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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兒 作者:林希
——府佑大街紀事

前言


  在講述「小哥兒」的故事之前,先要說說府佑大街的來歷。儘管這一段文字已經在我的許多小說中用過了,但《小哥兒》作為一個獨立的篇章,讀者於讀這篇小說之前,還有必要對小說的背景作一些瞭解。當然,嚴格地說起來,這一小段文字應該算是重複發表了,好在字數不多,就算我是想多弄幾個稿費,可是只這幾百字,也沾不上多少便宜,讀者就別太和我較真兒了。

  對於老天津衛的府佑大街,細心的讀者也許已經有些瞭解了,因為《府佑大街紀事》作為一個系列小說,有些篇章已經在一些報刊上發表過了。這裡作者再做一次簡要的贅述,是怕有些讀者沒有讀過那些小說,不瞭解作品的社會背景,於是對於作品的主題也就不好把握,來日寫批判稿的時候,也就抓不著要領。

  文化大革命交代「罪行」的時候,我曾經向革命群眾交代過,府佑大街為什麼叫府佑大街?就是因為這條大街中間的那個大宅院,是原來直隸總督的總督府,也就是相當於現在的河北省省政府大院。那時候,直隸府設在天津,人們把直隸總督府所在的這條大街,稱為是府署街,而府佑大街就是總督府右邊的這條大街。但是,對於我的交代,革命群眾很不滿意,他們不僅說我狡猾,還說我放屁,幸虧那時候我脾氣好,若是換了現在,我非得和他們打起來不可。

  那麼,為什麼這條大街就叫做是府佑大街了呢?據革命群眾於內查外調之後回來說,這條大街所以叫做是府佑大街,就是因為在這條大街的中間,有我們侯姓人家的一處大宅院,那時候我們侯姓人家是天津衛的一霸,於是人們就把我們老侯家右邊的這條大街,叫做府佑大街。

  前幾年到常熟,參觀翁同和的舊居,翁老先生生前是光緒皇帝的教師,他們家又是狀元府第,我想他們家右邊的大街一定也叫做是府佑大街了。可是到那裡一看,不是那麼一回事,原來常熟的翁同和家府第就是在一條很窄很窄的裡弄裡,而那條裡弄也不叫府佑裡、更不叫府佑巷。如此看來,說天津衛的府佑大街是因為這條大街的盡頭有我們侯姓人家的大宅院,就未免是有點言過其實了。當然若是換了現在,有人這樣「炒」我,我一定是非常感謝他的,因為如此一「炒」,我就算是名門出身了,名片上我也就敢印上是某某某人的第多少多少代孫了。可是我再一查《辭海》姓侯的沒出過大人物,《全唐詩》裡那麼多詩人,沒有一個詩人姓侯,拉倒了,咱也就別高攀了。

  書歸正傳,列位看官請了——


上篇


  未說「小哥兒」的事情之前,先要交代一下「小哥兒」是一路什麼人物。

  清朝末年,北京有一群八旗子弟,這些八旗子弟身無一技之長,又好逸惡勞,終日過著寄生的生活,再到了後來,八旗人家相繼敗落,這些八旗子弟就一個個地破落了,有的走投無路,流浪為引車賣漿者輩,還有的不甘心引車賣漿,干是就躲在家裡挨餓。如是,八旗子弟在北京就留下了一個壞名聲。

  天津衛沒有八旗子弟,天津衛有公子哥兒,天津人管有錢有勢的人物叫老爺,而管大戶人家的小哥兒,卻叫少爺,這裡要說的小哥兒,就是市井中人們常說的那些少爺。

  天津的少爺和北京的八旗子弟不同,北京的八旗子弟全都是旗人的後輩,他們的社會地位是相同的;而天津的少爺們卻是各有各的背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人們叫他是。「闊少」,沒錢人家的孩子也想往公子哥兒的圈裡擠,人們就叫他是「狗少」,不叫「窮少」。家裡又沒有多少錢,還不甘心做「狗少」,於是就橫行鄉里,稱王稱霸,人們就叫這種人是「惡少」。那麼「小哥兒』呢?「小哥兒」則是一種介乎干「闊少」和「狗少」之間的一種人物,待到我把小哥兒侯寶成拉出來說他的故事的時候,諸位就知道小哥兒是一種什麼人物了。

  小哥兒侯寶成是我們侯家大院南院侯七太爺家的二兒子,關於這位小哥兒,筆者曾在《府佑大街紀事:糊塗老太》一篇小說中作過一些交代,但是那篇小說主要寫的是糊塗老太,所以對於小哥兒侯寶成就沒有用多少筆墨,所以很多讀者不知道小哥兒侯寶成的種種劣跡。為了不埋沒英才,想來想去,還是有必要把小哥兒侯寶成的事情單獨地向讀者作一些交代,也許侯寶成的故事還有一些教育意義,雖然算不得是正面人物吧,可是做反面教材,那還是綽綽有餘的。何況我們侯家大院歷來就是反面教材專賣店,而且貨真價實,最後一個頂尖級的反面材料,就是在下本人,打假之風再勁,都沒在我身上打出假來,最後還是貼上了防偽標誌,而且保證是原裝正品,世界名牌。

  其實呢,一個人做反面教材的時間絕對不能太長,在做反面教材之前,他還一定要有一個美好形象,從開始就是一個大壞蛋,大家全都討厭他,那就不是反面教材而是反面標本了。而且,派一個人做反面教材的時間太長了,人們就會想,怎麼老擠兌人家孩子呢?人們不是同情弱者嗎?這一下,反面教材沒有人恨了,倒是那個專門把好孩子打成反面教材的人,才招到了人們的非議,那才真是做了蝕本生意呢。

