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觀著他們之間的情形,心中暗想——不知子卿能從中體驗到什麼愉悅?而那個我應該稱「嫂子」的女人,肯定是不會這一套的。你要求任何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作出這一套,都等於實際上是在褻玩一個女人的年齡本身所必定意味著的自然的尊嚴。難道子卿竟會格外喜歡一個年輕女子對他表演這一套矯揉造作的小節目?而這好像也並不太符合子卿對女人的品味啊!那姑娘也好生的令我困惑不解。記得半個月前,我第一次在宴席上見到她時,她還不是這樣的啊!她表現的還挺莊重的啊!起碼不像我現在親眼目睹的這麼撒嬌作嗲啊!從最底的層次講,難道一個姑娘極欲討一位「大款」歡心,除了這些男人們司空見慣的幼稚拙劣的招數,再就沒什麼別的新的方式方法了嗎?子卿子卿,怎麼好端端一個姑娘遭遇了你的惠眷之後,則就變成了這樣的呢?你能從服裝、髮式、化妝方面按照你的意願把她「設計」或曰「包裝」或曰「整合」得脫了些俗氣,怎麼在心性、情態、舉止方面,又把她變得令人心亂眼煩了呢?在這一種截然對立的彷彿是男人對女人的惠眷般的優待般的關係之中,你最能體驗到的,恐怕依然更是金錢的魔力和權威吧?
「她姓什麼來著?」
當子卿在我對面坐下,我低聲問。
「你就叫她小嫘好了。」
「她是姓雷的嗎?」
我恍惚記得她並不姓雷似的。
「一個女字旁加一個累字,不是雷電的雷。」
子卿看出我是誤解了。
「可百家姓裡並沒這麼個姓吧?」
「我也沒說那就是她的姓。」
「可……好像她也不叫這麼個名吧?」
「她是不叫這麼個名,因為我不喜歡她原先的,被許多人都叫來叫去的名,所以我就把她的名改成小嫘了。今後,別人也必定會隨我喜歡的叫法,都叫她小嫘的。」
他說得十分自信,是一種矜持中有幾分主宰意味兒的口吻。
我問那姑娘姓什麼,而他回答我她叫小嫘。彷彿她原本是沒有姓的,我問得多此一舉似的。他告訴我他將她的名字改成小嫘了,彷彿我就不必知道她被他叫作小嫘以前叫什麼了。彷彿她以前的,許許多多的人都叫過的名字,已經由他宣佈永遠地作廢了,禁用了。好比法醫宣佈一個人死了一樣具有權威性似的。
我不禁地替那姑娘感到了很大的悲哀。我不禁地很憐憫起她來。儘管她看去那麼的快活。那麼的春風自得。我想,我若將我替她感到的悲哀和對她的憐憫告訴了她,她一定也會矯揉造作地拍手嬉笑起來的吧?
我當然不會那麼傻兮兮的。
「可是,那她在家裡呢?……」
子卿正欲吸煙,聽了我的話,沒立刻按著打火機,持著打火機的手舉在眼前不動,以一種近乎傲慢的目光瞧著我。
我存心要往他那分外良好的自我感覺中撒點兒鹽。
我說:「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如果她有兄弟姐妹的話,是不是也高興忘掉她以前叫什麼名,而按照你喜歡的叫法叫她小嫘呢?」
他繃著臉說:「第一,她沒有什麼兄弟姐妹。第二,她爸爸媽媽都不過是普通工人。而且都是虧損單位的工人。都只能開百分之五十的工資。兩個人合起來每月還不到二百三十元。我替國家給他們每月補足了另一半工資。如果國家對他們這樣做了,而只不過要求他們的女兒改改名字,改成國家認為更好的名字,他們也一定會為了表示對國家的感激,自覺自願地忘掉他們女兒原先的名字的……」
他將「普通工人」四個字說出了很強調的意味兒。說完這番話,他才叼上煙。
他吞吐了一口煙後,又說:「就像他們的女兒一生下來,他們就為她起名叫小嫘那樣。」
我覺得此時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像著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碼是那個名字被他改為什麼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對每個月只能開百分之五十工資的普通工人們充滿了極大的同情。那一種同情那一時刻瀰漫在我整個心間。他們知道,抑或並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髮式,改了心性情態,改了行為舉止,整個兒在重新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設計」、重新「包裝」、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倏忽間我彷彿聽到從極遙遠處傳來隱約的悠悠的敲擊聲……
