧。只要你想得出來這種東西,在三不管你就能夠買到。你說我想買活人,沒什麼新鮮的,三不管還真有現貨,從三歲到八十歲,男人女人,要什麼成色的,就有什麼成色的,當然價錢不同。

  侯天成什麼也不想買,他就是信步走著,走著走著,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就走進到一個人圈兒裡面來了。

  三不管裡,一圈一圈的人圍著,裡面是做什麼的?聽玩藝兒的。前面不是說過了嗎,三不管是個「撂地」的地方,在這裡你可以聽到、看到一切在園子裡聽不到、看不著的玩藝兒:吞鐵球,吞寶劍,一隻寶劍三尺長,愣一口一口地吞下肚裡去,待到吐出來的時候,劍刃兒上還帶著鮮血。不看耍把式的,你就去聽唱玩藝兒的,這裡邊有唱快板的,有說書的,有說相聲的,有講「葷」笑話的。

  侯天成走進來的這個人圈裡是唱什麼玩藝兒的?

  不知道,侯天成心沒在這裡,他東瞧西望呢,他也沒聽出來人圈裡的那個孩子是唱什麼玩藝兒的,人圈裡也亂,你喊我叫的,還有兩個人為了什麼事在吵,有人喊:「打架外邊打去!」打架的人就衝著那個人喊:「你管得著嗎?你們家的地方?」

  終於,人圈裡的那個孩子唱完了,怎麼就知道是唱完了呢,聽玩藝兒的人,開始散了。前面不也是說過了嗎?三不管聽玩藝兒全不給錢,你唱的時候,他站人圈裡聽,你快唱完了,一回頭,他走了,你連攔也不敢攔。

  有靠山的,那位爺剛要走,旁邊一條大腿伸過來,一下子就把你絆倒,爬起來,你還得乖乖地給錢。沒有靠山的人,就只能眼看著人家走,連句話也不敢說,還得衝著人家的背影兒鞠躬:「明日你老還關照。」

  本來,侯天成應該第一個跑掉,因為他身上沒有一分錢,已經好多日子沒有寫文章了,在侯家大院裡做吃飯蟲,已經怪難為情的了,怎麼還好意思向人家要錢出來聽玩藝兒?可是如今自己走到人圈兒裡來了,一段曲兒唱過,藝人已經向人們走來,開始收錢了,侯天成實在是抬不起腿,邁不開步,他就是呆呆地站在邊兒上,看著藝人向自己走過來,這時,他真恨不能有個地縫兒,好讓自己鑽進去。

  「有錢的出個錢力,沒帶錢的,出個人力兒,瞎老萬這裡給各位爺們兒鞠躬了。」走過來收錢的,竟然是瞎老萬,侯天成一下子怔呆了,他抬起頭來再往裡面看,人圈當中正站著萬芸兒,她剛唱完曲兒,此時正端著小茶壺「洇」嗓子呢。

  瞎老萬一點精神也沒有了,他似是得過一場大病,身子還沒有康復,走路的樣子極艱難,臉上也帶著疲憊不堪的神色,他瞎著一雙眼睛,手裡拿著頂破草帽,回過來,向人們伸過去,一步一步地向人圈兒走過來。

  「瞎老萬覺出來了,站在瞎老萬對面的這位爺是位貴人,謝謝你老的賞賜,過一會兒讓閨女侍候您一段好曲。」瞎老萬明明是瞎說,他對面站著的那個人早就走了,沒有人往他的破草帽裡放錢,他走了一圈,也沒斂上幾個錢來。

  看著瞎老萬病弱的身子,看著萬芸兒淒苦的神態,侯天成的眼窩已經濕潤了,他真恨自己這些日子沒有寫文章,好歹寫幾篇文章,他也能賞他們父女幾個錢。

  怎麼就能眼看著他們白唱一夭呢?

