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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剛下過幾場大雨,黑龍江漲水了。江面顯得很寬闊。江水滔滔地流淌著。從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台階的最底一層,遙望著對面的布拉戈維申斯克。這座從前「蘇聯」的遠東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對我來說如同一部禁書。我對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個「問題少年」對一部誨淫誨盜的禁書一般強烈。

  當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台階的最底層久佇不去地遙望過它,那是在冬季的一個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皚皚的積雪覆蓋著。在我視線所能及的範圍內,沒有輪印也沒有足跡。一行都沒有。寒風凜冽,從江面上一陣陣掃蕩過去。嘯嘶出尖利的忽哨,卷揚起團團雪齏,看去一會兒似一條軀形約綽的龐大龍蛇,一會兒似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獸,或從江這岸躥往江那岸,或從江那岸撲向江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貼著冰封的江面馳奔而去。我穿著棉大衣,棉「烏拉」,圍著圍巾,戴著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氣息吁濕。裡面溫外面卻被凍得硬梆梆的,如同戴著鋁片面具一樣。氣息使口罩的上方,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兩邊帽耳上的絨毛結了周密的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結了周密的霜。我的目光從霜形成的窄細的瞭望口望向對面——在正對著我的一幢大樓的樓角兩端,可以隱隱望見兩個頭像——列寧和斯大林的頭像。兩個頭像之間是俄文的立體字母組合的一條紅色標語——當年人家告訴我它是——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

  當年我們這邊也動輒高唱《國際歌》。也似乎堅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可是我們和他們勢不兩立。各自沿江陳兵佈陣,不但彼此虎視眈眈而且兵戈相見……

  當年我想——布拉戈維申斯克,總有一天我要去到你這座異國城市裡,走在你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你的人民在尋常日子裡是怎麼生活的。大多數人臉上呈現出的是祥和幸福的光彩還是憂鬱愁苦的陰雲……

  當年我能望見它的一條大概是主要街道的街口。也許是一條可與哈爾濱的中央大街相比的街道吧?那街口也如中央大街和防洪紀念碑連接處的情形。只不過他們那邊沒有一座紀念塔碑。但顯然也是環境如公園的地方。也是人們在假日裡經常喜歡去休憩一下的美好地方。能望見幾株樹,樹冠罩著雪,像珊瑚樹一樣。能望見車輛在那街口一閃而過。能望見一些小小的人影從街口出現迎著我的目光走來,又背向我的目光轉身兒去消失在那街口裡……

  當年對於二十幾歲的我來說,這世界上最能引發起我浪漫情思的少女或姑娘,不是目前幾乎在一切國內畫刊封面上和插頁中都可以見到的全裸的或半裸的西方靚女或性感女郎。當年我也根本沒見過一冊那樣的畫刊。不,不是她們,不是那些美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或加拿大澳大利亞的少女或姑娘們的玉照。而是某一個「蘇聯」的少女。不知為什麼,當年我雖已二十幾歲了卻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少年。所以我浪漫情思中的異性形象也是少女。而非一個所謂「姑娘」。她也不是抽像的。而是具體的。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她就會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大概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看過一部蘇聯電影《兩個探險家》。那是一部情感倫理片。兩個探險家是兄弟。是兄的那一個在北極探險中不幸遇難。是弟的那一個僥倖活了下來並且載譽而歸。後來他的嫂子成了他的情人。她需要一個男人。需要一個情人。從各方面都很需要。結果她就投入了她先夫的弟弟的懷抱。這在她來說是最願意接受的情感支配。因為在許多追求她的男人中,她夫弟向她張開的懷抱最類乎她丈夫的懷抱。她在他的懷抱裡彷彿能重溫她丈夫往昔與她的恩愛和對她的撫慰。她有一個女兒。一個正處在豆蔻年華的女兒。她金色的頭髮像我們中國的少女一樣紮成兩隻短辮兒。她總是穿一件咖啡色的半新的短呢大衣。而大衣下是呢裙。兩腿被白色的長襪繃緊地裹束著。又俊秀又挺拔。她還總愛戴一頂紅色的毛線織的貝雷帽。那是她的母親給她織的……

  小學六年級的我看過那部影片之後就早戀上了她。那一種早戀並未給我帶來過什麼真正的痛苦。倒好像我用心含著的一顆橄欖話梅。當年我可能也是極願早戀上一個同班的女生或鄰家的少女的。但貧窮的童年生活總是毫不留情地撓破我少年的夢想……

