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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1)


  今年乍暖還寒時節,我又回哈爾濱。

  七八個月的時間裡,我再沒見過翟子卿。自然,也沒見過她。

  但總共收到過她三封信。第一封信裡說——翟子卿他變了。似乎開始打算做好丈夫和好兒子了。在家裡整整呆了一個多月。哪兒也沒去。也不訪友。也不會客。終日侍奉於老母親左右。

  「子卿他對我說,以前太有負於我了。請求我寬恕他。還引用流行歌曲裡的話對我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想,我理應寬恕他。一個妻子不能拒絕一個丈夫的懺悔。一個家庭的裂痕如果還能彌合,總歸比索性拆散的好。我發現我內心裡還是希望彌合的。我相信我們這個家的裂痕也能彌合,還有我們的感情。我原以為我對他,和他對我,已經徹底喪失感情了。看來我對自己的認識是錯了。對他的認識也未免太極端了。但願你能為我們祈禱和祝福。我們的家為什麼不可以再成為一個幸福的家呢?我們有確保幸福的經濟基礎。還有重歸於好的感情基礎。我也將為你的家庭幸福祈禱和祝福。對你我來說,有些事情,就保留在記憶中吧。人世間的某些事情,本不過是某種『緣』。而『緣』之所以是『緣』,那是因為它沒有更充分的理由可講。所以『緣』一旦面對現實,總是要屈從後者的。」

  第一封信寫得很長。橫格信紙,工整秀麗的一行行小字,竟寫了七頁還多。

  我沒有回信。我們分別時她有言在先,只她給我寫信,而我不得主動給他寫信。也不必回信。這「條約」儘管對我欠公平,但我當時答應了。

  其實我很想給她回封信。也動過幾次筆。動筆前似有千言萬語,而真面對信紙,卻不知該寫些什麼了。寫了撕,撕了寫的,最終還是作罷了……

  我對自己說——就讓我成為一個信守諾言的男人吧。對她那樣的女人,信守諾言也許是最大的尊重和別一種愛法吧……

  她的信告訴我,他們分明的又住在同一個家裡了。分明的每天夜晚又同床共枕了……

  即使他們不重歸於好,我和她的關係也是沒發展前途的。希望一個女人永遠做自己的所謂「情婦」嗎?我首先就會替那個女人不能容忍自己。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女人做男人的「情婦」對女人更尷尬的事了。而且我也是一個在各方面都根本不具備起碼條件擁有一個「情婦」的男人。站在她的角度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我也只能為他們祈禱為他們祝福……

  那時我已從故宮買回了一尊銅的觀音像。接連幾天,每晚睡前我燃起香來,恭恭敬敬地站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心中虔虔誠誠地為她祈禱和祝福。既是為她,也就沒法兒不一塊兒也為翟子卿祈禱和祝福了……

  妻見了奇怪,問我怎麼信起觀音來了?

  我反問——那你叫我還有什麼別的可信的呢?

  妻又問——你為誰祈禱?

  我回答——為一切我愛的人。

  ——包括我嗎?

  ——怎麼會不包括你呢?

  妻笑了。

  我望著她的笑臉,發誓從此再不背叛妻子的感情(事實上,我也並非是背叛了她的感情),無論再被怎樣一個女人所誘惑……

  觀世音開經偈中言——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奉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已有相之女,宿之德本,眾人愛敬……

  於是我還常祈禱觀音,保佑他們生一個將來如她一樣好看一樣性情的女兒,或將來如他一樣英俊一樣天資聰穎的兒子……

  兩個月後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一封短信。與第一封信相比,尤其要短。潦潦草草的,只寫了一頁半。信中只說翟子卿又到南方賺錢去了。說他強調那是一次大機會。一次今後很難再有的機會。說他強調他期待那樣一次機會,已經期待了幾年了。好比一心獲得金牌的國際級運動員。早就期待著奧林匹克一樣非去不可,絕不能坐失良機。她阻止不了他。他老母親也阻止不了他。小芹壯著膽子幫著說了幾句阻止的話,還被他斥罵了一頓……

