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女,29歲,北京人。
(某三星級賓館領班)
當我從海南飛回來,看到丈夫
的遺像時,眼淚禁不往奪眶而出,
我真恨自己,是我逼死了相愛多年
的丈夫啊!
見到李紅時,感到這個標緻的女人身上有一股濃重的悲觀情緒。
當她得到我是前來採訪她時,平靜了幾分鐘,便慢慢道出了她的情感隱私。
「現代都市生活強烈地刺激了人們,傳統的審美觀念、道德觀念以及價值觀念、消費觀念不能不在這個過程中受到衝擊。最起碼,它使人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活法。這也就自然在催化著一些人甚至家庭產生變異。」
李紅向我談起了自己的感情經歷:
我曾能在單位裡評選為最佳賢內助,是因丈夫在一項重大工程建設中成績卓著而得到推舉。理由是,沒有我的全力支持,丈夫不可能潛心於業務並有所成就。
過去,我是一個頗有姿色的辦公室打字員。丈夫劉軍是個土建工程師,常常吃住在工地,家務事可以說是一概不管,就是自己的衣服包括褲衩在內都沒動手洗過,那全是我的事。我還真沒對誰表示過什麼怨言。不過,對於成為什麼先進人物,我也從沒有奢望過,也沒有感到有多麼榮耀。
在表彰會期間,我被請進了大賓館,我倒真開眼了。我從小生長在這個城市,可只進過家門、學校門和機關門,卻從未光顧過這類豪華場所。但更讓我開眼的則是有幸又登臨了歌廳。
有一天,晚飯後,會務組的同志通知:晚上8點全體與會者到歌廳聽歌。
與我同屋住的呂倩一聽,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又是描眉,又是塗粉,在鏡子面前折騰了足有20分鐘,隨後又哼哼嘰嘰地唱起南腔北調。
我覺得不可理解:「瞧把你美的。」
「嘿!」呂倩一挑眉,「我這是在作台前準備呀。」
「聽歌有啥可準備的?」
「看你,老外了不是?這歌廳是以卡拉OK為主,不是光有專業歌手演唱。」
她見我犯愣,又補了一句:「卡拉OK,不懂呀?報上介紹多少次了,看來你真是賢妻,不讀書不看報。這卡拉OK,就是自唱自娛呀,顧客也可以自己上台即興演唱。你會不會唱歌你也得準備倆,別到時候光坐著,那樣去了,有什麼意思?」
我還真能唱兩嗓子,尤其喜愛流行的港台歌曲。但我想不出,到歌廳自唱自娛究竟能有啥意思。
等我進了歌廳的門,才知道這地方與我見識過的劇場電影院等娛樂場所還真不一樣,它也不像專門的舞廳。顧客都坐在舒適的沙發上,圍著小茶几品酒吸煙,而歌台上,隨著演唱者的歌聲,寬大的屏幕上正同節奏地打出字幕和綺光倩景。更讓我感到新奇的是那迷人的、紅紅的燭光在各處茶几上跳動著,閃爍著一種神秘,紅黃交錯的吸頂燈更流瀉下一片氤氳。只有歌台處是耀眼的,不同色彩的燈光變幻著,強烈地刺激著人們的視覺。
我們這群人坐定後,立刻有小姐分頭獻上各色酒水,那些想過煙癮的男士們一掏出煙,也立刻有小姐上前打著打火機為他們點燃。
這種服務,我從沒有享受過,確切地說,根本就沒有見過。我感到手足放在哪兒都不合適了。
但呂倩卻隨便得很。她喝了兩口雪碧,然後,在桌上的一張小紙片上寫了什麼,便沖一旁的女侍一勾食指,將紙片遞了上去。
我好奇地問:「你這是幹嗎?」
「點歌呀!你不點一個?」
我趕忙擺手,「我先看看。」
不一會兒,歌台主持人把呂倩請了上去。
呂倩風姿灑脫地抄起麥克風,隨著音樂的起奏,說了句:「我這支歌獻給出差在遠方的丈夫。」說完,便如泣如訴地唱了起來。
她唱道——