  我至今仍很奇怪我竟聚精會神地看過一部顯然是為大人們拍的倫理情感片,並且在頭腦中始終保存下了對它的一絲不亂的記憶。

  《兩個探險家》中的蘇聯少女叫娜嘉。她的一個崇拜探險家的男同學意外地發現了一些線索。那些線索證明,僥倖活下來並且載譽而歸的探險家弟弟,其實是在只要伸出一隻援手就可以將哥哥救起的情況之下狠著心腸掉頭而去的,聽著哥哥絕望地呼喚他的名字沒回過頭也沒停過腳步。那一種親情的淪喪和人性與人道的淪喪起源於他內心裡對哥哥的深深的嫉妒。嫉妒哥哥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探險業績方面的成就和一位漂亮的嫂子……

  電影中有這樣一段情節——娜嘉去上學,但她不走院門,而是從後院一塊可以活動的木「板柵」的隙間企圖擠出身去。她的男同學正在那兒等待她。於是那一個少年羅密歐與少女朱麗葉,一個的頭在「板柵」的外邊,一個的頭在「板柵」的裡邊,目光彼此凝視著,嘴唇猶猶豫豫的,互相吸引並試探地親吻在了一起……

  從少年到青年到三十歲以後,我總在想像我的初戀就應該是那樣開始的。當然也應該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寧靜而肅穆……

  在這種想像中許多個漫長的冬季過去了。我的初戀也不是那樣開始的。它短暫、秘密而又憂傷。直至我結婚的前幾天才忽然意識到,我早已不是什麼少年已經三十二歲了。我在比任何一個冬季都漫長的想像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齡的增長。我的同齡人們已開始做丈夫作妻子做父母了,我卻仍沉湎在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在冬季裡淺淺一吻的似乎永恆的想像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江風吸足了江水的濕氣吹撫著我的臉。浪湧拍打著江堤台階最底一層濺起的水花濕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在江對面的暮靄中十分寂靜。彷彿也在回憶往事沉思著什麼。它在回憶著哪個年代的哪些歲月裡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為什麼而沉思呢?它在緬懷著一段什麼情結呢?是憂鬱的還是歡樂的呢?

  江水拍打著台階,水花一次又一次濺濕我的鞋。並且濺濕了我的褲角。我不得不轉身踏上高幾級的台階……

  一條貨輪正從江那邊駛來。已駛過了江心。駛得吃力又緩慢。看去它分明大大地超載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線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線也幾乎與江水平行了。據說那第二道吃水線是只有某些前蘇貨輪才漆上的標記。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們,水面一旦沒過它,貨輪則時刻面臨沉沒的危險。為了與中國交換什麼短缺、急需或有高額利潤的東西,船上的俄國人已是在冒險了。為什麼要裝得那麼多那麼重呢?是鋼材?化肥?還是汽車?他們又希望從江這邊換回去些什麼呢?中國的假冒偽劣產品,從全國各地通過各種途徑,源源不斷地彙集此地,從食品到服裝,等待著時機混在優良產品中一併運過江去。俄國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當。但卻沒有停止與中國交換。只不過在一次又一次被騙後變得精明了。他們彷彿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東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們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又簡直便宜得不得了——銀狐皮筒、大衣、照相機、望遠鏡——尤其照相機和望遠鏡,看上去外觀未免粗糙,但裝配的都是上好的鏡片。他們不習慣用假東西騙人。不管他們的國家怎麼樣了,他們的人民仍甚稱我們這個地球上比較誠實的人民。

  在我背後,黑河市燈光閃爍,仍很熱鬧。雖然天已經快黑了。二十餘年前它不過是一個僅兩萬多人口的小鎮。而現在白天夜裡幾乎滿大街都是人。中國的「官商」和俄國的「官商」,中國的「倒爺」和俄國的「倒爺」,中國的明娼暗妓和俄國的明娼暗妓,混跡在一撥又一撥什麼什麼公司的名副其實的或徒有虛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經理和推銷員、採購員、公關小姐們之間,使我很難判斷哪些人是到這個地方來為「公家」或「集體」進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純粹是為自己來進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賴一下的「正經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惟利是圖的小人、設了圈套準備坑人詐人的騙子甚至犯罪團伙,也較難判斷哪些女子是公關小姐或公關「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婦或壞男人們的情婦……