  看得出她寫信時心情是糟透了。

  我將那封短信反反覆覆讀了幾遍。幾乎能背下來。我想這一封信,我必須不顧諾言及時覆信。但鋪開稿紙,頓覺比第一封信更難復。

  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怎麼覆信都言不由衷,也都欠妥。

  於是我又接連幾天晚上在觀音像前為她祈禱。同時也不能不為翟子卿祈禱。祈禱他馬到成功,發一筆大財,盡快回到她和他老母親身邊……

  年初我收到了她的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還短。信中只說翟子卿南方之行受騙上當,被坑了五十多萬。還說——其實她早已懷孕了。按日期推算,不是翟子卿的。是——我的……

  他似乎也明白不是他的。似乎也明白會是誰的。所以他堅決讓她墮胎。而她堅決不……

  她在信中說反正墮胎已來不及了。那麼她就好好兒懷著孩子,平平安安地將孩子生下來。說她早想要一個親生的孩子。男孩兒女孩兒她都會喜歡。都會愛的。說老人家也猜到了孩子是誰的。但老人家也堅決反對她墮胎。說幸虧有小芹,不但侍奉老人家,還擔負起了照顧她關懷她的義務。說孩子生下來後,她和翟子卿的關係也就該乾脆徹底地分道揚鑣了。並保證,今後絕不會因為孩子給我添任何麻煩。說她覺得,做一個只有孩子沒有丈夫的女人,未見得不也是一種挺好的活法……

  我揣著那封信,獨自去到家附近的公園裡,在石凳上呆坐了兩個多小時。兩個多小時內吸光了一整盒煙。

  那一天是星期天。

  許多年輕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公園裡玩兒。草地上處處可見男孩兒女孩兒奔過來跑過去的活潑身影。孩子們快樂的笑聲此起彼伏……

  後來我按著打火機,將那封信燒成了灰燼……

  一陣輕風掠過,黑蝴蝶似的一團紙灰,在我腳旁盤旋了幾圈,依依不捨地隨風而去……

  我望著它被吹散得無影無蹤,只想永遠地在那石凳上坐下去,坐到老,死在那兒……

  後來兒子出現在我面前,說家裡來了一位編輯……

  「爸,你一個人吸了這麼多煙?……」

  兒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回家後別告訴你媽。」

  兒子訥訥地又問:「爸,你心裡煩是不是?」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是的。爸爸心裡從沒這麼煩過。」

  「因為……想寫,又寫不下去?」

  「不,比那還糟……」

  我牽著兒子的手,更準確地說,是小學五年級的兒子牽著我的手,像牽著一位雙目失明的爸爸一樣,將我領回了家……

  我默默對自己說如果我不再見她一面,我還算個男人嗎?至於翟子卿作何感想,以及將會怎樣對待我,隨他的便吧。我才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一個女人腹中懷著我的孩子已經再有幾個月就該生下來了,我必須趕到她身邊去!……

  然而不久我的老母親病了……

  在哈爾濱我依舊住那一家賓館。依舊住那一層。彷彿的,我與那一家賓館那一樓層,也結下了某種「緣」似的。只不過這一次住東側,而前兩次住西側。樓層服務員姑娘們一個都沒換。她們對我早已熟悉。我對她們也不陌生。她們有她們的另一種「非緣」的解釋,說那一層樓是專為招待外省市來哈領導幹部的。所以一般情況之下不安排「閒雜」住客。我是作家,與「閒雜」似乎有著點兒區別。屬於破例安排。其實,更真的「一般情況」,乃因那是最高一層,許多人不情願住。在她們心目中,也許恰恰相反,我可能正該歸在「閒雜」的中國人一類……

  她們接近時瞧我的目光,或遠距離望我的樣子,使我覺得,似乎和先前有所不同了。彷彿是在瞧著或望著一個被拋給了社會輿論熱點的人。好奇心似乎還摻雜著同情……

  我想我並沒什麼很值得她們同情的。

  然而心裡不免形成了疑問。

  住下後我問她們中的一個——哈爾濱可有什麼新聞?

