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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 作者:李馮


  折衝都尉李敬騎著馬,領著狗,同一位道士行進在大路上。片刻以前,兩個人剛剛離開驛站,並更換了馬匹。一大清早,路上沒有行人。火紅的朝陽從他們倆的正前方升起,映得都尉身上的愷甲烙餾生輝。他們是往東而去。這是在唐朝。

  都尉胯下的,是一匹黑色的牡馬。這匹馬和它的主人一樣,年輕氣盛,但對這漫步式的遲緩速度,似乎又感到焦躁不安,因此路上,它一直在不停地噴著響鼻,甩著蹄子。它那精力瀰散的勁頭像是也感染了都尉的狗。狗歡快地在馬前來回竄著,撲打著路旁沾滿露珠的草束,同時「汪汪」地叫喚。都尉不得不常常勒住韁繩,才能阻止馬和狗的相撞。

  都尉同道士此去,是要完成皇帝叮囑的一項秘密使命。那張皇帝手御的詔書,就藏在道士的懷內,可上面只吩咐了沿途驛站與各級官吏必須聽從道士的差遣與提供便利,除此之外就都略而不提,故而與道士同行數日了,李敬對自己使命的內容仍是毫不知情。

  道士騎著一匹小花牝馬,走在李敬旁邊。這位道士身上又髒又臭,鬍鬚邋裡邋遢,結伴同行以來,李敬一直就沒能弄清道士究竟有多大年紀。此外,最讓李敬受不了的,就是道士還有點兒瘋瘋癲癲。每天在路上,道士總是在不停地嘟嘟囔囔,嘟囔的事情通常荒唐可笑,讓人無法相信,可一旦李敬打聽起他們此去的目的,道士又會狡猾地搪塞起來。

  這會兒,道士歪著腦袋,正似乎在馬上打盹,對旁邊黑馬和小狗的喧鬧,像渾然不覺。他嘴裡仍然在哼哼個不停。就連他的小花牝馬,也像在夢遊。李敬調過了馬湊上去,使勁地豎起了耳朵,可仍然是聽不清道士在說什麼。

  忽然間,黑牡馬揚起前蹄,發出了一聲長嘶,花牝馬驚得往旁邊一竄,險些將道士掀下。「吁,吁,畜牲!」「小乖乖,別怕,別怕。」李敬和道士都連忙提住韁繩,安撫著自己的馬兒。

  「唉,這人一上了年紀,精神頭兒就跟不上了。」道士嘟囔說。

  「那一回,秦始皇叫我去,」道士接著嘟嚷道,「他問我:『徐福哪,你可知道仙山的事啊?』我說:『皇上,小道當然聽說了,人們都說海上有仙山,一座叫蓬萊,一座叫瀛洲,還有一座叫方丈,山上有仙人居之,入海而求,能得不死之藥。』」

  「先生,您在說些什麼啊?」李敬在旁邊呼喚道。

  「下一回,漢武帝又把我找去了,」道士膘了李敬一眼,沒有理睬,「漢武帝問我:『徐福,都聽說你道術高強,你可知道仙藥的事嗎?』我說:『蓬萊仙藥是有,可就是常為海中大鮫魚所苦,故不得至啊。』」

  「先生,先生!」李敬繼續呼喚道。

  「唉,瞧,」道士忽然抬起了眼睛,「上回來給我水喝的那個小姑娘,如今都變成老太太了。」

  李敬順著道士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遠處的茅屋中,正鑽出來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婆子。他停下馬,迷惑地注視著那老太太。這當口,道士已經去到了前方的岔路口,井把馬頭一拐,上了其中的一條小路。

  「先生,先生,」李敬打馬追了上去,「您走錯了吧?」

  「沒錯。」道士說。

  「可是,往這個方向走,前邊就沒有驛站了!」

  「沒錯,」道士仍舊是不緊不慢地說,「這條路,我都走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可是——」

  李敬不相信地張開了嘴巴,可還沒有等他想好要問什麼,道士又已經晃晃悠悠地趕著馬,把他甩開了。

  「先生,」李敬重新追了上去,「您剛才說的那些仙丹什麼的,難道都是真的嗎?」

  「唔,我說了嗎?」道士又狡黠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沒說有,不過,那些皇上們都相信有,所以差不多每換一朝,我都得要為他們跑上一回。」

  「那您究竟到過了仙山嗎?」

  「這可怎麼說呢?」道士東張西望著說。

  「先生,您別逗我了,」年輕的都尉再也按捺不住了,「您就給我談談仙山的事吧,您告訴我,我們這一趟,是不是也是給皇上求仙丹的呢?」

  這個時候,兩個人騎行的速度已經逐漸地加快了起來。奇怪的是,一上了這條小路,黑牡馬就平靜了下來,不再躁動,而那匹小花牝馬也似乎來了精神。兩匹馬脖子挨著脖子,無聲地親密地小跑著,狗也輕快地跑在馬側。他們剛剛離開的大路,在後面漸漸地變成了一條線,而早上他們出發時的那座驛站,遠遠地就只剩下了揚著的一片小小的旗旛。

  「唉,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都尉,你難道沒聽過這句詩嗎?」道士把目光從後頭收回來,又用手搭起涼篷瞧了瞧陽光刺眼的前方,喃喃地說道,「好吧,我告訴您吧,咱們這趟去,說是去仙山也可以,不過更主要的,是要替皇上找到他那丟失了的女人。」【註釋】

  啊,唐朝,這是一個多麼迷人的字眼!一提到它,我們的心裡就會升起一種複雜的情感,那是榮光與驕傲,迷戀與夢索。每當我們回味著這個字眼時,就會如突然打開了一個光彩奪目的寶盒,又像是進到了一個琳琅繽紛的迷宮,我們可以長時間地在其中探尋、流連。

  在那個黃金一般的年代,幾乎每一個被衍生出來的主題都如金子似的燦爛:詩歌、繪畫、音樂、舞蹈、偉大的君王同強盛的帝國、不知疲倦的旅行探險與浪漫傳奇的愛情。幾乎每一個主題,又都可以無休止地延伸下去。唐朝的這種豐富性令人驚異。它既極大地滿足了我們的想像力,讓我們的想像可以盡情翱翔,可由於它大豐富了,所以在我們展開想像之前面臨著方向性的選擇時,眾多誘人的主題又常常令我們無所適從。

  毫無疑問,在這裡我們提到的是一個求仙的主題。在中國的文學與社會中,這是一個古老的主題。歷代的君王因它而沉迷,多少的詩人曾為它而吟唱。可它是一個荒唐的主題嗎——或者說,它不應該在那個聖潔與令人敬畏的唐朝裡出現?噢,不,下面,請讀讀古代那些偉大詩人所寫下的精彩詩篇吧:

  路漫謾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楚)屈原《離騷》

  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山林何足榮,未若托蓬萊。

  ——(晉)郭璞《遊仙詩》

  常願事仙靈,馳驅翠虯駕……永隨從仙逝,三山游玉京。

  ——(唐)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

  聞道神仙有才子,赤蕭吹罷好相隨。

  ——(唐)李商隱《玉山》

  當然,提到遊仙的主題,我們還不能不談及唐朝最傑出的那位詩人:李白。李白自稱「十五游神仙,仙遊未曾歇。」李白終其一生,曾寫過大量的遊仙詩,而且,遊仙的主題也在他手裡得到了盡情的發揮。關於那仙境的虛無縹緲,關於那倘祥於山水中的自由情趣,還有那對生活、生命不懈的追求。李白寫得最好的遊仙詩,自然是那首《夢遊天姥吟留別》。那對夢中瑰麗變幻奇景的描寫,歷代詩人幾乎無人能出其右。遺憾的是由於篇幅限制,除了在前邊所摘引的侍的開頭外,這裡無法轉錄全詩。我們只能是再從中引出兩句,作為下面的提示。