  侯七太爺的老伴兒——糊塗老太侯七奶奶過門之後不生養,糊塗老太花錢給侯七太爺買了一個「小」,把她養在南院裡,借腹生子,讓她給侯七太爺生兒子;這位「小」不負重望,旗開得勝,連中二元,一年間,就給侯七大爺生下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生在正月十五,二兒子生在臘月三十,這叫同年的「雙子」,侯七太爺和侯七奶奶大喜,把孩子接到侯七奶奶房裡來,從此兩個孩子就成了南院裡的一對寶貝疙瘩。

  大兒子侯天成天生一條大懶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只在南院裡看花,看武俠小說,還看他那位如花似玉的俊媳婦兒;二兒子侯寶成,生來性子野,侯家大院的牆再高,也關不住他,從十五六歲就在外邊和一群公子哥兒鬼混,不到二十歲,就成了一個公子班頭,在天津衛少爺行裡,很有了一些名聲。

  本來,侯家大院裡的小哥兒們在外面「造」,算不得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我老爸那一輩上兄弟幾十人,有幾個好好讀書。安心做事的?當然我們家也出過棟樑,我的幾個叔叔從很早就參加革命走了,那時候不說他們是參加革命去了,只是說他們「跑」了。到後來革命成功,我爺爺高高興興地正等著他們衣錦還鄉呢,可是真到了他們還鄉回來的時候,走進家門,卻又見他們一個個只穿著一件棉大衣,還不如在家時穿得好呢。「你說說,你們這全都是為了什麼?」我爺爺萬般不解地向他們問著。

  南院裡侯七太爺的兩個寶貝兒子壓根兒就不想「跑」,「跑」了,不就便宜了他們老爹了嗎?老爹的錢還沒「造」光呢,「跑」什麼呀?一點一點地「造」吧,日子長著呢。

  那麼,小哥兒侯寶成又是如何在外「造」的呢?沒有什麼秘密,自從盤古開天地,中國的公子哥兒們「造」錢,就只有吃喝嫖賭四條道,此外他們再也沒有想出任何新道道來;到了最後,中國的公子哥兒們智慧大開,又知道了一條出洋的道兒,其實到了外國,也依然沒脫出吃喝嫖賭四條道。只是這些新公子哥兒們吃洋飯,喝洋酒,嫖洋妞兒,賭洋把戲罷了,真正像人家船王。石油大亨的後輩那樣,把老爹的錢用來培植一種什麼勢力,開發一種什麼產業,來日好獨霸世界,他們還沒有那樣的遺傳基因,玩一輩兒拉倒了,誰還管得了那樣許多?

  和所有體面人家的孩子一樣,侯寶成在外面「造」,也有他的一幫狐朋狗友,這些狐朋狗友領他開眼界,見世面,盡享種種人世的艷福。當然,這幫狐朋狗友在領著侯寶成在外面「造」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地也就跟著一起吃喝嫖賭了,他們自己沒有錢,只有領著小哥兒們「造」,他們才能有吃白食。看蹭戲、玩便宜人的機會,所以許多好孩子,全都是被那一幫狐朋狗友們給帶壞的,家長們實在是沒有一點責任。

  侯寶成拿他老爹的錢,在外面吃喝嫖賭,他怎麼就這樣傻呢?有錢,一個人花不是更好嗎,一瓶酒八個人喝,一天就喝光了;而一個人喝,就可以喝八天,天津人講話,他花這份冤錢做什麼?何況侯寶成是一個精明過人的小哥兒,他幹嘛就要充這份「大頭」?

  不對,侯寶成拉著一幫狐朋狗友吃喝嫖賭,自然有他的打算,侯寶成不像他哥哥那樣,把老爹看做是聚寶盆,盆裡有花不盡的錢。侯寶成知道,他老爹那點錢,還不夠他哥哥侯天成一個人「造」的呢,如今他再一起出來「造」,用不了多少日子,他們南院就要敗落了,到那時,他也就成了窮光蛋了。

  侯寶成拉著他的狐朋狗友一起吃喝嫖賭,明說了吧,他是想踩著這一群狐朋狗友的肩膀,攀高門樓。侯寶成知道,天津衛有數不清的王孫公子,更有什麼前朝遺少,洋場少爺,這些人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比自己的腰還要粗;只要是攀上了這些人,自己就發了,這些人花錢如流水,把從他們身上流出來的「水」,好歹截留下一點來,就夠自己花大半輩子的了。所以,如今他花錢就是為了有機會結識名門後裔,攀上了名門後裔,那就和開一個大金礦一樣,流水般的銀子,就往你口袋裡流了。花吧,爺們兒!

  看著人家前朝遺少,王孫公子們花錢,侯寶成真是眼饞呀,人家老爹有的是錢,中國的錢,就是人家老爹印的,想花多少,人家就印多少,自己花剩下的,才是百姓們的呢,全中國的金山銀山,全都是人家老爹的,咱和人家比得了嗎?侯寶成親眼看見過人家王孫公子們花錢的情景,那才真是氣派了呢,人家不是小哥兒腰包裡揣著錢,人家那是錢堆裡刨出來了一個小哥兒。

  「份兒」!

  早早年間說一個人夠「份兒」,就是說這個人已經是好傢伙的了;現如今在好傢伙當中還有更好傢伙的人,新潮就叫這種人是夠「份兒」!

  那一天的晚上,也正是起士林餐廳最熱鬧的時候。天津的起士林餐廳是一家西餐廳,天津衛的公子哥兒們全都到那裡去開洋葷,其實許多人吃起西餐來,也是吃不慣那種味,酸不溜溜,肉也沒烤熟,還有一股洋蔥味兒,許多人沒有等吃完就往外跑,跑慢一步,怕就要吐出來了。可是,明明嚥不下去,也要時時往起士林餐廳跑,來的次數少了,怕人家說自己是「老趕」。「老趕」就是鄉巴佬的意思,在天津衛擺譜,怎麼能夠不吃西餐呢?