  她說這年頭還能有什麼事兒算得上新聞啊!

  我說也對也對。

  她問我此次回哈爾濱處理什麼問題。

  我說一個寫小說的人哪兒有那麼多問題需要處理啊……

  她笑笑,笑得意味兒深長。

  我也笑笑,笑得並不自然……

  閒悶無事地挨熬過了白天。終於挨熬到了晚上。於是我在房間裡撥通了她「自己的家」裡的電話——不料接電話的是另一個男人。聲音很粗,口吻煩躁地問我找誰?……

  我猶豫霎時,說出了她的名字。

  「打錯啦!……」

  對方啪地掛斷……

  我想怎麼會錯呢?如果她的電話號碼變了,肯定在信中告訴我……

  於是又撥……

  「同志,是吳妍家嗎?……」

  「不是!……」

  「不可能不是啊,明明……」

  「你打錯了就是打錯了,囉嗦什麼!討厭!……」

  對方的惡聲惡氣,使我先自放下了電話……

  我發了半天呆,鼓足勇氣,又往翟子卿家撥電話。話筒裡卻有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禮禮貌貌地告訴我——「對不起,這一個號碼已經取消。對不起,這一個……」

  我不願再迷茫地發半天呆。披上衣服,決定馬上就去她家……

  敲了幾分鐘門,室內毫無動靜。

  我想我記錯了街道?記錯了樓?記錯了門洞或樓層?

  於是滿腹狐疑地退出到樓外……

  街就是那一條街。樓也就是那一幢樓。三單元四層二號,明明的並沒錯……

  於是我再次入樓,再次敲門……

  從樓底層上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一手拿著晚報,一手拎著裝牛奶瓶的小小塑料提籃兒。她經由我身旁邁上樓去,在樓梯間放慢了步子,站住了,扭回頭自高而下地望著我,低聲說:「他家沒人了……」

  我一時沒明白她這句話的準確含意,懵懵懂懂地問:「他家搬走了?……」

  女孩兒搖搖頭……

  「他家奶奶死了……他家阿姨也死了……」

  「他家已歸別人住了。別人正重新裝修,說是要衝邪氣……」

  「女孩兒,別胡說,這不可能的……」

  「我沒胡說,是真的。我爸媽還不許我亂講呢,怕後搬來的人家聽了犯忌。要不是衝著他家奶奶和阿姨活著時對我好,我才不告訴你吶……」

  我正欲接著問什麼,女孩兒已轉身登登奔上樓去了……

  我並沒在那扇別人的家門前怵然住。我根本不相信那女孩兒的話。兩件事聯在一起想——電話「錯了」和「奶奶阿姨死了」,我心中的疑團反而似乎釋開了。我認為這必是翟子卿的謀略。他必是預料到了某一天我會突然而至。他已不願再見到我。排除我和她的關係,在黑河,在黑龍江堤的台階上,我們最後一次長談時他已表示不願再見到我了。那麼在我和他之間,又揉進了我和她的曖昧,他更加不願再見到我絲毫也不奇怪。說不定那女孩兒,那惡聲惡氣接電話的男人,這幢樓裡的許多人,以及賓館裡那幾位瞧我或望我時目光異樣的服務員小姐,都統統被他用錢收買了,成了他的「幫辦」。但以這樣的謀略打算再次從我的尋訪中永遠消失,也未免太「翟子卿化」了。而且簡直是一個自讀式的謀略……

