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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 作者:李馮


  我走進爸爸辦公室的時候,爸爸正在那裡點鈔票。一五、一十,他點得又快又好。我在他面前愣愣地看著他。我很清楚,我這是又回到了八九年。如果我要對他進行虐待,或者要給他愛,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爸爸已經向法院提出離婚訴訟,第二天就要開庭。可就在這個夜裡,他仍然急著要從我這裡搞到一份協議。

  "協議,那是什麼?"我曾經問他。

  "離婚協議,"爸爸對我解釋說,"只要你媽媽答應離婚,我跟好就可以當庭調解,不需要法院判決了。"

  "哦,你想都別想,"我告訴他,"媽媽還等著法院宣判呢。你知道,在離婚案中,女方一般都是受到保護的,你不是還有個第三者?"

  "誰說我有第三者了,協議有什麼不好?"爸爸不快地說,"我可以把財產都給她。要讓法院判決,她最多得一半。"

  "爸,媽媽會需要財產嗎?"我提醒他,"而且,你敗訴呢?"

  "我不可能敗訴,"爸爸氣呼呼地說,"就算敗訴了,我還能再上訴。像我這種情況,法官也會同情,石頭都會動容的。"

  八九年,我大學畢業回家時,和爸爸進行的頭一場對話就是這樣。當時,他實際上已經從家裡搬出去了。我去他單位找他。爸爸和媽媽的糾紛已鬧了一年多,事情的起因是爸爸認識了一個大辮子女人。大辮子女人爸爸的初中同學。爸爸和她曾經多年未見。有一回,他倆在老同學聚會上相遇了,當爸爸發現她仍留著當年的大辮子,又剛死掉也丈夫,他對她頓時便萌生了某種感情。你可以把它稱之為愛,但爸爸堅持,這決不是他想要離婚的全部理由。

  關於爸爸的離婚,我曾經反覆描寫。我描寫他離婚,並不是想要給爸爸抹黑或是辯解。相反,我對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提了又提的原因,恰恰是我總中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要離婚?現在,我不明白;而當年,我回到家裡遇上爸爸留給我的一上爛攤子時,我自然就複印不明白了。

  "好了,"我想要息事寧人,"媽媽又沒有什麼對不住你,你幹嘛非同她過不去?"

  "離婚的理由,我已經寫在訴狀裡了,"爸爸狡猾地瞥了我一眼,"等到了法庭上,我還會再念一遍。"

  "可是,我剛剛到家,你還沒告訴我呢,"我給他拋了個圈套,"你不說服我,讓我怎麼去幫你弄協議呢?"

  果然,爸爸看著我,動心起來。

  "這樣說吧,"他躊躇地開口了,"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錯誤。"

  "哦,這樣的胡話,連法官都騙不過去,爸,為什麼不說實話?難道你直的想敗訴嗎?"

  我知道,即使我讓他說實話,爸爸也是沒什麼可說的,因為他已經陷入了強烈的偏執。突然,他就拒絕再同我談論下去了。他瞪起眼睛,朝我瘋顛顛地嚷道: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裡同我講廢話!你憑什麼管我為什麼離婚?如果你還是我的兒子,就趕緊去給我搞協議。去啊,快去啊!難道你不曉得,法院就要開庭了嗎?拿不到協議,就別回來見我,我跟你們法院上見!"

  爸爸劈頭蓋臉,將我轟出了門。實際上,當時我地可以替他弄一份協議的,因為讓爸爸拖了一年多,媽媽的精神已經崩潰了。無論我給她出什麼點子,她都會言聽計從。再說,和這樣一位喪失理智的丈夫或爸爸捲入漫長的訴訟裡,實在沒有必要。因此在開庭的前夜,我便給爸爸送去了一份協議,可由於他當時瘋得那麼厲害,他一看到協議,便又把我轟出了門去。

  "可是,這不是你要的協議嗎?"我試圖分辨。

  "你居然敢拿這樣的東西來勒索我?"爸爸悻悻地罵道,"我不會跟你談錢!"

  我送給爸爸的協議其實沒有經媽媽過目,它完全是由我擬定的。我只是徵得了媽媽的同意,讓我來代表她。我並不否認,我這樣做是在幫爸爸一個忙,因為他非常渴望得到協議。有誰能夠說,我對於爸爸是冷酷無情的呢?他需要同媽媽離婚,我就給了他一個機會。當他要求我對協議進行修訂時,我所要做的也就是力求客觀。

  我重新走進爸爸辦公室,他仍然在那裡數鈔票。在他面前,有幾摞厚厚的鈔票。他數得非常專心,一副偏執的模樣。他彷彿預感到,在我們之間會有一場艱苦的談判,所以壓根兒就不理我。可我已經知道了,那些與我們要談的事情無關。爸爸將疊疊鈔票數好,用小繩子仔細地扎上。他把它們全數好了,才抬起頭來對我說,這些是公款。

  "帶來了嗎?"他問我。

  "帶來了。"我說。

  我把手伸到兜裡,拿出協議遞給他。爸爸接過去。他態度傲慢,就好像我是送文件請他簽閱的下屬。他展開協議,平放在桌上。

  "你已經按我的意思修改了嗎?"他不放心地說。

  "當然,修改了,"我含糊地說,"一式三份,如果你沒有意見,就可以在上頭簽字了。"

  爸爸不再說話,他低頭看起來,看完了第一面,又翻到了第二面。它一共就是兩面。我站在爸爸面前。我知道對於他,這份協議就像是魚餌。他沒辦法控制住自己不一口咬住它,可由於我在魚餌中藏著許多枚讓他刺痛的魚鉤。很快,他就得像大魚那樣痛苦地晃著腦袋,不曉得該把它吐掉,還是繼續忍痛將它吞下去了。可爸爸知道,我對他會公正和客觀。當然考慮到爸爸會是個難纏的對手,我也做好了充分的討價還價餘地,把條款的價碼先抬得很高。果然,爸爸把協議看完了。他不說話,而是看著我,痛苦地晃著腦袋。

  "怎麼樣?"我問。

  "不怎麼樣。"他歎息道。

  "什麼不怎麼樣?"我再問,"你對裡面的內容不滿意,還是改變主意,不打算離婚了?"

  "我當然需要離婚,"他深深地歎息,"可我看,你一定是瘋了。"

  "爸爸,別人可說,發瘋的是你。"我小心地提醒。

  "不錯,我是有點兒瘋,可你們肯定比我瘋得更厲害,"爸爸說,"你們這個態度,是在同我談協議嗎?你想敲我一大筆錢,就算法院,也不會這樣對我虐待。"

  "爸,這不是敲詐,"我告訴他,"你想一想,媽媽同你離婚,她就要搬回她單位去了,搬回去集資建房,這需要錢;妹妹上學,每個月了需要生活費;不有姨婆,她已經老了,你不是一直在說,她對於你就好比是母親,在晚年要侍候好她嗎?你可以把我些都折算成錢。"

  爸爸吃驚地看著我。

  "噢,噢,"他說:"你還是我的兒子嗎?"