  空氣裡到處瀰漫著慾望,強烈的慾望。夢想發大財的慾望和夢想做成大宗無本生意的慾望。和男人企圖對女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圖對男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的流溢著性成份的慾望。彷彿你在街上站一會兒,種種慾望的粉塵便會積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過一張名片你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擦肩而過,慾望的微粒都會像細菌一樣傳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據說已經有幾百家公司掛出了招牌,據說還有幾百家公司在申請註冊。並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願註冊卻在「經」著「商」的公司……

  二十餘年前的舊街已不復存在。蓋起了不少或可勉強可謂「大廈」的樓房。這兒那兒,繼續在大興土木。像每一處新熱起來的邊貿城鎮一樣,差不多全國各地的人都來了。而且還在一撥接一撥地趕來。來考察「搞活」實況,來學習「搞活」經驗,來設立辦事機構,來旅遊到「前蘇」去。好像這個二十餘年前全國默默無聞的邊睡小鎮,忽然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國家,同時被發現富得遍地金銀珠寶,於是全世界各個國家都忙不迭的前來設立大使館領事館似的。彷彿來遲一步就沒塊立足之地可佔領,也就沾不上一個最富的小國什麼光了似的。

  但是給我的印象卻是,這個很快就熱起來了的地方,注定很快就會冷下去的。沿江不是沿海。它面對的只不過是布拉戈維申斯克,而非全世界。它再一廂情願地「開放」再一廂情願地吸引注意力,實際上也只不過是能做到僅對布拉戈維申斯克「開放」,只不過是能隔江吸引它的注意力而已。而它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前蘇」都沒資格代表了。世界的腳卻只有經由它才能得以便利地跨向這個地方。而它也在「開放」,也在力圖「搞活」,它比這個地方至少大五十倍吧?世界的腳一旦能在它那兒站穩,又何必邁向比它小得多的這個中國的地方?世界的腳邁向中國,經由這裡又豈非多此一舉?對於布拉戈維申斯克,它確實是太小了。它分明並不太適合它的胃口。它對這個地方的「熱」的反應,大概也如同餓極了咀嚼塊糖充飢吧?……

  我這麼想,便又聯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辭而別,到這裡來之前也沒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這會兒她是根本想不到我會在哪兒的。她往我住的賓館給我打過電話嗎?知道我已離開哈爾濱究竟會作何想法呢?這幾天她也像我一樣,時時聯想到我嗎?抑或也像我一樣,希望躲到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冷靜下來,把自己好好兒想個明白,把對方——也就是我好好兒想個明白,把我們之間太快地就發生了的事前前後後想個明白?

  我的逃避行徑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懷呢?

  我總在內心裡替自己辯解,認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因為火車票提前一天訂到了。

  我又總在內心裡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為訂到了的火車票可以退掉。再訂不難。起碼我可以在動身前給她打個電話,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裡也有電話。我記得她告訴過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臨睡前都要聽完電話裡的留言……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和自己發生過肉體關係的女人?

  她不是一個娼妓。

  而我不是一個嫖客。

  而我的行徑又多麼像一個嫖客!

  而這一種行徑,實際上已經將她等同於一個娼妓了。

  而這一種行徑,使我覺得自己實際上是連一個嫖客都不足的。在嫖客和娼妓之間,一旦動了真情,事後也是要由他對她說幾句「後會有期,多多珍重」之類的話吧?

  我不曾懷疑我對她是完全地陷入真情了的。

  也不曾懷疑她對我同樣是完全陷入了真情的。

  這一點,倘若哪一天我們被推上了道德法庭,對簿公堂,肯定也是我絕不否認的。肯定也是她絕不否認的……

  我確信我和她都絕不會否認這一點。

  再說由誰來主持一個對我和她進行審判的所謂「道德法庭」呢?……

  由子卿——不,由大款翟子卿嗎?

  他配嗎?

  他又豈配!

  對我,他也許不無理由。對她,他是連一條理由都沒有的。

  何況,她不是已經對我說過,他們之間是達成了默契的嗎?

  他對他獵色到的那些女孩子或女子,又有什麼道德可言呢?

  難道他的錢就是他道德或不道德的唯一標準嗎?