  我想我既然來了,不見到她我是絕不會輕意離開這座家鄉城市的。沒有什麼人的什麼方式能阻止我再見到她一面,至少再見到她一面……沒有……

  第二天我便開始了我在這座城市裡的尋訪。

  我當然只能從熟悉他的那些人開始。我也就認識幾位熟悉他的人,他們都曾給過我他們的名片。

  「你知道,錢,對翟子卿意味著什麼嗎?」

  在一位現代社會心理學博士的家裡,他一本正經地問我。

  我回答:「他說過,金錢本身即生活。」

  他又問:「典型的『拜金主義』者的邏輯,是不是?」

  我說:「是。」

  「很粗鄙的邏輯是不是?」

  我沉默。既然翟子卿已不再是我的朋友,我也就不便回答了。坦率在這種情況下總是會有攻訐之嫌的。我不願被一位社會心理學博士從心理方面看輕我。

  他笑了。

  他呷了一口茶之後說:「但凡夠得上是一種『主義』,總是多多少少與信仰聯繫著的,你還有信仰嗎?」

  我想了想,回答——有……

  「什麼?……」

  我又想了想,回答——民主與科學……

  他又笑了。又呷了一口茶。

  「好。不愧是作家。還有勇氣回答這個現代人最尷尬的問題。回答得也很體面。不俗。但是,很體面很古典的回答,不一定就是虔誠的回答。我們現代人越顧及體面,反而與我們存在於斯的社會真實相距越遠。我們越裝出古典的樣子,我們反而變得越虛偽了。請允許我斗膽再問一句——你回答之前。你在猶豫。你在暗想。你在心裡掂量你的話。我們這不是在進行面試啊。如果信仰是一位口語表達能力良好的人,經過猶豫、暗想、和掂量才能回答的,那麼對這個人而言,他們回答的並非他的信仰。只不過是他選擇的一種答案。信仰是那種根本不必猶豫不必暗想更不必在心裡掂量就能脫口而出立即回答的東西。它所體現的虔誠也正體現在這一點上。當然,必要的時候,還體現在為之奮鬥,為之捐軀。作家,你時刻準備著嗎?……」

  「這……」

  我一時語塞,不禁大窘。

  我不願一進門就直擲給對方一連串問題,三分鐘內獲得答案轉身就走。目的性如此之強的造訪,誰是主人誰都會反感的。我一心想迂迴地接近我的目的。在對方不知不覺中獲得到我急於獲得的答案。所以我也就只好任由博士向我證明他不愧是一位博士……

  一位社會心理學博士,在當今的中國社會中,常使你覺得像一頭□人的怪物。因為「它」往往最使自認為有「文化」的人感到心理彆扭。所以往往也最被自認為有「文化」的人討厭。這麼一些人討論人的心理現實的時候,也正是彼此都要掩飾起在心理現實面前的虛偽和尷尬的時候。他已持矛在手,我只得舉盾。我所要逃避的,正是虛偽和尷尬。孰料我還是粘在虛偽和尷尬織成的網上……

  「別不好意思。承認事實本身應當是一件坦然的事情。而不應當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真的。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也是一個沒了信仰的人。彼此彼此。儘管我的職業經常使我不得不面對信仰問題。但那不過是工作。而非熱忱。好比木匠經常接觸釘子。從馬路上隨便拉十個中國人來問問,大概有五個人發愣,三個人坦率告訴你讓信仰他媽的見鬼去!一個人說謊。最後一個人,將會像你一樣,需要經過猶豫、暗想,掂量才能作出似乎體面似乎古典的回答。其實,沒有信仰也並不可恥。我以學者的身份訪問過德國的慕尼黑。一座非常美麗清潔的古城。一個德國,一個日本,曾是這地球上最善於創造現代的種種『主義』的人。過去了『納粹主義』和『武士道精神』,它們對種種『主義』也就是對信仰的創造性終於疲軟了。慕尼黑最大的啤酒店裡,常有幾百人在一起喝啤酒。有一天我也在那裡喝啤酒。我突發奇想,打算問一百個人,他們信仰什麼?我那麼做了。一半左右人信仰上帝。多數是中老年人。而另一半年輕和較年輕的人,幾乎全都坦然他們並無什麼信仰。問我人為什麼非要有一種信仰?為什麼非要追求一種信仰?竟問得我答不上來……」