當我想你的時候
我的心在顫抖
當我想你的時候
淚水也悄悄地滑落
這歌聲使我受到一種深深的觸動。我想呂倩的丈夫一定是一位美男子,是理解女人的心。又讓女人離不開的人。而我卻分明對自己的丈夫缺乏這種感受。我也有想他的時候,可心顫抖不起來,也不會掉眼淚,我的丈夫是個事業型的,心沒有在女人身上。這對於別人,也許是美德,但在我看來,他過於呆板了,缺乏色彩,這也就使我無法產生呂倩歌中所表達的情緒。但我卻忽然感到了一種悵惘和寂冷。
在回賓館的路上,呂倩和我並排坐在車座上。這使我對她的夫妻生活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呂倩告訴我,她丈夫是個企業經理,但不管多忙,只要不到外地出差,每個周未都要陪她到歌廳來玩。他們覺得歌廳不僅令人感到舒適和諧、遠離世俗間的各種紛擾,更關鍵的是,它可以使人通過唱歌和聽歌而聯想到許多美好的往事,彼此之間的感情更為融洽。
再有,人應該活得灑脫一點,不能老像機器一樣忙碌,到歌廳,可以使人在精神上得到調節。
這一宿,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地沒有睡著。我想到了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幾乎沒有一刻消閒的時候,成天不是鑽進圖紙和書本裡,就是紮在工地上,什麼時候想到陪陪我呢?
散會了。回家了。我忍不住要向丈夫講講在外面的所見所聞。我希望我的講述能引起丈夫的興趣,那對於我也是一種快慰埃可是,他聽著聽著,竟心不在焉起來。當我講到歌廳是一個非常新奇的世界時,丈夫竟來了句:「人不能老沉湎在那裡。」說著,從沙發上站起來,到書架上找開了書,把我撇在一邊。
我直愣著兩隻眼看著他,好半天沒有動窩。丈夫也沒再理我的茬。我的耳邊不禁又響起呂倩在歌廳裡唱的歌。我的心第一次顫抖了,但不是愛的衝動,而是怨恨的暴發,那種沾他的光而得到榮譽的愉快感蕩然無存。我騰地站起身,一摔門,走出了這個家。
我感到心裡憋悶得難受。我使勁吸了一口涼氣,只有稀稀落落幾個行人。殘冬未盡,氣溫還很低,我感到一種透心的寒冷。可我要到哪兒去,我說不清楚,只是漫無邊際地踽踽獨行。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我無意中看到對面一家歌廳的窗口正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光。我不由自主地駐步了,又想起了會議期間歌廳的情景,想起了呂倩的話:「歌廳,可以使人在精神上得到調節。」我現在不是更需要這種調節麼?我需要忘卻剛才的一切,我需要進入到一個新的情境中去。
我終於走向那歌廳的大門,我要獨自去光顧這個世界了。
可是,門口的一個穿制服的小伙子攔住了我:「有票嗎?」
「票?」我沒有想到進歌廳還要門票。那次,我們是集體入場的。沒見誰收票。
「多錢一張?」我不無尷尬地問。
「最低40元/小時」
「今天是週末。」
我聽不懂這話是什麼含義。是週末就該40元,還是只有週末才收40元?可我在這一時間,卻著實陷入了一種困窘。我摸了摸衣袋,掏不出那麼多票子,即使能掏出來,我也真捨不得呈上去換一張三寸長的票!我一個月才掙多少?
一個月頂到頭了,也就400塊!拿出近十分之一的工資過一個週末,我承受得了嗎?可是,在對方乜斜的目光中走開嗎?我的自尊心又會受到極大的傷害。我也是人,我怕被人看不起!
