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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衛每年秋季玩蛐蛐的爺們兒有成千上萬,但是其中玩出了名份的,只有兩 位爺:其一是家住河北小河沿的余四爺;另一位便是余四爺玩蛐蛐的搭檔、蛐蛐把 式常爺。常爺是僕,余四爺是主,天津衛大名鼎鼎的蛐蛐四爺,指的則是這位余四 爺。

  余四爺大號余之誠,父輩是行伍出身,威震一方的余大將軍。這位余大將軍於 張勳復辟清室時,曾被封為一等護國公,常威大將軍,原是打算著實地把破碎的江 山護一傢伙的,誰料天公不作美,還沒容得余大將軍施展武略,張勳便倒台逃之夭 夭了;無奈,余大將軍只得自立旗號,從此走南闖北打天下,總惦著有朝一日能面 南登極。

  按理說,身為余大將軍第四員虎子的余之誠,應該住在余大將軍的府邸裡面, 而被天津人稱為余家花園的余將軍公館就在新開河畔佔據著幾十畝田地,只是余之 誠的宅邸卻在余家花園的地界之外。不過,這倒不妨礙他身上流著余氏宗族的血脈, 因為說不定余將軍暗中有位什麼寵愛因不能安置院中,便只能於近處另設一處宅門。 不過,論勢派,余之誠的家不次於余將軍的大花園和分別設於租界地的幾處公館, 余之誠和他的母親吳氏住著一套三進院落的大青磚瓦房,院裡迴廊、花園、假山、 小溪應有盡有,母於二人起居飲食處處要人侍候,前院後院男女傭人少說也有三四 十名,其中光是侍候老太太晚上唸經做佛事的丫環就有四個,你想想該是多大的氣 派。

  說來也可憐,余之誠生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余之誠只知道父親生前率兵打仗, 在廣袤的華夏大地上放過幾把火,殺了不少人;所以余之誠的母親從隨了余姓人家 之後便吃素念佛,每晚向著佛像磕一百個頭,為戰死沙場的老爺贖罪超生。有人說 余之誠的父親戰火中喪生之後,連屍身都沒有找回來,後來在余家墳勢下葬的只是 一套衣冠,後院佛堂旁邊至今還有一間大房供奉著余之誠父親的遺像,穿著長袍、 馬褂,十足的儒子斯文,只有在跪拜父親遺像時,母親吳氏才指著父親的大像片對 兒子說:「看你先父眉宇間有一股殺氣,一生的罪孽皆隱於其中。」說罷,老太太 又看看兒子的雙眉,因余之誠滿面善相才終得釋然,「阿彌陀佛,余姓人家從此永 結善緣。」