  「這位爺,瞎老萬給您老鞠躬了。」瞎老萬也是一種本能,他感覺著人走得沒剩下了幾個,就徑直到了侯天成的面前,也沒有站到侯天成的對面,和侯天成還差著好遠的距離,他就給侯天成鞠了一個躬,隨之,就把那頂破草帽伸過來了。

  侯天成尷尬地站著一動不動,他覺得瞎老萬似是睜著一雙眼睛正盯著他,看他往那頂破草帽裡放多少錢?侯天成實在沒有一分錢,他的一隻手就是在口袋裡掏著,掏了好半天,還是沒有掏出一分錢來。

  「閨女,還不快給這位爺跪下。」瞎老萬衝著身後的女兒說著,萬芸兒一個女藝人,在三不管做藝,有規矩,不許抬眼向人張望,你一抬眼,立時就有人和你搭腔:「閨女,你這是跟誰飛眼兒呀?」埋汰地方,不會有好話,這就叫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萬芸兒聽見她者爹要她下跪,頭也不抬地,就在原地方跪下了身來,跪在地上,也還是不肯抬頭,就是感謝爺的一份賞錢。

  侯天成的眼圈濕了,任淚珠兒湧了出來,他真恨不能跑到人圈裡,把跪在地上的萬芸兒扶起來,可是男女有別,莫看三不管不是好人來的地方,可是你真若是跑到人圈裡把萬芸兒扶起來,一准有人出來把你的腿打斷:「怎麼,想沾人家閨女?」他們沒有好心腸,一想就想到壞事去了。

  掏著掏著,忽然侯天成在口袋裡摸著了一個紙團,也許是錢?什麼時候忘記在口袋裡的一毛錢?和他呢,先打發開瞎老萬要緊,說著,侯天成就把那個小紙團從口袋裡掏了出來,一把,就扔在瞎老萬的破草帽裡了。

  趁著瞎老萬沒發現那只是一個紙團,侯天成回身就從人團裡跑出來了,跑到人圈外,他的心還在通通地跳著,他怕瞎老萬從後面追上來,抓住他,罵他不該往他的破草帽裡放一個破紙團兒。頭也不敢回,侯天成匆匆地往遠處跑,此時,他還聽見瞎老萬在後邊讓女兒向這位爺致謝的說話聲呢。

  一陣急急令,侯天成跑回家來,闖進大門,闖進二門,跑進南院,坐下身子,鋪開稿紙,操起毛筆他就要寫文章了,他要寫幾篇文章,明天早晨好拿到西河沿去賣掉,賣掉文章,好拿著那幾個錢去三不管,聽萬芸兒唱一段曲兒,然後放在瞎老萬的破草帽裡,一是補了今天胡亂放了一個小紙團的罪過,二是接濟他父女二人。

  看待出,他們的日子實在是過得太苦了。

  稿紙鋪好了,筆也握好了,可是寫篇什麼文章呢?

  侯天成腦袋瓜子空空的,實在是想不出好題目來了;想了大半天,侯天成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字:《論中國之前途》,呸,肚子一陣咕嚕,捏著那張紙,侯天成就往廁所跑去了。




  十幾天的時間,侯天成一篇文章沒寫出來,坐在桌子旁,才思枯竭,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侯天成額上滲出汗珠兒,他心慌了,寫不出文章來,他怎麼活呢?一分錢也掙不來,雖然沒有家室之憂,可是零花錢沒有了,出去聽玩藝兒的錢沒有了,往瞎者萬的破草帽裡放下一個小紙團兒的罪過也贖不回來了。侯天成越想越害怕,他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

  狠狠地罵著自己,侯天成呀侯天成,你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寫文章的事,怪得很,寫在興頭上,越寫詞兒越多,這個還沒有寫完,下一個又出來了,就像秋天坐在棗樹下邊一樣,好歹晃晃樹,就嘩啦啦地掉下來一大堆,吃吧,一個比一個甜。可是一到寫窮了詞的時候,你就是著急也沒有用,衝著稿紙坐上三夭,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說句不雅的話,這就和大便乾燥一樣,憋得你滿頭大汗,也是乾著急,只能看著人家一篇一篇地寫,你就是沒詞兒。

  如今侯天成就寫得沒有詞兒了,他衝著稿紙坐了好半天,也還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好不容易想起一個題目來,把題目寫出來,一看:《人類往哪裡去》,鼻子一陣發酸,嗤,他又擦鼻涕了。

