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
「不明白。」
「我……我說不明白了……」
「我看也是……」
「那,就讓我們都糊塗著吧。也許,一件糊塗著的錯事,比一件很明白的錯事好些……」
「我同意……」
她凝視著我的眼睛漸漸瞇了起來。目光變得極溫柔了。溫柔中織著縷縷憐憫。
「你都把我……審問出汗來了……」
我伸出兩隻手給她看。
她用她的雙手拉住了我的雙手……
「別認為,我是在審問你……你呀……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是不需要有那麼多思想的。就是任由心性地去愛,豈不更好嗎?最偉大的思想家,和一個他愛的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與一切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沒什麼兩樣。所說的話錄下音來,肯定也是一些最最古老的枕邊話……」
我笑了。
她也笑了。
「何況你成不了思想家。真正的思想家是孤獨寂寞的。還是精神痛苦的。他們只願和上帝對話,卻又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們彷彿覺得沒有一個世人能理解他們或撫慰他們,而他們也從不去理解任何一個世人或去撫慰任何一個世人。」
我說:「這是一個『bo』論。」
她問:「什麼論?」
我說:「『bo』啊。一個豎心兒,加上蓬勃的勃的左半邊兒。」
並在她手心上寫「悖」字。
「這個字念『b6』嗎?」
「對。『bo』論——相背離的思想關係……」
「不念『bo』。念『bei』。」
「念『bei』?」
「是念『bei』。小芹這兒准有字典。在抽屜裡,你查查看……」
我拉開抽屜,找到字典,查看起來……
「念什麼?」
「是念『bei』……」
我臉紅了。不知從哪時候起,這個「悖」字在我的頭腦中竟以「bo」字儲存著了……
「記住了?」
「記住了。」
「還是作家呢!」
「是啊,還是作家呢……」
我又笑了。笑得相當窘。
「你們,當代的男人們,其實很難尋找出一個真正甘於孤獨寂寞的。也根本尋找不出一個為人類的終級生命意義而痛苦的。都在裝出痛苦的樣子。這在我們有些女人看來極其可笑。當然。在另外一些女人看來,也許極其可敬。但他們正是為了博取那樣一些女人的愚昧的欽敬才裝給她們看的。對人類來說,每隔千年,出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就足夠人類承受的人。是不?可現在呢,幾乎到處都是男性思想家。還有一茬又一茬竭力冒充的女哲人,這叫人類怎麼能承受得了呢?像爆苞米花一樣,你隨時都可能聽到彭彭新思想爆發出世的動靜。把我們當代人的日子攪得更心煩了。你要記住,如果你不再偽裝一個有思想的人,如果你能從當代蕪蕪雜雜亂七八糟的思想推銷販子的叫賣聲中,歸納出三五條亙古不變的基本內容,你才有可能成為一個較好的小說家啊!……」
聽著她的話,我漸漸懂了——這個好看的女人的丈夫,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究竟為什麼將她視為他的一道「咒符」了。是一種什麼樣的「緣」,最初使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和他那樣的一個男人結合的呢?一個思想狂般的男人,和一個鄙薄思想若此的女人,又怎麼可能長相親愛地生活在一起呢?