  余之誠在余氏弟兄中排行第四,按照家譜輩份,余姓人家的這一代,男子命名 皆從於一個「之」字,老大余之忠,老二余之孝,老三余之仁,老四便是余之誠。 但是,因為之誠自幼便和母親單獨住在一處宅院裡,所以和上面的三個哥哥幾乎沒 有什麼來往,余族家規,每年除夕祭祖,春節賀拜,清明上墳,四位男子漢共聚一 堂,衣冠齊整,道貌岸然,強忍著性子演上一天正經戲,一場表演結束,四兄弟彼 此連個招呼都不打,立即作鳥獸散,便各奔各的玩處去了。老大余之忠到底有什麼 喜好,一家老小誰也說不清,只是余氏人家的一大半財產已然斷送在他手裡了。老 二余之孝別無所好,只知一個賭字,而且不押寶,不推牌九,不擲骰子,只打麻將 牌,最光榮記錄,他在牌桌上竟然連坐了七天七夜,當然要有人捶背,有人捶腿, 有人按摩,不停侍候,最後若不是前方傳來余老爺子陣亡的消息,他還能再坐七天 七夜,就這樣在趕到老龍頭火車站跪迎老爹靈位的時候,他手裡還捏著一張八條。 老三余之仁跪迎老爹靈位的時候,緊挨在二哥余之孝的下位,見到老爹靈位,痛不 欲生,當即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父親大人九泉瞑目,此仇不報,孩兒誓不為人!」 哭著便去衣兜裡掏手絹拭淚,呼啦啦一連串神出來十幾條花手絹,一條比一條艷, 一條比一條香,當即便把手捧先父靈位的大哥余之忠逗得噗哧一下笑出了聲。只有 老四知禮,他不大哭不大鬧,只一聲聲甕裡甕氣地抽泣,而且手裡沒捏麻將牌,兜 裡沒揣花手帕,絕對的一板正經。但是,靈位從老龍頭火車站迎到,當場孝子們要 封鞋披麻戴孝,就在主辦喪禮的執事給余之誠更衣的時候,只聽見余之誠的衣襟裡 傳出來了「嘟嘟」的叫聲。最先眾人以為是有人搗亂,故意在余氏人家舉家痛哭的 時候玩一點小小遊戲,當即余大將軍生前的貼身得寵馬弁「刷」地一下便拔出了軍 刀,誰料這「嘟嘟」之聲越聽越真,越響越近,最後還是大哥余之忠見過世面,他 低聲向遠處的四弟傳話道:「山東母大蟲,好貨。」隨之,余之誠也悄聲地向大哥 回答說:「若不怎麼不放心托付給別人呢,老娘說不讓我揣來的。」誰料余之誠的 回答惹惱了大哥余之忠,立即他便沉下臉來,怒氣沖沖地向老四余之誠斥責道: 「什麼老娘?吳氏,那是你娘,太夫人說了,迎靈位不許十二的來,她沒過門!」

  余之誠在弟兄們之間受氣,就因為這個根兒不正,對自己被承認是余氏後輩, 而且余之誠三個字被堂堂正正地寫進神聖無比的家譜之中,他感到喜出望外。當年 余之誠降世時太夫人曾經告過話:「是男是女的只管養著,吃余家的飯,不算余家 的人。」的的確確,若是把所有被余大元帥所染而生下來的男女童子都寫進余氏家 譜的話,那余氏宗族這一輩至少也能成立一個加強營,名不正言不順的,給上幾個 錢打發走就完了,有的連姓余都不允許。前幾年太夫人從浙江買來一個」/環,領 進家來越端詳越像余大元帥,方臉,塌鼻子,細眼睛,仔細盤問,這丫環說媽媽原 是個鄉下女子,一天夜裡村裡過兵……不容分說,太夫人好歹給這個丫環一點錢, 派個人把她送回老家去了,太夫人倒不是怕這個丫環敲詐,她是害怕自己的幾個孽 障兒子萬一哪個起了歹心做下什麼缺德事,自己對不起祖宗。

  憑余之誠一個偏室小子,何以能被太夫人收認為子,並入了大排行,姓了余, 進了之字輩,還忠孝仁誠地得了名號?沒有別的原因,他的八字好,甲寅、乙寅、 丙寅、丁寅,年月日時居然全趕在了一個「寅」字上。而且甲乙丙丁排列有序,余 大元帥帳下的八卦軍師一算,此子大貴,來日必成大業。好不容易蒙上個有用項的 寶貝,不能讓外人撿了便宜,如此,這個余之誠才敢大搖大擺地出入余家花園。當 然,余之誠的生母知趣,她深知自己出身寒微,雖然也得過余大元帥的一夜寵愛, 但是武夫霸道,強佔民女的事本來不算稀奇。說來也不知是余家撿了個便宜,還是 余之誠的母親撿了個便宜,十月懷胎,居然生了個命相大貴的兒子,從此余之誠的 母親吳氏雖仍未能被認定為是妻妾偏室,但總還有了個不高不低的身價,再加上這 吳氏本分,從生下余之誠之後便吃齋念佛,一心為余大元帥贖罪,久而久之,便連 余大元帥的正夫人也不忍心打發她走了。