  一直坐了半個月,侯天成沒有寫出來一個字,天滅我也,侯天成歎息一聲,再也不寫了,他知道從今之後。

  他就真是一條吃飯蟲了。

  侯天成身無分文,窩在家裡做吃飯蟲,偏偏他弟弟侯寶成又跑回家來,伸手向他要錢,侯寶成在外面賭錢欠下了賭債,人家逼著他還錢。

  「我哪裡有錢呀?」侯天成攤著一雙手對他弟弟侯寶成說著。

  「你沒錢?騙鬼去吧。」侯寶成不相信地對他哥哥說。

  「我已經一連半個月沒有寫出篇文章來了。」侯天成也是萬般著急地對他弟弟說著,「寫不出文章來,哪裡會有錢?」

  「你別跟我裝傻了,你說,你一個新段子賣了多少錢?」侯寶成立著一雙眼睛毫不客氣地向他哥哥質問著。

  這一下,侯天成被問呆了,他想了好久,不明白侯寶成問的是哪樁事?停了好半天,他才不得不向他弟弟問道:「你說賣的什麼段子?」

  「唉呀,哥哥,你可真不夠意思,我再妨有一線之路,我不會回家來向你要錢,可是你知道這是賭債呀,到時候不給人家把錢送去,人家就跟我動刀子,見死不救非君子,你怎麼連手足之情都不顧了呢?」

  「你呀你呀,你真是不講理了,莫說是你欠下賭債,就是你欠下了人命債,我也是沒有錢給你呀。」侯天成急得搖著雙手向他弟弟說著。

  「我就不相信你沒有錢,我知道你存錢想娶媳婦兒,可是我現在有緊急用項,等我把錢贏回來,我加倍地還你。」侯寶成也著急地對他哥哥說著。

  「你說出皇帝老子來,我也沒有。」侯天成斬釘截鐵地對他弟弟說著。

  「你說出皇帝老子來,我也不相信你沒有錢。」侯寶成也是斬釘截鐵地對他哥哥說著。「我哪兒來的錢?」侯天成向他弟弟問著。

  「你那段《寶玉探晴雯》,賣了多少錢?」侯寶成理直氣壯地向侯天成問著。

  「什麼《寶玉探晴突》?」侯天成不解地問。

  「跟我裝傻了不是?你賣段子,能不要錢?」侯寶成直衝著他哥哥逼問著。

  「我聽不明白你的話。」侯天成氣餒他說著。

  「好,那我來問你,你寫過沒寫過一個段於叫《寶玉探晴雯》?」侯寶成向他哥哥問著。

  「寫過。」侯天成回答著說。

  「這個段子呢?」侯寶成又向他哥哥問著。

  「我撕了。」侯天成不假思索地回答著。

  「你不說實話了不是?明明三不管裡萬芸兒正唱著《寶王探晴雯》,怎麼就說是撕了呢?」侯寶成對他哥說著。

  「你說鬼話,那個段子我寫好之後,本來是想給楊彩月的,可是楊彩月她忘恩負義,一氣之下,我就把那個段子撕了。它怎麼會跑到萬芸兒手裡去呢?」侯天成說著,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麼事情,停了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他說著,「是不是,那個紙團兒?啊,我想起來了!」說著侯天成狠狠地拍了一下腦袋爪子,他想起那天把一個小紙團放在瞎老萬破草帽裡的事了。

  「如今萬芸兒在三不管唱《寶玉探晴雯》賺了大錢,你那個段子一百來句,人家瞎老萬會留拴馬樁,他讓萬姜兒分成五段唱,每唱到一個地方,他就讓萬芸兒停下,他出來斂錢,這一下,那些原來不給錢的爺們兒也捨不得走開了,也就只好給錢,那瞎老萬還想出了歪主意,一次收不上十幾元錢來,他就不讓萬芸兒往下唱「真有這事?」侯天成不相信地向侯寶成問著。

  「你真會裝傻呀。」侯寶成還是以為他哥哥不和他說真話。

  「走!」侯天成沒有時間向他弟弟作解釋,拉著他弟弟就跑出了家門。

  一口氣,侯天成拉著侯寶成跑到三不管,就覺得這三不管今天分外的人多,人多得擠不進去。沒有辦法。

  侯天成就只好順著人流往三不管裡面走,走著走著就聽見唱梅花調的聲音了,侯天成停住腳步,好熟悉,他聽出這是萬芸兒的聲音。

  想擠到人圈裡去聽個仔細,但人場太密實了,擠不進去,就只能站在人牆外邊聽,蹺著腳跟越過人們的肩膀在裡面看,倒也看見萬芸兒正立在人圈兒當中唱,但是看不清容貌,聲音細微的時候,也聽不清唱腔,但是能夠看出來,萬芸兒唱紅了,一曲《寶玉探晴雯》,把人們迷住了。