那是我小時候聽慣了的趕泔水車的人敲擊的木梆聲……
也是子卿他聽慣了的……
小時候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家境是連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與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還算勉強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時覺得,人生的境遇,有時真好像一副陰鬱的壁毯,上面繡著混沌一片意義不明的圖案。而你無論以怎樣的目光去看,其象徵都會接近你的任何一種自以為是……
我覺得,子卿他對女人的愛,彷彿是沒有靈魂的愛。那沒法兒說不是一種愛。彷彿也不可以被說成僅只是肉慾的。那是別一種我不太容易理解的愛。只不過彷彿沒有靈魂而已。也許有點兒像瞎子愛大自然。像聾子愛音樂。他彷彿在情感方面早已經失明了,在靈魂方面已經聾了似的……
於是我望著他,竟也有幾分替他感到悲哀起來,竟也有幾分對他同情和憐憫起來……
「怎麼,你認為,她叫小嫘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只不過還是容易被人們理解為姓。一理解為姓,就會誤以為是雷電的雷……」
「別人聽了怎樣我才不管,我喜歡我這麼叫她心裡就快樂。聽別人叫她小嫘我心裡也快樂。」
「寫出來尤其……女字旁加一個勞累的累字,而且是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起的名,別人會怎麼以為這個男人呢?別人會不會想——女字旁的字在字典上是相當多的,為什麼偏偏要選擇一個和累字連在一起的字呢?……」
我企圖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覺上撒把鹽的意識,並不因內心裡似乎也對他產生了幾分同情和憐憫而徹底消失……
「沒文化的人才會那麼以為,查查字典你就會知道,從遠古到如今,只有黃帝的妃才叫嫘。」
他嘴角微微一動,浮現一絲輕蔑的嘲笑。
我知道黃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還是養蠶的首創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黃帝那麼叫。除了黃帝,從遠古到如今,一切男女們肯定是沒那麼叫過的吧?
我佯裝出謙虛的樣子,也笑了笑,以一種有點兒慚愧的口吻說:「你已經使我增長了一條知識,我還查字典幹嗎呀?」
其實在我的口吻中,也不無嘲笑的意味兒。我自己都聽出來了,想必他也是能聽出來的。
他瞇起眼睛注視了我片刻,忽然伸長手臂,隔著圓桌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隨後將煙盒推向我。
「你這傢伙,怎麼像打定了主意,一見面就要跟我抬槓似的?……」
我摸過他的煙盒,彈出了一支煙……
他將打火機按著,注視著我,緩緩伸向我。卻又不伸到我面前,只伸在我和他之間,就停止住了,臂肘支在桌上。彷彿他對別人的主動的友好表示,是只能做到那樣一種程度,而且是做到了最大程度似的。
我並沒將自己的頭俯向他去湊火。我也注視著他,緩緩伸出只手,從他手中掠取過了打火機。