  侯寶成第一次帶著他的狐朋狗友吃西餐,事前向那些人做過交代,無論端上來的是什麼菜,一律得給我嚥下去,好說,吃白食,就得聽人家的話。果然一個個就人模狗樣地進了西餐廳,坐下之後,也就是侯寶成點得上菜來,什麼烤魚規、鐵扒牛排、薰鴨肝、雞素燒之類就端上來了,群狗友一嘗,「哇」地一聲,就幾乎要吐出來,一股鮮紅鮮紅的生牛肉,外加上一塊蘸著奶油的生鴨肝。這哪裡是吃飯?明明是喂老虎。站起來就要走,侯寶成一瞪眼,都給我吞下去,沒有辦法,雙眼閉緊,就當是灌藥湯,一口氣就全吞下肚裡去了,吞到半路上,說吞不下去了,有一片硬殼卡在了嗓子眼兒裡,吐出來一看,牡蠣皮,拉倒吧,別活受罪了,付過錢,一行人就跑出來了。跑到外面來罵街:「這是人吃的飯嗎?吃慣了這個,回家還得吃老婆呀!」罵著、吐著,發誓再也不來了。

  可是不進起士林餐廳如何結識王孫公子呀,就說人家大太子袁克定吧,人家每天準到起士林餐廳來一趟,就是不吃西餐,也喝一杯咖啡。而且只要是大太子一到,起士林餐廳的老闆一定親自帶著八名博依肅立兩旁侍候,這個送胡椒,那個送炒斯,用不著大太子說話,他心裡想什麼,立即什麼東西就送到手邊了,你說說,人家夠「范兒」不夠「范兒」?

  當然侯寶成也知道,人家大太子袁克定是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袁世凱的大兒子。因為他老爹登極做過洪憲皇帝,所以至今人們還管袁克定叫大太子。大太子袁克定是天津的公子班頭,誰也比不了人家花錢「沖」。就說進一次起士林餐廳吧,吃過飯後,每個博依就是四元錢的小費,四元錢,就是兩袋麵粉,八個人,四八三十二,頂自己吃三個月館子的,比得了嗎?

  侯寶成坐起士林餐廳,等的就是袁克定,不只是侯寶成在等他,好多人全在等他,等著巴結大太子,巴結上了,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大太子的錢,就把你養起來了;可是大太子也不是好巴結的,你才想往前湊,起士林餐廳的經理一下就把你攔住了,大太子不招手,誰也休想近前。

  侯寶成在起士林餐廳坐了一年,沒巴結上大太子,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最終侯寶成還是巴結上了一個王孫公子,這一下,侯寶成就「抖」起來了。


中篇


  一天晚上,我正在陪我爺爺下棋,且住,我爺爺那一大把年紀,怎麼會和我下棋呢?一點也不奇怪,我老爹和我的幾個叔叔都到外面忙去了,哥哥又已經上學,晚上正是做功課的時候,能陪我爺爺下棋的人,就剩下了我一個;再說,我爺爺的棋藝又差了些,而我的棋藝又高了一些,如此,我和爺爺就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好在我爺爺的眼神不好,精氣神也顧不過來,趁個什麼亂乎勁,我把他河這邊的一隻「車」,換成一隻小卒,糊里糊塗的,他也覺不出來。不過我爺爺有時候也是猜疑,他還把棋子翻過來看看,幸好,棋子的反面也是「卒」,他這才相信我沒有胡弄他。

  眼看著,我已經要把我爺爺「將」住了,這時候就聽見大門外一聲汽車喇叭響,我爺爺還以為是來了什麼貴客,隨之,我爺爺就匆匆地進到裡屋更衣去了。

  我爺爺匆匆更衣之後,從正房出來,就往大門外面走,這時候我們家的老傭人吳三代從二門之外走了進來。

  「老祖宗,你猜是誰來了?」吳三代和我爺爺同年,雖說是主僕之分,但是我爺爺有民主思想,歷來把吳三代當做一家人看待。

  我爺爺抬頭看看吳三代,吳三代的眼裡有一種奇怪的神色,我爺爺心想,一定不是什麼貴客,貴客來了,吳三代歷來表情十分嚴肅;而如今明明是汽車喇叭聲響,這年月,坐汽車的,又能有幾人呢?

  沒有回答吳三代的問話,我爺爺還是向門外走著,這時候吳三代卻把我爺爺攔住了:「老祖宗,你就別迎去了,不是外人,是南院裡的二先生,寶成少爺回來了。」

  「怎麼?他坐上汽車了?」我爺爺當即就向吳三代問著,這時,還沒等吳三代回答,登登登,從大門之外,侯寶成就興沖沖地走進門來了。

  「三伯伯。」侯寶成看見我爺爺正立在院裡,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妙,當即,他就停下腳步,雙手垂下來,畢恭畢敬地向我爺爺問安。

  「你回來了?」我爺爺冷冷地向侯寶成問著。

  「回稟三伯父的話,侄兒回來了。」侯寶成規規矩矩地回答著說。

  「你是怎麼回來的?」我爺爺還是冷冷地問著。

  「侄兒是乘車回來的。」侯寶成含含混混地回答著。

  「坐什麼車回來的?」我爺爺又問侯寶成。

  「坐、坐、坐……」侯寶成吞吞吐吐地還沒有回答出話來,門外又是一陣汽車開動的聲音,明明是汽車開走了。

  「三代,把七太爺叫來。」七太爺,就是南院裡的侯七太爺,也就是侯寶成的老爹,我爺爺有話不和侯寶成說,他吩咐吳三代把南院裡的老爺子叫出來。

  「老祖宗,外面風寒,你老還是回房去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也不遲。」吳三代息事寧人,他想把我爺爺勸回房去。