  好不容易裡面的人散開了,侯天成往裡面擠進去了一步,這時,他站到人圈裡面來了,只和萬芸兒隔著幾步遠,萬芸兒一板一眼地唱著,」那個賈寶玉,坐在病床邊兒上,稱一聲晴雯淚濕了衣襟。」萬芸兒唱得如行雲流水,一句一句如泣如訴,唱到悲切處,萬芸兒自己已經是泣不成聲了。

  「好!」忍不住人圈裡有人喊了一聲「好」,此時瞎老萬放下三弦,拿著一個簸箕向人們走了過來,這次沒有人走掉了,人們紛紛地就往瞎老萬的簸箕裡放錢,瞎老萬江湖中人,他明明覺出已經收下不少錢了,可是他還拿著簸箕衝著人們鞠躬:「瞎老萬謝謝各位爺了,我閨女得恩師指點,學了一個新段子唱出了人緣,更感謝各位爺的抬愛,在三不管裡給我們父女一塊地界唱曲謀生,瞎老萬多收下幾個錢,也不是只為了自己,想我閨女的恩師如今還正一籌莫展,瞎老萬要還給恩師送上一份孝心呢。」

  聽過萬芸兒唱的《寶玉探晴雯》,又聽見瞎老萬向人們斂錢時說的話,侯天成一時感動,竟然落下眼淚兒來了,他真想走到人圈裡向萬芸兒鞠個躬,感謝她唱紅了自己寫的《寶王探晴雯》,可是他又怕打斷了萬芸兒的演唱。這時萬芸兒正準備接著往下唱呢。

  不多時,瞎老萬回到人圈裡,拉起三弦,萬芸兒又接著唱起來了。「你我相處五年八個月,脾氣相和語言投機你是情如冰雪人伶俐,出水的芙蓉無淤泥,晴雯哪,我是生為人也無大用,枉對了你對我的一片真情義,到如今我悔也恨也全無用,只看著你重病在身氣吁吁。」

  一板一眼,一字一腔,萬芸兒在人圈裡唱著。侯天成不知道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他只是一抽一抽地任由自己哭成了一個淚人兒了。

  「好!」

  萬芸兒還沒有唱完,人圈裡又響起了叫好的喊聲。

  不光是喊,還有人在用力地鼓掌。天津人說鼓掌是拍巴掌,三不管時多好的把式,多好「玩藝兒」,有人喊好,沒有人拍巴掌,萬芸兒算得開天荒第一位了,她把粗魯的天津爺們兒感動了。

  「各位爺捧場。」說著,瞎老萬又舉著他的簸箕向人群走過來了,他一面走著,一面向人們說著:「這次,我瞎老萬不是為我和我閨女斂錢,我為我們的恩師向各位爺們兒斂點錢,那一日我們父女正在落難之時,恩師五先生把他寫的一個新段子放在了我的破草帽裡,這好有一比,就好比是漢張良得兵書,我就對閏女說。芸兒呀,咱們父女二人得救了。只是,這位五先生自從把這段《寶玉探晴雯》賞給我們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面,我們父女二人想感謝他,也不知道到哪裡去尋他。聽說這位五先生是侯家大院的後人,我們一個走江湖的人,怎麼會有膽量去侯家大院打擾呢?只求在場的各位爺,有認識五先生的,給他家人帶個話,就說是瞎老萬和萬芸兒就在三不管裡等著謝恩呢。」

  「哥哥,你不快過去搭話?」說著,侯寶成就用力往人圈裡推他哥哥,誰料,恰正是在此時,侯天成一回身。

  他竟然大步地從人圈裡跑出來了。

  「哥哥!」侯寶成見他哥哥跑了出來,回過身來就在後面追,可是他從來沒見過他哥哥跑得這樣快過,就像背後有人追趕似地,侯天成徑直地跑回家來了。

  跑口家來,侯天成一步就跑到了我奶奶的房裡:「三伯母,龍國太過生日的官禮有了。」

  「你寫出新段子來了?」我奶奶當即就高興地向侯天成問著。

  「不光是寫出新段子來了,連角兒都找到了。」侯天成更是高高興興他說著。

  「誰?」我奶奶關切地問著。

  「萬芸兒。」侯天成口答說。

  「哦,是好呀,我認識。」我奶奶是一個地道的糊塗老太,她經歷過、看見過的事,你對她說起來,她是什麼也不知道;她沒有經歷過,沒有看見過,也沒有聽說過的事,你對她說起來,她是有鼻子有眼兒地什麼全知道。