就在這當口,一個西服革履的小伙帶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郎走了過來。那小伙子一眼就認出了我:「喲!你也來了。」
我想起來了,對方是一大報記者,他曾採訪過我,是為了通過我進一步瞭解我的丈夫,我曾給了他一個極好的印象。我也覺得這位記得很隨和,可親近。而這時候,他的出現,又恰巧給了我一個台階。
「哦,我,我在等我的丈夫。」我說了一句假話。我又覺得需要補充:唉,我已經等了半天了,他還沒來。」
記者一笑:「你真是個賢內助。等他幹嗎,你也讓他著著急。走!咱們先一塊進去,讓他來了也嘗嘗等人的滋味。」
他沖把門的亮出記者證:「我們是你們經理的朋友。」
把門的白了他們一眼,竟放行了。
我,又一次地坐進了歌廳。
我訕訕地問記者:「你真的認識這裡的經理?」
記者一揚手:「哪裡。咱們這號靠工資吃飯的人哪兒掏得起門票錢呀?該蹭就得蹭埃咱比不了那些大款,人家也真是來玩的,也是受歌廳歡迎的人,人家一進來,不僅門票小菜一碟,果品、酒水也是一上一桌子,等於給歌廳送錢來了。你看旁邊這幾位,都是這兒的常客。他們每人每天晚上的消費都不下500塊。咱們行嗎?你們知道這一杯雪碧多錢嗎?10塊,比市價高出3倍多。咱們也就值在這兒喝杯飲料吧。好了好了。咱們點歌,你點支什麼?」
我沒有去接他遞過的大本子。「我就想在這兒坐會兒。」
我說。
記者揚了一下眉說:「你真是的。到這兒來的沒有不想表現表現的。追求自我嘛!光聽別人的,沒意思。得得,我先點一個。」
他很快上台了。他在為他那位女郎演唱,連唱了兩支。
台下的女郎不斷地給他鼓掌,待他走下台時,她還站起身,迎住他,當眾吻了一下他的臉。
他神采飛揚。
但我卻突然坐不住了。沒有人點名為我演唱,而越聽別人的歌聲,我越感到孤獨。況且,我在矇騙著這位熱情的記者。丈夫不可能光臨於此,來為自己打圓場。我不能等散場了,那樣會太尷尬。我也忽然覺得,自己根本就不該來歌廳。我有什麼心思去自我表現,我更沒有實力在這裡消費。
記者為我買的那杯飲料已經見底了,我不能再蹭人家了,而自己又充不了大款。我站起了身:「你們玩吧。」我對他們二位說,「我那位怎麼還沒來,我得回去了。」
「舞會就要開始了,不跳個?」那女郎說。
「不啦。」
我幾乎是慌不擇路地匆匆走到了門口。我離開這座歌廳的時候,迪斯科舞曲瘋狂地響了起來。我回頭看了一眼,那記者和女郎與所有來客都湧進舞池狂舞起來。但我只有離去。我不離去,又能與誰共舞?
到家的時候,己是深夜11點了,屋裡亮著燈,而丈夫已倒在長沙發上昏然入睡,胸口處還壓著一本書。
我瞥了他一眼,沒有理睬他,逕直走進裡屋,熄燈上床了。
次日一早,早已醒來的丈夫甕聲甕氣地問:「昨晚你幹什麼去了?讓我到街上找了半天。」
我竟沒有回答,而且早飯也沒吃,拎起小坤包,跨出門外。我覺得上班要遲到了。
昨晚對歌廳的光顧,並沒有使我在精神上得到什麼調節,或者說,我更感觸到我的家庭生活的乏味。歌廳使我再一次看到了另一種人的活法,使我竟開始了對以往歲月的反思。我被評上什麼賢內助,不過是一場滑稽劇,那對於我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我渴望得到的不是什麼榮譽。
什麼掌聲和讚美,而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沁入心脾的溫情。我太缺乏這種溫情了。我對丈夫付出的一切,換回來的只是淡漠。這樣生活下去有什麼意思?我要改變丈夫。儘管我曾對自己的婚姻滿足過。
我要讓丈夫知道自己不是什麼溫順的奴婢,我必須樹立起對自己的尊重,雖然在學識上。在社會地位上我遜他一籌,但我要在感情所得上與他平等。而要達到這一步,我要讓他也嘗嘗被冷落的滋味!