  「怎麼,你是想讓我自己到南院去呀?」我爺爺不高興了,他衝著吳三代問著。

  如此,吳三代再也不敢抗命了,他轉身向南院走去,走過侯寶成身邊的時候,他還狠狠地向侯寶成說:「你呀,這不是惹事嗎?」吳三代是我們家的老傭人,我老爸這一輩的人,都敬重著他三分,看著他們一個個的惹事,惹我爺爺生氣,吳三代就不客氣地罵他們,他們也不敢還嘴。

  踢踏踢踏,侯七太爺在南院聽說他的兒子被我爺爺攔在了院裡,還沒等吳三代跑來喚他,跋拉著鞋,披著衣服,一面跑著一面扣衣扣,急匆匆地,他就跑到前院來了。「子不教,父之過」,侯七太爺又窩囊,每次他兒子在外面做下了什麼惡事,被我爺爺找來質問的時候,侯七太爺總是比他的兩個兒子還「悚」(song),就像是他自己做下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孽障呀孽障!」侯七大爺一面跑著,一面罵著他的兒子。「你怎麼又惹你三伯父生氣呢。」連跑帶罵地,侯七太爺就站到我爺爺對面來了。

  「給你寶成買汽車了?我爺爺劈頭就向侯七太爺問著。

  「三哥,外面實在是風大,有話我跟您回房裡說。」侯七太爺不敢回答我爺爺的質問,就勸我爺爺回房裡去,這時,吳三代也從南院回來了,侯七太爺就向吳三代努嘴,讓他把我爺爺攙回房裡去。

  我爺爺當然不肯進房,就仍然站在院裡,向他的七弟問道:「你知道如今買汽車的都是什麼人嗎?」

  「三哥,我糊塗、我糊塗呀!」侯七大爺回答不出話來,就一個勁地做自我批評。

  「七弟,你何止是糊塗呀,你是在做孽呀!」我爺爺抖著雙手對他的弟弟說著,「咱們家的家風,你不是不知道,從老爹那輩做起,就是家門百步之內不乘車,就是到了今天,我每天上班。下班,車子也是在胡同口外停著,你們什麼時候見我坐著車子進過胡同?買汽車,我早就對你們說過,就算是你們各院有的是錢,可是只要你們的院子還和我的正院連在一起,這汽車就不許買。暴富非福的道理,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嗎?」

  「三哥,我沒有給寶成買汽車的,連膠皮車,我也只給他訂了一個包月,我知道咱們家的家風,不敢在家門口顯富。」侯七太爺萎萎縮縮地回答著說。

  「你沒給他買汽車,那他今天是乘的誰家汽車回來的呢?」我爺爺還是向他的七弟問著。

  「小孽障,還不回答你三伯父的話。」侯七太爺向他兒子喝道。

  「是他們一定要用汽車送我回來的。」侯寶成低著腦袋,低聲地回答著說。「是誰用汽車把你送回家來的?」我爺爺還是逼問著說。

  「是……」侯寶成吞吞吐吐回答不出話來。

  「說!」我爺爺一跺腳,向侯寶成喊著。

  「三哥,三哥,你可千萬別和他生氣呀。」侯七太爺連聲勸著我爺爺,隨後,他又轉過身來,向他的二兒子喊道,「快說是誰用汽車把你送回來的?再不說,你三伯父就要用家法了。」

  「家法」,就是我們家祖宗祠堂裡掛著的那只戒尺,一尺長,二寸厚,油黑珵亮,據說打在手掌上,只一下就能打出一條血漬來。這件戒尺,只有我爺爺一個人可以動用,把他惹急了,他說打誰就打誰;而且他說打幾下,就打幾下。若不,怎麼就是封建呢。

  眼看著我爺爺真的生氣了,侯寶成再也不敢裝傻了,他呆站了半天,最後才低聲地回答著說:「是曹家的四公子用汽車送我回來的。」

  「呸!」我爺爺狠狠地向侯寶成唾了一口,然後就轉身回房去了。

  侯寶成被扔在了前院裡,我爺爺被他的七弟和吳三代攙著,回到了正房來。吳三代沒有進房,我奶奶房裡的人出來將我爺爺攙進房裡,又更衣,又是拭臉,又是敬茶,又攙著我爺爺坐好,很是平息了半天,我爺爺才對他的七弟說道:「我早就對你們說過,千萬不可結識那些顯貴人家的王孫公子,你看如今曹家的四公子已經用他的汽車送你兒子回家來了。那曹家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這裡,要作一下交代,天津衛,曹姓人家有好多家,上至民國大總統曹錕,下至北門外大街曹記驢肉店,全都是天津衛曹姓人家中的大戶;我這裡說的曹家,哪一家也不是,無論是曹大總統家的後人,還是曹記驢肉店家的子孫,都別和我較真兒,告到官府,我是一概不認。

  這裡所說的這戶曹家,自然也是一戶有錢人家。沒有錢,買得起汽車嗎?但是,那時候光有錢,還不敢買汽車,那時候買汽車,還要有勢。我們侯姓人家不是買不起汽車,但我爺爺發下話來,任何人也不許買汽車,就是因為我們家沒有後台。雖說我爺爺在美孚油行做事吧,可到底是給人家做職員,月薪再高,美孚油行也不是我們家開的,買了汽車,家門口子顯富,不知哪位爺「吃味兒」,夜裡就用磚頭把你家汽車砸了。可是如果我們家有人做官,就是他再「吃味兒」,他也不敢砸,說不定,他還會自願地給我們家的汽車守夜呢,人麼,不都是有這麼點毛病嗎?