「可……還有人教誨我,連愛一個女人,都要用思想去愛……」
「他?……」
我點了點頭。
「我猜,在他面前,你常常感到自己是一個毫無思想的人似的,是嗎?」
「是……」
我又垂下了頭。
「那麼就聽我的勸告,甘心情願作一個毫無思想的人吧?千萬不要學作他那種有思想的人,好嗎?」
「好……」
她的話,彷彿對我也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催眠性。然而與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話相反,她的話絲毫也不使我感到邪性,只使我感到從來未有過的如釋重負似的。兩種話都是那麼好聽又那麼動聽。相比而言我更喜歡聽她的「教誨」……
於是我向她傾訴,站在黑龍江邊,望著對面的布拉維戈申斯克,我怎樣回憶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部蘇聯影片《兩個探險家》。我童年時怎樣暗戀著影片中那個叫娜嘉的異國少女,怎樣由對那個異國少女的幻愛而想到了她,以及怎樣因對她的無端的種種胡思亂想而憎惡自己……
傾訴一經開始,便自行中止不了。
於是我告訴她,我怎樣碰到了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他怎樣和那個叫小嫘的姑娘出雙入對,同宿同飛。我怎樣完全出於好心卻惹惱了小嫘。翟子卿又怎樣花五百元錢雇了一個本不相識的小伙子演戲騙我,以及他多麼大方地給了我兩萬元錢,以及我怎樣隱瞞了「情報」,使他和小嫘被公安局網了進去,我又怎樣偽裝兩肋插刀的朋友,親自出面四處周旋,將他和小嫘保釋了出來,我們在黑龍江邊進行了一場怎樣的對話,為什麼都很可能將成為我們的最後一次長談,也許還是最後一次在一起……
對我而言,那無疑於一次「嘔吐」。不,豈止是「嘔吐」而已,簡直就是一次猛烈的「噴吐」!我早就有一種「噁心」的感覺了。究竟始於哪一天我已記不大清楚。也許,從我第一次對別人由嫉妒而痛苦,由憎恨而產生暗算的念頭,由幸災樂禍而體驗到分外的快感那一天就開始了。最初不過像一般性胃病患者或肝炎患者的徵兆一樣。輕微地湧動一陣漸漸的就會平息無恙。當然不是胃裡,而是靈魂裡。當然也沒有吃過藥。儘管各種新藥廣告層出不窮,花樣翻新,但醫治靈魂「噁心」之症的藥我卻不知到哪裡去買。後來「噁心」的程度一天天加重了。常常想嘔卻嘔不成,嘔不成則愈發「噁心」得難受。我明白我的靈魂它是從生活裡吸收了太多太多骯髒的東西了。它們在我的靈魂裡亂攪成粘粘乎乎的一團。發酵、生菌和漚爛著。以至於只要我一張開嘴,口中就會呼出腐臭和腥濁的氣味。無論使用哪一種據廣告宣傳足以保持口腔衛生的牙膏都毫無意義。一天刷十次牙,也還是不能消除那一種雖然從口中一股股呼出,但卻是散發自靈魂裡的腥臭氣味。有一個時期我曾打算常年都戴口罩。以避兔繼續從生活裡吸收入骯髒的東西,同時避免從自己口中呼出的腥臭氣味進一步污染四周的空氣。但一年四季戴口罩未免使自己顯得滑稽。結果那打算也就只不過是打算而已。後來朋友交給我一套自抑「噁心」的方法,他說我這一種頑疾,似乎應該稱作「心理潔癖綜合症」。說心理方面的病,自然要從心理方面進行醫治。而且最好是進行心理自療。他說生活空氣裡的骯髒和黴菌成份實在已經很多很多了。除了吸氧的病人,一般人是吸不到什麼乾淨空氣的。說多了我那點兒微不足道的污染並不至於顯得更其骯髒。少了我那點兒微不足道的污染也並不至於變得乾淨些。說靈魂這東西,好比鬼神,信其有則有,信其無則無。最好是信其無。子虛烏有的東西,何必遑論美好和骯髒之分呢?說具體如我而言,既然是一個誠信其有之人,那麼乾脆想像自己的靈魂美好如花園,如絕無瑕疵的一塊純玉,如透明而又磨成鏡片可以養目的水晶。說只要我自己真的能夠想像自己是那麼一個人,便會覺得自己完全地無可爭議地就是那麼一個。說我的「靈魂噁心症」就可以自痊自愈了……