  然而我還是覺得自己太可恥太可鄙太可憎太不是個東西。

  雖然已來到了這個沒誰會注意我沒誰會認識我的地方,兩天中我卻一直在審訊自己拷問自己,結果是我對自己輕蔑到了厭惡到了從沒有過的地步。

  不是因為別的,恰恰乃是因為我的逃避行徑。還因為我對她的種種分析,種種困惑,種種猜疑,種種主觀臆斷和胡思亂想……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對自己迷戀上的女人這樣!

  儘管迷戀和愛似乎是有區別的——不,沒有區別。區別何在?迷戀不就是愛到至極的程度嗎?儘管許許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愛著並且似乎是在愛著,但又究竟能有幾個是可謂迷戀對方的?一個男人一生不曾迷戀過一個女人,他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他的這種迷戀被從最令他滿足的形式上圓了,還有什麼別的幸運比這一種幸運更是最大的幸運?

  她圓了我對她的迷戀。

  儘管似乎我也圓了她的某種想像,某種渴望。但我確信,我認為,更應該整個心靈都充滿感激的一方,是我……

  她真實,她真摯,她坦白,她坦蕩,她用情調兌了愛,也用欲調兌了愛,調兌後她與我共飲共醉,她徹底的要,也徹底的給……

  我細細品享了,我徹底大醉了一次,我徹底滿足了一次,我明明還渴望再品享一次再徹底大醉一次再徹底滿足一次……

  可是我卻像個賊似的逃匿了,像個害怕被追贓的人。就因為她有一本不具名的打印的詩集。就因為「她自己的家」裡懸掛著一個工藝相框。就因為還有我沒見過的一種掛歷。而掛歷上也不過就是一裸身披鎧的女人……

  你呵你呵,你他媽的這個混蛋!

  我的那名當前台經理的學生,並沒能像他在信中保證的那樣對我履行他的諾言。據他說,在他寫給我的那封信發出的第二天,他就被總經理「炒魷魚」了。在我當年下鄉過的地區,在這個從前的邊睡小鎮,從我當年曾教過的一個正宗北大荒人後代的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炒魷魚」三個字,使我研究地望著他竟詫異了許久。儘管此前從南方到北方,我已經很是聽慣了形形色色的男女說「炒魷魚」三個字。就好像從小就聽慣了中國人說「X你媽」或「他媽的」一樣。然而一個港台的流行詞,先是在南方大陸中國人主流語匯中的彷彿最具現代感的新詞被說道,後來傳播到北方,後來通用於全國,以至於在這麼一個偏遠的地方也被學舌起來,還是令我感到了時髦的高速度。

  到處人滿為患。最後我的學生將我安頓在一傢俬營旅館。我明白,他已是使出了渾身的「外交」解數。調動了他在當地的一切社會關係。於是我表示對他的安頓很滿意。事實上我也的確很滿意。雖是一傢俬營旅館,條件簡陋,但一切方面還算乾淨衛生。服務也格外熱情周到。而且地處市郊。開了窗可望見遠山,望見不遠的農田。這恐怕是最安靜的所在了。而主要的,我單獨一個房間……

  我的學生抱歉地說了些「請老師多多包涵」的話,以及今後我再「光臨」,他將會招待得如何如何的保證,就於當天下午過到黑龍江那邊兒「跑單幫」去了……

  兩天來我一個字也沒寫,我總處于思索狀態。漸漸的我似乎有點兒把自己思索明白了。不是到了這個地方,不是站在黑龍江邊上,我可能回憶不起《兩個探險家》這部前蘇電影。那麼我也就不見得能把自己思索明白了。

  她像電影裡的少女娜嘉,娜嘉像誰呢?娜嘉自然像她電影裡的母親,四十四歲的我,雖然早已不再主觀臆想自己是一個少年,雖然早已不再做什麼少年,對少女的迷戀之夢,但少年時期的迷戀偶像,仍如同一張早先的底片留存在記憶中。我讀大學時,曾在上海五角場買過一種「簡易顯像紙」。是兩張附著了什麼化學粉劑的淡藍色的紙。很便宜,才一元錢。可剪成八張四寸照片那麼大的紙片兒。將紙和底片都浸濕了,將底片的正面兒貼在紙上,用兩小塊兒玻璃夾住,在強日光下曬二十分鐘後,紙片兒上就會出現影像。雖然模糊。但你不妨安慰自己,將模糊認為是一種朦朧,一種特殊沖洗效果。當年完全是圖便宜才買的,買了卻一直沒有實驗過,也沒捨得扔。每每整理舊物時,每每猶豫一陣,又塞入信封裡保留著了。如今家裡已經有了照相機。留影或沖洗放大,已不是個問題,但不知究竟為什麼,還捨不得扔,還珍惜地保留著……