  "不,我不是。至少,在今天晚上不是,"我告訴他,"在今天晚上,我本人是不存在的。否則,我既是你的兒子,也是媽媽的,我怎麼能夠做到客觀與公平呢?你不要抱怨我跟你談錢,因為我們今天晚上要談的實際上就是錢。"

  在我和爸爸的談話中,涉及到了我的姨婆。在我們這個人人都有些偏執的家庭中,姨婆一直也是個偏執的存在。她身體有殘疾。很小的時候,她蕩鞦韆摔下來把脊骨跌折了,因此她一輩子沒有結婚,四處輾轉,幫親戚們帶小孩。她最後來到我們家,把我和妹妹帶大。由於我們的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她在我們家裡充當的便是老人的角色,但是她從沒把自己真正當作是我們家的人,總是不停地做事務,不肯歇下來。

  "噢,老人家,你怎麼不歇一歇呢?"有時候,爸爸會這樣感慨說。

  "我可不想吃閒飯。"老人生硬地說。

  "瞧你,說到哪兒去啦?你難道不知道,你對於我就好比是母親,我一直希望在你生病的時候,為你端湯送藥。你為什麼就從不躺下,好讓我盡一盡晚輩的義務呢?"爸爸一口氣地說道,他的嘴巴好像刷了蜜。

  "我可不會生什麼病,"老人警覺地說,"你要是有閒功夫,陪我多打打麻將吧。"

  老人在我們家,晚年的唯一樂趣便是打麻將。她喜歡摸麻將牌。遺憾的是,那段時間,爸爸把精力都放在鬧離婚上了,他聲稱沒有心情玩。老人從不生病,但爸爸離婚後一離開我們家,她立刻就病倒了,接著就去了。當然在我和爸爸談協議時,他並不可能知道後頭這些,我一跟他要錢,他就急起來。

  "你不要說了,"他強硬的說,"我沒有錢。"

  "一分錢也沒有?"

  "是一點錢也沒有,"爸爸對我說,"你看,這是工資單,我每個月的工資就是這些。我還得支付訴訟費。你可以來扣我的工資,不過那恐怕要花上幾十年。"

  "好啦,你的小金庫呢?媽媽跟我說。這兩年你只向家裡交過生活費。誰相信你坐在這個位置上,沒攢下過一分錢。"

  我和爸爸的談話,就這麼僵住了。他不願意掏錢,我當然也不同意跟他簽協議。

  "這麼說,"我問他,"你是不肯跟我談下去了?"

  "我當然可以談,不過你要價太高,"爸爸狡猾地轉著眼珠,"所以你現在先得回家去,讓你媽媽把價錢降下來。"

  爸爸知道,我想要同他糾纏的並不是錢的問題,因為在那個夜晚,錢不是最重要的。媽媽一旦同意跟他離婚,她也就決心同他徹底脫離干係,沒打算從他那裡要錢。可是,我為什麼還要像一條螞蝗那樣,緊緊的吸住他不放呢?我一次次被爸爸逐出辦公室,卻並沒有回家,而是在他樓下轉了一小圈,便帶著協議重新回到他那兒。

  "噢,我不想說話了。"他抱住了頭。

  "你不說話,"我不依不饒,"我們怎麼來談這份協議呢?"

  "我也不想要協議了。"他捂著臉,嗡聲嗡氣說。

  "什麼?你不要協議了?"

  這下,我吃了一驚,可我話音剛落,爸爸卻立即抬起頭來。我驚訝地看到,他眼眶通紅,裡面轉動著晶瑩的淚珠。

  "我是不想談了,"他聲音哽咽地說,"因為我、我受不了,我唯一、心愛的兒子居然在這裡跟我談錢。"

  我得承認,有那麼一瞬間,我是差不多給他打動了。他的表情那麼逼真,我理解他這一代人對於錢的態度。他們是在文革以後才真正接觸到錢的。當時,錢幾乎還是一個跟性同樣隱密的詞。不要忘了,我在這裡給你描述的是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我正處在青春期,而一進入青春期,在某種程度上我便失掉了自己的父親。我從此變得性格孤僻偏執,並萌生出了後來對爸爸的虐待傾向。一位爸爸對兒子的精神影響,難道真的有這麼大嗎?我可以打一個比方。一天,小男孩忽然發現自己的小雞雞勃起了,他從沒有見過這種現象。於是,他試著用手去撥弄它,他感到了某種特殊古怪的快感。毫無疑問,這樣發展下無能為力是危險的。這不僅使他身心陷入恍惚,還會讓他一進青春期,便開始變得孤獨,內向和由於擔心身體受損而憂慮重重。可假如這時候爸爸推門進來,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爸爸看著兒子,會問:

  "親愛的兒子,你在手淫嗎?"

  "什麼叫做手淫?"我茫然地說。

  "你這就叫手淫。"

  "我這就叫做手淫嗎?"

  "噢,你真的不知道?看來,你還不懂得自己已經長大了。讓爸爸來教你如何正確地,哦,不,教你如何克服這種自閉的壞毛病吧。"

  接下來,爸爸會把小臉漲得通紅的兒子拉到戶外,帶兒子進行一些輕鬆有益的體育活動。一種秘密一旦被揭破,便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或樂趣,所以兒子從此大概就不會被這個問題困擾了。但遺憾的是,這樣的對話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中。在我進入青春期的那個時代,它根本不可能在我們父子間出現。

  自從把我送進中學,爸爸就像其他爸爸那樣,開始了他們火熱的生活。對他們來說,新的時代突然變得生機勃勃,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進入了青春期,成年人的青春期是非常躁動不安的。因為多年來,在他們身上已經積鬱了太多的能量。往後你便會看到,這種能量的釋放不僅可怕,而且片段有破壞性。其殺傷力,遠非一個青春期小男孩的偶爾手淫可以比擬。但爸爸不用做性夢,因為他長工資了。在我上中學時,長工資對家長來說是帶狂歡性的事情。要知道,以前根本就不長工資,可這時不僅有了長工資的名額,為得到這名額還須經過激烈角逐:小會提名,大會討論,同事間相互結成同盟,被刷落的人深夜拍響領導的門。其過程類似於後來我在電視上看到的申辦奧運,或更準確地說,那風格就像爸爸那代人剛經歷過的文革。當然為十塊錢工資爭鬥而不是為理想獻身,你可以稱之為一種進步,也可以說是墮落。

  不管怎麼說,爸爸爭到了那一級工資。他興奮得兩眼放光。一級工資的魅力真是感人,恐怕往後,也很難看到這種十來塊錢便讓人發狂的場面了。每個周未這從寄宿學校回家,都會看到爸爸與媽媽在算計如何花費漲出的工資。當時,沒有股票投機,也無房地交易,最好的辦法便是把錢存起來,可存好了錢,又該拿它來做什麼呢?

  "消費的時代到了。"

  如果那時爸爸問我,我就會這樣告訴他。

  "你說什麼?"爸爸懷疑地從他的存折裡抬起頭來。

  "我說,消費的時代到了。"

  "消費的時代到了嗎?"他又小心翼翼地問了句。

  "是的,爸爸,不要當守財奴了,"我不快地說,"你不覺得守著你這點兒錢,比縮在被子裡手淫還可笑嗎?"

  我說的是實話。市場上的商品已日見豐富,我同學的的家長們都開始了小心而不失狂熱的採購,不斷聽到有哪家買了電冰箱,哪家又添置了洗衣機的消息。同學們週一回校,已經形成了攀比各自家庭新變化的習慣。我內心不禁暗暗為老爸著急。形勢逼人!我倒不是我虛榮心強烈,因為我已經意識到了,如果像爸爸這樣一個成年人還不開始消費,那他就不懂得去努力掙錢,也就將在未來的競爭中被淘汰。

  幸好,爸爸及時捕捉到了這個問題。在八十年代開始的時候,他還是一所中專裡鬱鬱不得志的教師,可到這十年快結束的時候,他卻早已經脫離學校,並坐在一個人們羨慕的職位上了。於是,接下來他就想到了要離婚,還因為得不到一份協議,便用各式惡毒的詞語咒罵我。

  "流氓,劊子手,無賴,吸血鬼!"他臉上還掛著淚花,便開始咕咕噥噥地罵開了,"你不給我協議,就是眼睜睜地看著我給毀掉!"

  "爸,沒這麼嚴重吧。"

  "比你想像的要嚴重!"他哽咽道,"鬧了這麼長時間離婚,我哪兒還有心思工作。你大概不知道,上級已經摳了我,說要撤我的職了。"

  "也許,我是可以向你做一些讓步。"我猶豫著說。

  "多少?"