我接受了他的友善建議,那麼樣地嘗試著自我想像過,自療過。一個時期內曾挺見效果。可後來還是不行。舊病照樣復發。「靈魂噁心症」折磨得我想死捨不得命,想活又著實感覺自己活得骯髒又討厭。不必從別人的目光中讀出討厭的意思,自己先就對自己討厭極了。我常想我自己已然如此之不可救藥了,那麼也就骯髒討厭地苛活下去吧。但在家裡,面對妻兒,羞愧而又不安。我想從我靈魂裡散發出來的有害氣息,肯定也會污染自家的室內空氣啊!肯定也會被妻兒吸入體內啊!妻子也就由她自認倒霉吧,誰叫她做了我的妻呢?可兒子尚年幼啊。無論在家裡還是在家外,他本是有權呼吸到清新的、爽淨的、衛生的空氣的。他本是有希望成為一個與我不同的,靈魂相對美好的人的。而非是像我一樣,得完全靠自我想像成為那樣一個人……
許久以來,我曾一次次祈禱,但願遇見一個靈魂比我美好的人。那麼,如果他能憐憫一個靈魂已經骯髒得夠嗆的男人的苦楚的話,並且能替我按摩通著人的靈魂的某些經絡和穴位的話(希望是有的),那麼我將在他面前徹底嘔吐出我靈魂裡的一切骯髒。我常想,具體如我者,只有經常進行「靈魂嘔吐」,它可能才會也有較美好較乾淨的時候,我才不至於總處在「噁心」的狀態。才不至於總感到自己骯髒又討厭……
我沒有遇見過一個我一次次祈禱巴望遇見的人。
可能比我靈魂美好且衛生的人我是遇見過的。但他們或她們往往並不憐憫一個靈魂骯髒的男人。而且根本不清楚人身上究竟有沒有通著靈魂的經絡和穴位。
某些人也曾擺出靈魂比我美好比我衛生的模樣,也曾很靈魂優越地作出憐憫我的表示,但我的靈魂雖然骯髒目光卻並不愚鈍。我發現了他們的靈魂並不美好並不衛生的真相之後,也就咬緊我的牙關屏住我的呼吸強忍住噁心壓下嘔吐的強烈衝動了……
我猜中了他們是企圖兜住我從靈魂裡嘔吐出的穢物去四處展示以圖一時的快感甚或去賣錢……
這個時代派生出了許多新的行業,有專門收購人從靈魂裡嘔吐出的東西的地方和一些人。在那些人的那些地方,人的靈魂裡嘔吐出的鮮血、本欲、隱秘的情愫和對自己罪過的懺悔,是與穢物攪和在一起,一古腦兒「加工」了再賣高價的……
自從我的靈魂變得骯髒齷齪以後,我的目光反而變得更加犀利了似的。
於是我明白了這世上的一個道理——靈魂真正美好並且衛生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其目光反而該是單純的。其眸子裡必定時常閃過驚詫……
而目光犀利的人,彷彿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透起碼看得半透的人,你則就不必對他的靈魂抱什麼好感了。當然他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有的只是在這個生活空氣污濁的社會和時代冷靜地活著的經驗和狡猾……
目光單純的男人和女人是越來越少了……
我不但經常為我靈魂的噁心倍感難受,還為我目光之越來越犀利倍感羞恥……
我對她傾訴到後來失聲慟哭,咽泣難遇。靈魂裡噴吐未盡的骯髒隨著眼淚汩汩淌出……
我想我那時是將那一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豪華之家當成教堂了。我想我那時是將那一個我由情慾迷戀之進而想以心勝去愛之的好看的女人當成一位神甫了……
男人連哭都希望面對著一個好看的女人……
男人面對一個不好看的女人大概想哭都哭不出來,哭出來了也必定哭不痛快——除非她是他的母親……
而她若好看,不是他的母親也似是他的母親了。尤其在他宣洩而哭之時——哪怕她的年齡實際上可以作他的女兒……