我深吸了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抬槓』這個詞,也屬於生活在大雜院或胡同裡的人們的主流語匯之一……」
「別跟我鬥氣玩兒了!」
「『鬥氣』這個詞還屬於那些人們的主流語匯之一。巴爾扎克說過,一位真正的貴族,至少需要三代的傳統教養……」
「你沒完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甘拜下風。現在告訴我,你到這地方幹什麼來了?」
他掐滅手中的煙蒂,接著吸了一支煙,並作手勢招來侍者,要了兩杯扎啤。
我飲了一口酒,一陣冰涼沁入胃腸,頓時傳遍全身,覺得胸中的一切積鬱,包括一股無名暗火,似乎也都被那陣冰涼撲滅了。連同對子卿的態度,也隨之由曖昧變得親和了似的。
我說:「難道你忘了?我們當年曾是黑河地區的知青啊!這兒離連隊不過一百多里……」
「想回當年的老連隊去看看?」
「很想。」
「真的很想?」
「真的很想。」
「懷舊?」
「懷舊……你不懷舊?……」
「不。」
「一點兒都不?」
「一點兒都不,我贊同這樣的口號——朝前看。我們將些什麼遺留給過去了?反正我自己偶爾回顧,只覺得自己從人生的路上走來,背後只不過遺留下了些零星破碎的垃圾。不,不是遺留,而是扔棄……」
他瞇起眼睛吸煙,陷入思索,自我否定地搖搖頭,接著說:「也不是扔棄,扔棄是一個帶有主動性的詞,認為……認為是顛掉也許更準確些……好比一個被一連串的厄運窮追不捨的乞丐。慌不擇路地踉踉蹌蹌地逃竄,沿途顛掉著東西,顧不得停一步撿起來,根本顧不得撿。哪怕在當年對自己是很必要很主要的東西……哪怕在今天看來也是極好的東西。逃竄到後來,終於有了個機會氣喘吁吁地站定一會兒,渾身上下一看,卻發現自己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一個人了,什麼都沒有了,都顛掉了,只有一身冷汗熱汗在淌著。由於一次次厄運造成的驚悸和緊張而產生的冷汗,和一次次由於希望造成的高燒而產生的熱汗。連自尊心和羞恥感都顛掉了。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一個人,還談得上什麼自尊心和羞恥感?……所以我不回顧。也不懷舊。我不喜歡從過去撿回點兒被時代的風塵弄得髒兮兮的什麼情感或情結的碎片,像喜歡收藏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的所謂收藏家一樣標號收藏,像老人手裡轉動的健身球一樣把玩兒不休。健身球還有益於神經和血管的微循環,有益於健康。可懷舊不過是一種毛病,是大人們表現出的一種矯情。不僅無益於身心兩方面的健康,而且簡直就可以說是一種疾病。是身心兩方面的疾病。我覺得自己身心兩方面都漸漸健康起來了還沒幾年,我才不願傳染上懷舊的疾病呢!……」
他說時,他那雙不經意地瞥哪個姑娘或哪個女人一下,就會使她們的心房裡騷動一陣的情慾的眼睛,始終微微瞇著。投注出極端自信而又思想極端偏激者那種堅定不移的目光……
其實我並不打算回到老連隊去看看。
我雖然天生成是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懷舊情結卻早已鬆散,早已淡薄。我不過那麼說說而已。沒想到竟引發了他的一大番話。我感到他時時有一種強烈的述說甚至是評說的慾望。他又時時在竭力壓制自己這一種強烈的慾望。表面看來,他給人的印象可能是寡言少語,甚至可能是吝言惜語的。但這分明是種假相。所以和我在一起,也許只有和我在一起,他內心裡那種述說和評說的強烈慾望,才得以從壓制狀態下被自我解放出來,如脫韁之馬,如決堤之水,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侃侃不休,呈現著近乎亢奮的衝動……
他覺得這個時代已膚淺得根本不配和他在任何一方面進行對話了嗎?
或者反過來講,他覺得他自己已深刻得使這個膚淺的時代在任何一方面都根本無法理解他了嗎?
他當我是一個最典型的最樂於傾聽的人嗎?像某些對氣功深信不疑的人最樂於傾聽某位氣功大師的帶功報告一樣?