  我聲音很小,可爸爸卻聽到了,他立刻就瞪起了眼睛問我。他眼中的淚水,彷彿一下子也揮發掉了。

  "這可說不準,"我感到後悔了,搪塞道,"你知道,我總得回家去商量一下。"

  "那你還磨蹭什麼,還不快去!"爸爸嚷嚷道。

  我離開了八九年,可卻不知上哪兒去。按理說,爸爸很快就要從我的生活中隱退了。他將迅速弱化,成為一道殘存的陰影,或走在他的路上。而我,也將走在我的路上,並認識一些叫明娜的女孩。她們將取代爸爸,成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際關係。我把她們統一稱作明娜旭因為我同她們的關係都長不了。在我與她們之間,存在著一種深深的不信任。實際上,更多的是我抱有這種冷漠情緒,明娜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一點。她曾經問我:

  "你愛我嗎?"

  "唔,至少現在是愛的。"我說。

  "現在愛,是什麼意思?"明娜懷疑地說,"那往後呢?"

  "以後的事,誰說得清呢?"

  "聽上去,你對愛情沒有一點兒信心,這是受你那位爸爸的影響嗎?"你知道,跟每一位明娜,我都會講爸爸的故事,於是她又問,"那麼,我再問,你願不願意同我結婚?"

  很多女孩,大概都會對戀人提類似問題。我當然清楚,只需給她們一個肯定答覆,即使是敷衍的,也能夠使她們暫時地獲得滿足。女性天生就是懷疑主義者,她們需要每天提問,才能夠得到對這個世界的信任。比方,人們見面時,常常會問:

  "你今天吃過了嗎?"

  可要換作明娜,她就會反覆地問我愛不愛她。在所有明娜身上,都具有這類偏執,可我卻不願意給出虛假的回答。因此,我常常就說:

  "對不起,今天我沒有感覺,我必須每天都愛嗎?"我說,"也許明天,我又會重新愛你了。"

  我一直覺得,愛是一種難以確定的東西,因為人本身就是不確定的。在每個人身上,都會有一些古怪而隱蔽的部位,它們會時常作祟,使你陷入突發性的迷狂。

  "哦,你愛我嗎?"當年我同爸爸談判時,他也曾這樣問我。

  "怎麼會不愛呢?"我說,"我不是你兒子嗎?"

  "那你幹嘛不幫幫我,還要看著我在這裡受苦?"爸爸責怪我。

  "不問你要錢,你就不苦了?"

  "其實,這不是錢的問題。我知道我需要我份協議,我也知道你正在幫我。如果沒有錢,我可以去掙、去偷、去搶,你需要老爸去賣血嗎?"爸爸恫嚇了一通,然後把目光收向我,"實際上,我只是感到孤獨。"

  "孤獨,"我迷惘地說,"這好像一個與協議無關的話題。"

  "它當然有關係,"爸爸說,"因為你還是孩子,所以你不能理解爸爸。"

  "我為什麼非得理解你?"

  "因為協議,"爸爸說,"等你做了爸爸,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離婚,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偏執,老是盯住我吵著錢啊錢啊的。"

  "好吧,那你為什麼要離婚?"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爸爸又賣了個關子,"因為孤獨。"

  爸爸始終沒有真正跟我說過,他為什麼非得離婚。他當時喋喋不休繞來繞去的解釋,只是為了擾亂我,以便函以最小的代價從我手裡攫取到協議。不錯,我知道從本質上來講,一位爸爸可能是孤獨的。他從他成為爸爸的那天起,身份在某種程度上就被界定了。他上有老下有小,他必須專注於事業。可供他荒唐的年齡已經過去了,他得擔負起職責來。他時常會感到焦慮,因為他的生活正漸漸變得枯燥。假設他年輕時又恰好遇到了文革那樣一個時代,那麼等到他中年是,內心的焦慮必然會更為加劇。他當然可以把希望寄托給兒子,對他來說也僅僅是替代性的,並不能代表他本人。我想像絕大多數爸爸都曾這樣問過兒子:

  "乖孩子,你長大了,究竟想要做什麼?"

  "解放軍叔叔,科學家,因為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有不怕;要不就是股票商人,自由作家,電腦大亨,手持愛立信七八八。"

  根據所處時代背景不同,兒子可仰起小作出這些略帶出入的回答,但是你不可能想像把這們的問答倒過來。

  "爸爸,"我仰起了小臉問他,"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傻孩子,"爸爸摸摸我頭,他看上去有些羞愧,"爸爸已經長大了,再說,我也不知道以後想做什麼?"

  對我和爸爸的關係,我後來認識的那些明娜,是沒辦法真正瞭解的。父子情感,的確是世上古怪的事物之一。我小的時候,文革還沒有結束,因此他不清楚來是什麼。我跟明娜講過一些爸爸在那時候虐待我的故事,他曾經不用麻藥,就用一把鉛筆刀割破我肩頭的膿瘡,還用一管取掉了針頭的注射器插進去,從我痛苦的嚷嚷中獲得了強烈的滿足,可說起來那只是他文革中沒有事幹太無聊了。等他稍有機會,他立刻便撇下正在青春期畸形發育的我,忙著做官掙錢去了。後來他索性還想要離婚,把我們一家都拋掉。因此,在法院開庭前的那個夜晚,我稍稍蹂躪一下他,是怎麼也不過份的。可明娜認為,我應該答應他更多的要求。

  我一直在想,在那天夜裡,我是不是表現得過於偏執了?我知道必須同爸爸簽訂一份協議,在協議中,我幾乎是僭越地代表了媽媽同意他離婚;我還知道他一旦離婚後,便會想方設法地把同我達成的條款都賴掉,使它們實際上變為一些廢紙公文。可為什麼我還要對他如此著迷,在他像火山一樣噴發時靠近他,以援助為名,試圖從他那裡獲取一些熾熱的岩漿,並反覆地對他進行刁難,不到最後的時刻不肯鬆開手中的籌碼?也許只能說,我對於爸爸,懷著的是一種病態的好奇。是的,我是他的兒子,在他身上流淌著的血液傳給了我。爸爸是孩子的鏡子,孩子對爸爸,或許比情人還古怪。在現實生活中,這種關係是微妙的。它實際上與時代有母親無關,與那個所謂的俄狄浦斯情結也無關。它可能與時代有關係廳是當父子倆都處在一個共同是時代時,它跟時代的關係也就不那麼緊密了。於是,它剩下來的便只是關係本身。在父子關係中,首先是互相注視,爸爸注視兒子成長,兒子注視著爸爸衰老。當兒子陷入對生活的困惑時,爸爸必須肩負起控制與開導的職責。可是當爸爸本人也不得不發作時,他就得祈求於兒子了。所以說,母子關係是溫和的,情侶關係是多變的,而父子關係既包含衝突又不可改變。你可以尋找一個以上的情人,但很難想像你擁有一個以上的爸爸。爸爸與你我關係是順延的,在處理得好的時候將像是一根優美的直線。你們將有相似的體形,雷同的個性,當爸爸漸漸老去時你得自然地接替他,從家庭到社會,從孤獨到怪癖。你會對一個情人感到大厭倦,因為她可能不是唯一的,可對爸爸你就不能停止琢磨。因此,當爸爸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發作時,對兒子來說這簡直就是個福音,你可以盡情的窺視,還可以對他進行折磨。

  "哦,"爸爸呻吟道,"你正在對我進行折磨。"

  "這談不上折磨,"我說。

  "乾渴的確良喝不到水,最心愛的兒子也朝你抹下了臉,這不是折磨是什麼?"爸爸說,"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掏錢,還折磨著我幹什麼?你究竟想要我怎麼做呢?"