  那兩句是: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

  當夜幕降臨,年輕的都尉坐在了樹林中的空地間。他已經除去了頭盔和鎧甲,露出了健壯柔軟的肢體與一張未諳世事的臉。兩匹馬繫在不遠的樹枝上,安靜地啃吃著草料。狗趴伏在都尉的身邊,兩隻水靈靈的眼睛和富有彈性的毛皮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有光澤。都尉往髯火中投入了最後一根乾柴——這些枯枝,是傍晚生火做飯時,他和道士在林子裡收集來的。

  夜轉深了。在馬上顛簸了一天,都尉的渾身上下都有些酸疼,篝火已經逐漸熄滅,只剩下了一堆閃著微暗火星的灰燼,可這位年輕人仍然是毫無睡意。他盯著那堆奇怪地蠕動著的火,依然在琢磨著這趟莫名其妙的旅行。數日以前,道士在他的生活中出現時,他剛剛從父親那兒接任了都尉的職務不久。當時,他正在校場上訓練士兵操練,道士忽然騎著一頭毛驢闖入,並向他出示了皇帝的手諭,要他協助完成餘下的旅行。不知道是詔書的威懾還是道士本人就具有一種特殊的魔力,他竟沒有表示出任何異議,就跟隨道士動了身。他走的時候是那樣匆忙,只來得及從校場帶走了他心愛的小獵犬,都顧不上回家去向母親告別。

  眼下,道士就蜷縮在都尉旁邊的褥子上,已經陷入了夢鄉,不過,即使在夢中,道士一邊發出著沉重渾濁的呼吸,一邊還像白天那樣,嘴裡哼哼著夾雜不清的嘟嚷。李敬微笑著,把目光轉向了這位行為怪異的同伴。他已經不像前幾天那樣,對道士那做作含混的胡言亂語抱有強烈的好奇了。因為,白天在路上,道士已經把他們此去的使命,詳詳盡盡地告訴了他。

  那一切,發生在一次著名的兵變中。當時,在君王倉皇的出行中,憤怒的士兵們突然嘩變,要求處死君王的妃子。關於君王與妃子問的那段愛情故事,本是這個朝代最優美動人的傳說之一。君王與貴妃問的每一個生活細節,諸如曲江芙蓉園的遊歷、驪山華清他的沐浴、驛騎飛馳給貴妃送去的荔枝、那首《霓裳羽衣舞》,還有每年七月七日這對情侶在長生殿的定情私語,無不已為人們所津津樂道,並將激發起後來歷代詩人無窮的創作靈感。道士仔細向李敬描繪政局平定後,君王獨返空宮時的悲哀:秋雨連綿,遍地梧桐落葉;每天靜夜,瓦冷霜重,鐘鼓遲遲,滿殿螢火紛飛,雖有翡翠錦衾,但與誰共眠?在一個纏綿悱惻的夜裡,貴妃忽然托夢給君王,說,她如今就生活在海上的仙山。於是,替君王尋找貴妃蹤跡的使命,就由道士承接了下來。

  李敬尋思著這個故事。他心想,自己捲入的是一次多麼荒唐的旅行啊!它聽上去,甚至比道士白天說的那些求仙丹的故事更荒唐。因為君王要求他們找到的是貴妃的人,至少,也要帶回去一件貴妃身上的信物,而那個女人,實際上卻是不存在的。

  月亮升起來。它就掛在林子的枝梢間,又大,又圓,上面還飄浮著一層淡淡的陰影。李敬舉頭凝視那輪明月,他回憶著道士講過的神仙的事情。忽然之間,他沉浸在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中。他在想,難道在那月亮上,真的居住著人們傳說中的神仙嗎?還有那海上的仙山,是否也真的存在?按道士的說法,自古以來,從這條路上去求仙的人就絡繹不絕。他們當年坐在這兒時,是否也像他這樣凝望著月亮?他和他們凝望的,是不是同一個月亮?如今那些人,又在哪兒呢?

  夜涼如水,李敬輕輕裹緊了身上的毯子。他的心中,升起了一陣迷惘,因為他以往的生活中,還從沒有過這樣特別的體驗。他覺得自己思緒萬千,可他面對的又似乎是一種巨大,亙古與神秘的虛無。他不知道該如何去把握住它。他也太年輕了,因此尚不清楚該怎麼把它表達出來。他繼續仰望著月亮,覺得胸中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渴求或思念,可年輕的他,尚沒有對死亡的焦慮,因此對不死之藥也就不會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實際上,他並不是很相信它。他覺得想得到它,不過是帝王們的種種荒唐夢之一,是一種與百姓生活無關的特權,與他自然也沒什麼關係。他甚至都不相信道士路上的那些表演,他懷疑那不過是道士想消除人們的懷疑,以便從皇帝那兒騙取更多的錢財。可是,他已經捲入了這趟旅行,在這旅行中,他本人又想得到些什麼呢?李敬埋下頭,仔細琢磨著這個問題。在他的年齡,他最想得到的應該是一次愛情。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當然也是最虛幻的事物之一。實際上,李敬眼下跟著道士從事的,就正是一次愛情之旅,只不過他要追尋的,是別人的愛情,還是與他無關。於是,這麼一想,我們這位年輕的都尉,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深的沮喪。

  註釋

  1.關於君王與貴妃的愛情故事,可參看唐人白居易的《長恨歌》:

  長恨歌(節選)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閥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慇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2.關於月亮的主題,人們往往只知道有李白「床前明月光」一詩,殊不知在中國文學中,月亮自古便已經是人們詠唱的對象,比如《詩經》中己有《月出》一章,在東漢《古詩十九首》裡則有《明月皎夜光調明月何皎皎》,試拿李白詩與《明月何皎皎》相比較。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人房,淚下沾裳衣。

  不難看出李詩由此脫胎而來。

  不過,詠月詩發展到了唐代,其主題已經如我們的主人公在林於裡做過的那樣,由單純的客愁思鄉;演變為了對人生的探尋質疑,因此在這裡,我們同樣可以選出李白的一首《把酒問月》,以彌補我們年輕的主人公已觸及然而卻未能表達充分的思緒:

  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閥,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嬸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上午,李敬和道士正慢悠悠地在趕路。突然,前面的山林中傳來了一陣驚慌的呼喊,「強盜,有強盜!」「救命,救命啊!」

  呼救的是女人尖銳的聲音。一聽到這淒厲的叫喊,道士渾身一震,唬得差點兒從馬上跌下。

  「都尉,前邊有強盜,咱、咱們快跑吧!」

  道士一邊結巴地對李敬說,一邊緊張地調轉著馬頭。可是,不知道是道士動作不對還是那匹小花牝馬同樣被嚇暈了頭,馬馱著道士在原地打轉轉,可就是挪動不開。

  但這意外的變故,卻使得年輕的都尉熱血沸騰了起來。他拔出了寶劍,打馬衝上了山崗。他發現坡下的樹林邊,一群強人正揮舞著各種器械,圍攻著一位眼飾特別的僧人。那僧人手裡拿著一把式樣古怪的長柄彎刀,且戰且退,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在僧人的背後,是一輛華麗的馬車。一對頭髮散亂的貴族母女摟在一起,絕望地靠著馬車。而她們的腳下,已經倒下了幾個被砍死的僕人。

  都尉胯下的黑馬憤怒地昂起頭,在地下刨著蹄子。都尉能夠感覺到馬被這血腥場面所激起的興奮。

  於是,他不顧危險,催打著馬,逕直地往格鬥的中心衝去。

  「吠,折衝都尉在此,大膽狂徒還不退下!」

  當李敬手舉著寶劍從山坡衝下時,他身上的甲光閃閃、披風朝後揚起,就像是從天而降。強盜們沒有料到,斜刺裡突然會殺出這樣一個全副武裝的騎士。他們被他那威風凜凜旋風般的姿態震懾住了。這本來就是一夥普通的剪徑的毛賊。於是,經過簡單的交手後,領頭的強盜一聲忽哨,便領著無心戀戰的同夥們退進樹林裡去了。