不好看的女人是造物犯下的最不可原諒也最無法挽回的錯誤。
細細一想,這世界的某些法則真是冷酷得令人恐怖……
起初她只是瞪大雙眼望著我,像一個聽大人講鬼故事的小女孩兒,臉上呈現出幾分肅悸的神色默默傾聽……
起初我還盡量以笑談摻半的方式來講訴,講到自己可笑之處先自便笑。並說幾句調侃和自以為睿智的詼諧幽默的話。講到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可笑之處我也不笑,為的是引她發笑……
然而我笑時,她不笑。我不笑,她更不笑。
但是講著講著,我自己先就笑不起來了。我倏忽間明白,無論是我自己還是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無論我們各自不相干的獨立行為還是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對應行為,其實都沒有任何可笑性。我自以為睿智的詼諧幽默的那些話,其實並不能使講著的我和聽著的她覺得輕鬆……
我正是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才絕望地哭了起來……
「哦,你們這些男人……」
「哦,你們這兩個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啊……」
她不時發出這樣的詫歎……
我以為,一個男人抑制不住地從靈魂裡「噴吐」出的種種骯髒,定會引起她這樣一個溫良的女人的極大厭惡,甚至定會使她駭然,把她嚇住的……
但她既不厭惡,也不駭然,分明的更沒被嚇住。連她臉上起初那幾分肅悸神色都漸逝了。一種對我,似乎也是對一切男人的大的悲憫凝聚在她臉上了。她的詫歎之語,既包含著對我的可憐,也包含著對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的可憐……
「他真是那麼說的?……」
「真是。一道咒符……這是他的原話……」
「哦我的上帝……那也就難怪他冷淡我嫌棄我了……你不應該那麼報復他……」
「可我已經那麼報復他了……」
「你們這兩個男人啊,你為什麼要把你們的關係搞成那樣啊!……你買的銀狐大衣在哪兒?……」
「在賓館裡,我出來時太急,忘了帶來……」
「哪一天你帶來吧……」
「我……我今後還能……再來嗎?……」
「能。當然能。你為什麼要這樣問呢?……」
她說著伸直雙腿平躺了下去,並從我懷中抽去了枕頭……
「不要想像自己是一個邪惡的人……」
她柔聲說,同時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於是我跪在床前,將頭側枕在她胸上,用乞求撫愛的目光望著她……
「其實你不可能成為一個邪惡的男人。他也個可能成為。邪惡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具有天生因素的。後天的因素只能使男人和女人墮落,但不會使人變得邪惡。你們先天都曾是兩個好孩子。兩個窮孩子中的好孩子,對不?」
「對……」
「你講的,倒使我有些理解他了。你總怕自己墮落了,是嗎?」
「是……」
「看來,他和你一樣,也是深怕這一點的。好比一個人怕陷入到泥沼裡去。所以呢,他本能地從生活中抓取兩樣東西往腳下墊。一手抓的是金錢,一手抓的是女人。這是他僅僅能抓取到的兩樣東西。也是社會和這個時代僅剩給他的兩樣東西。只有金錢他認為只能墊住他的一隻腳。而沒有金錢他便會失去他需要的那些女人們。沒有金錢連他那張英俊的臉都不值得別人多看一眼。雖然俊沒有金錢也沒有技長,而且還不肯將自己降低成為簡單的勞動力的男人,在以後的中國也許只能作男妓了。我以前也常感到,他對將來是慌恐極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那樣慌恐。可憐的男人。可憐的大男孩兒啊……」