不論是那一次和他在一起,還是前兩次和他在一起,事實上我也總是處在傾聽的被動的地位,也總是在竭力壓制下自己想要述說亦或評說什麼的衝動,半是自覺半是違心地扮演好一個耐心可嘉的傾聽者的角色。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面對著他的時候,我總要盡量調整自己的情緒,半是自覺半是主動地去迎合他的情緒?為什麼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又他媽的會變得現在這樣?變得現在這樣不自然?小時候我們之間的關係可並非如此!小時候我滔滔不絕喋喋不休侃侃而談的時候並不少!搶白他挖苦他取笑他譏諷他甚至以大人教訓孩子的口吻教訓他的時候更不少!從兒童到少年到青年,當年的他多麼像現在這樣面對著他的我?當年的我又多麼像現在這樣面對著我的他?是誰的手將我們之間的關係扭轉魔方似的輕輕扭轉了一下,於是改變了我們的關係呢?……
我默默地思想著,我默默地向自己發問,我似乎意識到,我不僅對他有種割不斷的親情,我不僅對他暗懷嫉妒,這一種嫉妒已不僅派生出了暗懷著的憎惡,而且,還派生出了另一種東西。那就是——暗懷著的,企圖取悅於他,進而奉迎於他,巴結於他的卑下念頭……
為什麼?——想像別人那樣,像一切企圖取悅於他,進而奉迎於他巴結於他的人一樣,最終覬覦的是他這位「大款」的金錢?……
我不會向他借錢的,更不至於某一天向他伸手乞索……
那究竟又是為什麼?
嫉妒派生出憎惡是那麼的合乎邏輯,而憎惡派生出巴結的念頭不是太有些荒唐了嗎?憎惡的心理和巴結的念頭怎麼能在我的潛意識裡同時並存?像一個馬幫客憎惡一個大盜而又同時希望巴結上他似的……
「你睜大眼睛看看周圍,竟有那麼多的人患上了懷舊的疾病。並且好像沒藥可治了!還在傳染著更多的人。不過這很好。這倒使我,和我這樣的另外一些人,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對我自己,對我們這種人的前途無比樂觀。在那麼多的人回顧並且懷舊的時候,我們這種人像澳洲的大袋鼠一樣,一躍一丈多地往前奔躥。我們從前面的路途上撿起東西往腹袋裡裝。我們專撿對人最有用的東西。是男的專撿對男人最有用的東西。是女的專撿對女人最有用的東西。對於我們認為沒用的東西我們根本不屑一顧。哪怕那東西硌了我們的蹄爪,我們也只不過將它踢到一邊去。或者雙蹄並用,將它用力蹬到我們的後邊去。讓那些一味兒總在回顧總在懷舊的人們,彎腰低頭如獲至寶地去撿被我們蹬到我們後邊去的東西吧!讓他們去收藏讓他們去保留讓他們去珍惜去把玩兒吧!我們卻要不停地向前躥、躥,不停地撿、撿。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去撿看來似乎對女人最有用的東西。我們中的女人也可以去撿看來似乎對男人最有用的東西。我們還可以暫時忘掉自己的性別,為了更加迅猛更加一往無前地躥躍。更必要的時候,我們互相爭奪也不在乎。在爭奪中彼此負傷習以為常。21世紀注定了將是隸屬於我們這類人的!不是都承認在文明和物質兩方面,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至少相差半個世紀嗎?那麼在我們和普遍的中國人之間,在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兩方面,不久也將至少拉開半個世紀的間距!等到那些患了懷舊疾病的人猛省過來,他們已經根本無法追趕上我們了。在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兩個方面,他們將只能對我們望洋興歎隔岸觀景了。那時他們才會覺得,他們走回頭路頻頻撿起的,儘是些零星破碎的東西,或者乾脆說儘是些破爛兒。其中最好的,也不過可能是些在陽光下閃耀異彩,被誤當成珠寶撿起來的彩色碎玻璃罷了,而他們猛省過來也晚了。看向國外,今天的大富豪和終生操勞忙碌的平民和窮光蛋,幾十年前的他們自己,或上個世紀裡的他們的父輩或祖父輩,肯定正是因為按照不同的方向躥躍或走去,肯定正是因為各自撿起的東西價值懸殊太大,才導致今天的他們,以及將來的他們的後代,在現實生活之中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的不平等。這不平等一旦形成,永難再變為平等。有句話說得極對——所謂人生,在緊要處只不過幾步。誰說的?艾青?……」