  曹家有財有勢,老爺子很是在中國大地上放過幾把火,如今也正是人強馬壯的時候,自然是不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了。而他的幾個兒子,也正在天津稱王稱霸,都想藉著老爹還在位,狠狠給自己多撈一點。這其中只有曹家的小四兒,也就是曹家的四公子,生性荒唐,沒有大志氣,每日總是在舞廳、酒店裡鬼混,和一幫狐朋狗友吃喝嫖賭,由此,我們南院裡七爺爺家的侯寶成就和曹四公子認識了。

  侯寶成和曹四公子,是在登瀛樓飯莊裡認識的。

  那一天晚上,侯寶成又帶著他的狐朋狗友一起,來到登瀛樓飯莊吃飯,酒席擺好,三杯美酒下肚,幾個人漸漸地就說得有點熱鬧起來了;恰這時,旁邊雅間裡過來一位爺,向著侯寶成施了一個禮,然後就對侯寶成說道:「我們公子想請這位少爺過去說句話。」

  「你們公子找我幹嘛?」侯寶成老大不高興地向這個人問著。

  「既然貴公子不肯屈尊,那我們公子就只好過來了。」說著,這位爺就回身走了。

  侯寶成一想,這事不對,既然到登瀛樓飯店來吃飯,而且還要著單間,那就一定不是一位凡人,再說,手下還養著閒人,就一定是位人物了。別等人家過來,還是自己先過去吧。

  就這樣,侯寶成走出雅間,一側身,就進到隔壁的單間來了。

  隔壁單間,自然也擺著一桌酒席,看樣子,也是山珍海饈地在「造」,侯寶成倒吸了一口涼氣兒,就在那位小哥兒的身旁,蹲著一隻大狼狗,這隻大狼狗,吐著舌頭,直衝著侯寶成喘大氣,嚇得侯寶成立在門口,不敢往裡邁一步。

  「進來呀!」裡面的小哥兒說了一聲,立即就有人出來把侯寶成「架」到雅間裡去了。

  走進雅間來,侯寶成抬頭一看,暗自笑了。沒什麼可怕的,老熟人,曹四公子,也是天津衛的公子班頭,有名的惡少。曹四公子的老爹行伍出身,一家人全不講理,而在這一家不講理的人當中,曹四公子還是最不講理的一個。登瀛樓飯店、起士林餐廳。維格多利舞廳,侯寶成見過這位曹四公子,只是人家「派兒」大,幾次侯寶成向人家致禮,人家都裝做是沒看見,愣把侯寶成「木」在了一旁,「木」得侯寶成很沒意思。

  今天侯寶成進登瀛樓飯莊,曹四公子並不知道,他怎麼就派下人來,從隔壁雅間把自己叫來了呢?

  「掏出來看看。」侯寶成正尋思曹四公子為什麼把自己叫過來說話,倒是曹四公子沒頭沒腦地先向侯寶成說起了話來。

  侯寶成眨了眨眼,不知道曹四公子這是和自己說的哪一段。「掏出來看看」,自己有什麼東西好「掏」的?又有什麼東西好看的?侯寶成鬧不明白,就只衝著曹四公子發愣。

  「耶耶耶,跟我裝傻。」曹四公子還是坐在他的正位上對侯寶成說著,侯寶成自然還是不明白,也就還是站在曹四公子的對面發呆。

  「行呀,有你的,跟我『拿大』。」曹四公子向侯寶成笑了笑說著。停了一會兒,曹四公子又向侯寶成問著,「認識我嗎?」

  「天津衛還有不認識曹四公子的嗎?」侯寶成回答著說。

  「這不就是了嗎?我曹四公子能白看你的東西嗎?」曹四公子又喝了一杯酒說。

  「我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好看呀?」侯寶成懵裡懵懂地問著,一面還看著自己的衣服、雙手,衣服不過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件長衫罷了,手上也沒戴什麼寶石、翡翠。確確實實,他身上沒有任何好看的東西。

  「不吃敬酒吃罰酒。」曹四公子一句話才說出口,立即就站出來一個人,一步就走到了侯寶成的對面,只一伸手,就從侯寶成的口袋裡把那只蛐蛐葫蘆掏出來了。

  哦,明白了,侯寶成養了一隻過冬蛐蛐,總是在懷裡揣著,用自己的體溫,保著蛐蛐的一條小生命,也算是做一份功德。養過冬蛐蛐,為的就是聽叫,無論是在什麼場合,懷裡有一隻蛐蛐在叫,就顯得格外有趣。不用細問,一定是曹四公子在隔壁吃飯時聽見了侯寶成過冬蛐蛐的叫聲,才讓人過來把侯寶成請了過去。他是想看看侯寶成這只過冬蛐蛐怎麼叫得就這樣動聽。

  「好貨!」曹四公子才把侯寶成的蛐蛐葫蘆拿到手,打開葫蘆蓋,湊到亮處一看,立即就喊了一聲好,隨之他就把這只蛐蛐葫蘆送到別人手裡去了。

  侯寶成看著那麼多的人擠在一起,看他的過冬蛐蛐,便伸手想把他的蛐蛐葫蘆搶過來,只是他才一伸手,立即五六雙手就一起打了過來,侯寶成沒有搶到蛐蛐葫蘆,反而被打得手背生疼。

  「怕什麼?誰還吃了你的蛐蛐不成?」曹四公子向侯寶成說著。

  「過冬蛐蛐嬌嫩,怕煙酒的臭味兒。」侯寶成對曹四公子說著。

  「行呀,行家裡手。玩了多少年了?」曹四公子向侯寶成問著。

  「年頭淺,才二十來年。」侯寶成回答著說。

  「看樣子你今年也就是才二十郎當歲,你就玩了二十來年蛐蛐;從幾歲玩蛐蛐的?」

  「打從一斷奶,就玩蛐蛐。」侯寶成驕傲地說。

  「交個朋友,明年一起玩,怎麼樣?」曹四公子向侯寶成問著。

  「我玩蛐蛐,不和人搭伙。」侯寶成對曹四公子說。

  「英雄好漢,一個人打天下。」曹四公子一揮手說著,「佩服,佩服,明天咱倆人定一局,一山堂見。」一山堂,是天津衛有名的蛐蛐會,每年都要在這裡舉行蛐蛐大賽,勝者就是當年天津的蟲王,少說也能贏個十萬八萬的。去年,一隻常勝大將軍,在一山堂得勝,當場就拿了二十萬,輸的那位爺,二話沒說,一頭撞在牆上,當場就死了。為什麼?他出不去了,多少人在他的身上下了賭注,如今他輸了,那些人還不把他撕了?