第二次呂倩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這位市商貿系統的女士要我到她家去。
「一別好多天了,咱們聚一聚吧。我請的多是經理級的。
你見識見識,別忘了,請你那位也來。」呂倩在電話裡說。
我應諾了。但我沒帶他去。
我在呂倩家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在那裝飾典雅的大客廳裡,許多男士都向她敬酒。大家還在舒緩的樂曲聲中跳起了華爾茲。我自然也上場了,不再像那天在歌廳那樣悄然離去。我也要像呂倩說的那樣:活得灑脫一些。陪我跳舞的是一位來自廣州的公司經理,叫楊傳,與我丈夫同齡,卻有我丈夫所匱乏的氣質:高貴又不驕矜。
該分手了,他主動提出:開車把我送回家。
可巧的是,我從那乳白色的小車裡鑽出來的時候,我的丈夫正戳在家門口。
「又上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他突然地問道。
我瞪了他一眼,反身向車內招手:「再見。」
他似乎被我的無視態度激火了:
「少交一些狐朋狗友!」他有意識地大聲吼道。他大概看出車內是位男士。
我也怒了:「你怎麼這麼說話?」
但那小車卻不想看下去了,一個轉輪,傲然地駛向了黑暗。
他直愣著眼,不作答了。
我望一眼遠去的小車,一側身,從他身邊擠進屋內,膨地一聲,把門摔上了。
第二天,我給楊傳掛了一個電話。
我說:「實在對不起,我丈夫就是那麼一個人,傷害你了。」
對方回答:「沒什麼。他不瞭解我,也不能怨他。這週六,你還能和我們一起熱鬧熱鬧嗎?」
「上哪兒?」
「我想,我們到歌廳去吧。」
「礙…」我猶豫了,「我不想到那地方去。」
「你經常去嗎?」
「不,不。」
「呂倩也去。是歌廳的朋友邀請我們去的,那天他們要舉辦拉丁舞表演,據說還是一流的表演呢。」
對方的盛情,使我一時間無法拒絕。我隱約地察覺到:這個男人對自己來講,有著一種難以抵禦的魅力。他出人意料的氣度,更使我感到他的超俗。相形之下,我的丈夫卻顯得十分的狼劣。也許,正是出於對丈夫有意識的牴觸,我接受了他的邀請。
那天我們三人一起來到了歌廳。
我們入座時,歌台主持人正宣佈:
「今天是我們的常客達隆先生喜得貴子之日,讓我們請他也上來唱一支。」
被稱作達隆的男士走上去,舉起了麥克風。他喜形於色他說:「我的這支歌就獻給我的夫人和我的兒子。」
他唱的是《讓我一次愛個夠》。
他唱得並不好,有點五音不全,但卻贏得了一陣陣的掌聲。在他唱到半截走了調的時候,一個小伙子跑上去,向他獻上了一捆人民幣。
他收下了它,彷彿他的情緒也由此得到了穩定,歌唱得也順當了——讓我一次愛個夠給你我所有讓我一次有個夠現在和以後我不禁問聽得入神的楊傳:「他給他錢幹嗎?」
楊一笑:「哦,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他們倆打賭,這位說過,達隆的夫人生的要是男孩,他輸5000塊。現在,他真輸了,為了表示不食言,先拿出1000塊墊個底。」
我不禁愕然。我也真不敢想像,在這裡玩的人竟是如此地出手。1000塊對於我;是兩個月的工資。
拉丁舞表演開始了。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男士和一位半裸的女士旋轉著舞進歌台。他們跳的是倫巴,表現的是纏綿的愛情。他們的舞姿與形體美把人們都看呆了。全場一時鴉雀無聲,連那些小姐們都停止了走動。
正在這時,一群醉熏熏的男子罵罵咧咧地從外面闖了進來。
「他媽的!爺們兒到哪兒也沒買過票,還想讓爺們兒出血!」
他們就是這樣湧到了觀眾席,也恰巧看中了我們所在的位置。