  李敬意猶未盡地正待繼續追趕。

  「都尉,都尉」。這時候,一直躲在坡上觀戰的道士打馬下來,叫住了他。

  危險過去了,剛才逃散的僕役和丫髻們重新聚攏回來。道士下馬來到了都尉旁邊,嘟囔著誇獎他的武藝,同時為自己挑中這位護衛的眼力而表示慶幸。李敬也跳下了馬。不過,李敬並沒有去理睬道士的嘮嘮叨叨。他的身心都仍舊停頓在方纔那場短暫然而真實的格鬥中,他的興奮勁還沒有完全褪去。他睜大了眼睛,使勁地在那些驚魂未定吵吵嚷嚷地收拾著行李的僕人中搜尋。可是,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他想我的是什麼。他感到了一陣茫然。

  「先生,您的劍法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啊。」

  這時,剛才的那位僧人來到了李敬面前。這是一位細眉小眼、模樣樸實的年輕人。收起了那把彎刀,僧人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謙卑。但李敬注意到了,僧人溫順的外表後除了隱藏著一股抑制不住的堅定、還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他忽然察覺到了,這古怪不是出於別的,就是因為僧人那生硬拗口的腔調。

  「我的名字叫做阿倍仲麻呂,請多多指教。」

  僧人對李敬鞠了個躬,繼續用他那古怪的聲音說。

  「你——」李敬忍不住說,「聽上去不像是——?」

  「您說得對,」僧人謙卑他說,「我是從日本來的。」

  「日本?」一旁的道士插話說,「那是什麼地方?」

  「啊,那是個很遠的地方。要渡海,走很長很長的時間。」阿倍仲麻呂說。

  「哦,渡海?」

  這下,道士產生了興趣。道士把阿倍仲麻呂拉到了旁邊,仔細地打聽了起來。阿倍仲麻呂說,他自幼就對中國的佛法和文化十分崇拜,因此立志要來中國求學。半個月前,他歷經輾轉,才隨著一條商船抵達了前方的港口。由於途中發生了瘟疫,他同行的求法夥伴都死亡殆盡。他孤身一人,恰好幾天前遇到這家貴族的車隊。

  當聽說道士來自國都長安時,阿倍仲麻呂的眼裡放出了光芒。一旁的李敬插不進他們的談話,他站著聽了一會兒,然後百無聊賴地踱開。

  忽然間,他看到那母女倆已經打扮停當,從車後款款地向他走來。

  「壯士,多謝您剛才救命之恩。」

  母女倆彎下身,沖李敬深深行禮道。年輕都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求援似的轉頭尋找著道士,可道士在那頭與阿倍仲麻呂正談得起勁。母親繼續解釋,她原來一直跟著丈夫在外地赴任,這回是領著小女曼情,專程回長安省親的。在母親嘮叨的過程中,那位叫曼情的女兒一直害羞地低著頭。她濃密的雲鬢散發出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使得她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難以自持。他情不自禁地盯著她,渴望著她能抬起頭來——彷彿是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她真的羞愧地揚起了臉。哦,在這兩個年輕人目光交接的一瞬間,李敬忽然感到了一陣巨大的滿足。這一瞬間,雖然比剛才的那場格鬥還要短暫,但卻會給年輕的都尉留下了無窮無盡的美好回憶。

  兩撥人馬趕路的方向正好相反。於是,短短的相聚後,母女倆便坐進了車子,在阿倍仲麻呂的護衛下,重新出發了。李敬騎馬立在山崗上,目送著她們。他似乎看到了女兒掀開了車簾,不斷地朝他張望。他控制著自己,同時在心裡品味著一會兒前的那場目光交接。他為失去了她而感到失落,可這失落又是那樣的令人充實。他想像著日後還會與她再見到面。他就這麼沉浸在了深深的想像與思念中,凝望著她們遠去,久久地立在山崗上,不願離開。

  註釋

  阿倍仲麻呂這一人物,下文中還要出現,因此這裡不再敘及。不過,自從經過了這場偶遇後,我們年輕的都尉就變得神情恍惚。他思念著那名女孩的明眸雲鬢、她的纖纖細步,還有她的幽香。毫無疑問,我們的主人公陷入了一次他自己也不能斷定的愛情。

  「愛情」這個詞,在今天無疑是一個最迷人與被濫用得最多的字眼。它的迷人與被濫用在於,在這一切都以商業標準來衡量的社會中,它仍然具有某種不可替代的使用價值,比如愛情與公關、情人節的大展銷、攜帶著一名情人而不是妻子出現在社交場合以提高自己的價值等等。但是,「愛情」——它究竟是什麼?當寫到這兒時,我不禁陷入了困惑。於是,我不得不停下了筆,去參加晚上的一個朋友聚會。在聚會上,我向朋友們提出了我的疑問。以下。便是他們的種種回答:

  (1)我操,你問這個?你這傢伙真是個傻調。

  (2)它可能就是性吧。

  (3)它味道好極了。

  (4)反正不是婚姻。

  (5)親愛的,你這是在勾引我嗎?

  (6)我不知道……我想,它應該是一種瞬間的東西吧。嗯,它是很美好。不過,真正的愛情是保持不住的,因為,因為……我們在兩性關係上總是想得大小

  提供最後這條答案的,是一位迷人的女士。我得承認,當她用手托著腮,仔細思考著我的問題,我幾乎是突然地被她迷住了——哦,請不要責怪我愛的衝動產生得如此草率。等回到了家,我把玩著臨別時她留給我的電話號碼,猶豫著是不是該給她掛個電話。我仍然沉浸在那種美好的衝動中。可是,一想到她來了後我們是否該做一次愛,以及做愛後我們的關係是否能維持——她在一家合資公司裡干白領,而我,則是一位人們所說的那種自由職業者,我的衝動又漸漸地冷卻了下來。我發現我確實如她所說的,考慮得大多。因此,我索性放棄掉了這次短暫的愛。

  我的情緒有點兒沮喪。幸好,在我們的故事中,我們年輕的折衝都尉仍舊保持著他的愛情。

  李敬已經意識到了,他與那女孩正好是背道而馳的。因此,他越是思念她,她離他實際上也越來越遠。哦,這真是一種使人絕望的思念。漸漸地,李敬已經不再記得她的相貌,他甚至都已不再默念她的姓名。但是,隨著每天路程和時間的流逝,他的這種感情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強烈了。它已經變成了純正無邪的愛。

  這樣的愛,是否具有某種李敬沒能意識到的魔力?寫到這兒,我們是否也應該再稍稍游離出故事的主題,讓這條線索進一步地發展?於是,一天夜裡,李敬正獨自靠在樹上,思念著他的情人。忽然間,月移樹影動,一位玉人兒就款款地來到了他面前。月色中,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可是,憑著感覺,憑著她投到他懷裡時呼出的芬香如蘭的氣息,他完全能夠斷定,這就是那位叫做曼情的女孩。曼情躺在他懷裡,告訴他那天分別之後,她也一直在想念著他。因此,她才背著母親偷偷趕了回來,與他定情相會。

  天色破曉時,道士的呵欠聲驚醒了李敬。李敬睜開了眼睛,才發現曼情已經離去。怎麼,難道這僅僅是夢,昨夜發生的事情都是不真實的嗎?李敬迷惑地把手往懷裡伸去,卻觸中了曼情給他留下的一隻繡花鞋——