  「我不和你定吧,你定一局就是十萬八萬,我的家底薄,贏得起,輸不起。」侯寶成還算是明白,他怎麼能和人家曹四公子斗蛐蛐呢。

  「無論定局不定局,也是咱們兩個有緣分兒,今天咱們就算認識了,你多大?」曹四公子向侯寶成問著。

  「二十四歲。」侯寶成回答說。

  「咱兩人同歲。哪天的生日?」曹四公子又向侯寶成問著。

  「五月初七。」

  「你瞧,正比我晚一天,我是五月初六的生日,以後你叫我四哥好了。」就這樣,侯寶成認下了一個四哥;吉星高照,從此,侯寶成藉著這位四哥的威風,在天津衛就飛黃騰達起來了。


下篇


  侯寶成在外面和曹四公子如何在一起鬼混,我們不得而知,我爺爺也不打聽。反正不外吃喝嫖賭唄,誰還能想出什麼新花樣來?這當中,我爺爺找南院裡的侯七太爺,警告他不可放鬆對於兒子的管教,只是,侯七大爺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裡卻不服,他認為我爺爺管不了自己的兒子,就想拿侄子輩的人立規矩。我爺爺見自己說的話沒人聽,自然也就不再多說了,沒事的時候和我下下棋,倒也是一樁其樂無窮的事。

  大約過了半年的時間,南院裡過來人說,侯寶成發財了,而且還在外面買了房產,說是過不了多少時間,人家就要把侯七太爺和侯七奶奶接到外邊住去了。這一下,我爺爺更沒話說了,誰說人家侯寶成不走正路?人家發財買房,能說人家是光知道吃喝嫖賭嗎?

  「好呀,凡是侯姓人家的後輩,無論是哪支的孩子,誰發了財,我看著全高興。」最後連我爺爺也服了,他再也不說人家侯寶成胡作非為了。

  出乎我爺爺的意料之外,侯寶成和曹四公子混在一起,不但沒有學壞,人家孩子反而走上正經路了。到底是侯姓人家的子弟,他們的身上總還有點詩書傳家的老底子,做壞事,不會陷得太深,而且只要是想學好,或者說是來一個靈魂深處鬧「革命」,一下子,第二天就能到位。這叫作是從根兒上侯姓人家的子弟全都是好孩子。

  曹四公子,那是「改造」不過來的人了,他本質上就是一個孽障,你怎樣做他的思想工作,那也是不會有一點收效的,就是你把槍口對準了他的腦袋瓜子,他也是改變不了他的壞本性,這種人就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的大壞蛋;但是侯寶成和曹四公子不同,侯寶成本質上是一個好孩子,他知道和曹四公子在一起只能是跟著他瞎惹惹,不能動真格的,真格的,還是要給自己找立身之地。

  這不,侯寶成才和曹四公子認識不到半年,侯寶成就攛攝著曹四公子立了一家洋行,這家洋行由侯寶成出面,曹四公子當後戳兒,一出錢,二做靠山,雇了一些人辦事,沒多少日子洋行就做起生意來了。

  成記洋行做什麼生意呢?你想想呀,有曹四公子做後台的洋行,能賣燒白薯嗎?石油,人家成記洋行做石油生意。

  好大的膽子,侯寶成居然在天津做石油生意,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天津這碼頭有你的香餑餑吃嗎?誰都知道做石油生意賺大錢,可是天津的石油市場早被人家美孚油行和德士古油行給佔去了,沒有你的立足之地了,前二年,一家德國的石油公司也想到天津來開拓市場,可是人家美孚和德士古一聯手,兩家一併肩膀,就生把那家德國公司給擠垮了。他德國公司才一開張,天津的石油價格立即下跌,跌到平日價錢的一半,一下子就讓德國公司吃了一塊炯山芋,張不開嘴了。沒過一個月,德國公司關門,第二天,石油價格就又漲上去了,你說說,誰能和人家爭?

  侯寶成就敢和他兩家爭,侯寶成有志氣,不能眼看著天津的石油市場被洋人霸佔著不管,他得插一手。他不是有後台嗎?於是這成記洋行就開張了,而且做起石油生意來了。美孚一聽說天津又開了一家洋行要做石油生意,我爺爺連笑都沒笑一聲,當即就把侯七大爺找來了,見到侯七太爺,我爺爺就對他說:「你囑咐囑咐你家的寶成,別自不量力,到最後弄個一敗塗地,那就後悔晚矣了。我呢,是給人家美孚油行做事的,我自然要維護美孚油行的利益,寶成是我的侄子,生意道上可就不講情義了。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怎麼可以和美孚油行和德士古爭霸呢?」

  我的天,美孚油行那可是美國洛克菲洛家族開的大字號,一般小門小戶的洋行,你壓根兒就高攀不上。你說你想和美孚油行訂個合同,每個月從美孚油行買一百桶石油,對不起,不侍候。你覺得這一百桶石油是宗大買賣了,可是人家美孚油行沒時間哄你玩。人家美孚油行一年在中國大出大進,少說也是幾千萬噸石油,你買一桶,人家沒有法兒給你開帳戶。和美孚油行做生意,一張口,就得是上百噸,人家不零售。

  侯七太爺一聽我爺爺的話,當即就嚇破了膽,他連連地對我爺爺說著:「我把他找來,三哥教訓教訓他。」

  「這事,也用不著誰來教訓誰了,這麼大的人,不會不知道生意道上的事,既然擺出架子要打天下,就是我出面勸他,他也是不會聽的了。」

  我爺爺這叫把醜話說在前面,此所謂「莫謂言之不預也」,一切真有真本事的人,交手之前,都要把話說在前面,你可是自己找上頭來的,真被我收拾了,可別說我手黑。

  好說,你就下手吧。沒兩下子的,也不敢和你叫陣!