  "我想要瞭解你。"

  "你是你,我是我,再說,我們是在這裡談協議,"爸爸說,"這跟我們的協議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叫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對你的錢沒有興趣,這實際上並不是錢的問題。可是,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來找你簽下它,也許,除了這份協議,我的克制是想從你那裡再得到些什麼。"

  "什麼?"爸爸警覺地說。

  "既不是錢,也不是值錢的東西,"我說,"也許,是一次旅行。爸爸,難道你不覺得談了這麼久,我們需要散散心嗎?在我的印象中,我們倆還沒有一塊做過旅行呢。"

  "嗯,這倒是個新穎的主意,"爸爸沉呤道,"看來,過去我是對你關心不夠,讓你到現在還這麼孩子氣。這時候,酒樓與餐廳應該還在營業,不過可不能誤碼了正經事,耽誤了明天的開庭啊。"

  "你放心,我們什麼都不會耽誤的,只要你跟我走,最終我會得出滿足你的條件,讓你得到協議的。"我說道。

  爸爸跟著我上路了。由於從我這裡得到了承諾,他看上去還挺高興。可是你以為,我只是想讓他到酒樓吃吃夜茶點心,然後痛痛快快地把協議交給他嗎?多少年來,他還是頭一次落入了我的控制。一旦讓我抓到機會,我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於是,我一下子就把他領到了姨婆的病床前。你知道,她是一位殘疾的老人,一輩子沒有婚姻也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在我們家呆了不少年,把我和妹妹帶大;她從不生病,可當爸爸離婚以後,她便病倒,並且要死了。她想見見爸爸,但爸爸已經從我們家走掉了。我讓爸爸看到,病房裡,老人正進入她監終前的譫妄狀態。她閉著眼睛,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論醫生、護士、同室的病友還是我們這些家人,誰喊她都聽不見。爸爸沒有想到我會把他領到這裡來,他慌了神。他扯住我的袖子,想要往後退,我捉住了他。

  "不,這不是真實的!"他驚慌地對我說。

  "這是真實的,"我告訴他,"爸爸,你不是一直對我說,她對於你就好比是母親,你總是渴望著她生一次病。現在,她病了,而且病得就快要死了。來吧,去看看她吧,你不是要同我簽協議嗎?簽完協議,你就要離開她,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爸爸鼓足勇氣,朝病床前走過去。

  "老人家,"他一邊走,一邊小心地呼喚道,"老人家,我來看你了,你怎麼樣?你能聽出我的聲音嗎?"

  "自摸。"

  老人沒有睜眼,冷冷地回答了一句。爸爸不好意思地回過頭,朝我解釋道:

  "我聽明白了,她老人家在打麻將。"

  "再試試,再喊她一次,"我催促道,"要知道,我可是帶你跨過了時空的。"

  "老人家,是我啊,"於是,爸爸真的伏在她旁邊,柔聲叫起來,"你醒一醒吧,我馬上就要拿到協議,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哦,你對於我就好比是母親,我正籌劃著,在我離婚後陪你去什麼地方玩一趟呢。你一輩子孤苦伶仃。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一直促使著我在思考人生的意義嗎?"

  但老人根本就不理睬他,她已經完全進入了孤獨境界。然後,她就死了。我們從她那裡離開以後,爸爸仍沉浸在受到的刺激中不能自撥。

  "瞧你帶我做的是什麼旅行啊,"他朝我抱怨說,"我還以為你要陪我去酒樓喝喝茶呢。""我不是說了這不是普通旅行,"我告訴他,"否則,到時你又怪我不通知你了。"

  "沒想到,老人家在最後時刻,在做的竟然是自己跟自己打麻將。"

  爸爸感慨道。由於我們已經重新回到了路上,他似乎意識到剛經歷的只是某種幻影,情緒漸漸地平復,又記掛起他的協議來。

  "其實,我之所以要離婚,"他沒頭沒腦地對我說,"跟老人家有很大的關係。"

  "哦?這種謬論,我倒是頭一次聽你提起,"我好奇地說,"聽上去兩者間絲毫也沒有聯繫。"

  "你不懂,"爸爸歎息道,"你想想,她老人家一輩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她把我和妹妹都帶大了,還給你燒了好多年的飯。"

  "我吃過她燒的飯,這我當然記得,"爸爸打斷我說,"可一個人的生活,就僅僅是燒飯和打麻將嗎?"

  "那你要姨婆怎麼樣?"我奇怪地問道,"也要跟你一樣,在我們家裡攪得個天翻地覆嗎?"

  "天翻地覆不是目的,是過程,"爸爸沒好氣地對我說,"過程是沒有意義的,重要的是目的。再說了,我就在家裡攪,受累的更多還是我自己,你以為我願意攪?我還巴不得你趕緊把協議交給我,我好快些走人呢。可是,我為什麼要這樣折騰,包括跟著你,落入你無情冷酷的控制,被你指使得團團轉,把老人家的死都提前栽到我頭上來?你說,我幹嘛非得遭這份罪?"

  "是啊,為什麼呢?"我饒有興趣地說。

  "因為老人,"爸爸說,"你看,你姨婆已經很老了,也許她很快就要去世了,雖然她身體向來很好,可誰也保不準她哪一天會病倒,而且病倒的時候我恰好又不在她身邊。可是你以為,她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了給我們燒飯,還有在你和你妹妹小時候替你們洗澡擦屁股嗎?這些年來,我看著她一天天衰老,就常常在想,也許我也會有這一天的,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

  "聽上去,"我插話說,"你離婚的原因主要是憂慮了?"

  "完全正確,"爸爸得意地說道,"看來,你已經開始對我有所瞭解了,樣走下去,你應該很快把協議給我了。"

  我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與他繼續走在路上。我們遇到了一個旅遊團。旅行團裡大多是些中老年人,其中也有媽媽。他們跟著舉著小旗的導遊,從我們身旁經過。沒有人看我們。爸爸不安地停下腳步。

  "咦,那不是你媽媽嗎?她去哪兒?"

  "去旅遊,"我說,"大概是新馬泰吧。"

  "她出國旅遊了?"爸爸略帶嫉妒地張望著,"你媽媽旁邊的那男人是誰?"

  "這是好些年以後的事情了,爸,你別管,我們走我們的吧。"

  "你到底要帶我上哪兒?"可是,爸爸卻狐疑起來,"你不說清楚,我可就不跟你去了。"

  "你放心,"我歎口氣,"我帶你去找妹妹。"

  我說的是實話。因為從戀父情結的角度說,妹妹對爸爸的情感要比我強烈得多,她曾經堅決反對過爸爸拆散我們的家庭。爸爸離婚以後,她就開始搗騰起一些小生意。有一回在火車上,她遇到了一個香港商人。那個商人又老,又像一個騙子。可我和爸爸驚訝地看到,妹妹竟然一下子愛上了他。突然之間,她就像失去了控制。她放棄工作,和香港人租了一套房子。兩個人經常手拉著手,在街上漫步,到餐廳吃飯,遠看像一對父女,近看卻是親密情人。妹妹居然相信,她會嫁給那個香港人。她這樣做的唯一理由,可能就是他年紀上幾乎可以做她的爸爸了。每當對方外出跑生意時,她就呆在屋子裡等待他。

  "這是怎麼回事?"爸爸不安地問我道,"這件事情,你怎麼從來也沒告訴過我?"

  "我不是一直忙著跟你談協議嗎?"我告訴他。

  爸爸猶豫著,不知道究竟是跟我談協議,還是繼續呆著看下去?可沒有多久,妹妹就被那個香港人拋棄了。妹妹哭著跑回了家裡,家裡只有媽媽。"唉,你真是一個傻瓜,你明明知道那是一個騙子,怎麼還能相信他呢?"媽媽對她說。"可我就是相信他,你們說過我是瘋了,可我就是想為他發一次瘋。"妹妹哭道。受到這樣的打擊,她好像一下子憔悴了許多。幸好,有人給她提供了一個去外地工作的機會。於是她就不聲不響地離開家,像爸爸曾經做過的一樣,從我們的眼前消失了。

  "這段小插曲,跟我的倒挺相似,"爸爸故作鎮靜地評論道,"一個人為什麼發作,有時候旁邊人根本就不明白。"

  "難道你看不出來,她其實是因為你在發作,至少是你在她心中的幻影。"我說。

  "但這僅僅可能是遺傳,"爸爸狡辯說,"我控制不了遺傳,你不可能讓我對這種事情也負責任的。"

  "哦,接下來,你大概還要說,在跟我鬧騰的其實不是你,而是你體內的某些無法控制的神秘事物了?"