我答:「不,好像不是艾青,是孫犁吧?……」
他說:「算了,千萬別往文學方面扯,我對那方面的話題最反感。不管誰說的,還是本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只要你說的對,我們就照你的辦』……」
在他說時,我將杯中酒隔會兒一口隔會兒一口飲光了。被他凝視著,像小學生一樣傾聽著,我覺得有些屈辱。不知他意識到沒有,他的一番番長篇大論,對我也彷彿具有侵略性和蹂躪性。但我卻始終默默地顯出極有耐心又獲益匪淺的樣子傾聽著。唯一的小動作,也就是隔會兒飲一口啤酒而已。我舉杯無聲地緩飲時,他則不說下去。目光從我臉上下移,盯在我咽喉那兒。我咽喉一動,他才確信我飲到口中的酒是嚥下去了,才又開始接著說……
我招來侍者,為我們兩人各要了一份兒冰淇淋。
耳邊的輕音樂不知何時不響了。環視四周,一對對情侶皆將座位移在一起,互相依偎著上身,懶洋洋地享受著下午三點多鐘最和煦的陽光。陽光透過尺幅巨大的琺琅玻璃照入進來,不但被加深成了茶色的,而且連性質也改變了似的。彷彿被改變為一片片透明的,膠狀的,又能懸凝在空中的什麼東西。它投射在一對對情侶們身上,他們耳鬢廝磨地,心曠神怡地,半睜眼半閉眼地享受著它。彷彿這一種享受,也是花了大價錢的。屬於他們在這裡所消費的酒類、飲料類、果點和菜餚的一部分似的。彷彿還因為各自能花得起大價錢心安理得而又榮耀非常似的。幾位侍者小姐翔立各處,目光從這一對情侶身上默默掃視向那一對情侶身上。一對對他們的彼此的手,在侍者小姐的默默掃視之下,探入在對方的裙下,內衣裡,互相撫摩著。好像他們半睜眼半閉眼,就是完全可以在這樣的場合享受著這樣的室內陽光並獲得到了充分的互相狎暱的特權似的,侍者小姐們也彷彿早已司空見慣了,那會兒一片安靜,陽光溫愛,氛圍也溫愛。使我覺得不太像是吃飯的地方,像是專門提供給男女們作愛前進行預備階段的片刻遊藝的地方。好比游泳池前的一塊草坪,是為了脫得只剩下泳裝的男女在下水前活動開筋骨一樣
那些非情侶而又同桌的男女,卻仍在唧唧咕咕,但聲音都很低。因為他們是分散的,而且大抵都躲在沒有陽光照曬的角落,所以放眼望去,都不太引人注意。他們的唧唧咕咕竊竊私議,也就並不對情侶們構成什麼干擾。更沒有破壞安靜。他們有人在用計算機詭詭秘秘地計算著。或喜形於色,神采飛揚,或面布陰雲,鬱鬱寡歡的。偶爾,這一隅那一隅,響起幾聲BP機或手提話機的忙音……
對金錢流通的操作和對異性肌膚的溫愛,那一時刻水乳交融,氳氤成一片綿綿脈脈的景象。我此前還真沒想到過,對金錢流通的操作,也有如此體現情調的一方面……
侍者小姐將冰淇淋輕悄悄地擺在我和子卿面前後,手背掩口打了一個無聲的哈欠,我抬頭瞧了她一眼,見她那雙眼睛也半睜半閉的,彷彿在竭力克制著倦怠,否則就要身不由己地傾倒在哪一個男人懷裡酣然睡去似的……
我向子卿請示:「能允許我也說幾句什麼話嗎?」
他正在攪動冰淇淋,聽了我的話,不好意思地笑了,忙道:「你說你說!一見了你,我就總有說不完的。對別人,沒這麼多可說的。你小子怎麼竟會使我這樣啊?……」
倒好像他的滔滔不絕,完全是由於受了我的心理暗示或傾聽願望的誘惑似的……
我也笑了笑。
我說:「子卿,你能告訴我,對於一個男人,比如你自己吧,最需要的是些什麼呢?……」
「一切漂亮的東西!」
他不加思考,開口就答。
「一切?……」
「當然,不過漂亮的東西也有主次之分……」
「那你就告訴我主要的……」
「就我自己而言——一座漂亮的花園別墅。一輛漂亮的高級轎車,一些可以被稱得上是漂亮的女人……」
「一些?一些又是多少?」