  果然,人家成記洋行就把陣勢拉開了,一船石油到了天津,開價比美孚油行低一成,當天見效,美孚油行的營業額,就下跌了一大塊。晚上我爺爺被德士古的德經理請到起士林餐廳去吃飯,兩個人愁得愣連一片麵包也沒吃下去。第二天一開盤,人家還是那個價錢,一下子,天津市面亂了,半個中國的石油商人全跑到天津來了,郵電局的電報一封一封地往美孚送,前一封還沒有回話,第二封又發過來了,急得我爺爺立即和美國總行聯繫,那時候沒有傳真機呀,問一聲美國總行有什麼消息,至少也要一天之後才會有回話,我爺爺急得團團轉,以為一定發生了什麼世界性的大事,否則石油價格不會如此猛跌。再過一會兒,上海的電報到了,說上海的石油商人全都北上天津了,上海問天津發生了什麼事?怎麼這次石油跌價竟然是從天津開始的?

  侯寶成「牛」了,到了第三天,侯寶成成了天津衛的第一大明星,大報小報全在一版位置登出了侯寶成的大照片,連我都看著這位叔叔好氣派。「這不是南院裡的寶成叔叔嗎?臉上那幾顆小麻子,怎麼沒照出來呢?」

  也是人家照相的技術高,照相時愣把臉上的小麻子抹下去了,我們南院的寶成叔叔可真是一表人才了,看著比我們天津的大明星石揮還漂亮呢。

  不光是登照片,報紙第二版和第三版還登了好幾篇訪問記呢。

  有記者問:此次成記洋行以巨大的經濟實力進軍天津石油市場,而且旗開得勝,侯經理對此做何評價。

  侯經理答:此次成記洋行敢於在天津和美孚油行和德士古油行爭奪石油市場,本人實在於欲為國人爭氣也:石油為國計民生之根本,豈能被洋人操縱?國之欲興,必須有勇夫當先,傾一人之所有,驅洋人於國門之外,豈不快哉?

  下面是一則社論:《中國不是懦夫》,類如後來的《中國可以說「不」!》

  一連半個月,美孚油行和德士古油行已經是門可羅雀了,不開張,做不成生意,對於美孚油行和德士古油行來說,那就和天塌下來了一樣,兩家公司的全體人員一起瞧著經理愣神。一般情況來說呢,此時正好組織大家學習個文件呀什麼的,可是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文件,那時候的文件就是錢,一天不開張,一天沒有收入,到了「月頭兒」,對總行報帳沒有營利,你這個經理就要給人家遞辭呈。總行不問你是什麼原因,總行就知道你這個月沒往上繳錢,你不繳錢,人家就不白養活你,人家就要換一個能掙錢的人來。這一下,我爺爺和德士古的德經理全坐不住了,兩個人一商量,快請那位侯寶成先生吃飯,有什麼話,飯桌上面談。

  於是某月某日,我爺爺就和德經理一起把侯寶成這個小猴崽子請到了登瀛樓飯莊,三個人坐下之後,我爺爺就向侯寶成經理說道:「侯經理,你這對台戲,到底打算唱多久?」

  侯寶成大言不慚:「唱到完。」

  「那你就可要賠了。」德經理毫不客氣地對侯寶成說,「你別以為,一看你殺價,我們兩家也就一起跟著你殺價,等到我們兩家一殺價,你再買起來,等我們把貨出手之後,你再抬價……」德經理生意人,他對於生意道上的事,瞭如指掌,一句話,他就戳穿了侯寶成的陰謀。

  「我不買。我保證不買,你們就是賣到一角錢一噸,我也是不買。」侯寶成斬釘截鐵地回答。

  「既然你不打算買,那你賣得這樣賤做什麼?」我爺爺不明白地向侯寶成問著。

  「換錢呀?」侯寶成理直氣壯地回答著說,「我手裡留這些石油做什麼?我要現錢。」

  「那,我們若是把你的油全買過來呢?」德經理試探地向侯寶成問著。

  「有錢你們就買呀,誰拿出錢來,我就賣給誰。」侯寶成一點也不含乎地說著。

  「可是,你也一定知道,美孚油行和德士古油行從來沒有在中國買油的先例。」我爺爺向侯寶成說著。

  「那就和我沒有關係了。」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侯寶成還是要殺價賣油。

  沒有任何實際成果,這餐飯就吃到不歡而散時拉倒了。

  侯寶成走後,我爺爺還向德經理請教:「你說,侯寶成他到底打的是什麼鬼算盤?」

  德經理也犯了尋思,想了半天,他才對我爺爺說道:「有幾種可能,一種可能是他想把我們兩家公司擠出天津,但這個想法不現實,估計他沒有這麼雄厚的經濟實力。第二種可能,是他想設圈套,誘我們兩家上鉤,拿低價錢引我們買他的石油,等我們把他的石油買到手之後,他再拋出一批石油來,把價錢壓得更低,這時候我們不得不把買到手的石油拋出去,這一出一進,他就發財了。」

  「還有沒有第三種可能呢?」我爺爺向德經理問著。

  「第三種可能,就是他什麼商業上的事也不懂,他是一個小混球。」

  「有可能,他從小就混。」我爺爺連連點頭地說著。

  話這樣說著,可是人家成記洋行的石油還是源源不斷地往天津運著。一連一個月不開張,我爺爺和德經理都覺得慚愧了,兩個人一商量,一起分別向各自的上司寫了辭職書。


尾聲


  到了晚上,我爺爺讓我為他研墨,他坐在長書案前,一筆一筆地寫謝辭書,他寫一個字,抽一下鼻子,再寫一個字,抹下眼角,寫著寫著,他是太傷心了,索性把毛筆往長案上一拍,他一步就走到院裡去了。這時,我湊到長案前,想看看我爺爺的謝職書是怎樣寫的,來日到了我不頂用的時候,也好按著我爺爺的樣子早早地引咎辭職。只是我爺爺寫的謝職書,有好多字我都不認識,於是我就只撿我認識的字念,結結巴巴,倒也念出了三分意思。