  「三怕母見過萬芸兒?」侯天成好奇地向我奶奶問著。

  「我怎麼不認識她呢?」我奶奶向侯天成反問著說,「唱玩藝兒的角兒,不過20歲,這麼高的身材,圓圓的臉兒,大眼睛,尖尖的下頦兒。對不對?唱的是那個《霸王別姬)……」

  「三伯母,你記錯了,唱《霸王別姬》的叫玉兒。」

  「那,這個叫什麼呢?」我奶奶問著。

  「芸兒。」侯天成回答著說。

  「噢,姐兒倆。」我奶奶又鬧錯了。

  龍國太過生日,當然要唱堂會,但是,堂會是唱給賓客們聽的,老壽星龍國大自己是不會坐到後花園裡看堂會的。那麼,龍國太做什麼呢?龍國大坐在大花廳裡,和她的老姐妹們一起說話兒,而在龍國太的老姐妹之中,我奶奶是最重要的一位。

  如此一說,就顯得有些嚇人,我奶奶怎麼就成了龍國大的老姐妹了呢?這裡面有分教。第一,莫看龍國太的兒子是北洋政府的總理大臣,其實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北洋政府前前後後一共有幾十個總理,其中最短命的一位總理,在位不到一個小時,宣誓就職的典禮還沒有結束,他就被人轟下台了,下了台回到原籍,他還是一個老鄉賢,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也不享受任何待遇,就和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而天津衛於北洋時期又是專門出大總統和總理大臣的地方,光是大總統就出過四位:袁世凱、曹錕、馮國璋,還有一位徐世昌,所以這總理大臣,也就算不得是個人物了。

  北洋時期,北洋政府設在北京,北京算是前台,前台裡打仗,鬧得亂哄哄;而天津卻是後台,後台裡分贓,分得熱熱鬧鬧,你上台來我下合,走馬燈一樣,人出人進轉得你眼花繚亂。據我奶奶後來對我們說,光是我們家親戚,在北洋政府裡做過大官的,少說也有幾十位,而此中龍國大的兒子,還要叫我奶奶是表姨舅娘呢。這其中是怎麼一個親戚關係,諸位就繞乎去吧。

  當然,老姐妹們陪著尤國大說話不能白說,說著說著話,其中的一位老姐妹就要有些表示了,這位老姐妹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來的神態,回頭吩咐隨來的人把一樣物件取過來,然後放在龍國太的面前,對龍國太說:「說是貴州的一戶什麼人家,孝敬我們老頭子的一件稀罕物,金佛爺,就放在龍國太身邊留著玩賞吧。」聽出來了嗎?她的老頭子在貴州打仗時搶來的一尊金佛像,就送給龍國太了。龍國大哩,當然也沒說不要,可是她一點也不表示喜愛,因為他兒子沒少往家裡帶這種東西,接進來就交給身後邊的人,拿下去了。

  我奶奶固然沒有金佛像好送給龍國太,我爺爺唸書,雖然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但是撕不下來,撕下來送給人家,人家也不要。可是每年龍國太過生日,我奶奶也沒空著手來,今年她就給龍國太帶來了一件最討她歡喜的禮物:萬芸兒的《寶玉探晴雯》。

  帶著萬芸兒、瞎老萬,陪著我奶奶到龍國太府上來的,是侯寶成。侯天成上不了高台面,到了這種場合,他就犯困,一不留神,他就睡著了。所以,莫看段子是他寫的,角兒是他發現的,可是真到亮相的時候,他就躲起來,而由他弟弟出面了。

  當侯寶成在南市一家小客店裡找到瞎老萬和萬芸兒,並且告訴他們要帶他們去唱堂會的時候,瞎老萬抱著拳頭一連對侯寶成作了好幾十個大揖:「謝謝侯先生抬愛,怎麼就想到了我們?」瞎老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在三不管「撂地」的藝人,居然會被人請去唱堂會。自古以來,唱堂會是一種規格,沒有點名聲的角兒,壓根兒就沒有資格唱堂會,一說這位老闆昨天唱堂會去了,好像伙,夠份兒了。

