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小說家的李馮，藝術才華逼人，再逼人。現在他最新的小說集《今夜無人入睡》又面世了，其中收集了他的一些堪稱絕唱的小說篇目，如《一周半》、《另一種聲音》、《十六世紀的賣油郎》、《過江》、《譚嗣同》、《廬隱之死》、《我們看見了鯨魚》等。他的小說美得奇異，我稱之為幻覺之美。一方面，他對生活的實質把握得如此準確，如《一周半》中所出現的那兩個像「瘋子」一樣的胖子，在沉重的現實面前，他們仍堅強地保持著人性中最親切的成份－－幽默感。另一方面，生活已不再是原初意義上的生活，而是經過昇華了的，如《譚嗣同》中對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在「戊戌變法」中的行為的思考。在他的很多小說中，這兩方面的特質融為一體，使他的小說準確而又抽像，因而出現猶如彩虹般的幻覺。當我們還在糾纏於一些問題（比如小說與現實的關係、或文學的變革）的時候，李馮已經用他的小說超越了這些問題，而且全都無比出色地、如入無人之境地、英雄般地超越。他不是在提出或解答問題，而是永遠地超越於問題之上。這種優秀的藝術品質，在當今中國極為罕見，他是世紀之交的發出奇香的花。
往往讀者在看李馮的小說時，會注意到他使用的語言和技巧，那是一種輕鬆的具有很強的描摹能力的語言，那是一種歷史解剖刀般的技巧。而在我看來，李馮已經使他的語言和技巧變成份子，融化到他精美的敘事之中，使他的小說最終呈現的不再是語言或技巧，而是自然。就像彩虹，不再是一種氣象景觀，而真的就是一種美，屬於美，而不再屬於氣象。充盈於他作品之中的幻覺，已無存在或不存在之分，恰如閃電，難以分辨它是以擊中為目的，還是以「閃」為目的。幾年前，李馮舉家遷往北京，他像一個在紛繁的都市裡沉睡的人，坐在豪華的私家車裡做著與都市並無必然聯繫、但與他本人與他的文學有著密切關聯的夢，他夢見的是給他造成無限傷害的過去、是給人類造成深刻影響的所謂歷史、夢見的是他讀過的書、是他相處過的人、甚至是他身邊現實中的人、是他自己。他貌似平靜的外表下，流淌著活躍的、積極的、甚至是殘酷的夢之血。他是少數我敬佩和嫉羨的小說家，他的作品將使虛假的花兒盡皆失色、將剔盡中國目前或以往的無數文學贗品。我的這種勇氣，來自對他小說的閱讀。謹以他的《十六世紀的賣油郎》的結尾來結束本文：「我總算攢足了那十兩銀子。我出發了。我為終於擺脫了這一年來的痛苦、幻覺和思慮而感到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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