  我爺爺的謝職書是這樣寫的:

  事由:美孚油行天津分行經理侯某某謝職事:

  呈述:美孚油行天津分行經理侯某某,自就任以來,兢兢業業,厲精圖治,以開展商務為己任,歷來年,為公司開發天津市場,躬盡綿薄之力;無奈近月以來,商業事務風雲突變,強手介入,本人束手無策,已感力不從心,為此,只得向總行提出謝職請求,盼總行立即派最富經驗之非凡人才來津主持商務,以奪回天津市場……云云。

  讀著我爺爺的謝職書,我的眼圈都發酸了,這麼一個經商高手,居然敗在了一個猴崽子的手下,真是太沒有天理了,看來商海無情,以後千萬別進這一行。

  雙手托著小腮幫子,立在長書案旁,我正想幫助我爺爺想個好辦法,把這個小猴崽子擊敗,這時,就聽見外面一陣鼎沸的人聲傳來,明明是出了大事,我這個人天生愛看熱鬧,隨著人聲,我就從房裡跑出來了。

  我才跑出房門,就聽見院裡的人們說:「了不得了,南院裡下來大兵了。」

  大兵跑到我們侯家大院來做什麼?我們家一沒有人做總司令,二沒人販賣軍火,無論哪個朝代,大兵都不會進我們侯家大院的院門。可是明明聽著是進來大兵的聲音,卡嚓卡嚓地就聽見拉槍栓的聲音,還有大皮靴的聲音,跑步,立正,聽起來,至少也有上百人。

  「三哥,三哥,不得了啦!」慌慌張張地,南院的侯七太爺跑過來了,他一把就拉住了我爺爺的胳膊,連聲地向我爺爺央求著說:「可惹下禍了,軍部下來人了,見著什麼拿什麼,說是寶成把一筆軍費貪下了。」

  「寶成和軍費有什麼關係?」我爺爺聽說是侯姓人家的後人吃了官司,自然就要問清楚是什麼事,不容分說,我爺爺就隨著侯七太爺一起來到了南院,見到帶兵的人,我爺爺就上前想和人家說話。

  「老東西,滾開!」那個帶兵的人,舉著手槍,衝著我爺爺就吼叫,我爺爺一看這態度不算友好,隨之,也就退了一步,再不敢多問了。

  這時,就只見那個帶兵的人衝著侯七太爺吼叫著:

  「你家的侯寶成私吞了我們直軍的一筆軍費,如今他已經被我們扣下了,就關在大牢裡,你不把他私吞的軍費吐出來,你休想我們把人放出來,軍座說過了,三天不交錢,就拉出去槍斃!」

  「軍座,軍座,有話你老說清楚呀!」這時,侯七太爺全身哆嗦著對帶兵的人說著,他早已經嚇得面色如土了。

  「這還有什麼好說。侯寶成是你兒子不是?」

  「是呀。」侯七太爺立即回答著說。

  「是你兒子,你就快把錢拿出來。」帶兵的人向侯七太爺喊著。

  「我沒見著他的錢呀!」侯七太爺分辯著說。

  「你見沒見著錢,我管不著,反正你兒子現在關在我們手裡,三天之後,不交出錢來,不是告訴你了嗎,你就琢磨著辦嗎。」

  「長官,長官,你老聽我說。」侯七太爺戰戰兢兢地對帶兵的人說著,「我家寶成開洋行的事,我是知道的,可是那批石油是曹四公子讓他賣的,賣的錢,也全交給曹四公子了,你們要錢,應該向曹四公子去要。」

  「我們不管什麼曹四公子,人家曹四公子到外國去了,這家公司你兒子是經理,」我們就找他要錢。掂量著辦吧,老頭子。」說著,大兵們又從南院裡翻出一些金銀細軟,算是贓物,就一起帶走了。

  「三哥,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呀!」大兵們走了之後,侯七太爺向我爺爺連哭帶鬧地問著。

  「這還有什麼不好明白的嗎?」我爺爺回答著侯七太爺說,「曹四公子的老爹向德國人借了一筆軍費,德國人沒有現金,就給他們運來沒有賣出去的一船石油,當作貸款借給曹四公子的老爹了。由此,這船石油就由曹四公子交給寶成賣了,石油賣出去換成現金,人家曹四公子帶著錢跑到外國去了,現在人家直軍找你兒子要賣油的錢,你兒子拿不出來,直軍就把你兒子逮起來了。你不交出錢來,說不定寶成的命,還真就保不住了。」

  「三哥,這可怎麼辦呀!」侯七太爺哭著向我爺爺問。

  「我能有什麼辦法?誰讓你兒子和人家曹家的小四兒一起玩呢?人家老子有錢有勢,玩出漏兒來,人家讓孩子跑到外國去了,你兒子跑不出去,那就得替人家孩子吃槍子兒了。」

  ……

  謝天謝地,我們侯家大院南院的侯寶成還沒有丟命,在大牢裡關了三年,到了第四年,直奉開戰,段祺瑞下野,曹四公子老爹借的那筆軍費,拿山東的一條鐵路還給德國人,這樣侯寶成才被放了出來。

  侯寶成放回家來的時候,我到南院去看過他,瘦多了,臉上的那幾顆細麻子,已經變成深坑坑兒了。

  見到侯寶成之後,我問他大牢裡的飯菜怎麼樣?侯寶成說,不行,光吃冷餅子和大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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