  瞎老萬當然要問是給哪位爺唱堂會,侯寶成說是去龍國大府上唱堂會,瞎老萬一下就給侯寶成磕了一個頭:「侯爺,你饒命吧。龍國太府邸,那是我們這等人去的地方嗎?一句話錯了板眼,吃飯的傢伙兒就丟了。」「沒那麼厲害,龍國太也不殺人,你只管去唱就是了。哄得龍國太掉下了眼淚兒,一句話,你們父女兩個後半輩的日子就有了。」侯寶成對瞎老萬說著。

  「不行,不行。」瞎老萬還是退讓著說,「就算是閨女的玩藝兒好,可是我這副容貌,龍國太一准吃不住勁,一個噁心,龍國太說,瞎老萬呀,你這份容貌活在世上做什麼呢?連閨女的前程也耽誤了。」

  「你放心,就是你想見龍國太,我也不讓你見的,你只管跟我去,到時候,我會有辦法的。」

  就這,瞎老萬和萬芸兒就隨著侯寶成一起到龍國太府邸來了。進了龍國太府邸,瞎老萬和萬芸兒先在下房裡喝茶,侯寶成就和外面的爺們兒一起看堂會。

  過了一會兒時間,裡面傳出話來,說是請侯府裡的七先生把角兒帶過來,這時侯寶成就到下房把瞎老萬和萬姜兒領到大花廳裡來了。

  萬芸兒才走進大花廳,跪在地上,衝著龍國太就磕了一個頭:「學徒給老壽星賀壽。」「喲,瞧這閨女,多會來事呀!」龍國太當即就對我奶奶說著。

  萬芸兒給龍國太磕過頭,瞎老萬卻被侯寶成用屏風擋在後邊了。龍國太也是眼神不濟,沒看見萬芸兒身後還跟進來一個瞎老頭子。

  萬芸兒給龍國太磕過頭之後,就退後一步站在了眾位老姐妹的對面。這時,龍國大就向萬芸兒問著說:「叫什麼名字呀?」

  「回老祖宗的話,學徒叫萬芸兒。」萬芸兒回答著。

  「芸兒,這名字不錯。」龍國太點了點頭說。隨之,龍國太又向萬芸兒問著說,「在哪兒唱玩藝兒呀?」

  「芸兒才從上海到天津來。」沒等萬芸兒說話,我奶奶就按照事先侯寶成教給她的話,回答著龍國太說,好在龍國太也不知道上海有沒有人唱梅花調?她也不會讓她兒子派人去上海調查,打個馬虎眼,也就搪塞過去了。

  不等龍國太再問話,侯寶成給了瞎老萬一個暗示,瞎老萬拉起三弦,一個小過門兒,萬芸兒就唱起來了:「那個賈寶玉,坐在了病床邊兒上,稱一聲晴雯淚濕了衣襟。」

  「好!」開篇才唱了兩句,龍國太就聽得著了迷,不管瞎老萬正在拉著過門兒,龍國太就對她的老姐妹們說道:「賈寶玉和晴雯的事,我早就說過要編成曲兒唱的,怎麼這許多年就沒人編成段子呢?」

  「我聽他們說呀,這大鼓詞可不好編著呢。」我奶奶當即回答著說。

  這時過門兒已經拉過,萬芸兒又唱了起來:「你我相處五年八個月,脾氣相和語言投機,你是情如冰雪人伶俐,出水的芙蓉無淤泥,晴雯哪,我是生為人也無大用,枉對了你對我的一片真情義,到如今我悔也恨也全無用,只看著你重病在身氣吁吁。」

  「你聽聽,你聽聽,這不心疼死人嗎?」國太一揮手,下邊的人立即送上來毛巾,她老人家已經早成了一個淚人兒了。

  看見龍國太掉下了眼淚兒,在場的老姐妹們也一個個地跟著掉起眼淚兒,一面拭著眼淚兒,一面拭著眼角兒,龍國太一面還和我奶奶說著賈寶玉和晴雯的事。據龍國太說,這事怪就怪在賈老太大沒有主見,孩子們的事,該成全的就不要干涉,什麼主子呀奴才呀的,他們兩個人要好,你管那麼多事做什麼?