  我想我就好比自己很便宜地買來的那種「簡易顯像紙」——而她恰如一張底片,一張很珍貴的底片,我們都在某種記憶的清水裡浸濕了,我們被「緣」這雙無形無狀的手對貼在一起了,又被「緣」這雙無形無狀的大手夾在了兩塊生活的玻璃之間——一塊意味著我的生活,一塊意味著「大款」翟子卿的生活,「緣」這雙無形無狀的大手,又將我們置在情慾的強光之下經過曝曬,於是她的影像出現在我這張「簡易顯像紙」上了。她既是她自己,又是娜嘉的母親,說到底又彷彿是娜嘉。在現實的生動熾烈的情天慾海之中,她是一個我初識又似曾相識的女人。正如她也覺得我似曾相識一樣。在我的記憶裡,在我被壓抑了二十餘年的渴望和幻想之中,在我彷彿古老了的「少年紀」的意識裡,她又如我當年不被人知的暗戀的異性偶像……

  於是我「少年紀」的古老情慾,好比「假死」的火山受到岩漿奔突的衝撞,猛烈地噴發而出,與一個成年男子的現實情慾(它始終在期待著意外的強烈衝擊和囂蕩,彷彿已期待了一萬年了)聚匯成了具有無比焚化性的岩漿流……

  突然一隻手拍在我肩上。

  我嚇了一大跳,猝地回過頭,見是一個西服革履的陌生男子。

  「這位先生,借個火兒。」

  我對人稱我「先生」很不以為然也很不自在很不樂意,總覺得是被迫和人在演解放前的戲或電影電視劇……

  我不大高興地掏出打火機遞給他。

  「您吸嗎?」

  他很客氣很斯文地問。

  我說我不吸,我說謝謝。

  還我打火機時,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真火啊!」

  我完全是出於禮貌而反問:「您指什麼?」

  「邊貿,改革,開放……」

  他說完,深吸一大口煙,緩緩吐出一條煙蛇。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話。

  「您是從北京來的吧?」

  「您怎麼知道?」

  「我有這方面的特異功能。」

  他詭秘地朝我一笑。

  「您……是一位特異功能大師?」

  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以為自己又有緣遇到了一位高人,看出了我有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前世慧根,所以主動接近我,打算相機對我進行超渡。

  這個時代啊,怪誕玄妙之事層出不窮,各路氣功大師和特異功能大師紛紛出山,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廣收弟子門徒,後來者居上,形成了一股比一股龐大的派系。使人常想,如果真在中國實行民主選舉,什麼國家主席,什麼總理副總理,什麼政治局委員,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大概都會被大師們聯合起來一攬子承包了吧?就虔誠而言,就信仰而言,在中國也許非氣功或特異功能所形成的影響之大莫屬了。一次我在某部隊禮堂有幸參加了一位氣功大師的帶功報告。台上分插著肅穆的國旗和軍旗,正中是巨形「八一」五角星。而氣功大師在台上用「天語」調遣「天風」和「天香」,當時令我浮想聯翩,心不專一,哪裡還能受功呢!……

  「您抬舉了,我倒不是什麼特異功能大師。不過,我有一種直覺,彷彿咱們之間不無緣分。」

  他這麼說,我倒愈加認定他肯定是一位高人無疑了。

  我懇切地說:「大師,您要真想渡我,您就直言。我這人欠少靈性,您不直言,我是不大容易頓悟的。倘若您把我點示透了,天涯海角,我跟您走就是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對氣功、特異功能、天外有天、地球人外有宇宙人、生命輪迴、投胎轉世、因果報應、劫劫往復等等之說,近年來,由不信而信而很信了……

  再也沒有什麼繁衍於政治的信仰能成為我的信仰了。

  我又是個沒有信仰不大行的人。沒有信仰我總感到缺少人活著挺主要的什麼,活的不大對勁兒似的。

  而且我也不能像子卿,不,像翟子卿那麼樣,乾脆便將金錢索性當作信仰。我絲毫也不懷疑金錢的魔力。甚至並不恥於公開承認,那乃是十分之巨大十分之偉大的魔力。但作為信仰,總覺得未免太使人辛勞了。還不如較普通的信仰,比如吃齋念佛來的容易……