  "難道不是嗎?"爸爸朝我忽閃著眼睛,"你以為,我願意在這跟你受這份罪?和你妹妹一樣,眼下,我也確實是沒辦法控制住自己。"

  爸爸的態度,讓我非常不滿意。我決定撇下他,讓他再自個兒遊蕩一陣。我離開他,去找到了我的明娜。和爸爸談了這麼久,我想休息一下,可明娜一見到我就說:

  "咦,你不是去找你爸爸了嗎?"

  "不,我不再管他。"我說,"我決定讓他自生自惡滅了。"

  "瞧我跟你說過什麼,"明娜不快地說,"在你身上,有一種致命的冷漠,不論對你爸爸不是對別人都如此。你沒有感覺到,這種冷漠對我們的關係同樣也是致命的嗎?"

  "親愛的,這是我的性格,"我解釋到,"而你知道,有時候性格也就是命運。你需要我相信什麼嗎?是你,還是我爸爸?"

  "我需要你相信愛。"

  "愛?"

  "實際上,是要你懂得愛,"明娜說,"你跟我在一起時總是談一些抽像的問題,可你不懂得愛其實並不是抽像的。愛是一種關係,是行動。你看,你爸爸不是在行動嗎?他還在尋找你妹妹,在他身上,至少有著比你更多的愛。可從你這兒,我怎麼就感受不到?看來,你是有過一個糟糕的爸爸,從他那裡你什麼好的都沒有學到。你為什麼不跟他學學怎麼愛,或者是先學著愛他呢?你連爸爸都不愛,連失去了爸爸都不感到痛苦,那你又怎麼可能在後來愛上我,並同我建立起真正的愛的關係呢?"

  我承認明娜說得對,我跟爸爸在一起時,是沒有試圖愛過他。於是,我重新回去尋找他了。這還是我頭一次在真正地尋找他。我去了我們原來的家,他不在那裡;我又去了他離婚後的新家,他也不在。一時間,我懷疑我已經丟失他了,可很快,我又在路上重新找到了他。我驚訝地發現,才離開一會兒功夫,爸爸便已經衰老了。他腦袋上已經生出了白髮。看上去,他非常孤獨,有些迷惘。他四處張望,好像不知該上哪兒去。

  "哦,爸爸,我在這兒,"我叫他,"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我的協議呢?"

  可爸爸對待我的態度,出乎意料地粗暴。他看到我,便上來一把捉住我,並不容分說地把我押回了八九年。

  夜已深,我和爸爸的談判也開始進入了實質階段。

  "夜已深了,爸爸,"我告訴他,"你看,這回我給你帶來的是一份條件優厚的協議,我已婚經把其中的金額降了又降,你可再不能說我虐待你,還有缺乏愛心了。你以為,我這是在談生意嗎?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藏了多少錢,可就算是談生意,我們在談的也是你的生意,它也只是對你重要的,你以這我會貪圖你的一千兩千?你何必拘泥於此,同我斤斤計較呢?說到底,你面臨的不過是一起離婚案,幾乎是法院受理案件中最小的一種,如果我們達成協議,那你的事情對法庭來說,就更加像是不存在的。"

  "是啊,我明白你是出於愛,"爸爸先故作謙遜地表彰了我一句,但他立刻往下說,"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的愛使用權我感到了壓抑呢?你知道,本來在明天將要有一場開庭。實際上,我一直期待著這次開庭,我將獲得公正、同時有利於我的裁決,這樣我離開你們時,也就將問心無愧,並永遠不會為此後悔。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夜晚,因此我才希望在這樣的時刻,跟兒子在一起談論的是一些有感情、而不是涉及金錢的話題。"

  爸爸停在那裡,彷彿是陷入思考,然後他慢慢說:

  "於是,我把你叫來了,因為除了你,我也沒有別的人可叫了。我叫你來,是想叫你幫我弄一份協議,可是,我為什麼需要一份協議,而不需要法庭的裁決呢?你可以說,我是怕冒敗訴的風險,但是現在我告訴你,我已婚經托人找法官打了招呼,我甚至私下見過法官,多他那裡得到了勝訴的允諾,因為法官本人也離過婚;你還可以說,我同你斤斤計較是捨不得錢,可你要曉得,我跟你簽協議的前提是已婚經放棄了家裡的財產,如果打官司,我完全可以得到那一半財產。你說,我為什麼樣要放棄勝訴的樂趣,而在這裡受你的折磨呢?"

  我沒有吭聲,等著爸爸往下說,同時琢磨著爸爸關於法官的那些話是不是在恫嚇我。

  "因為我愛你,"果然,爸爸把答案說了出來,"聽上去,這肯定不會讓你相信,可是我確實是出於愛,才把這個機會交給你的。我看,我離婚本來不關你的事,可是你卻興沖沖地跑到我這裡來,一遍遍地纏著我,逼我答應你弄出來的這份協議。我怎麼知道,這肯定不是你媽媽的意思?要是她想刁難,為什麼不跟我在法庭上見,還讓你盯著我,一個勁地打聽我究竟為什麼離婚,不停地問一些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問題?"

  "爸,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我抗議道。

  "可是我明白,"爸爸說,"你看,對於你媽媽和妹妹,我的態度是明確的。在離婚這件事情上,我們彼此對立。她們反對我,但這反對也可以理解,所以我才願意把家留給她們,但就不同意給更多的錢。我願意給你姨婆她老人家錢,呆為她說不定就要死了,再說,她需要的也許就僅僅是錢而已。可是,你就不一樣了。首先,你是我兒子;其次,你也不反對我離婚,因此,我才決定給你最慷慨也是最無私的愛,讓你提前充當了明天的法官,來這兒對我做一個裁決。你不要做出這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實際上,你已經這樣做了。"

  "你是說,"我難以置信地說,"我在審判你?"

  "為什麼不是呢?"爸爸悲哀地晃晃腦袋,"我本來以為,你會比法官更公正,因為你有愛,不過現在你的表現,卻太令我失望了。你只是在虐待我,同樣不理解我。在你面前,我什麼也說不出。你讓我感到絕望,我似乎比見到你之前更加痛苦了。"

  "有這麼嚴重嗎?爸爸,"我心虛地說,"如果這樣,你就別跟我簽協議了,你要是有話,就留到明天法庭上說。"

  "不,來不及了,"爸爸又悲哀地說,"現在,我是非拿到這份協議不可了。"

  我知道,這時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趕快把協議交給他,不要再同他爭辯。可是我清楚,他心頭那股莫名的郁氣,已無法不讓他發匯出來的。我已經虐待了他一晚上。既然我說了我愛他,還向明娜保證過了要給他一種愛的關係,我就只好再冒一次險。

  "好吧,"於是,我對他說,"那麼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我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嗎?"他看著我,懷疑地說,"我可是想帶你去做一次旅行。

  "哦,爸爸,剛才我還建議過去茶樓喝茶,吃點夜宵散散心,可是你拒絕了,"我說,"不過這沒有關係,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今天晚上,我可以給你任何想要的機會。"

  可是,爸爸想要做的可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你以為他要請我去茶樓喝茶嗎?他一下子就把我弄到了第二天的法庭上。那是一個正規的法庭,爸爸將我往被告席上一推,然後就往旁聽席溜去了。

  "喂,喂,"我在他後頭著急地叫道,"爸爸,你這是做什麼?"