  「可不是嗎?」我奶奶當即就搭話說,「賈老太太也是不知道細情,沖看她疼孫子的意思我想她若是真知道寶玉和晴雯要好,她也不會硬把他們打散。」

  「哎,這天底下的事呀,成,也是緣分兒,不成,也是緣分兒……喲,閨女你接著往下唱呀,別光聽我們的。」龍國太和我奶奶說得高興,竟然把萬芸兒放在一邊兒了。

  萬芸兒一曲《寶玉探晴雯》,聽得滿屋裡的老太太們全哭成了淚人兒。不覺間曲兒唱完,龍國太竟然感動得泣不成聲了。

  「閨女,快進來,讓奶奶好生看看你。」

  喲,聽出來了沒有,龍國大把萬芸兒認下做孫女了。

  「萬芸兒給奶奶磕頭。」萬芸兒是個何等的機靈人兒呀,她一步過來,就衝著龍國太跪在了地上,登登登,一連就給龍國大磕了三個頭。

  「你別回上海了,你就留在天津侍候我們幾個老姐妹吧。」龍國大一把將萬芸兒拉過來,萬般喜愛地對萬苔兒說著。

  「行了,這個事龍國太就別操心了。」我奶奶立即向龍國太說著,「我們院裡的老七不是在這兒了嗎?這事就交給他辦去吧。」

  「老祖宗,寶成在這兒了。」侯寶成聽見我奶奶提到他,立即就走了過來,向著我奶奶說道:「說是留在天津吧,也不容易,各位老祖宗的府裡,又不能總去打擾。」

  「不是有個小梨園嗎?」龍國太向侯寶成問著。

  「小梨園是楊彩月的天下。」侯寶成向龍國太回答著。

  「給楊彩月另找個地方唱去。」龍國太斬釘截鐵他說著。

  「她背後有袁六爺的勢力。」侯寶成又向龍國太說著。

  「袁老六算什麼東西?他不就是會搗亂嗎?告訴辦事廳,給他派個官兒當就是了,無論多搗亂的惡霸,給他頂烏紗帽,就把他招安過來了。喲,閨女,你再把那《寶玉探晴雯》給咱們唱一回。」

  瞎老萬耳朵好使,龍國太那時話音才落,他的過門兒就又拉起來了。


尾聲


  萬芸兒到小梨園掛牌的前一天,小梨園的座位就全訂出去了,這其中有天津衛的議長,有天津商會會長,有警察局局長,有各位富紳巨賈,反正這樣說吧,凡是有頭有臉的人兒,全都捧角兒來了。

  當然,只一夜的時間,萬芸兒就紅起來了,紅得發紫,紅透了半邊天,那個三不管有名的惡霸袁六爺,不光沒有出來搗亂,他還親自坐在小梨園裡給萬芸兒維持秩序。倘有人敢聽完了段子,不給錢就走,他也不動手,只在他往外走的時候,他悄悄地一伸腿,「叭」地一下,就把他絆倒了。在天津衛,這手最厲害,下絆兒,當心著點吧,爺們兒。

  那麼至於侯天成呢?人家瞎老萬、萬芸兒和楊彩月不一樣,人家知恩報德,小梨園裡前面八張桌子,萬芸兒每天都把正當中的那張桌子給侯天成留下,而且還擺好了四樣干鮮果品。人家萬芸兒說了,五先生終生的開銷,她包下來了,萬芸兒給五先生在天津最大的飯店開了賬戶,無論五先生幾時要吃什麼,立即就給五先生上什麼,五先生吃過之後,抹抹嘴頭就走,到了時候。

  由萬芸兒付賬。而且人家萬芸兒還說,五先生自己雖然不要任何酬謝,但萬芸兒不能沒有表示,每年給五先生一筆錢,足夠五先生一年的花銷,五先生寫了一曲《寶玉探晴雯》,比我們寫十部長篇小說的收入還多,後半輩不犯愁了。

  只是,五先生我不到了,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弟弟滿天津衛找他,也沒有找到蹤影,事情煩到袁六爺的頭上,袁六爺曾經誇下海口說,在天津衛你丟了一根針,不出半個小時,他袁六爺也能給你我回來。可是這次,他也癟了,找不著了,一點消息也沒有了。

  這其中只有我知道五先生的下落,因為我每天看報,我見報屁股上常常有什麼「雲中君」、「茶後客」們寫的文章,我料定,五先生一定還在天津,但他已經把世道看破了,寫了一段《寶玉探晴雯》,唱紅了一個萬芸兒,他就無所求了,躲起來賣文謀生,他拉倒了。這就對了,五先生,如今我就學著你的樣子,名呀利呀地,早看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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