她流淚了。這是她在我面前談到他時,第一次流下悲憫的眼淚……
我問:「你為他流淚?」
一陣醋意漫上我心頭。
她說:「是的。」
並問:「你不解了?」
我說:「不,我懂你的心情……」
「那泥沼是有吸力的。我不是男人,我想,對於男人,那也許是一種非常巨大的吸力……所以他只有拚命地抓取金錢,輪番地與一個又一個女人廝混。然而那泥沼其實是沒底的。金錢和女人,不能使他的雙腳感到被墊實了。他越覺得自己還在往那泥沼下沉,越需要更多的金錢和更多的女人安慰他……你也有過這種恐慌嗎?……」
「有……越來越有……」
「我安慰了你嗎?……」
她撫摩著我的頭……
我說:「是的……」
我說:「可我也想……用心愛你……回報你……」
我的眼淚又不禁湧出,流在她白皙的胸項之間……
她笑了。笑得很淡。淡而苦澀。
「不必強求自己。真的。不必非說用心。也不必非學用什麼思想。像一個不粗野的農民愛他愛的女人就夠好的了。牛郎也是農民。他是多可愛的一個農民呢?一切男人和牛郎比起來,不是都顯得俗不可耐了嗎?……」
「是的,我俗不可耐……」
「別這麼鄙視自己。我不過是打個比方。全人類都正在往那個巨大的泥沼裡沉陷下去。我們人類的墮落真是大趨勢啊。再說什麼又叫作墮落也說不清,不是?……」
「是的,說不清……」
「也許,按今天的看法,我們人類徹底的墮落了,倒可能意味著明天徹底的本性復歸了?……」
「可能……」
「所以呢,不要用罪過感壓迫自己,不要自鄙地把自己想像得靈魂多麼醜陋多麼骯髒而折磨自己,不要用懺悔意識懲罰自己。學會寬恕別人,也學會寬恕自己。在一切罪過、一切醜陋、一切真正的骯髒之事中,一個男人愛戀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愛戀一個男人,只要不產生憎恨,引發仇殺,是最值得寬恕的。再說,你和我,又去請誰來寬恕呢?沒有人會理睬我們的懺悔……」
「是的,除了他,沒有人……」
「冬天到了,我會穿你給我買的那件銀狐大衣的……」
「可,那是用他的錢……」
「可他卻沒用他的錢給我買……這還是有點兒不同的。」
「有點兒」三個字刺疼了我的自尊心。我想她是從我臉上看出來了。因為她隨即親暱地笑了。她那只始終撫摩在我頭上的手,溫存地滑下來,輕柔地撫摩在我臉上了,並說:「我用詞不當。不是有點兒不同。是很不相同。是大不相同……是根本不相同,行了吧?……」
我說:「我下半年一定要再寫出一本書。我要把剩下的錢還給他……還要補上欠他的錢……」
她說:「作家嘛,應該不斷有新書問世。你寫一部長篇,比如三十萬字,一般能得到多少稿酬呢?」
「扣除了稅,一萬多元。」
「那你再寫一本書是還不完他的錢的。」
「那我就再寫兩年。」
「真是個有志氣的大男孩兒。」——她又笑了:「兩萬元對他不算什麼。他每年的利息就十幾萬。何況他賺錢的本事和手段比你高明。有時他為了賺一筆大錢,對某個需要收買的人行賄也不止用兩萬。我的意思是,書,是應該寫的。錢,卻未必一定歸還。他在外面的世界賺錢,我在家裡替他孝敬老母親。就算我也是他雇的一個保姆,那他還欠我很多工錢呢!等於你替我討回了一部分工錢吧……」
「……」
「我相信他給你兩萬元錢,本意還是真誠的。儘管和他策劃的那一場惡作劇連在了一起。傷害了你。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認了他的真誠。畢竟,你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不願存心傷害的人。他對你老母親也像你對他老母親一樣有感情……」