  我也呷了一口茶,盡量耐著性子聽……

  「翟子卿這個人很值得研究。許多人沒信仰不覺得缺少什麼。許多人喪失了信仰也不覺得喪失了什麼。正如我在慕尼黑問過的那些德國人,沒有了信仰或喪失了信仰,並不影響他們快快樂樂地喝啤酒,無憂無慮地生活。還有許多人,已因為喪失了信仰擺脫了信仰,才更加活得精精神神瀟瀟灑灑有滋有味兒。但對另一種人就不行。他們彷彿沒有信仰就活不了。起碼是活得營養不良似的。沒有信仰,他們就會從現實中抓住什麼替代物,想像成是信仰。大猩猩丟了崽子就會發怒,就會痛苦嚎叫。但飼養員扔給它一個布娃娃,它往往就會愛那布娃娃。想像成是自己的崽子。翟子卿便是這麼一個人。可是如今你叫他信仰什麼?上帝或耶穌?或像你剛才回答的——民主與科學?都是很具體的信仰。但都很抽像。好比你必須扔給丟了崽子的大猩猩一個實在之物。並且,在現實中,真正虔誠的種種主義的信徒已很少。比信氣功的人少多了。翟子卿是這樣一種人,第一他得信仰什麼。第二,他得看到,他所信仰的,乃有著億萬和他一樣的信仰者。第三,在這個前提之下,他要求自己是最虔誠的一個。你說,在中國,在目前,他除了牢牢抓住錢這種一切實在之物中最實在的替代物,究竟還能抓住什麼別的東西?……據說他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是不是常有迷津於某種目標的心理傾向?……」

  「你……怎麼知道?……」

  我回憶起了他當年的作家夢和大學夢……

  「我是幹什麼的嘛!這用不著和他深談。」

  對方十分得意起來。

  我終於按捺不住,矜持地問:「我此次回來,去過他家,可……他家搬了……」

  「唔?搬了?搬哪兒去了?」

  「我也正想問你呢。」

  「是啊是啊。你也正想問我呢。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你上次走後,我們好像又見了一面。讓我回憶回憶……對,是又見過一面。過年前後,他來拜年。當時我還挺納悶兒,他這個人,怎麼給我拜起年來了?這茶,就是他帶給我的。茶是上等名茶。不過是紅茶。我不太習慣喝紅茶。家裡也沒人喜歡喝。反正不是自己花錢買的,將就著喝吧……」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還聽人說,他老母親死了……他妻子也死了……」

  「唔?……」

  「我以為,能從你這兒瞭解到些什麼……」

  「我倒沒聽人說過。我沒工夫總想到他……死了?都死了?這……簡直太……太他媽的絕妙啦!……」

  博士站了起來。在不寬敞的客廳裡來回踱步,顯出又興奮又躊躇志滿的樣子:「我正在寫一篇關於中國新生資產階級的論文,獨闢蹊徑,打算將心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比方宿命論,因果論什麼的結合起來……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可以打電話證實……」

  於是他抓起電話就撥……

  「阮桑嗎?我是青平啊!喂,聽著,我希望你能證實一下——翟子卿的老母親和妻子,是不是都死了?唔,唔,唔唔!這確切與否對我很重要,以後再告訴你……」

  放下電話,他顯得更加興奮。臉上興奮得紅光煥發搓著雙手對我說:「沒錯兒,是都死了。可怎麼死的,阮桑也不清楚。大家都活得很忙碌啊!這樣,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找他當面問。也許他能告訴你些更詳細的情況。你見過他的……」