「滾!滾!」一個豁嘴用一根電棍點著我們的鼻尖叫道。
呂倩嚇得不敢動窩,我也趕緊往後縮了半截。但楊傳先站了起來,他強壓著怒火,語調平和地問:「我們一直坐這兒,你們不能找到別的座位?」
「嘿!你媽的,找死呵!」隨著這聲音,一個啤酒瓶子在他頭上開了花。接著,又有七八個酒瓶子向他砸來,他在一片驚叫聲中倒下了……我不能離開他了。他頭上身上都受了重傷。他在這個城市沒有親屬,我和呂倩無可推托地輪流承擔起照顧他的任務。他是當晚11點多在一群好心的顧客幫助下被送進醫院的,他當時已經昏迷。而那幫地痞早已揚長而去。我和呂倩這一宿一直守候在他的身邊,都沒有合眼。我何曾想到那樣一個豪華高雅的地方,竟會出現這樣的搔擾。而他是為了讓我們高興才到那裡的,我們的良心要求我們精心地守護他度過危險期。
在他就要出院的那天,我又請假看他來了。我們已經成了十分知心的異性朋友,彼此之間也似乎不再存有距離。
他莊重地望著我的眼睛:「我給你添了許多麻煩,我真感謝你。」
「你幹嗎要說這些?」我有點不快了。
他從內衣兜裡取出一樣東西,放到了我的手上。
我看到那是一條金項鏈,並嵌著紫晶。我在華威大廈見過這種項鏈,它的標價是3100元。
我詫異地瞪大雙眼:「你這是幹嗎?」
「一件小禮物。」他淡淡地說。
「它太貴重了,我不能接收。」
「你不要誤會。我這只是作為一種答謝。」
他依然淡淡地說道,但眼睛裡卻分明閃有一種深情。
「我出院後,你再陪我到歌廳玩一次吧。」他很快地轉移了話題,顯得有點漫不經心地說。
我直愣著雙眼,沒有回答。
「怎麼?害怕了?可我總覺得那地方挺有意思。」
我陪他去了。是另一家更豪華的歌廳。
他填好點歌單後,附加了兩張10元的人民幣遞給了佇立一旁的小姐。
沒過多會兒,歌台主持人宣讀了那上面的內容:「7號桌的楊老闆請我們歌廳的歌手為他即將告別的女友唱一支《我祈禱》。」
我不由一怔。我看到他在衝我微笑。
「你要上哪兒去。」
「我明天要回廣州了,公司有官司要我去了結。」
「我怎麼沒聽你說過。」
「這樣,不更具有獨特的情調?」
那被請上台的歌手唱了起來——
我祈禱,那沒有痛苦的愛
卻難止住淚流多少
我祈禱,忘記離去的你
卻又唱起你教的歌謠
我忽然感到鼻子有些酸。我從他上衣兜抽出鋼筆。俯下身,在幽暗的燭光前也填下了一張點歌單。
我走上台去。我對著數以百計的顧客,用微顫的聲音說:「我這是第一次上台演唱,我的這支歌獻給就要遠去的人。」
我激動地唱了起來——
有一個願望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
常常想提起常常又忘記
並不是我要故意保持彼此的距離
只因為沒有找到好時機
我的聲音是發自內心的,我是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中歌唱。我的眼裡閃著淚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此刻為什麼竟是這樣的動情。我看到他在靜靜地注視著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我也看到歌廳的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我的丈夫,肯定是尋我而來的!丈夫也彷彿被我的歌聲震撼了,不再向前舉足,而也是在靜靜地注視著我。
一曲唱完,我眼含淚光走下台,然後,來到楊傳面前。
他拉住我的手,吻了我的手背,而這一切都沒能避開我丈夫的眼睛。
我有些不安地偷眼看了一眼丈夫,發現他已經滿臉怒氣地走了過來。
他來到我面前,猛地抓住我的手,沉著臉拉我往外走。
嘴裡不時地說道:
「簡直把我的臉丟盡了,給我戴綠帽子,你真行啊!」