「我……我是不是不應該……報復他?……」
「不應該……」
「可我……當時也認為,是在替你報復他……」
「所以我也並不想太譴責你,就在這間屋子裡,就在這一張床上,有天我撞見了他和小芹這孩子亂作一團,而當時老人家在自己的房間裡安睡著……我能發作嗎?我能鬧起來嗎?我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悄悄地就走了……他受一次懲罰就受一次懲罰吧。再說小芹那孩子,本質上也是一個好孩子。對老人家不錯。從沒因為自己和他有了那種事,就有恃無恐地向他要這要那。許多東西是他主動給她買的。也有我主動給她買的。她家裡很窮。家人期待於她的,是她每次回去能帶回更多些的東西。更多些的錢。我想,也許並不太在乎,她回去時究竟還是不是一個女兒身。女兒身並不見得使她的家人多麼替她慶幸。女兒身也並不能確保她嫁給一個好丈夫,從此在窮鄉僻壤過上幸福生活。窮人的原始股是他們的討男人喜愛的女兒們——這句話是蕭伯納說的。賣淫是窮人的女兒們的『傳統工業』。過去限制她們這種自由。現在還給了她們這種自由。不但是還給了她們自由,甚至還意味著調動了她們的自願……」
「現在,賣淫被認為是『無煙工業』……」
「那麼,她們就該被認為是新時代的『慰安婦了……』」
「南方叫『黃色娘子軍』……」
「設身處地,替小芹那孩子想想,在我們這個形有實無的家庭裡,『慰安』於因為賺錢而常常感到精疲力竭的男主人,還是要比直接加入什麼『黃安娘子軍』的行列強些。以前我嫌惡過小芹這孩子。後來我不嫌惡她了。倒是很同情她了。我並不稀罕什麼銀狐大衣。但那是你為我買的。我還是要穿一陣的。之後我就送給小芹吧,好不?……」
「好……」
「她肯定會再把它賣了……」
「那就由她吧……」
「你不再小心眼兒地想一些事情,我就高興了……」
她坐了起來,捧住我臉,吻我……
「我想……」
她輕輕抓住我一隻手,導它探入她的衣衫下,並探入她的乳罩下,用她的另一隻手隔著衣衫按住……
「可是……」
慾火頓時在我胸膛裡燃燒起來……
「只說想不想……」
「想……因為想,才來的……」
「這就對了。男人在這樣的時候。如果對女人都不說實話,對這個世界就沒有誠實可言了……」
她又親暱地笑了。她那白皙的臉龐,也被情愛燃燒得緋紅緋紅。她的眼睛那時期明亮明亮的。兩顆眸子裡閃爍著鑽石一樣的熠熠光彩。我的手感覺到了她的心在心房裡怦怦激跳。彷彿還感覺到了她的心血正往她那只豐滿的乳房裡流注,使它充盈得更加富有彈性了……
她赤腳下床,牽著我的手,引我離開小芹的房間,引我進入她和他的臥室……
「可是……」
她用另一隻手摀住我嘴……
她說:「把窗簾拉上……」
我把窗簾拉上了……
我回轉身時,她已仰躺在床上。她的衣衫和裙子已在地上……
她凝視著我。目光熾熱又親愛……
她用一種格外平靜的語調說:「這是一個空間。將我們同外面的世界隔絕起來。這是一張雙人床,比小芹那張單人床寬大。做愛需要足夠躺下兩個人的面積。此刻的時光完全屬於我們……為什麼不這樣想?這樣想不是更好嗎?……」
她說著,漸漸地就笑了。平靜的語調中,也漸漸地摻了幾分調侃的意味兒……
「把電話插頭拔了吧。我可不願在分不開身時,聽到電話鈴響……」
我就把電話插頭拔了……
再回轉身時,她已裸在床上了……
我望著她,覺得外邊並沒有一個所謂「世界」。儘管它是真有的,但對我已沒了意義。我覺得那時世界就是這一個空間,這一張床,這一個臉兒好看身兒優美溫情又善良的女人……
加上我自己……
「牛郎,到織女的身邊來愛她……」
她抿著嘴唇,亦莊亦諧,欲笑還羞的一副模樣,向我伸出著修長的優美的手臂……
她伏在我身上,一根纖細的手指,從我眉間順著鼻樑往下一次次劃著……
她嬉戲地笑問:「男人,現在,你打算用思想愛我呢,還是打算用心愛我呢?……」