  余之誠果然出息,從小到大,至今已是而立之年,沒有沾染上一星兒惡習,不 嫖不賭不抽,無論前三個哥哥和後幾個弟弟如何胡作非為,余之誠一概不和他們攙 和,這些年來余氏家族數不清的後輩惹下了不知多少數不清的禍災,從吃燒餅不付 錢到玩相公,從買煙土到買人命,忙得官府幾乎天天來余家公館交涉,但是其中沒 有一件與余之誠有關。就連太夫人有時都覺得於心有愧,逢年過節地就讓人給之誠 送過來個三萬兩萬的,「買蛐蛐玩吧,好歹惹個禍,也得賠人家個十萬八萬的。」

  男子漢而玩蛐蛐,實在是絕對的聖賢;爭強好勝之心,人皆有之,而身為一個 堂堂七尺鬚眉,他居然把爭強好勝之心交付在了蛐蛐身上,你想他心中除了忠孝廉 恥仁義道德之外,還會再有什麼?全世界各色人種,只有黃臉漢子玩蛐蛐。也不是 所有的黃色人種都玩蛐蛐,東瀛日本大和民族就不玩蛐蛐,他們尚武,講武士精神, 喜歡人和人比劃,動不動地便要分個強弱高低。只是華夏漢族的黃臉漢子玩蛐蛐, 誰強誰弱,誰勝誰敗,咱兩人別交手,拉開場子捉兩隻蟲兒來較量,我的蟲兒勝了 我便勝了,你的蟲兒敗了你便敗了,而且不許耍賴,你瞅瞅,這是何等地道的儒雅 襟懷!

  余之誠玩蛐蛐從斷奶的那天開始,但是余之誠愛蛐蛐,卻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據背著太夫人自稱是余夫人的余之誠的生母回憶,余之誠生在頭伏,偏又苦夏,吃 的奶少,吐的奶多,臨到過百日時已瘦得成了一把骨頭,活賽只小貓。誰料秋風初 起,蛐蛐鳴唱,小之誠一頭紮在娘的懷裡,兩隻奶子輪番地吃,蛐蛐叫得越歡,他 吃得越多,待到蛐蛐叫得沒精神了,小之誠早變成了大胖娃娃了。可歎蛐蛐短命, 只有三個月的命限,人稱為是百日蟲,一天天聽不見蛐蛐叫了,小之誠又不肯好好 吃奶了。情景稟告進余家花園,稟報到太夫人房裡,太夫人傳下旨意,給十二房裡 的之誠買越冬蛐蛐。派出人馬,遍訪津城,一隻一隻買來了上百隻越冬蛐蛐,十二 房室內蛐蛐叫聲又起,小之誠又咕咚咕咚吃起奶來了。從此,余之誠先是不聽蛐蛐 叫不吃奶,後來是不聽蛐蛐叫不吃飯,再後來越演越烈,余之誠已是不聽蛐蛐叫不 讀書,不聽蛐蛐叫不起床,不聽蛐蛐叫不入睡,不聽蛐蛐叫不叫娘,不聽蛐蛐叫不 給老爹的遺像磕頭,不聽蛐蛐叫不相親,直到洞房花燭,他還是不聽蛐蛐叫不娶媳 婦,不聽蛐蛐叫不拜天地了。

  余之誠七歲開始養蛐蛐,每年養多少?不知道,以蛐蛐罐說,每十隻為一「把 兒」,多少「把兒」?不知道。反正第三進後院,全院都是蛐蛐罐,每年蛐蛐罐換 土,新土要用大馬車拉,有人估計余之誠一個人把半個中國的蛐蛐全養在自己家裡 了。逢到夜半,余家宅邸後院的蛐蛐一齊鳴叫,近在颶尺的老龍頭火車站,火車拉 笛聲,沒聽出來,致使南來北往的客商總是登錯了車。

  「這是哪裡打雷呀,怎麼一聲聲連下來沒完沒了?」火車站上候車的旅客將嘴 巴俯在另一個旅客的耳邊,扯著嗓子喊叫地詢問。

  「你問嘛?噢,是問這撲天蓋地的響聲從哪裡來呀?告訴你吧,這是河北蛐蛐 四爺余之誠家的蛐蛐叫喚,聽清楚了嗎?」

  「哎喲,我的天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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