  不要忘了,這個故事發生在唐朝,而這樣浪漫的處理,其實正是唐人慣用的情節。

  帶著這段撲朔迷離的夢境,李敬恍恍惚惚地隨道士重新上了路。入夜,他們的前方出現了一家小客棧。道士與李敬振作起精神,上前投宿。

  客棧的主人,是一家胡人。一位漂亮的胡姬正捧著酒罐,在一張張桌子間穿梭,侍候著用餐的客人們。

  靠牆的一桌,坐著一夥裝束奇特的客人。他們高鼻濃髯,頭髮捲曲,腰裡挎著長刀,嘴裡吐著夾雜不清的語言。

  「女人,拿酒來!拿牛肉來!」

  李敬與道士在另一側挑了一張桌子坐下。李敬遠遠地打量著那桌客人。他們的模樣與胡人有些相像,但又似乎完全不一樣。

  「酒,酒,拿酒,拿女人來!」

  這時候,那批客人已像是喝醉了。他們粗魯地晃著酒碗,肆無忌憚地嚷嚷著。

  「啊,這是個多麼可惡的國家啊,沒有酒,沒有女人,」一個客人突然伏倒在桌面上,痛哭流涕,「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們的家鄉?」

  「先生,你們是波斯人嗎?」鄰桌的一位老者好奇地問道。

  「噢,不,我們不是波、波斯人,」那醉鬼的一個同伴硬著舌頭說,「我、我們原來是歐洲人。」

  「歐洲,那是什麼地方?」

  「很遠——很遠——」

  「咦,那你們跑到中國來幹什麼?」其它桌上的客人也忍不住問道。

  「我、我們是偉大的——景教徒,我、我們是被從歐洲放逐出來的——」

  「景教,那是什麼玩藝?」客人們說。

  「噢,那是最——最神聖的——」說到這兒,那歐洲人突然來了精神,他一下爬到了桌上,「實——實際上,我們不是被放逐的,我們是按神——神的使命,前來拯救你們這些異教徒的——」

  「哈哈!」眾人一陣轟笑。

  「主啊,你看看這些異教徒吧,多可怕啊!」那酒鬼跌落回了桌下,痛苦地嚷道。

  「先生,你們的酒來了。」這時,胡姬端著酒來到了李敬的桌前。

  「你們不要管他們,他們都喝醉了,是一些可憐人。」

  這位胡姬,似乎對一身戎裝的都尉格外有興趣。她緊挨著年輕的都尉坐下,為他倒著酒說。她裸露的渾圓的臂膀從都尉的手上擦過,都尉只覺得渾身一陣燥熱。他似乎是為她那不可抗拒的風塵女子的魅力所勾住了。唔,這是怎麼回事?都尉迷迷糊糊地回憶著昨夜的曼情,希望以曼情的影像來抵禦眼前的誘惑。他不安地發現,儘管他曾經那麼深地思念過曼情,對她的愛似乎又那麼深,可是,每當他試圖抓住她時,真實的她就像昨夜一樣不可捉摸。他不記得和她做過了什麼,也記不清接觸時她給過他的感覺了。除了心中那股強烈的愛,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愛的是否就是那個叫曼情的女孩。她就像一陣鳳,或是那個夢。

  胡姬握住了都尉的手,在他耳邊拂過了一陣熱辣辣的氣息。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李敬心醉神迷地,禁不住吟道。

  這時候,屋子那端傳來了一陣喧鬧。李敬與胡姬鬆開握著的手,朝那邊望去。原來,那桌喝醉了的客人用兩張條纘捆成了一個十字,正試圖把其中的一個醉鬼釘上去。那人事不醒的醉鬼頭磕破了,淌了一身鮮血。

  「看哪,這就是神拯救你們的情形!」他們抽出了長刀,亂劈狂喊道。

  李敬按住了寶劍,正待起身。突然,客棧的門被推開了——

  一位面容清瘦,衣著襤褸的長鬚老者走進來。

  他走到了一張空桌旁坐下,環目一視,低聲喝道:「店家,拿酒來!」

  老人的舉手投足間,具有一種不可折服的氣度。他一進門,混亂的屋內頓時就安靜了下來。人們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張著嘴,望著這位老人。只有胡姬的父親連忙躡足跑上,給老人端上了幾碟小菜,斟上了酒。

  老人沒有理會眾人驚奇的目光。他注視著眼前的酒菜,久久沒有動筷。然後,他緩緩而悲槍地吟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著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老人的聲音漸漸地激昂、宏亮、難以遏制。它震得人們的耳膜嗡嗡作響,有如龍吟,久久在屋樑上盤旋。

  「真乃謫仙人也。」半晌,道士才縮著腦袋,小聲嘀咕說。

  「啊,不,」眾人之中,只有我們的都尉醒悟了過來,這老者其實正是都尉方才吟誦的那首胡姬詩的作者,於是,李敬同樣小聲地糾正道:「他,就是李白!」【註釋】

  這不可能!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清楚,在我們故事發生的年代,李白不應該在這裡出現。公元七五九年,詩人李白因為捲入了永王磷一案,被流放至貴州夜郎。行至四川白帝城時,他才遇赦東還,並作有名詩(早發白帝城)。此後李白輾轉漂泊,於三年後,即公元七六二年,卒於安徽當塗。

  我們的故事大約也發生在這段時間。如前所述,李敬與道士是一路向東、朝著那虛無縹緲的海上仙山而去。因此,即使李白在這期間遇赦東返,也不太可能追趕上他們。況且,李白此時正處在備受挫折、意氣消沉的暮年,他已經壯游過了天下,經歷過了仕途的起落風雨,與洞悉了人生的種種虛妄離合,他還要追隨著這兩個傻乎乎的求仙客幹什麼?

  但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無法不讓李白在這裡出現。因為一位偉大的詩人,從來都是人類或民族的象徵。他代表著一種精神,一種永不可能泯滅的氣質。他的存在,從來都是超越著具體的時空,用靈魂般的聲音,在為我們歌唱。噢,在前面,我們已經讀到了不少李白所作的詩篇。在那些詩裡,他上天入地,奇想瑰麗;他無拘無束,猶如天馬行空。所以,我們為什麼就不能稍稍拋開那時間或地理上的不吻合,讓這位可愛的詩人暫時加入到這小小的旅程中來呢?

  另外,景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它的前身是被歐洲教會斥為異端的聶斯托利派。它在唐代傳入中國,也在唐代絕跡,關於後來基督教再進入中國時所發生的種種尷尬可笑的情形,可參看我在《山花》雜誌上發表的一篇小說《中國故事》——必須申明的是,我在論及這類問題時,遵循的僅是嚴謹的古中國人的態度。一個普通的古代中國人,對任何吃宗教飯的人,如和尚、尼姑、道士等等,所抱的基本上都是懷疑與敬而遠之的態度,因為他們和大家一樣,也都是肉體凡胎。

  現在,詩人已經加入進了這支遊仙的隊伍。由於他的出現,白天趕路時的氣氛變得活躍多了。

  「啊,先生,您一定聽說過九鼎還丹術吧,」出乎意料,這回像年輕人一樣興致勃勃纏著詩人的倒是道士,「第一鼎,用丹砂,令其色更轉為紫,《大清金液神丹經》之金液,與此第一丹相同。」

  「唔,對,還丹術有三,一為神丹,一為金液,一為黃白……」詩人騎在馬上,捻著鬍鬚沉吟道。

  「純用丹砂,自是一法,但是——」道士繼續提出了他的疑惑,「加玄黃等雜藥,是否也可以煉出還丹呢?」

  「其實,若想飛昇,不必燒煉還丹,服食金液,也是一法,在丹砂中加冰石、玄明龍膏……」詩人說。「當年我在蜀中紫雲山的時候,就曾與友人試煉過這一方……」

  「怎麼,先生您也曾煉丹求道過嗎?」這時,在一旁聽了半天的年輕都尉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機會;插話道。