我緊緊地摟抱住她。
我迷迷幻幻地說:「我不明白……」
她喁喁噥噥地問:「不明白什麼?……」
「世界上已經有了你這樣的女人,還造出美麗美好、美妙、美感、美倫美免這些詞幹什麼呢?我要是當了一個國家的國王,就要傳下一道聖旨,嚴禁再使用那些詞,一概用女人這兩個字的派生詞代替……」
「抱住我的竟是一個為此妄想當國王的男人,你好可愛!」——她吻了我一下,佯裝認真地問:「那麼國王陛下,美麗的風景該怎麼形容?」
「美女般的風景……」
「美麗的花兒呢?」
「女孩兒般的花兒,少女般的花兒,少婦般的花兒……」
「建築呢?」
「建築只許用男性化中性化的詞形容。不許用和美有關的詞形容。與女人的美相比,建築的美算什麼!……」
她就格格笑出了聲兒……
而我一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男人對於成熟女人的情愛和性愛的飢渴感,強大於男人在當前這個時代的一切方面的飢渴感的總和。與那些在熱戀中如膠似漆的少男少女青年男女間的情愛和性愛風景相比,其迷幻程度往往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這個時代對於它的許許多多恐恐慌慌又心瘁力竭的男人,已再沒有任何慰安的能力、手段、策略和計謀了。因為太年輕的女人恣肆於玩樂沉湎於享受,並早已學習和實踐著專攻心計地從社會中攫取了。女人對男人的最最古老的悲憫天性,早已在她們內心裡死滅了。而且不可能從她們下一代的女人身上復活。女人從傳統的被愛憐的角色,一步跨越了反過來愛憐男人的角色轉換階段,直接變成了一批又一批僅僅利用男人或僅僅需要男人的女人。這世界上已僅僅剩下了一丁點兒對男人的悲憫,在少而又少的一些成熟的女人的內心裡殘存著,在她們中更其少的好看又溫浪的女人的內心裡殘存著,在他們覺得自己最最需要愛憐和悲憫的這個時代……
對於他們,這是它最後一次撒向世間的一小把幸運。這幸運一大半隨風飄蕩,不知落在了人間什麼地方。由於沒有直接落在男人和女人的「緣」中,而失去了幸運的意義……
今天,尤其今天,男人不可能得到比女人的愛憐和悲憫更可貴也更幸運的東西了。金錢將會更加奴役他們。賺取的過程是它對他們驅使奴役的過程。揮霍的過程其實也是,揮霍連他們正常消費的那點兒愉快和樂趣都剝奪了。功名也將更加奴役他們。一切貪婪都將更加奴役他們。壯陽藥的紅紅火火的研製、開發、推銷和生產,證明陽痿的男人越來越多了。歸根結底,陽痿源於貪婪。貪婪源於對時代的驚悸和恐慌……
如果一個男人幸運地獲得到了一個女人對他的愛憐和悲憫,不管他是不是一個相信上帝的男人,他都會從內心裡說出——上帝呵,一萬分地感激……
我當時就是在內心裡那麼說的……
愛的過程好比男人和女人共同升起一爐火。在它燃燒得最熊最旺之際,他們躍入其中將自己充作乾柴。當爐火漸熄,他們發現自己並沒變成一截黑炭。恰恰相反,他們彼此覺得雙方是更可愛了。一個赤裸的男人和一個赤裸的女人相擁相抱,親暱依偎的情形,其實是和一對兒雙胞胎嬰孩那麼在一起的情形同樣美好的。他們內心裡都會覺得彷彿又剛剛出生了一次似的。都會覺得他們真是一對兒雙胞胎嬰孩兒似的。連他們的靈魂,在那一時刻也彷彿淨化過了似的。愛的過程中,等於靈魂洗了一次澡。剛剛從愛河中洗浴而出的男人和女人,那會兒對這個世界也是充滿了深深的感激和濃濃的愛意的……
她看看手錶,柔聲說:「一個小時後我要到醫院去,現在我想睡會兒。在我身邊。別動。陪我……行嗎?」
我說:「行……」
於是我安安靜靜地側躺在她身旁,盡量不動。瞧著她,欣賞著她。我以為,只有在這樣的時候,男人對女人的欣賞,才有點兒可信……
我想吸煙,但拿起又放下了。怕嗆著她……
一個小時後我叫醒了她……