  於是他找到筆,就站在寫字檯前,刷刷刷極快地寫好了交給我……

  「中國太偉大了!中國確實很偉大。神秘主義,宿命論,因果論,報應論,都未必是邪說。一與哲學、心理學、歷史學相結合,這世界就有可能被解釋清楚了——對於我那篇論文,翟子卿這個人現在的心理狀況怎樣,是非常重要非常關鍵的。幸虧他還沒死。還留下了研究線索。你一打聽到他的下落,及時用電話通告我行不?……你說話呀!哎,老兄,你怎麼了?你沒事兒吧?……」

  「行……我沒事兒……」

  「那你臉色怎麼變得這麼蒼白……」

  「一時心動過速……老毛病了……」

  我硬撐著從沙發上站起來。我的心率並不過速。相反,它彷彿停止跳動了……

  「哎,你帶走幾盒茶葉吧?他當時給了我不少呢!我今年一年也喝不完……」

  「不,謝謝。我……也不太習慣喝紅茶……」

  我沒能從他家走出多遠,兩腿就發軟無力了。我緩緩坐在馬路沿上,覺得自己彷彿非在家鄉城市裡,而在一場朦朦朧朧凶兆四伏的夢裡。北方的最後一場雪最初一場雨混合著悄悄地就下了起來。斯其時如同一整套千瘡百孔的破棉絮罩將下來,天地間陰冷憋悶而且濕嗒嗒的。一輛車從我身旁疾駛而過,將濕嗒嗒的雨雪的混合物濺了我一身一臉。彷彿壓死了一個冷血的活物,腦漿和冷血濺向了我似的。那一團夢魘好像具有強大的吸卷力,要把我吸捲到更陰冷更憋悶也更黑暗的地方去。而我僵坐在那兒乃是能避免的唯一方法……

  叫阮桑的是翟子卿宴請過的那位記者。他約我在一家歌廳面晤。

  「我最後一次見他就在這裡。那一次他高明地賺了十幾萬。甩出一萬請朋友們玩玩,高興一番。他自己也藉機會輕鬆輕鬆。其實我和他又算是什麼朋友呢!這個紅火的時代,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們之間,反而沒空兒也沒情緒聚聚了。常往一塊兒聚的,說穿了,都是彼此需要常利用利用的關係。也可以叫作『互相幫助』吧。今天,『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句話,有了另一層註解。不過我還是挺感激他的。通過他,我才深入到了他那個圈子裡。他上次宴請時你見到的幾位,其實都沒資格成為他那個圈子裡的人。都是他那個圈子的邊緣人罷了。他那個圈子,是他真正的精神王國。是我們這座城市,也是我們中國當前社會一個特殊階層中的一個特殊的圈子……」

  記者的口吻,似乎比博士的口吻更權威。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談論到翟子卿,都像醫學院的教授談論動物或人的某一臟器。他們並不輕蔑他。我絲毫也沒感到他們流露著對他的輕蔑。他們既不乏談論他的興致又對他完全沒有對一個熟悉之人的任何感情。還彷彿都希望有人傾聽他們談論他。似乎談論他是他們對這時代這社會能進行的一次準備最充分,最自信也最得意的答辯……

  「都是些所謂『款爺』。當然其中也沒什麼真正說得上是『大款』的人物。他在他們中是最財大氣粗的了。其餘者各有五六十萬、四五十萬、三四十萬不等。他在他們中並非最年長的。有幾位比他還要大幾歲。由於他錢最多,他們一律稱他為『大哥』。在他面前表現得畢恭畢敬。無論什麼事,哪怕打算離婚打算養妾打算賄賂哪個有權者打算勾搭哪個女人,似乎都願聽聽翟子卿的看法。他這位『大哥』,被公認是他們中最有頭腦最有思想最不感情用事也不意氣用事的人。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翟子卿這小子的頭腦絕不比你我差。也許還是一個在天賦和智商兩方後比你我都高得多的人。對時代對社會的認識能力和思想深度,顯然高過於你我的水平。從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返城知青,混成到一個曾擁有過二百來萬的人物,那會是一個笨蛋嗎?只要他說出了他的看法,他們都會予以高度的重視。但他們絕不在怎麼賺錢方面請教他。他也絕不在這方面義務提供經驗。這是他們中的一條規律。在他們之中,一個人可以告訴你別人如何誘姦了他老婆,或他老婆如何委身於別人這種難以啟齒的事,但絕不會向你透漏他如何賺了一大筆錢的過程……」