  「笑話!」道士駁斥道:「你難道不曉得蜀中道風極盛,先生年輕時出入名山,他的仙風道骨便是這麼得來的嗎?」

  「啊哈,那都是年輕時的事了,」詩人朗聲笑道,「十五游神仙,仙遊未曾歇……」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人名山游。」道士接著念道。看得出來,道士對詩人的作品也十分熟悉。

  「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先生的那一首《將進酒》,」都尉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說得大棒了。您瞧那灑脫的氣勢。」

  「嗤,」道士已搖晃著頭說,「年輕人,談到詩,你曉得的就太少了。」

  「我怎麼不懂了?」李敬不服他說。

  「談到詩,關鍵的不是其中的氣勢,而是意境——」

  「那你說——」李敬漲紅著臉爭辯說,「先生的哪一首侍最好?」

  「談到先生的詩,我最喜歡他的那首(獨坐敬亭山),」道士沉醉他說,「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李敬張開嘴。再欲想反駁道士,可他愣著神,一時又想不起要說什麼。他轉過頭,想尋找詩人。可他發覺,詩人已經離開了他們的討論,獨自騎到前邊去了。

  「先生,先生。」他追了上去。

  「先生,」等他騎到了詩人旁邊,才意識到自己與道士遠離了方纔的話題,於是,他試圖把話題拉回來,「那您一輩子遍游天下,可曾真的見過仙境嗎?」

  但詩人似乎正沉浸在了對往事的追憶中,並沒有回答他。

  註釋

  金液方——

  配料:

  (1)黃金,即金Au。

  (2)玄明龍膏,即汞Hg。

  (3)大乙旬首中石,即雄黃As4S4。

  (4)冰石,即寒水石Na2Ca(SO4)2。

  (5)紫游女,即赤色戎鹽NaCL。

  (6)玄水液,即磁石水民Fe3O4。

  (7)金化石,即硝石KNO3。

  (8)丹砂,即紅色硫化汞HgS。

  (9)華池,即藥醋CH3COOH。

  使用方法:

  封之成水,但以置華池中,日數足便成矣。其經雲,金液入口,則全身皆金色,壽畢天地。(葛洪《內篇·金丹》)

  我不知道這樣的丹藥有多大的價值。它們可能包含著奧妙;後來,它們經阿拉伯國家傳入歐洲後,也成為了近代化學的先驅,但至少在唐代,它們卻毒死過了四個皇帝、與眾多熱衷於服食的王公貴族。

  離海越來越近了。迎面吹來的山風中,已經夾雜起了潮濕的腥昧。李敬注意到了,道士的臉色也開始變得凝重。接連幾天,道士都若有所思地騎在馬上,翻著手指掐掐算算,還不時地跳下馬,把幾匹馬拉下的糞便收集起來。

  這一天,一行人來到了一座樹木蔥鬱的山中,開始為數日後的白日飛昇做最後的準備。道士讓李敬把皮袋子中的馬糞拿出來,放到陽光下翻曬。他自己則從馬鞍上,取下了一隻鼓囊囊的背囊。

  道士打開了背囊,一件件地掏出了他的家什。一個模樣小巧的赤銅釜,還有一包包的藥——雄黃。雌黃、曾青、慈石、戎鹽、黑色的螻蟻土與赤色的丹砂。道士最後摸出了三個罐子,裡頭分別是黃金。白銀同水銀。這一大堆玩藝兒看得李敬眼花繚亂,但道士卻動作熟練地將它們按比例調配,做出了一種濕乎乎的粘液、同一些泥球般的小丸子。

  道士把粘液塗抹到了銅釜內部,然後放進小丸子,並生起了火。這丹藥一共要煉三晝夜。三天中,李敬給道士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是加柴減柴,控制著釜下的火溫;一會兒又是根據風向時辰星象,調整著銅釜的方位。李敬累得時常只能是伏在火旁,稍稍地打個盹。

  頭兩天,丹砂在釜中沸騰,發出了嗷嗷的怪聲,好像嬰兒在號哭。李敬和道士給這聲音折磨得緊張不安,但他們之中的另外一員——詩人,對這幅景象卻像是習以為常。詩人對這對忙碌個不停的一老一少既不好奇,也不加以指點。他只是漫不經心地在旁邊踱步,並時而向他們投去微微的一笑,就如同父親在守候著兩個沉迷於嬉戲的孩童。

  到了第三天夜裡,釜中的聲音漸漸地平息了。「快,快把我的馬糞拿來!」道士把耳朵貼到滾燙的釜邊,忙不迭地沖李敬吩咐道。兩個人撤出了燃燒著的木柴,把馬糞換上。馬糞燃起了溫藍的火苗,輕輕地舔著釜底,同時散發出了一股淡淡的干香。

  「好啦,」道士長舒了一口氣,癱倒在了地上,「再過一個時辰,就大功告成了。」

  「咦,先生呢?」這時候,年輕的都尉扭頭環顧,卻發現詩人不知走到哪兒去了。

  夜色已深,除了都尉眼前跳動著的微弱的火光,林於裡一片寂靜。可是,當都尉側耳傾聽時,他又發覺四周充滿了各式的聲音。其中,有貓頭鷹的嗚咽、蟋蟀的低唱、樹枝的燥裂聲以及幼筍在破土生長。一陣輕輕的風刮過,他還似乎聽到了隱約的水聲人語。他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可他仔細一想,又記起來了在下面確實有一個水潭。前兩天,道士配製丹藥時,他還去那兒為道士打過水。

  李敬站起了身,拂開了身旁的枝條,躡手躡腳地往山坡下走去。當他穿過了那片黑暗的林子時,一個巨大、明鏡般的水潭果真赫然出現在他眼前。一輪皎潔的明月平靜地浮在水面上,與天上的月亮相映成輝。在水邊,繫著一葉精巧的小舟。年邁的詩人正一個人坐在船頭,端著酒杯自斟自飲。

  「舟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詩人仰望著明月,獨自沉吟道。

  「先生,」李敬在一旁肅立了片刻,忍不住小心地打斷道,「先生,丹藥快煉好了。」

  「哦,是麼?」詩人淡淡地答道,對這個消息顯得有些無動於衷。

  李敬邁步跨到船上。舟身搖動,水面上蕩起了層層漣漪,明月的倒影晃成了碎片。

  「先生,」過了一會兒,年輕的都尉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您說我們吃了丹藥,明天就真的能去仙境嗎?」

  「仙境?啊哈,都尉,你難道沒聽說過秦始皇的事嗎?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詩人笑道,「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徐福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那我們不能飛昇,這藥豈不是白煉了?」年輕人不甘心地問道。

  「其實,要想飛抵仙境,有何難哉?」詩人說,「登高望蓬流,想像金銀台。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玉女四五人,飄搖下九該。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懷。」

  「是啊,是啊,我還記得您的另一首——」年輕人性急地接道,「清曉騎白鹿,直上天門山。山際逢羽人,方瞳好容顏。們蘿欲就語,卻掩青門山——」

  「怎麼,」說到這兒,年輕人忽然疑惑地停下,「難道您寫的這些都不是真實的,全都是幻覺嗎?」

  「我年輕的時候——」詩人慢慢他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以上天入地,出入幻境。那時候,我常常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大鵬,可以任意高飛。」

  「那現在呢?」年輕的都尉迫切地問道,「那您現在不想飛了嗎?」

  「飛?」詩人痛苦地站了起來,舉目仰望,「是飛向那寂寞的廣寒宮,還是飛向這水中的月影?」

  詩人仁立船頭,沉默不語。一時間,李敬無言以對。年輕的他,對詩人的那種積鬱尚無體會,所以也不曉得如何幫詩人解脫出來。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半晌,詩人一字一字、無限惆悵地吟道。