她穿好衣服,偎在我胸前,低聲說:「如果我並不是從心裡真的孝敬老人家,我們即使是在我『自己的家』裡,老人家也還是可憐的……對不?……」
我說:「對……」
「而即使我們在這裡,實際上也並不等於對老人家是傷害。如果你總難免覺得……罪過……我對老人家的孝敬替我倆全部抵償了……對不?……」
「對……」
「你沉思什麼?」
「我……在想你呢?……」
她凝視了我片刻,抓起我一隻手,僅僅抓著指尖,使我手心朝上,默默從裙兜裡掏出一把鑰匙,放在我手心。並曲合了我的手指。
於是我攥著它了……
「我自己那個家的……」
我說:「我更願和你在你那個家……」
一星期後,老人家出院了。
老人家出院前,我去探視過老人家一次,老人家出院那天,是我和她共同去接的。老人家出院後,我和她,還有小芹姑娘,在她那個似家非家的富有之家裡,為老人家擺了家宴,表示慶賀和祝福。那一天她放上「卡拉」磁帶,唱了幾支歌。我也唱了幾支歌。小芹唱得最多。有些歌是我和她都沒聽過的。她家鄉的山野民歌……
接著我們三人陪老人家打了幾圈麻將——我和她各自輸給了小芹幾十元錢。存心輸的。老人家也輸給了小芹幾十元錢。分明也是存心輸的……
小芹贏得眉開眼笑……
天黑後,小芹對老人家說:「奶奶,這幾天就讓俺嬸兒睡她自己那邊兒吧。她這幾天夠操心上火的了。得讓俺嬸兒歇息幾天。我在這邊兒一個人侍奉您幾天。我保證侍奉得您高高興興,周周到到的,行不?……」
小芹說時,狡黠地偷瞧我,也偷瞧她……
我心裡當時真不知該感激那小保姆,還是該告誡自己提防於她……
而老人家爽快地說:「行啊!怎麼不行!……」
老人家一手拉著小芹的手,一手拉著她的手,由衷幸福地說:「子卿這小子,也不知哪兒去了。有一個孝順女兒似的兒媳婦,有一個懂事孫女似的小芹丫頭,還有你……」——望著我繼續說:「一個二十多年後又見著了的乾兒子,有你們幾個盡量體貼我,哄我高興,我這可是哪輩子修下的一份兒福氣呢!」
老人家落淚了。
她和小芹也淚汪汪的了……
她說:「媽,您老是好老人嘛。好老人當然應該受到好對待嘛……」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不得不離開哈爾濱了。
她沒送我。
頭一天晚上,在她「自己的」家裡,她以另一種方式為我送別了……
她在電話裡說:「要像愛我一樣愛她,能記住嗎?」
「誰?……」
「該打!還能有誰?」
我頓時明白了。
我說:「能。」
她說;「你發誓……」
我就發了一個誓……
「離開我,就要學會忘了我。也能記住嗎?」
「也能記住。」
「好好兒地做一個牛郎那樣的丈夫,啊?」
「嗯……」
「這才對……」
我握著聽筒,還想聽她說什麼,她卻已掛線了……
直到那一天,翟子卿仍沒回哈爾濱。不知還在黑河,亦或到別的地方去了。不知還帶著小嫘,亦或遣走了她,身邊又有了別的女人陪伴。總之,我想,他是絕不會孤身在某處的。他向社會攫獲的野心比我強烈。因而恐慌也比我巨大。這一點是我對他的更深一層的認識。翟子卿這一個男人身邊已經無時無刻不能沒有女人。沒有女人他內心裡的恐慌就將把他壓扁變形。而他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真正地「慰安」於他。因為她們既不愛憐他更不悲憫他。只不過利用他和像他需要他們一樣簡單地需要他……
我想,比較而言,也許倒是小芹這女孩兒,算她們中對他最有真情實意的了。儘管那真情實意的主要內容,不過是一個從窮鄉僻壤來在大城市的小保姆,對男主人的抬舉和青睞的一份兒感恩戴德。我走那一天,已覺得她本質上不失為一個好女孩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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