楊傳起身欲阻攔他,被我用手勢攔住了。
我被丈夫連拉帶拖弄回家後,他猛地把門關上,劈臉就給了我兩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花。
我忍不住痛哭起來,驚醒了睡夢中的兒子。
「婊子,婊子。」
丈夫嘴裡罵著髒話,恨得一拳打在牆壁上,剎時,我看到雪白的牆上出現幾塊血櫻「我跟他沒有什麼,我是清白的。」
我大聲說。
丈夫就是不聽,他只是怒氣沖沖地盯住我,恨不能把我打死。
「你是要找野漢子嗎?滾!滾!」
丈夫又突然拉開門衝我吼道。
我再也無法忍受他的粗野,轉身跑出家門,跑進黑夜中。
在街上,我也不知道逛了多久,最後漸漸冷靜下來。
我想起了在廣州做服裝生意的表姐,我決定明天南下廣州到表姐那兒住一段日子,等丈夫冷靜下來再說。
到了廣州找到表姐,我就先住在她那裡,我並不想與楊傳聯繫,只想靜靜心。
我覺得住在表姐家不能白吃,就想幫表姐管一下店舖。
表姐說什麼也不讓,於是我感到天天很無卿,就胡思亂想。
表姐見我整日悶悶不樂,便主動陪我逛夜市。
有一天,我們來到了一家歌廳。
在表姐的鼓動下,我上台亮了兩嗓子。等我回到原座位,發現我們這桌上多了一個中年人。他長得挺瘦弱,還戴著一副金邊眼鏡。
表姐告訴我,他是這個歌廳的老闆,姓徐,並說:「他對你很感興趣。」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燒。
徐老闆倒是開門見山,他說他之所以對我感興趣,是因為我不僅歌唱得好,而且舞台形象也好,而他的歌廳剛開業不久,正物色歌台主持人,問我願不願在他這兒干。
我感到這太意外了,沒了主意。
表姐卻向我表示祝賀:「這是好事埃我看你不妨在這兒試試。徐老闆是我的老朋友,你在他手下干比給我去守店強多了。」
當下,表姐就代表我與他拍定了:我先試干3天,若雙方都覺得合適,第4天定合同,工薪將以日計算,每晚50元,客人點唱的小費全部歸我個人。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我試主持的第1天,表姐拉來一大幫人來給我捧常她的交際相當的廣,她請的還都不是低層次的人,都是經理級的,這些人又都帶著一大幫隨從,一落座,歌廳的座位幾乎就滿了。徐老闆很高興,他跑前跑後,張羅著給客人上酒水。我也很興奮,似乎感到我要做的已經成功了一半。當然,我也有點緊張,怕露怯,心怦怦地跳著。如果臉上事先沒有化妝,我想那一定會是蒼白的,但當我登上五色燈光交映的歌台,對顧客的光臨表示謝意後,立刻贏得一片熱烈的掌聲,我的心一下子又有了底。我當時穿的是表姐送給我的無吊帶緊胸落地真絲長裙,那是猩紅色的,給人一種火熱的感覺。我曾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了一番,感到穿著它非常合身,對於我半裸出來的胸部和豐腴的雙臂及面孔,它起了非常恰當的烘托作用。我相信它使我變得更加充滿魅力。沒有魅力的主持是難以受到顧客的歡迎的。從那掌聲和那一雙雙注視我的目光中,我感到我的自我評價得到了驗證。我終於放心自如地開始了我的工作。我微笑著邀請每一個要求自娛者上台演唱,並給予他們的演唱以較高的但又不過於奉迎的讚譽。我及時滿足每一個要求我獻歌的聽眾,認真而不是應付地唱好他們點的每一支歌。在卡拉OK間歇時,我又改裝仔服主動加入到顧客當中,與他們一起在頻閃燈打出的強光中,隨著快節奏的舞曲跳起了迪斯科。這引得所有的顧客都上場了,他們都爭著與我對舞,整個歌廳充滿歡快的氣氛。
那一晚上,僅點歌小費,我就得到70元,另外還有9束鮮花。當我把鮮花送到吧台時,徐老闆走了過來:「這是客人給你的。」
我笑了:「我拿這些有啥用?」