  「啊——」突然間,李敬聽到了山坡上,傳來了一聲尖叫。他吃了一驚,猛然想起了那兒的道士。他不安地看了看詩人。詩人正凝目遠望,彷彿已進入了某種神遊際外的境界。李敬稍稍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跨下船,往山上跑去。

  他回到林中時,發現道士正像瘋子一樣,在地上打滾。

  「成了,成了!」道士一下跳了起來,抱住了李敬。「你看,你看,咱們的仙丹煉成了!」

  李敬順著道士的手指,往那揭開了蓋子的銅釜望去。果然,幾粒圓圓的丹藥在被火烤得通紅的釜底微微閃動著金光。

  「太好了,」都尉被道士的情緒感染了,「咱們快把這個消息告訴先生去吧。」

  「對,」道士也興奮地說道,「快去,他在那兒?」

  李敬領著道士,往山下奔去。可是,等他們趕到水潭邊時,卻只看到一葉孤舟在月光下飄浮著,而詩人,已經不見了。

  一轉眼的功夫,詩人能跑到哪兒去呢?李敬回想著剛才詩入關於大鵬鳥的那番話。忽然之間,他心中掠過了一陣不祥的預感。他緊張地尋找著那黑暗中的水面,但水面安靜,一輪明月仍舊穩穩地呆在那兒,彷彿就從沒有被人打破過。李敬又抬起了頭,迷惑地朝天望去。

  「先生,先生,」李敬悲傷地呼喊道,「你到底在哪兒?莫非,你真的飛走了嗎?」

  但天上和水中的明月,對年輕人的尋覓都默不作答。確實,在這個故事中,詩人是從此失去了蹤跡。

  【註釋】

  哦,詩人之死!多麼令人憂傷的時刻!我無法再多注出一個字。

  「啊,到了,我們到了!」

  第二天,李敬和道士領著狗、還有詩人留下的那匹馬,登上了一座綠草如茵的山坡。山坡的背面,傳來陣陣經久不息的轟鳴。濕潤的海風吹來,使這一行人馬都顯得格外輕鬆振奮。坡頂上,是湛藍如洗的天空。登上了這座山梁,前方就不再會有什麼阻礙,不會有崎嶇的山路、劫徑的強盜或為蚊蟲所困的露宿了。李敬和道士催打著馬兒。都尉的狗也興奮地叫著,在草叢中一拱一拱地竄到了前面。

  眼前的山梁越來越低,前方的天空也越來越遼闊。突然之間、抽完了最後一鞭、李敬和道士眼前一亮,不再有什麼阻擋著他們的視線,他們已經來到了山崖的最高處,來到了此次旅行的盡頭。

  他們腳下,山崖筆直地朝海中插下,海浪拍打著岩石,激起了千層白浪,而前方,儘是蔚藍、一望無際的大海。大海延伸到遠方,與天空漸漸地連成了一線。

  「啊,到了,總算是到了。」

  轟鳴聲中,道士站在懸崖邊上,激動地喃喃自語。李敬下了馬,也心潮澎湃,久久地凝視著那海夭交接處。

  「您瞧,那是什麼?」突然,都尉舉起了手,指著前方對道士叫道。

  這時候,遠遠的海面上出現了一片奇觀:雲霧縹緲間,海上忽然升起了一座美麗的小山,它懸浮在海空之間,鬱鬱蔥蔥;隱約還能看到小小的車馬在其中走動。強烈的陽光穿透了它,使得它帶上了一圈七彩的光暈,更顯得撲朔迷離。

  「天哪,」道士驚呼道,「那就是海上的仙山哪!」

  「咦,我的仙丹呢,眼了仙丹,咱們倆就可以飛上去了。」道士一邊手忙腳亂地撲到馬鞍旁,翻弄著他的袋子,一邊興沖沖地嘟囔說。

  道士找出了他的仙丹,撿出一粒遞給了李敬。

  「可是,先生——」李敬看了看道士手中的丸藥,又望瞭望遠處海上的蜃樓奇觀,他突然升起了一陣疑惑,「吃了這藥,咱們就真的能飛上去嗎?」

  「哈,你還不相信?」道士生氣地叫道。

  「來,我先讓你看看,什麼叫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道士低頭清點著他的藥丸,「讓我數數,一。二、三、四、五……哈,正好連咱們的狗和馬,都能有一份。」

  道士拿出一粒,走到了昨夜詩人留下的那匹馬面前。

  「來,寶貝,先吞了這顆仙丹,去找你的主人吧,他就在仙山那兒,快飛去找他吧。」

  道士喃喃他說,同時掰開馬嘴,把藥塞了進去。

  馬一仰脖子,吞下了藥,然後憤怒地揚起前蹄,發出了一聲長嘶。李敬和道士急切地注視著馬,等待著。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馬揚起了蹄,卻並沒有騰空而去,反倒是落下了蹄,四腿一軟,屈倒在地。接著,馬蜷縮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嘴裡吐出了白沫。掙扎了一會兒,馬一直腿,翻著白眼,死了。

  「他媽的,你這是什麼仙丹?」李敬一把抓住了道士,搖道,「你說,你說!」

  「我,我,」道士驚慌得語無倫次,「我,我也不知道。」

  道士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讓手中剩餘的仙丹灑到了草叢裡。都尉的狗趁主人沒注意,興沖沖地竄了上去。

  「什麼仙丹,什麼神山,全都是胡說八道!」李敬放開了道士,失望地罵道。他轉過了身,重新把目光投向那海市蜃樓。彷彿同樣受了驚嚇似的,那座小山正逐漸地從海面上隱退。

  突然間,都尉聽到了一陣驚慌的狗叫聲,而且,它不像是身邊傳來的。都尉循聲望去。一時間,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心愛的小狗已經脫離懸崖,升到了半空。狗在空中孤立無援地甩動著身體,眼中噙滿了淚水,用絕望而害怕的目光尋找著它的主人。

  李敬和道士目瞪口呆,望著這一幕束手無策。

  狗越飛越高,漸漸地在空中的陽光裡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影子。狗消失了。接著,那片海市蜃樓也不見了。大海與天空都恢復了原來平靜的面貌。

  「完了,全都給狗吃了,一粒都沒有了。」道士徒勞地在草叢中翻找了半天,爬起來無奈他說。

  李敬仍一直站在那兒,看著那空蕩蕩的海空。

  「好啦,都尉,沒戲了,咱們走吧。」道士在一旁說。

  「走?」李敬迷惑他說,「沒有上著仙山,找著貴妃,咱們拿什麼回去向皇上覆命?」

  「好啦,都尉,別這麼較真了,」道士忽然格格地笑道,「你以為咱們真的能上到仙山——自古以來,有誰能去到那兒?你別擔心,貧道早留著一手呢。你瞧,這是什麼?」

  道士變戲法般地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物件,那玩藝在陽光下金光一閃。

  李敬接了過來,原來是一隻金鈿釵。

  「這是什麼?」他不解地說。

  「都尉,這你就不曉得了,這原來是戴在貴妃頭上的,據說是皇上與貴妃的定情之物。我是花高價從一個盜墓賊那兒買來的,不會有錯。您想啊,咱們今天不是見著仙山了嗎?咱們回去就說,咱們上了仙山,也見著貴妃娘娘了。娘娘還讓咱們把這金釵給帶回去。皇上能不相信,能不給咱們一大筆賞賜嗎?」