「因人而異,我想我對她們的需要是多多益善。我想,即使我活到七十多歲的時候,我相信我是能活那種年紀的,我也還是會格外需要她們。漂亮的女人,她們是些很特殊很特別的東西。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呢?打個比方吧,比如這個,這個小東西,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啊!……」
他用亮晶晶的小勺,剜起了乳白色的冰淇淋上面的那一顆櫻桃。冰淇淋上面只有一顆櫻桃。我那份兒和他那份兒一樣,也只有一顆。它非常新鮮,非常飽滿。非常紅艷,紅得像血。像一顆上等的紅寶石。三分之一淹沒在冰淇淋溶化的乳白色的稠漿中……
「一個成功的男人應該擁有的東西,就好比這一份兒冰淇淋。上好的冰淇淋,是由奶、蛋、蜂蜜調成的。但是倘若一份兒上好的冰淇淋,並沒有這樣的一顆可愛的小櫻桃,或草莓,或一瓣桔子,一片兒橄欖什麼的加以點綴,那冰淇淋本身又有什麼可誘人的呢?解渴它莫如涼開水。充飢它莫如一塊糕點,一個麵包,甚至一個饅頭一個窩頭。就外觀而言,冰淇淋是很尋常的。它太難以固定成某種有趣兒的形狀,是不?它也太難以染成鮮艷的色彩,是不?而點綴了一顆可愛的小櫻桃,或一顆水靈靈的草莓,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在國外,還要插一支鮮花呢!比如一朵玫瑰或一朵鬱金香什麼的。難道冰淇淋是應該佐著鮮花吃的嗎?當然不是的。難道少了一顆櫻桃或一顆草莓,一份兒上好的冰淇淋的成份和口感就真的有損了嗎?當然也不是的。一朵鮮花也罷,一顆櫻桃一顆草莓一片兒橄欖什麼的也罷,只不過使吃份兒冰淇淋這件較普通的事,變得接近一種較高級的受用了。你不信,你再要一份兒,端到外面去,賞給一個討飯的,或一個正在賣苦力的人,他們才不在乎有沒有一朵鮮花有沒有一顆櫻桃有沒有一顆草莓吶,他們三口兩口就會吃得精光。有一朵鮮花並不就對他們多有了一種意義。還莫如多一勺冰淇淋。有一顆櫻桃有一顆草莓,可能會被他們囫圇地就吞下去了,也可能會被他立刻吐出來,以為是什麼會噎住他的東西。本來是較高級的受用,也就不過變成了極尋常的一次飢渴的補充而已。但是在這裡,如果用一架攝影機挨著桌子拍攝下來,你將不難發現,這裡的人們,尤其男人們,受用冰淇淋的情形是那麼的有意味兒。他們中有的人,往往用小勺子將這顆櫻桃,這可愛的小東西在冰淇淋中擺弄過來擺弄過去的。往往還用冰淇淋將它埋住,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著冰淇淋,這可愛的小東西就漸漸地又顯露出來了。他就再用冰淇淋將它埋住。直至將冰淇淋吃光了,這可愛的小東西仍在盤子裡。那時他才用牙籤插起它,往往還會轉動著牙籤,欣賞它一會兒。這可愛的小東西裹了一層乳白色的,或奶黃色的,或咖啡色的冰淇淋的甜絲絲的漿,透著幾分它本身的紅艷,難道不是怪值得欣賞的嗎?直至他將它送入自己口中,輕輕一咬,舌尖上的每一個敏感的小肉刺兒,都咂覺到了它的汁水的酸甜,才等於受用一份兒冰淇淋的全過程,完整地結束了。而另外某些男人,卻可能一開始,第一勺就將這顆櫻桃,這可愛的小東西剜起。他們像我一樣,或者我像他們一樣。首先就著眼於受用的最妙處,或者用如今的公文語言說,首先就著眼於受用的最佳『環節』,然後通盤從從容容地解決……」
他張開他的嘴,將小勺伸入到口中,慢慢合攏,上下嘴唇抿住,再將小勺緩緩抽出,並豎舉著讓我看……
我第一次發現了他那張詹姆斯·史都華式的英俊面孔的缺點。他的嘴張開時竟能張得那麼大!以至於當那亮晶晶的鋼精小勺送入他嘴裡,使人感到它顯得未免大小巧了。我甚至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咽門,也就是俗話所說人的小舌頭。那尖尖的軟軟的小東西,受到他口腔肌肉的拉扯,向後緊貼在他咽喉的上方。而小勺上那顆小小的櫻桃,既沒有擋住它使我看不見,更沒有擋住他的咽喉。與他的食道的咽口而言,那顆小小的櫻桃也是大小了!他彷彿一次可以吞下去幾十顆似的!