  他又笑了笑。

  他用高深莫測的口吻說:「你若認為我打算渡你嘛,我也並不否認這一點。我是打算渡你。而且我也能渡你。一個機會就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如何,是否通天,是否情願了。」

  他不再對我「您您」相稱,而改口稱「你」了,使我覺得,他分明是在暗示我,要求我從心理上低階位交談。

  我說:「還請多多指教,我洗耳恭聽。」

  「真心實意?」

  「真心實意。」

  「那麼,你認識北京的一些高級官員不?」

  「認識嘛,倒是認識幾位的。不過,我乃一介書生,與他們都沒什麼親密關係……」

  「你能不能幫著動員國家,買那邊點兒東西?」

  我開始聽出他這個人有點兒來路不正了。

  「哪邊啊?」

  我不動聲色,明知故問。

  「江那邊嘛!」

  「什麼東西?」

  「米格。」

  「米格?米格是什麼?」

  「戰鬥機嘛!米格39。前蘇的軍事航空實力,那至今也是舉世公認的!……」

  「39?不可能吧?29吧?……」

  「這你知道的情況就太落後於時代了!米格29那是哪個年代的水平?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家已經發展到39啦!……」

  「還有什麼?」

  「導彈。」

  「導……彈?……」

  我的嘴不由得張大了,並且一時竟合不攏。

  「還有吶!……」

  「還……還……」

  「還有核潛艇。」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開什麼玩笑?看……」

  他從西服內衣兜取出了一個大信封,從信封裡抽出了一頁紙,展開給我看……

  「俄羅斯一位海軍副總司令親筆簽名的准賣許可證!看這大公章!我能搞到手,你也就應該相信我不是個等閒之輩了。這幾樣東西,只能倒給國家是不是?所以也只能在國家身上動腦筋啊!」

  他一邊說,一邊十分寶貴地將那「批件」放進信封,揣入西服內兜。彷彿怕我搶他的。其實我只掃了一眼,並未看出那上邊的簽名和公章。何況是俄文,我再怎麼看,也還是看不懂,辨不出個真偽的。

  一個「倒」字,暴露出了他用裝模作樣的斯文和正人君子相一直夾緊著的大尾巴。「倒」批文的事,我是早就聽說過的。但親身面對一種小品般的事實,卻還是頭一回。而且是他媽的軍火!

  我暗想——你小子說的一點兒不錯,是只能倒給國家。是只能在國家身上動腦筋。不是代表國家的人,誰要得起呀。就算是僥倖碰上了個有收藏軍火的愛好的億萬富翁,買下了又往哪兒放呢?

  「北京有個牟老闆牟其中,聽說過沒有?」

  我說不但聽說過,還認識,對我還挺好,還挺熟。

  「他不就是由於從江那邊倒過來兩架J86才發的嗎?他那不過是民航機。咱手裡控制著的玩藝可就更值錢了!倒成一樣,那就是幾億元的一樁大買賣!按最低拿回扣,你算算能拿多少?」

  我剛想說「人家牟其中是個神通廣大的知名人物,你算老幾。」——話到嘴邊卻又嚥回去了。

  他也夠神通廣大的啊!

  「怎麼樣?願意合作不?願意的話,我出活動經費,你回北京活動活動?操作成功了,分你幾成!」

  他還「操作」起來了!

  我搖頭。

  我說我沒那麼大本領。

  「事在人為嘛!咱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怎麼樣?」

  我說:「不吃,也不再談。」

  他一怔。

  我又說:「你就不怕我舉報你?」

  他嘿嘿笑出了聲。

  他說:「我早摸清你的底細了,你是北京來的作家對不?」

  「你怎麼知道?」

  我也不禁一怔。

  「咱倆住一地兒,我查了你的登記。」

  他直言不諱。又說:「不犯法,我為什麼要怕你舉報呢?除了聯合國,沒人干涉這種買賣。你要有舉報到聯合國去的本領,那也一定有在北京活動的能力。」

  我說:「你就這麼渡我?」

  他說:「這麼渡你,你還不該感激我啊!我是把一個可能成為百萬富翁的千載難逢的機會給予了你老兄啊!」

  我瞪了他片刻,衝口而出一句話是:「滾你媽的!」

  我轉身便走……

  回到旅店,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查了他的登記。登記冊上填寫的是——霍丁丁,海南,大洋集團公司。