  道士得意地說。

  「你是說——」李敬一陣噁心,「你壓根就沒想過……」

  「嗤,」道士發出了一聲嘲笑,「你真以為咱們還能見著貴妃?那不過是皇上瘋瘋癲癲的胡話。那女人早就死了,給埋了——就連墓,都讓人給掘了。」

  李敬又一陣暈眩。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怔怔地站在那兒。

  「好啦,都尉,走吧,」道士再一次催促道,「這一回,你也算是盡心盡力了。等見到了皇上,我一定替你多美言幾句,包你加官晉爵。」

  「不,我不走。」都尉說。

  「什麼?」這回,輪到道士迷惑不解了,「你不走,還呆在這兒子什麼?想等著你的狗飛回來嗎?唉,都尉,我跟你說,連我都不知道煉的那丹藥是什麼玩藝。再說了,機緣時辰已過,我也不可能再煉出第二次了。」

  「不,你先走吧,我還想在這兒呆上一會兒。」都尉仍然是固執地搖了搖頭。

  道士最後迷惑地看了看都尉,像看著一個瘋子。然後,他歎了口氣,也搖著頭,打馬走下山崗去了。

  於是,就這樣子,李敬跟隨著道士旅行的使命至此結束了。高大的山崗上,只剩下了折衝都尉孤零零的一人一騎,立在了海天遼闊的背景下。【註釋】

  狗白日飛昇的情節,純屬杜撰,讀者不必試圖模仿——當然了,你也模仿不了。

  折衝都尉李敬垂頭喪氣地打著馬,下了山崗。由於一下子失去了旅行的目的,他忽然間不知道該上哪兒去了。他信馬由韁,心中茫然,沿著海邊閒逛。海潮輕輕地滾上沙灘,舔著馬的四蹄。走了不知有多久,他恍惚聽到了遠處有陣陣的喧鬧。他胯下的黑馬也抖動著鬃毛,豎起了耳朵來。

  李敬抖擻起精神,催馬趕過了前面的山角。突然間,一個巨大的海港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碼頭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即將出海貿易的絲綢、茶葉、漆器、香料和青瓷,還有剛從外國商輪上卸下的毛皮、象牙、波斯銀器和埃及玻璃。幾個高鼻子的洋人撲到岸上,激動地親吻著泥土:「噢,上帝,我們終於來到中國啦!」他們的身後,又上來了一隊用面紗捂著下巴的阿拉伯歌女。她們懷抱著形樣奇特的樂器,新奇地打量著這陌生的世界,嘰嘰咯咯地笑著。海港中,一字停靠著數艘巨大的縫合式海輪。其中的一艘,還正在修建。工匠們在樟木船板間塞上曬乾的海茜草,再塗上桐油石灰彌合船縫。這是當時世界上製造最先進的海輪之一了。

  五光十色的碼頭,仍然提不起都尉的興趣。他牽著馬,漫無目的地在那些貨物與商賈中逡巡。突然間,他的肩上給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都尉!」

  李敬回過頭,看到了一個頭戴噗帽、身著圓領小袖長袍的漢子。這漢子身著的是典型的唐裝。李敬覺得對方似曾相識,但怔怔地一時又叫不出來。

  「都尉,」漢子繼續操著那有些蹩腳的唐音,親熱地笑道,「怎麼,你不記得我啦?」

  「啊——」都尉努力回憶著這耳熟的口音,他終於想起來了,「對了,你是阿倍仲麻呂。」

  「對,是阿倍仲麻呂,」漢子高興地說,「不過,如今我已經有了一個中國名字了,我的中國名字叫做晁衡。」

  「沒想到我們當年路上一別,已經多少年過去了,真是光陰似箭吶!」阿倍仲麻呂——也就是晁衡,由衷地感慨道。

  「什麼?」都尉吃了一驚。因為他清楚地記得,那回遇上阿倍仲麻呂,並解救了曼情母女,還是沒多久以前的事。怎麼,都尉猛然想起了一句俗話——天上方一日,地下已數年。難道說,自己剛經歷的,真的是一次奇異的旅行嗎?都尉迷迷糊糊地想。他看了一眼阿倍仲麻呂,對方確實已經步入中年,不再是原來那個樸實的小伙子了。他不由產生了一種恍若夢中的感覺。

  「都尉,你倒是一點沒顯老,還是這麼英俊瀟灑,實在是讓人羨慕。」晁衡說。

  「咦,」李敬忽然拍拍腦袋,「我記得你原來不是——」

  「啊,我早就奉旨還俗,不做和尚了。」晁衡說。

  晁衡向李敬解釋他這些年來在中國的生活。原來,晁衡當年到達京城,深受皇帝青睞,不僅還了俗,還在朝廷中不斷陞遷,一直做到了左散騎常侍的官職。這回,他是以唐朝使者的身份,護送一個日本遣唐使團回國的。

  「我喜歡中國,」晁衡充滿感情他說,「不過,離開家鄉這麼多年,我也想回去看一看了。」

  李敬這才發現,晁衡身後站著幾個微笑著的年輕同伴。

  「對,」其中的一個年輕人神色認真地補充道,「我們要把大唐的服裝、建築、佛教和茶道都帶回去。」

  這時候,前方響起了一陣「嘟嘟」的牛角號,一艘海輪揚起了大帆,準備起錨啟航了。

  「都尉,對不起,我們要動身了。」晁衡抱歉地對李敬說。

  李敬把晁衡一行送到了船邊,目送著他們登上了船。然後,他騰開身子給最後幾個往船上搬淡水的水手讓了道,正準備牽著馬,往後找一個好落腳、可以向朋友們招手告別的地方,忽然問,他聽到背後傳來了一聲尖叫。他回轉身,看到晁衡正跳下船,拚命地朝他衝過來。

  「等一等,都尉,我差點兒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晁衡抹著汗,喘著氣說。

  「都尉,你還記得當年在路上,救過的那個叫曼情的女孩嗎?」

  「什麼?」一聽到這個名字,英俊的都尉的心就頓時收緊了,「記得,我當然記得!怎麼,她怎麼了?」

  「唉,你不知道,」晁衡歎著氣說,「當年我們分別後,曼情就得了一種怪病,她成天躺在車裡,不吃不喝,我們跟她說話,她也聽不見,就像是丟了魂似的。前不久,我離開長安前,去曼情家辭行時,才發現她還是那樣,躺在床上,一睡就是這些年。她家裡給她請來過一個道士。道士說一定是她當年在路上受了什麼驚嚇,丟了魂。她母親還告訴我說,曼情丟魂的那天早上,腳上就少了一隻繡花鞋。」

  「鞋,繡花鞋?」都尉一把抓住了晁衡,同時從懷裡掏出了那只他一直珍藏著的鞋子,「你看看,是不是這隻?」

  「啊,對,就是它!」晁衡失聲驚叫道,「她母親還給我看過另外一隻,和這一隻一模一樣。怎麼,它在你這兒?」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晁衡連聲說,「她母親跟我說,那年在路上除了你和那幾個強盜,我們沒遇上別的什麼人啊!所以見了你,我才想隨便問問——」

  但這時候,牛角號再一次吹響了,巨大海船已經開始挪動,水手們正在撤回船上的踏板,幾個年輕的日本使者,急得在甲板上衝晁衡拚命地叫喊。

  「對不起,都尉,再見了,」晁衡回到了船上,向李敬揮手道,「你放心,我還會再回中國來的!」

  風帆鼓起,海輪徐徐地駛離了港口。

  「都尉;你一定要記得,回去找曼情啊!」晁衡隨著船,漸漸遠去,他鼓足了氣力,朝都尉最後叮囑道。

  但勾著頭陷入了沉思的都尉和背對著大海的晁衡都沒有留心到,在遠方海面的天幕上,一團烏黑的雲正迅速地集聚,同時,在醞釀著一場可怕的海上風暴。

  註釋

  烏雲不久就遮黑了整個天幕,風暴來臨了。遠處的海面上,巨浪滔天,吞噬了那艘來不及回頭的海輪。但碼頭上的人們,誰也想不到要前去施救,因為狂風裹挾著粗暴的浪花和雨點,也正急驟地向他們抽來。人們收拾著自己的貨品,驚呼著四散躲避。一霎那間,剛才還異常擁擠喧鬧的碼頭,就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只有我們的都尉依然一個人,站在了碼頭上,任風雨抽打著他的臉。對這惡劣可怖的風暴,他似乎是渾然不覺。他仍像是自個兒沉浸在了某場內心的風暴裡。