他當時讓吧台的人遞給了我45元,並一定讓我收下。
他說,這只是給了我原售價的1/4,而那些花明晚還是可以售出的。
我感到他這個人很豪俠。
他一直把我送出門外。
當我鑽進我表姐包租的小車後,他把著車門忽然很鄭重地宣佈:「明天不用試了。你從現在就可以算我這兒的正式主持人了。」
就這樣,我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那一宿,我躺在表姐家的小廂房裡,這份工作似乎沖淡了我的煩惱。幾乎快到天亮了,還沒能入睡。我感到幸運之神在衝我微笑,儘管我也深知我將正式從事的不可能是我的終身職業,但我相信它將為今後的生活奠定出非常豐厚的物質基矗我將由此起步走出平民圈,跨入一個新的階層。我甚至想到幾年後,我將擁有自己的桑塔納和波羅乃茲、自己的實業,在經濟上超過我的表姐,或者也當一名歌廳老闆,招聘自己如意的主持人,為自己贏得顧客,而自己也會像徐老闆那樣在錢上毫不吝嗇。
等我從美夢中睜開眼睛,已是第二天上午9點多了。表姐家的人全都出去了,我成了這個獨家小院的留守者。我應該幹點什麼?該玩的地方全玩了,該逛的地方全逛了,我就這麼傻呆呆地耗到天黑麼?哦,我忽然想到應該去做一件事。我簡單地吃了點早飯,便到街上去了。我現在有錢了,我應該做做頭了。我現有的髮型太大眾化,高留海、長披肩,大街上比比皆是。我應該做一種端麗型的,化長髮為捲起的烏雲,使其線條更優美明快、標緻又瀟灑。我早就注意過留這種髮型的人,它還給人一種文雅和成熟感。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應該顯露出沉穩美來。於是我坐進了一個稱作嬌麗娜的髮廊,讓那滿嘴廣東腔的師傅好好地為我設計了一番。結果,比我想像的還要好。面對鏡子,我感到我似乎變了一個人,變得我自己都感到驚奇。或者說,這新的髮型使我更加自信。是的,女人是非常願意得到別人的注目的。尤其是作為一名歌台主持,我覺得如果不能把顧客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來,那本身就是一種失敗。這一點,沒有人提示我,是我自己從以往的電視節目中和各種晚會中就已經感悟到的。我要在歌廳站住腳,就不能不正視這一點。
離開那髮廊,我摸摸衣兜,還有幾張大票,便徑直奔一家大商場了。在那裡,我首先買了瓶摩絲發膠,隨後又買了諸如增白粉蜜、夢巴黎香水等一大堆女人應該充分享用的物品。
臨到歌廳之前,我又精心美容了一番,並重點在唇上下了功夫。因為我自我感覺我的眉毛、眼睛、鼻子是無可挑剔的,可我的唇,中間輪廊線過平,我必須要用棕色筆先將修改線勾出,用玫瑰紅色鋪底後,再用珠光粉來加強亮度。我覺得一個女人如果唇豐滿圓潤,是最容易給人以強烈的美感的。
我的功夫沒有白費,晚上一迸歌廳,徐老闆見我直犯愣。
我故意問他:「怎麼?不認識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點著頭說:「你比昨天更漂亮了」這天的客人也來得特別多,原有的座位都坐滿了,臨時又加了許多高背椅,以供晚來者落座。客人中自然有一些熟臉,即昨天在這兒露過面的。但大部分對我來說都是新主顧。然而,我被在歌台正對面半月形坐著十五六個人吸引了,他們把4個茶几並在一起,上了一大堆果品和酒水。他們居中的那人竟然是叫楊傳經理,今天是楊傳(經理)37歲生日,特來歌廳歡聚。徐老闆告訴我。
然而,楊傳並沒有認出我。也許他根本想不到我會來到廣州,並成為這歌廳的主持。
我特意在開場白中點了他。我說:「今天的歌好像比往日更充滿喜慶色彩,你們猜,這是為什麼?原來是楊經理把他的生日聚會辦到了這裡。讓我們大家都來為他祝福!