那情形使我聯想到了從《動物世界》中看到的,一條頭只有雞蛋那麼大的蛇,如何完整地活吞下一隻肥壯的雞的真實鏡頭……
我覺得那一時刻他變得很醜陋。
「記住,我希望你能記住我對你說的每一番話。對別人我不屑於說。對你例外,對你我有義務。也可以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
鋼金勺在他手中一倒——我以為會掉在桌上,然而並沒有。當它倒至像他的一根金屬的假指一樣指向我的程度,他用手指捏住了它的柄端……
我對他那種誨人不倦的口吻厭惡到了無法容忍的程度。然而我虛偽地笑著,竭力地容忍著……
「女人能使,而且應該使男人對金錢具有更深刻的認識。能使,而且應該使男人賺取金錢的過程,變成作詩一樣會令自己感動的過程。你扼腕歎息,或躊躇志滿地想著自己在金錢方面的一次得失,就好比一位詩人在吟誦自己最得意非常的詩句,或因『語不驚人死不休』之難以達到而悲哀。這時,只有女人能分享你的得意。只有女人能安慰你的悲哀。只有女人才能使一個男人賺錢的過程變成作詩一樣的過程。豪華一餐不能這樣。旅遊不能這樣。桑那浴不能這樣。在卡拉OK高歌一曲或宣洩地吼叫一通也不能這樣。而女人能這樣。我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我是在告訴你——男人是為女人而賺大錢的。恰恰相反,越是一個有本領賺大錢的男人,越不是為了女人。也根本不是為了他的妻子和女兒。就中國的消費水準,普遍的妻子和女兒們,其實並不天天督促一個百萬富翁繼續為賺錢而苦心經營。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樂此不疲呢?因為不少男人的潛意識裡都有幻想成為上帝的野心。目前的中國,為他們鋪平了實現這一種原始野心的沙場。男人、金錢、女人,這三者的關係,在我看來是這樣的——男人像鬥牛士,金錢像一頭牛,而女人,是鬥牛士必不可少的斗篷。漂亮的斗篷,使鬥牛的場面顯得歡娛而華麗,血腥刺激而又瀟灑倜儻。鬥牛士的斗篷,也許便是他們的妻子替他們織繡的。但一個和金錢這頭牛鬥來鬥去的男人,無論他曾經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他們需要的女人,卻幾乎都不可能再是他們的妻子。不管他們的妻子曾經是一個多麼令他們滿意的女人。他所需要的實際上是根本不關心他的勝負的女人。他若勝了,她分享他的果實。他若敗下陣來,她無牽無掛地對他說一聲『拜拜』。是的,也許他實際上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那樣,他同時也就不必對她有任何牽掛啦?……」
「正是這個意思,一名敗下陣來的鬥牛士,難道還必得對他的斗篷具有什麼責任感嗎?你一定從報上讀到過這樣的事——炒股或炒房地產的男人破產了,一文不名了,於是他自殺。於是他的妻子痛不欲生,彷彿被丈夫坑害了似的,這多可悲。既是妻子的可悲,尤其是丈夫的可悲。死了還好像太對不起誰似的。但那個女人如果不是他妻子呢,如果僅僅是他的一件斗篷式的女人呢?他還犯得著自殺嗎?自殺者,說到底,不是因他的失敗而死,往往是因為沒法向他的妻子作一個交待而死的。妻子還使他們不能在金錢鬥牛場上置勝負於度外,一往無前。好比一名鬥牛士的妻子坐在看臺上,或者儘管沒有坐在看臺上,但鬥牛士總感到她的目光不知正從什麼地方遠遠地望著自己,總感到她的心正為自己祈禱或者正憂怨地詛咒著自己,他能精神抖擻地對付那頭和他一樣一往無前紅了眼睛的公牛嗎?……」