  這時有人踱上歌台唱歌。我趕緊朝歌台扭過頭去。唯恐對方發現我臉紅了。唱歌的是個時髦女郎。她在一吟三歎地輕唱《小芳》……

  時髦女郎也唱《小芳》,而且唱得情感那麼投入,使男人,至少使我這一個男人聽了,覺得晃如活在一個性別倒錯的時代似的……

  《小芳》使我想到了她……

  我的心在暗泣……

  「翟子卿還是他們中某些人的孩子的乾爸。總之一句話,我覺得他在他那個精神王國裡,簡直就是一位國王。起碼也可以說是他們全體的一位教父。他這位教父,站立在用他的錢壘成的『聖壇』上,我想他內心裡肯定是很累的。他肯定會時常感到,他站的是不穩的。每知道他圈子裡的哪一個人又賺到了一大筆錢,我想他內心裡必會惴惴不安,產生嚴重的危機感。唯恐他們中哪一個人某天突然宣佈,擁有的錢已經遠遠超過他了。那樣,他在他們中的教父地位,就只有讓給別人了。在那一個圈子裡,誰應該更有地位,誰應該更受尊敬,不看別的方面,就看你是不是錢最多的一個。你不是,你就不配,沒什麼可商量的。在別的圈子裡,在別的人們中,他並不能真正獲得他已然獲得的尊敬。他沒資格充當什麼教父式的人物。光憑有錢是不行的。比如你,或我,可能暗暗羨慕過他,可能嫉妒他嫉妒得要命,可何曾尊敬過他呢?儘管他是你早年的摯友,你因為他有錢而更尊敬過他嗎?……」

  我沉默。

  唯一的選擇。

  我必須傾聽他談論翟子卿。如果我不盡量充當一個使他發生好感的基本聽眾,我怕他未必真肯告訴我翟子卿在哪裡。那麼我也就無法知道老人家和她究竟是死是活。只有翟子卿親口證實,我才會最後相信……

  「他在心理上,在精神上,只能依賴於他那一個小小的圈子。其實咱們這號人,在此一點上和他是一樣的。也是心理上精神上只能依賴於這個『壇』那個『界』的,還不都是些小小的,社會階層構成的圈子嗎?舉個不恰當而又很恰當的例子——好比黑社會的圈子吧。當然囉,在咱們中國,更準確地說,在咱們主體中國也就是大陸,目前還沒形成什麼具有組織規模的,內部結構比較成熟的黑社會。那乾脆說是流氓團伙吧。誰被剃過頭,也就是坐過牢的次數多,誰的團伙地位就越高,就越受尊敬,就越有資格目空一切氣指頤使。當一個社會只剩下了一種價值觀念取向——金錢的時候,那就跟在流氓團伙裡只崇尚暴力及典型的暴徒道理是一樣的……」

  歌台上,時髦女郎不知何時已經下去,正在唱著的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癡肥男子。五音不全,拍節不准,唱得別提多糟,像一頭生了重病的河馬在呻吟……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邊走……

  阮桑無法談下去,我也無法聽下去,我們都皺眉望向歌台。我望向歌台皺著的眉皺得更緊了。他望向歌台皺著的眉卻頓然舒展……

  癡肥男子唱完後,竟獲一片掌聲。還有兩名少女奔上台,向他獻花,一左一右當眾吻他。如今的某些少女看去太像少婦,如今的某些大姑娘卻打扮得天真爛漫的少女似的。她們究竟是少女、是少婦,還是所謂「大姑娘」,其實我也不能判斷得很準確,不過認為她們是少女罷了……