  公司是否存在,姑且不論,那名字一看就知是假的。「丁丁」之類,很容易使人往國家最高級「公僕」們的子女身上去猜測。看來,把普遍中國人之心理摸透了,並善於利用這種心理的,未見得是中國目前的政治家,社會學家,而往往可能是他們……

  下午我終於感到孤獨的寂寞了,就逛到市裡去排遣無聊。

  在一家較高檔的餐廳嚼著冷飲,聽著音樂的時候,竟始料不及地遇上了翟子卿。

  「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一位摩登女郎挽著他,她衣著很高雅,化妝也適度。髮式簡約浪漫。姿色可人。看來翟子卿他在獵獲她們的時候,眼光一向是不俗的。也是不大肯在標準方面委屈自己,胡亂將就的。她瞧著我盈盈地笑。我覺得她十分的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兒見過她……

  「不認識我啦?你這人真沒情義!忘了那天我華哥宴請大家,我替你喝了那麼多酒!」

  經她一提,我才想起她是誰。

  她並不將手從子卿臂彎處抽出。表情怡然,分明的,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彷彿她本就是子卿的妻子。而且還是一位與丈夫形影不離的妻子似的。

  子卿的表情也很怡然,分明的也不覺得被一個不是妻子的女郎親親暱暱地挽偎著,恰恰又被我碰見了,就有什麼尷尬的。其實內心裡一時尷尬之極的反而是我。沒見到他時,在我意識裡,他由子卿而翟子卿,由童年和少年和青年時期休戚與共的異姓兄弟,而被我推遠到了僅僅是一個叫「華哥」的「大款」的情感邊緣,一見到他,他就又在我意識裡歸位了。又由翟子卿而子卿了。又由一個叫「華哥」的「大款」而是當年手足相胝的異姓兄弟了。這使我的尷尬我的內疚我的罪過感混雜一起,全都一古腦兒壓迫在心頭。我已經「侵略」了他的妻子,哪裡還有資格用評議的眼光看待他和別一個女人的關係!

  我掩飾地回答她的話:「你髮型變了,人也更加漂亮了,所以我才沒能馬上認出你來。」

  她不無得意地側臉瞧了子卿一眼,甜兮兮地說:「還不是我華哥有審美力,替我搗飾的自我形象。要我光憑自己那點兒感覺,哪兒能把自己搗飾成這麼高雅的樣啊!」

  子卿皺了皺眉,批評道:「以後你再也不許用『搗飾』這個詞。這個詞是大雜院裡通用的詞,是胡同裡通用的詞。是沒受過起碼文明熏陶的底層老百姓常掛在嘴邊上的恃言。在這種場合,談到這一點,你要學會用文明人的詞。比如『設計』這個詞就很貼切。『調整』別人也能理解。起碼也得說是『打扮』。再不,借用『包裝』、『整合』這類新詞也行。具有一定的幽默成份。記住,今後要從頭腦裡根本忘了『搗飾』這個詞!」

  子卿的樣子相當嚴肅。

  「瞧你嘛哥,又當著別人的面訓我!……」

  她扭動了一下身子,呀起了猩紅的小嘴兒,作起撒嬌狀來。

  子卿掏出錢夾,信手拈出幾張百元大鈔,哄小孩兒似的往她手裡一塞,輕輕朝旁推開她道:「先自己去逛逛,玩玩兒。讓我們單獨談一會兒,啊?」

  她不走。

  她繼續扭動著身子,嗲聲兒嗲氣兒地說:「不嘛,我就不一個人去逛嘛!一個人去逛好孤單噢……」

  最後一句話,學出了十足的港味兒。

  「聽話,要不我可生氣了!」

  子卿又皺起了眉頭。

  「那……自己去逛就自己去逛唄……」

  她嘴上這麼說,可仍不走。而向子卿側揚起臉……

  子卿說:「你這像什麼樣子,這兒人多眼雜的!」

  她佯裝出任性的樣子說:「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人多人少……」

  於是子卿似乎面對一個打又不是哄又不是的突然耍起性子來的嬌生慣養的女兒,無可奈何地朝我苦笑一下,和她貼了貼臉……

  她終於如願以償地笑了,將一隻手舉至當胸,手心向外,手背貼著胸口,對我和子卿晃了幾晃……

  「拜拜!……」

  「別往遠處逛,一會兒到這兒來找我們!……」

  子卿衝她背影叮囑著。然而她彷彿沒聽見,一陣風兒似的飄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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