  那麼,襲擾著都尉內心的這場風暴,究竟是什麼呢?我想,無須更多的解說,人們一定都猜測到了,這必然與那名叫做曼情的女孩有關。因為,自打都尉踏上了這條旅途以來,他所經歷的,實際上就是不斷地在失去。他曾經與曼情母女擦身而過,與失去了那位突然插入了他旅程的詩人。接著,由於那可惡的功效不可捉摸的仙丹,他還失去了心愛的小狗。一直伴隨著他旅行的道士,以及那海上的仙山與他們此行要尋找貴妃的目的。現在,他又馬上要失去另一位剛剛重逢的友人——已經改名為晁衡的阿倍仲麻呂了。在前方駭人的海上風暴中,那艘輪船必然是沒有任何生還的希望。

  不過,晁衡消失在風暴中之前,畢竟是抓緊時機把曼情的消息透露給了他。這使得都尉在我們的故事即將結束之前,終於又抓回了一條他曾經得到過的線索。那麼,這條失而復得的寶貴線索,對都尉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曼情那強烈的愛,究竟是讓都尉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還是給他留下了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疑問?我想,此時讀者們一定都和我一樣,記起了都尉在途中做過的那個離奇的夢——在那個夢中,曼情曾經謎一般地來到了都尉身邊——但是,這一點,對於生活在唐朝的都尉來說,實際上並不是什麼問題。

  噢,說到這兒,我覺得又應該稍稍停下來一會兒,給讀者解釋一下我們民族在當時的愛情觀了。對於愛情那強大而神奇的力量,我們的古人實際上比我們有更早也要更深入的認識。比如,從魏晉南北朝開始,直到我們故事所發生的唐代,人們一直就相信並談論著一種叫「情女離魂」的故事。這樣的故事通常都有著如下的情節:一對青年男女相愛至深。但由於某種難以抗拒的原因,不得不灑淚惜別。可是,當男主人公踏上旅程,夜裡正仰望著明月陷入相思,獨自惆悵時,他的心上人總會奇跡般地來到了他面前。她會告訴他,她是從家裡跑出來,與他私奔的。於是,青年人欣然地帶上了她,一同去到了外地生活。數年以後,男主人公攜妻回娘家省親,才驚異地發現,那家的女兒實際上並沒有離開,這些年來一直就病臥在房中。在兩位情女相見的那一瞬間,她們迅速地合二為一。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與男主角私奔的並不是那位情女本人,而只不過是她的迷魂。

  這便是唐代最流行的故事——《離魂記》。

  作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都尉李敬當然會聽說過這個故事。但是,他沒有想到,這樣的奇跡,居然也發生在了他身上。

  李敬仔細回味著那天夢裡與曼情的相會、還有剛才晁衡帶來的消息,他的心裡不知是喜是悲。本來,按照晁衡的叮囑,與這類故事正常的發展邏輯,他應該立刻打馬離開,趕回長安去找到曼情,但是,每當他順著這條思路一想下去時,他的心裡便又會陷入了一陣混亂。因為與慣常情形不一樣的是,此刻,曼情的離魂並不在他身邊。他只是在那個夜裡,短暫地擁有過了她!

  海上的風暴來得快也去得急。沒多久功夫,天空中就雲散日出,重新變得晴朗燦爛了。人們紛紛從藏身的地方鑽出來,碼頭恢復了剛才的熱鬧。只不過前方的海面上平靜空曠得有些異樣——晁衡乘坐的那艘海輪已消失得乾乾淨淨。

  折衝都尉李敬快快地抹掉了臉上的雨水,牽上了馬準備往回走。可是,他尚拿不準,這是該上哪兒?是去尋找曼情那迷失了的靈魂,還是回長安去求見她的本人。一想到回到長安,見到的可能是一個完全認不出來的曼情,李敬就有點兒恐慌——方纔,晁衡不是提到了,在她們那頭,時間已過去了多年。就連晁衡本人,當年那年輕稚樸的阿倍仲麻呂,都已經易容變貌。再說了,這些年來,李敬思念與愛慕的,實際上又是那與真實的曼情無關的倩影。在經歷了這眾多的失去與徒勞的尋找後,他不清楚是不是還該把旅行繼續下去?

  他剛要上馬,突然,又聽到了背後有人叫道:

  「都尉——」

  李敬回過頭。他驚奇地看到,阿倍仲麻呂——也就是晁衡——正渾身濕漉漉地從海裡爬上來。

  「怎麼——」李敬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

  「對,是我,我的船翻了,同伴們全完蛋了,」晁衡有些羞愧地對都尉說,「幸好,我的命大,每次都能死裡逃生。看來,我是注定要呆在中國,回不去了。」

  晁衡海上遇難一事,在歷史確有記載。後來,晁衡果然放棄了再次渡海的打算,回到了唐朝繼續做官,並於大歷五年,卒於長安。

  「回不了日本,倒也沒什麼,」晁衡站在李敬的旁邊,遙望著風平浪靜但卻神秘莫測的海面,輕輕他說,「遺憾的就是,我沒法完成出發前,皇上交給我的秘密使命了。」

  「什麼秘密使命?」李敬漠不關心地信口說。

  「難道你沒有聽說過,皇上與貴妃間的那個愛情故事嗎?」晁衡繼續說,「人們都在傳言,其實當時貴妃並沒有死,只不過是逃到海上仙山上去了。仙山當然是沒有的,我想他們說的大概就是我們日本。果然,這次日本遣唐使團告訴我,在日本的久津,真的有一個貴妃登岸處。所以,皇上這才任命我為大唐使者,護送使團回國,同時替他秘密尋找貴妃。」

  「什麼,你說什麼?」折衝都尉李敬抱住了晁衡,幾乎暈厥了過去。

  哦,可憐的都尉!誰能想得到,這件秘密、荒唐而虛無的使命,在經歷了這麼多的波折與打擊後,卻仍舊存在,並意外地重新跳出來,糾纏住了他呢?

  於是,在這情節逆轉、故事突然被延長的時刻,我們的折衝都尉,又該是何去何從呢?是忠於職責,繼續完成那道士與晁衡都未能完成的使命,還是返回長安,與曼情姑娘幸福團圓,抑或是——漫無目的地在四處漫遊,以期再度遇上曼情那迷失的靈魂?

  噢,還是讓我們放過這位年輕的都尉吧!因為在這個故事中,他也已經迷失。但不管怎麼說,故事總歸得有結尾,一切都得有個交待,因此,在這個故事的最後,在其中這個浪漫、神奇而同樣盛產著浪漫神奇詩歌的時代,還是讓我操起手中笨拙的筆,勉力用一首歪詩,來暫時做一個小結吧。

  詩云:
  塵世的美感絕非無償之贈, 
  凡人的生命之意義即在於追求。 
  哦,看哪! 
  我們的折衝都尉甲光閃閃, 
  正興致勃勃 
  奔馳在永不止息的路上。 
  腳著謝公辰,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這是世上偉大詩人的詩句,亦是-- 
  源自我們那擅於奇思異想 
  的心靈。 
  靈魂永遠高於肉體,存在遠遠大子 
  虛無。這是番警世格言,還是我 
  胡話連篇?尋覓,尋覓--但不管 
  它是一出誤會、滑稽戲、悲喜劇還是 
  狗屁,這故事 
  永遠不會結束,馬蹄凌亂,都尉 
  也不會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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