他又吸煙。
我也吸煙。
他看了看手錶。
我也看了看手錶。
他說:「真快,怎麼不知不覺四點多了。」
我說:「是啊,都四點十五了。」
他向餐廳門口望去。
我也向餐廳門口望去。
小嫘還沒回來……
他嘟噥:「這孩子……」
從他的話我聽出,他對小嫘還是很有溫愛之情的。
他瞧著我問:「你下午沒什麼事兒吧?」
我說:「沒什麼事兒。」
他說:「沒事兒你就再陪我等會兒。」
又問:「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點兒什麼嗎?」
我反問:「什麼啊?」
「比如我和小嫘的關係。」
「你剛才關於鬥牛士、金錢這頭牛、以及鬥牛士的斗篷的話,已經等於向我宣佈得明明白白了嘛!」
「也不想知道我到此地幹什麼來了?」
「鬥牛唄。」
「你真的,僅僅是由於懷舊才到這兒來?」
「那你認為我還能由於什麼來?」
「既然你說的是實話,我也要把我來的目的如實告訴你……」
我立刻打斷他的話:「你別告訴我,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他寬厚長者般笑笑,慢條斯理地說:「我想告訴你的時候,你不想知道也不行,我是來接十輛車。從江那邊過來的。原地就可以全部處理掉。保守點兒預算,每輛也能賺兩萬多……」
我問:「你為什麼非要告訴我?」
他說:「這樣公平,這樣我心裡不彆扭。否則,你不知道我究竟來幹什麼,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來幹什麼。在咱倆之間,彼此猜測,閃爍其詞,不好吧?」
我不再說什麼,只不停地吸煙。
「你住哪兒?」
「市郊一家小旅館,個體開的。」
「小旅館?多小?」
「有十來個房間吧?」
「為什麼住那麼個地方?」
「圖清靜,住那兒,我能一人一個房間。」
「別住那兒了,晚上之前搬過來,和我們住一個賓館吧。是這地方最高級的賓館了。」
「不,你得給我這點兒個人自由。」
「別說得那麼令人同情,我住高級的地方,你住小旅館,而且是個體開的,咱倆根本沒碰上,我沒問起,你也沒說起,倒也就罷了,但咱倆碰上了。我問了,你也說了,你還堅持住那兒,讓我心裡怎麼想?除非你故意要使我心裡感到彆扭。」
我笑了笑。
我說:「好吧,我聽你的。」
他說:「光搬過來不行,咱們可有言在先,房費我付。你不能剝奪我為你花點兒錢的愉悅。」
我說:「你付就你付。」
「我保證你也能一人住一個房間。」
「不那麼容易吧?哪哪都住滿了啊!」
「有錢,什麼事兒都容易。」
「何必呢?我住在你那個房間就行。」
「那可不行,那我帶小嫘來幹什麼?」
他的話說得極其莊重。
我倒很不好意思起來,訥訥地說:「是啊是啊,那你怎麼安排我,我就怎麼住。」
他又笑了,目光充滿了手足般的親情。
我說:「子卿,你記不記得,這個月份裡,也就是前幾天吧,對你有一個挺重要的日子,你記不記得?」
他想了想,反問:「是我生日?你把我生日記錯了吧?」
我搖頭道:「不是你生日,我根本沒記過你生日……」
「可我始終記著你的生日。9月22日。記錯了我一頭撞死在這兒!……」
他瞪著我憤慨地說,裝出傷心的怪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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