  "你不是說過你愛我,還可以為我做任何事嗎?"爸爸回過頭來對我說,"現在,你就代替我出庭吧。既然你審判不了我,那總可以幫我接受一次審判吧。"

  "可是,協議呢?"我叫道,"你沒有給我協議,我怎麼幫你出庭?"

  "噢,我只能怪你,"爸爸無動於衷的說,誰讓你一直在虐待我,沒有和我達成那份協議呢?

  我剛要同爸爸申辯,可這時候,法官和書記員進來了。法官把手中的案卷夾往桌上一擱,朝我說道:

  "原告,你坐下。"

  "你看,"爸爸在旁邊附合道,"法官叫你坐下了,"

  我只好坐下來。我打量了一下法官,我發現法官與爸爸有點兒像,兩個人都是胖乎乎的,看上去真像是兄弟倆。我想起來,爸爸跟我說過他跟法官有默契的事情,我希望爸爸不是在吹牛。彷彿窺透了我的心思,爸爸飛快地溜上來,湊在我耳邊嘀咕說:"你不要怕,這位法官本人也是離過婚的。你不是說,離婚案差不多是所有案子中最小的嗎?"說完,他又飛快地溜回去了。

  讓我驚訝的是,對爸爸活躍的竄來竄去,法官竟然視而不見。法官叫書記員做好記錄準備,就對我宣佈道:

  "現在,我們開庭了。"

  "對不起,法官,"我舉起手,"沒有被告,你不能開庭。"

  我注意到了,媽媽並沒有到,也就是說,被告是缺席的。沒有被告,我呆在這裡還告誰呢?我很高興及時發現了這個事實。

  "不過,我認為可以開庭了,法官。"爸爸在一旁建議說。

  "爸爸!"我朝他怒目而視。

  "這個人是誰?"書記員問法官。

  "對,這個人是誰?"法官似乎這才注意到了,他問爸爸,"你是誰?"

  "我只是一個旁聽者,"爸爸謙遜地說,"實際上,你可以把我看成是原告的兒子,我清楚在法庭上,我是沒有開口說話權利的,可是,鑒於我熱切地坐在這裡,所以我希望能盡快地看到開庭了。"

  "當然,我們會開庭的,"法官冷冷地說,他轉向我,原告,請你談談,你為什麼要提出離婚?"

  "是啊,我為什麼要提出離婚呢?"我心中才這麼想,嘴上便不知不覺地說出來,"法官,你看,離婚對我什麼好處出沒有。我有一對兒女,女兒因此不認我了,兒子也借此在勒索我;在我家裡有一位老人,我對待她好比像母親,可離完婚她就去世了,我為此還將背負上間接兇手的惡名;我曾經虛度光陰,到了中年才得到了現在的職位,雖然說虛度光陰不是我的錯,你可以把那歸結為時代,可離完婚,我確實就要丟掉職位,回到學校時代去重操舊業了;你說,我為什麼要離婚?"

  "我當然碰巧是離過婚的,可是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離婚?"法官生氣地提醒我說,"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我雖然不清楚法官你的情況,可是,我本人的家庭卻不能說是不幸的啊,"我謙遜而熱切地朝法官嚷道,"至少,在我發作之前不能說不幸,就拿我的兒子來說吧,他多麼聰明,多麼伶俐。在我們之間,有一種深深的愛。我為他而感到驕傲,他同樣因為擁有著我而自豪。不錯,在文革,在他童年時,我是有過一些小小的發作。我在肩上開了一刀,噢,那一刀,你可稱之為某種虐待,可是,他吭聲了嗎?出於愛,他心甘情願地就把自己奉獻出來。在那一刻,他完全是幸福的,我也是。不培訓信,你去問問他,他就坐在那兒,他可以為我作證。"

  說著,我朝旁聽席望去,可爸爸卻狡猾地將手指擱在嘴唇上,向我示意他不能出聲。

  "他不能出聲。"法官告訴我說。

  "那麼,我請求提出撤訴。"我生氣地說。

  我這一說,法官和爸爸都大吃一驚。

  "法官,他不能撤訴!"爸爸在那頭站起來。

  "是啊,你為什麼要撤訴?"法官也警告我說,"你以為法庭是兒戲嗎?"

  我知道法庭不是兒戲,可是,法官並不明白我是代爸爸在這裡接受裁決;我還知道,爸爸的本意就是要逃跳這場審判,因為法官向我提出的問題,他實際上一個也回答不出來,如果要他說的話,他只能夠是撒謊、推托、支吾其詞和胡言亂語,決不可能比我說得更好。撤消訴訟,是我站在這裡能夠替他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既然他要我代他受過,想以這種方式來虐待我,那我為什麼就不能自作主張,把這場衝突消彌於無形呢?我希望向法官,同時也向爸爸進一步陳述我撤訴的理由,可這個時候,某種意外的情況在我身上發生了。彷彿我體內的每個器官都陷入錯亂,它們忽然之間都充盈起巨大的能量,想要向外膨脹釋放。由於它們的釋放。由於它們的釋放毫無方向感,我就感到了一種撕裂肺的劇疼。這令我感到了莫名的絕望,無數的幻影同時閃現在我眼前。我看到了自己在沒有目的的奔走,看到了自己在叫囂,我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些幻覺,可我清楚它們是真實的,它們既是爸爸的,在這個時候也就是我的。我好像還落入了一個木夾子,它的兩面分別是時間、衰老、虛無、焦慮、生命的不可重複和世俗。我明白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後退了,因為我掙不開這個夾子,可是我又忍受不了它,我這才意識到了什麼叫審判。我疼得冷汗淋漓,身體蜷縮成一團。爸爸和法官目無表情地看著我。

  "噢,我愛不了啦。"我朝他們央求道。

  可爸爸和法官都沒有反應。

  "你們這種態度,"我嚷嚷道,"能夠稱作愛與公正嗎?"

  "你提出了訴訟,"法官溫和地俯向我,"我們當然要給你一個判決,不然,我們怎麼向旁聽的人交代呢?"

  "協議,"忽然之間,我想起了我跟爸爸間的那份協議,於是,我不顧一切地叫道,"法官,我身上還有一份協議,你看到這份協議,就可以讓我解脫,不用再勞你的神作出判決了!"

  "哦,有這麼回事嗎?"法官皺起眉頭。

  "不信,你問他。"我指爸爸。

  法官轉向了爸爸。

  "是有這麼一份協議。"在徵得了法官的點頭同意後,爸爸慢吞吞地開口了,"不過據我所知,原告至今還不願意在協議上簽字,因為他認為是對他的虐待。"

  "天哪,如果這是虐待,我情願把它稱為是最美妙的愛,"我說道,"法官,請你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立刻就會想辦法把它弄出來。"

  法官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出乎我意料,他寬宏地表示了同意。法官領著書記員離開之後,爸爸跑過來。

  "你可是答應讓我虐待你了,"他得意地說,"你還把這稱作為了愛。"

  "噢,如果這能讓你感痛快,那你就幹吧。"我呻吟道。

  "你怎麼還不明白,"爸爸不快地說,"虐待並不是目的,愛也不是,世界上有脫離具體的愛嗎?我知道,離婚案是最不起眼的案子,可難道非要我殺了人,或者從陽台上跳下去你們才會認真替我思考嗎?你看,我的要求並不過份,甚至可以說是菲薄的,我只要求至少有一個人理解我,比方說你,我的兒子,要是你理解我了,我也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把婚離掉了。"

  我爭辯不過爸爸,只好乖乖地隨他回到了路上。但嘗到了爸爸厲害,這一回我不得不警覺多了。

  "爸爸,我們去哪兒?"我問他。

  爸爸不說話,他只顧悶頭向前走。

  "爸爸,你要不說清楚,我可就不跟你走了。"我說。

  "我要帶你去見你的明娜。"他說。

  "明娜?"這下,我真的是吃了一驚,"爸爸,你怎麼知道我的明娜?"