  癡肥男子捧著兩束鮮花,在歌台上驕矜地說:「感謝諸位鼓勵,再露一手!……」

  於是他又「唱」起來。不再是河馬的「病中吟」,而是獅子的「發情吼」了:

  

  五穀子那個田苗子

  數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喲

  數上藍花花好……

  我以手勢招來侍者小姐。她不得不朝我彎下腰,我衝著她耳朵大聲說:「小姐,能不能請那胖子小聲點兒?……」

  她搖搖頭,也衝我耳朵大聲說:「不行的,人家那位先生預付了錢……」

  阮桑向我探過身,同樣大聲說:「何必呢,他總有唱完的時候……」

  侍者小姐傭更大的聲音對我說:「兩位要圖安靜,可以每人再加一百元,請到樓上的小單間,是封閉的。那就不受干擾了……」

  我則急忙擺手……

  癡肥男子終於「唱」完,可是卻並不願從台上下去,四面向為他捧場的男人們抱拳致意,向為他喝彩的女人們從肉嘟嘟的兩片肥唇上刮下些吻亂拋亂撒……

  記者阮桑說:「我認識那胖子。翟子卿圈子裡的一個。原先被認為最沒賺錢本事的一個。可也正是最沒本事的他,設下圈套,坑了最有頭腦最有本事的翟子卿三十多萬。使翟子卿在那個圈子裡當不成大哥了。給了翟子卿一次終生難忘的慘痛教訓。這就叫『大意失荊州』嘛!如今他反倒取而代之了。為他捧場的,也都是他們那一個圈子裡的人。和他們眷養的一些女人。已應了翟子卿那句話,只要你錢多,你唱歌不好聽也好聽了。典型的一個『坑友族』,當他們在圈子以外賺錢難上加難的時候,他們就會開始互相坑騙……」

  「你能告訴我翟子卿他現在何處嗎?……」

  「我怎麼知道他現在何處呢!我也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沒閒工夫總追蹤他這種人的行跡!」

  「可,余博士對我說,你肯定知道……」

  「這傢伙!你別聽他胡說,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通訊錄上,只記下我某一時期感興趣的人的電話和住址。一旦不感興趣,就乾脆劃掉了。我早已經對翟子卿不感興趣了……」

  「那,關於他,不……我的意思是,關於他的家,你還能告訴我一些什麼不?……」

  「家?只剩他一個活人了,還有什麼家可言?我能告訴你的只一點——他老娘千真萬確是死了。他妻子千真萬確也是死了。我們報社的一位記者,曾打算追蹤報道,可我們主編大人說,新聞報道不要總圍繞著些『大款』們的生活炒來炒去的。我當時只聽了一耳朵,根本沒興趣問問都是怎麼死的。如今,人連好奇心都疲軟了……哎,你為我寫篇文章吧?……」

  「寫什麼?」

  「現成的素材,翟子卿啊!你不是最有寫他的內容嗎?我還替一家刊物任著特邀編輯吶,長短由你,我給你開高稿酬,每千字一百元。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頻頻望向歌台,彷彿怕錯過了什麼美妙的發現……

  那癡肥男子終於也從歌台上望見了他,照例朝他拋送了一個飛吻……

  他立即受寵若驚地站起,大鼓其掌……

  對方在台上招了招手,他便離開我,笑矜矜地鼓著掌朝對方走去……

  「諸位,現在,我向大家介紹我的一位記者朋友,一位鼎鼎有名的記者朋友……」

  對方在台上親切地摟著他的肩——看他那笑樣,一時很有些飄飄然似的……

  我起身匆匆離開了那張小圓桌,並沒忘向侍者小姐交了足夠我們兩人該付的錢……

  我不知究竟為什麼我要走到松花江橋上去……

  一個男人從我身旁擦肩而過,步態和背影,非常像翟子卿……

  我對那背影呆呆地望著,終於高叫起來:「翟子卿!翟子卿你站住!……」

  那背影急匆匆地只顧大步往前走……

  我斷定那是他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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