「嘩——」的一片掌聲響起,整個歌廳的氣氛立刻提了起來。我就勢沖音響師一揚手,一支纏綿悠揚的樂曲聲悄然飄出。在身後的銀幕隨之顯現出一片青山綠水的同時,我滿懷深情地唱起在北京我曾為楊傳唱的那支歌。
我說:「我的這支歌獻給楊經理。祝他生日快樂!」
楊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迅速跑上來把一束鮮花獻給了我。
他輕輕地說:「謝謝你。」
這時他才注意到我,一愣「李紅,是你嗎?」他盯著我問。我激動地點點頭,「好!卡拉OK開始!」徐老闆宣佈。
楊傳只好回到原座。
於是,一個又一個顧客從朦朧的燭光中走上歌台,或如位如訴或搖肩扭胯地演唱起來。他們大概受了我的影響,大都在演唱前冠上「我的這支歌也獻給楊經理」之類的詞。這使得楊傳大有眾星捧月之勢,他自然是喜形於色。
最後楊傳一定要與我合唱《不要說再見》,那是一首愛情歌曲。我沒有推辭。我們的合唱受到台下眾人熱烈的歡迎,同時有十幾位男女上來獻花,不少人卡卡地給我倆照開了合影。
我主持完節目,走下台來,楊傳一直在等我。
「今天能見到你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微微一笑,心裡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也許是天意吧,世界真是太小了。可是我為什麼要來廣州呢?
我說不清楚。是為楊傳嗎?也許潛意識中有。可是,我本來可以給他打電話,可以盡早見到他。
我說不清楚,我心裡很矛盾。
這個晚上,我沒有回表姐家祝而是坐進了楊傳的轎車。
汽車把我們送到一座小別墅前,楊傳帶我走了進去。
這個夜晚,我真的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在一種光環中。
以後的許多日子,我再沒有離開這座別墅。
直到有一天,來了幾個公安人員。我才知道楊傳涉嫌販毒已被公安部門通緝。
我聽了腦子發脹。我本以為自己將來有了依靠,確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我被公安人員帶去問話。確認我根本不知道楊傳行蹤,便把我放了。
我離開公安局,回到表姐家。
這些日子,我沒有與任何人聯繫,連表姐都認為我失蹤了呢。
當表姐看到我失魄落魄地回來,先是驚喜,然後告訴我,家裡出事了,丈夫自殺了。
得知丈夫的不幸消息,我突然哭了。
我連夜乘上了北去的火車。到家時,家門鎖著。我打開房門,房裡落了一層灰塵。劉軍的遺像放在寫字檯上。
我端詳著他寧靜沉穩的神情,想到過去我們共同生活的日子,真的很懷念。正是:得到的不知道珍惜,一旦失去才知道後悔。「他是為你而死的。這個家也是你一念之差給毀了。」我自己追悔莫及。
我後來見到四歲的兒子,心裡揪得難受,摟著瘦小的兒子,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李紅講到此,應該結束了。她的經歷向人們提出了警告:做妻子的,當你有了婚外情時,是否考慮到你的丈夫所承受的痛苦;做丈夫的,當你在外面尋歡作樂時,可曾想到你的妻子在盼望你歸來。而身為父母的,是否考慮過你們的孩子的命運。孩子們說:「我不要新爸、新媽!我只要親爸、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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