  "在我們父子間,到這種份上還會有秘密嗎?"爸爸看著我說,隨即,他又歎了口若懸河氣,"事實上,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嫉妒你,尤其在今天這種時候。"

  "嫉妒我?"我說,"嫉妒你兒子交女朋友?"

  "當然,"爸爸翻翻眼睛,"你看,你有明娜,可我卻沒有;你小小年紀,已經有了不少的明娜,以後還會再有,可是我只有認識了一個女人,說起來她還是我小時候的同學。她留著過去的那根大辮子,這是她唯一能夠讓我記起她的,也是我跟她相處的唯一理由,可這一個女人,就讓我的生活崩潰了,至少你們認為我崩潰的原因是為了她,你說,這公平嗎?如果僅僅是女人就能夠讓我崩潰的話,那也不應該是這一個女人。"

  "爸爸,你該不會要我頂替你,去找你的大辮子女人,"爸爸簡明地說,"可是我知道,明娜對於你來說,往後卻是比我還重要的。"

  風在我的耳旁呼呼作響,爸爸領著我去找起了明娜。很快,他就幫我找著了一位,她皮膚黝黑,也可以稱之為長得漂亮,是我所結識的明娜中最讓我喜歡的一位。爸爸一見到她,立即就從懷裡摸出一件公章模樣的玩藝,朝我和明娜身上各蓋一下,我和明娜便成為夫妻了,這還不算,我驚訝地看見,明娜的肚子緊接著迅速大起來,她的肚子很快又變小,一個孩子被她生下來。

  "一個男孩,"爸爸高興地接過那個醜陋的小東西,捧著交給我,"他是你的。"

  "爸爸。"小東西半年著肉乎乎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句。

  我驚恐地想要跳開,可爸爸騰出一隻手捉住了我。

  "爸爸,你這是做什麼?"我對爸爸說,"你在包辦婚姻嗎?你總不該像那些平庸的老頭一樣,想抱孫子想昏了頭吧?這個小東西是從哪裡來的?你從哪裡弄來的,就把他送回哪裡去。"

  "他是你的,"爸爸快活是看著我,又看盾我的明娜,"是從你老婆肚子裡生下來的,我可沒辦法把他送回去了。"

  "這不可能!明娜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只是我生活中的某種集合體。她怎麼能夠生孩子呢?"我氣惱地說。

  "這完全可能,"爸爸故作無奈地歎息道,"你看,這孩子熱乎乎的,你摸摸他的小手,多麼軟,多麼真實。來孩子,這就是你爸爸,叫啊,快叫他一聲爸爸啊。"

  爸爸俯下身,朝那孩子說道。我震驚地看到,才片刻功夫,這孩子又長大不少,已經能站在我跟前了。他朝我仰起了小臉:"爸爸,我要吃冰棍。"

  "沒有冰棍!"我一肚子火,我想朝這孩子叫嚷,可是不知怎麼搞的,我想使勁喊,卻又喊不出來,這孩子彷彿對於我有某種魔力仿的。

  爸爸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著我,他得意地開口了:

  "我最親愛的兒子,你看,我完全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我知道你一直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如果時光倒轉,你也許就不會選擇我這個爸爸了,可是你又明白,爸爸是不可選擇的,因為只有他生下了你,而不能由你來生下他。你還想過,假如時光可以倒轉,那麼你一定要試圖改變我們倆的關係,想要更多地窺視我,你把那說成是一種愛,可在我這裡我把它稱之為判決。你看,我多麼慷慨,我已經把判決我的權利交給了你,我讓你來判決我的離婚,可瞧瞧吧,你對我都做了些什麼啊!你既不肯給我一個痛快的了斷,同時也企圖將我置於你反覆的蹂躪之中。現在,就讓我來滿足你所有這些隱蔽與不可示人的個體慾望吧。現在,你既是一個爸爸,同時也是兒子。你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吧。所有的虐待、窺視還有愛都將會落到你自己身上,因為你是雙位一體的。"

  說完,爸爸腳底像抹了油,轉身就走。

  "喂,爸爸,你要到哪裡去?"我朝他大喊道。

  "你是在叫我,還是在喊你自己呢?"爸爸一邊走,一邊回頭過來衝我擠擠眼。

  "爸爸,爸爸。"

  我在他後面拚命地喊他,可他再不肯回頭了,他一下子就走得無影無蹤。

  "爸爸。"

  我身旁的孩子拉了拉我,我轉向他。

  "做什麼?"我說,"你想吃冰棍嗎?"

  "不是,爸爸,"他說,"我得上學了,你看,我個子都這麼高,沒法再呆在幼兒園裡了。"

  "哦,"我好奇地俯向他,"來,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你,可也是你的兒子。"

  他簡潔而沒頭沒腦地說。我得承認,他的回答讓我有些迷惑。於是,我又問道:

  "那麼告訴我,我又是誰呢?"

  "你是你,你又是我,你還是爸爸。"

  "哪一個爸爸?是剛剛離去的那個爸爸嗎?"

  "對,現在,你是三位一體的。"

  孩子注視著我,我不安地發現,這個孩子長像既像我,同時也像爸爸,我眼前一陣暈眩。我連忙拉起他,飛快地往街上跑去我隨便找到了一間什麼學校,就趕緊把仔塞進去。我不能再看見他,否則我真的會受不了。解可是,沒有多久,這孩子長高一些,又哭喪著臉跑回來了。

  "噢,又怎麼了?"一看到他,就不禁皺起眉頭。

  "爸爸,"他垂著喪氣地說,"手淫是怎麼回事?"

  "天哪,手淫是怎麼回事?這點兒小事,你還要來麻煩我嗎?你怎麼這麼快就到了青春期,你難道就不能長慢一些,讓你的老爸喘息一下嗎?你知不知道,你長得越快,我也就更老。這樣的小問題,你就不能想辦法自己去解決一下嗎?你看,一做了爸爸,我就又要掙錢,又要養家。你難道不希望看到我在單位裡有幾次陞遷嗎?別這麼煩著我,我還得要一邊忙碌,一邊趕緊思考一下生命的意義!"

  跟這個小屁孩子,我說的是實話。的確,一成為爸爸,我頓時就感到自己的身體變重了,而且,它還在越變越沉,彷彿像一隻土袋子,拉著你往下墜,可是,我又要墜向哪裡去呢?我總不能像我的爸爸一樣,把這只土袋子日後扔給我的孩子吧。在我們的延續中,只有一隻土袋子。爸爸的爸爸把土袋子扔給他,他又試圖扔給我,可要是我也像他們一樣,把土袋子往下扔的話,那麼扔完以後,我又在哪兒呢?我也許就什麼也沒有了啊!於是我一陣焦慮,忍不住就上了路。

  我上了路,可是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次多麼孤獨的旅行啊!既沒有人理解我,就連我自己,實際上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做,以及究竟去哪兒?我只是感到,有一種莫名的能量在我胸中騷動,有時候人們把這稱做為生命,可是,生命的實質難道就是這樣嗎?它這麼忙碌、這麼茫然、這麼讓人感到疲憊同時還缺乏意義。它有點兒像是一個膿瘡,儕得你疼,讓你坐臥不安,還不能亂擠,因為越擠它往往就越腫越大。噢,我感到累極了,我渴望解脫,我還迫切地需要從我兒子那裡得到一份協議。

  我兒子來了,他手裡就拿著我想得到的協議。我仔細地打量他,我發現他長得確實跟我很像。

  "哦,乖兒子,快到你爸爸這兒來,"我懇求他,"瞧瞧,瞧瞧,一轉眼都長這大長了。"

  "我給你帶來了一份協議。"他慢吞吞地說道。

  "別廢話了,我當然知道你帶來了協議,"我嚷道,"那麼,就趕快把協議給爸爸,別磨蹭了。難道,你覺得折磨得我還不夠嗎?"

  "可我這才剛剛開了個頭。"

  "天哪,難道你不曉得,明天法院就要開庭了;難道他忍心看著你爸爸到那兒去接受審判嗎?怎麼,你想乘火打劫,要親自審判你爸爸?"

  我控制不住自己,開始像瘋子一樣胡言亂語,可是,他捏著那份協議,就是不肯向我鬆手。

  "噢,流氓,吸血鬼,冷心腸,"我咒罵道,"說吧,你到底想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我不想做一個爸爸。"他說

  "笑話,"我叫道,"難道你以為我想做一個爸爸,怎麼,你倒想騎到我頭上來了?告訴我,你是誰?"

  "既是你,也是爸爸。"他簡潔地說。

  我定睛地注視他,我果然發現,他的模樣既是我,同時也是爸爸。我高興極了,一把捉住他。

  "爸爸,你總算是回來了,"我懇求道,"求求你,你向我要什麼,我都會答應的。"

  "哼,"爸爸冷冷地說,"我只想要我的那份協議。"

  "噢,它在這兒,快拿去吧。"我趕緊把協議掏了出來。

  "可上面的條款太苛刻了。"他翻動著。

  "那就把金額統統降下來。"我呻吟道。

  "我還需要分期分款。"他狡猾地轉動了眼睛。

  "分期就分期吧,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我不顧一切地嚷道。於是,就這樣子,我和爸爸最後簽下了協議。

  簽訂完協議以後,第二天法院就開庭了。由於我們頭天晚上已達成妥協,所以法庭僅僅是走過場。爸爸如願以償,得到了具有法律效力的離婚文書。幾天後,我走進爸爸的辦公室,發現他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

  "咦,你在幹什麼?"

  "我被撤職了。"

  爸爸冷冷地說。他告訴我,由於他忙於離婚訴訟疏於公務,所以他的免職通知與離婚判決幾乎是同時得到的。我沒有想到,爸爸忙碌一場,落下的竟是這樣的結局。我同情地望著他。

  "這麼說,你失業了?"

  "國家幹部,能失業嗎?我不過是調動工作。你別忘了,現在可還是八十年代。"爸爸頭也不抬,嗆了我一句。

  爸爸告訴我說,離婚的事情弄得他聲名狼藉,因此他決定不在這裡呆了。實際上,他已經給自己留好了後路。一位他昔日的同事在鄰近的城市當大學校長,他準備調去那兒,重操舊業。

  "你不要忘了,我當年曾是個不錯的教師,只是這樣一來,我離你就遠了,收入也減少。本來我可以按協議分期付款,但是現在看來有困難。你說,我們需要修訂協議嗎?"

  說到協議,爸爸眼中又放出光來。他站起身,興致勃勃地盯著我。

  "哦,還是別說這個,先考慮你自己吧,"我趕緊說,"你哪天走?"

  "我這就走。"

  "這就走?"我懷疑地說,"你不是在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爸爸搖頭說,"對方今天有便車過來,我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他們馬上就來接我。"

  爸爸話音剛落,樓下果然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我和爸爸走到弧形窗口,朝底下望去,一輛麵包車停在那兒,司機推開車門,向爸爸招了招手。那是一個壯實的小伙子,他跑上來,看了一眼爸爸簡單的行李,說他一個人跑兩趟就行。

  說完,小伙子挾起一台舊彩電,另一手拎起爸爸的鋪蓋,就飛快地跑出門去。

  "其實,這台舊彩電扔了也行,"爸爸對我解釋說,"它平時放在床底,都沒人看了,可你知道分家時,我別的不要,為什麼只要它嗎?它是我多年前買的頭一件家電,那時候我們剛進入八十年代。不過我昨晚試了試,屏幕上已儘是雪花點了。"

  "爸爸。"這時候,我想到了一些問題。

  "幹什麼?"

  "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存款?還有,你過去以後會重新結婚嗎?"

  "我可說不準,"爸爸狡猾是瞄瞄我,"這些事情,你覺得重要嗎?再說了,沒有錢,我可以想法子重新掙。"

  我張張嘴,說不出話來。這時,司機小伙子急匆匆地又闖進來,把爸爸的幾捆舊書拎走。

  我和爸爸站在那裡,看著屋裡的東西漸漸減少。我清楚,離別的時刻表馬上就要到了,可是我卻拿不準該對爸爸說什麼。

  "爸爸,"於是我問他,"你還要對我說什麼?"

  "說什麼呢?"爸爸也猶豫地說,"談協議那天晚上,我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

  我們倆正在躊躇,可那個小伙子卻再一次破門而入,這一回,他不容多說地就把爸爸剩在地上的零碎東西來了個一鍋端。轉眼間,我們就聽到樓下傳來的喇叭聲,那是小伙子在催促爸爸動身了。

  離別的時刻已經到了,看來我們也不得不說,於是,我對爸爸說道:

  "爸爸,喇叭已經鳴響,汽車就要出發,你就要離開我們,等待著你的也許是新生活,在這種時刻,我是應該為你祝福呢還是為你擔憂?你知道我應該為你祝福,可是我又不清楚究竟該祝福什麼,是祝福你將娶新老婆,還是你終於快活地走到了路上?因為我曉得,是否生新結婚,在你看來是不重要的,可在路上的滋味也未必有你想像的那麼快活,也許我還是應該為你感到擔擾。"

  "親愛的兒子,瞧你說的,實際上在這個時刻,我才該為你感到擔擾,"爸爸反唇相譏說,"你看,我終於擺脫了羈絆,就像是一隻成年的大鳥,可你呢,卻還停留在對生活胡思亂想的階段。我一走,你身邊就沒有爸爸了。沒有爸爸的日子,肯定是可怕的,因為你還沒有成一個爸爸。沒有當過爸爸,你就會永遠不曉得生活的滋味,所以,如果非要我給你留什麼臨別忠告的話,那麼我就要奉勸你趕緊去當一個爸爸。"

  "我才不會傻乎乎地去當什麼爸爸呢,"我分辯說,"你知道,我總會想方設法地拖延這種時候的到來。"

  "那麼你的明娜呢?"爸爸嘲笑我說,"要是讓你那些明娜知道你的想法,她們一定會溜去別的可能做爸爸的人那裡的,你就會被拋棄,像我拋棄你一樣。哦,別傻了,爸爸的規律,是誰也違反不了的,看來你真的還是一個孩子。"

  我得承認,即使在爸爸準備潰逃的時候,我也說不過他,因為他的精力仍然十分充沛,他腦子裡也仍斥著種種幻覺。

  "爸爸,我說不過你,"我承認說,"不過我認為,你現在仍沉浸在幻覺裡,反正,以後我們還是會經常見面的。"

  "你這話說得對,"爸爸讚許道,"我承認,現在我腦子裡是有不少幻覺,但它們不算幻覺,而且我將要去做的一些真實旅行。你看,接下來這些年裡,我確實有不少事情要做,我也許會再結一次婚,去做蜜月旅行,還要想辦法出一兩次國,順便在途中找一找你妹妹,哦,誰讓我們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火熱的年代,它充滿了騷動,也充滿了旅行。總之,我將告別現在,跨入下一個十年。如果你把這些都稱之為幻覺,那麼,哪個人能夠對生活沒有幻覺呢?也許,你就會有,而且我相信以後你會發作得比我還厲害。你也將走到你的路上,說不定哪一天,我們就會在路上遇到的,但現在,喇叭已經鳴響,汽車就要出發,我就要離開你,不管你給我的是擔憂還是祝福,我都要走了。"

  說完,爸爸拎起他的皮包,連頭也不回,就匆匆地從我的跟前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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