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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遇仙


  這段故事應該從小學五年級時的班長開始講起。

  她是一個女生。你知道的,就是功課又好,品行也佳,會彈鋼琴又會跳芭蕾舞的那 一型。她的頭髮有點卷,睫毛很長,瞇起眼睛的樣子就像沾滿露水的玫瑰。看到她的時 候,我總有一種喝醉了的感覺。

  長大後開始喝酒,才知道酒醉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比起頭暈目眩的渾身腥臭, 班長的面龐看來有意境得多。於是我終於明白□有些事物的美好只存在於幻想之中,一 旦它真的發生,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這不是重點,我要說的是班長。當時她是本班最酷的傢伙,當然啦,人家功課好, 品行佳,當班長又是模範生,還會彈鋼琴及跳芭蕾舞,真是酷得理直氣壯。這也難怪班 上那堆早熟的仁兄不敢追她了。

  什麼?為什麼我不自己追?別扯了,當時我算老幾?功課嘛二十幾名,成天和導師 大眼瞪小眼不說,就沖全班和我為敵的態勢,我憑什麼追人家班長?她功課又好,品行 又佳,會彈鋼琴又會跳芭蕾舞……就那些,你知道的,比起來我算個屁?況且,就算不 說那些,我也不可能和她怎樣。原因有四點□一、我這個德行和她不搭調;二、她太 酷,我沒那個膽子;三、她似乎很「賭爛」我;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時我在追別 人。所以,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沒去追她。

  事後想想,其實當時應該試試的。雖然說絕對會失敗,甚至會被拒絕得很難看,但 總比現在這樣好。小學畢業至今四年多,我心頭一直保留著她的影子;無形之中,那朵 沾滿露水的玫瑰已經成為我心中所謂「夢中情人」的典型。或許這很可笑,但是那股醉 意,卻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找尋的,一直希望重溫的心情。

  當然,這種尋覓不會有任何結果;因為只要夢中情人被我想得越好,現實裡的對象 就越不是那麼回事。正如剛才說的□與其酩酊大醉,不若遙思而薄醺。是不是?

  然而,假設它真的發生了怎麼辦?當你眼前出現了一個她,就跟你的夢中情人一模 一樣,你會怎麼辦?你會立即起身,毫不猶豫地去實現你的夢想嗎?

  或許有人會,但我不會。畢竟那太不真實,也太可怕了。

  前方站著一個女子。

  她穿得一身白,很合身,卻不暴露曲線。

  她的頭髮很長,有些淡黃,有點卷。

  她個子很高,穿著高跟鞋,看起來更高了。

  她的眼睛很大,微微瞇著,有點說不上來的靜。

  她的眼神銳利,又十分朦朧;裡頭有晶盈的柔潤,也有閃耀的光華。

  她的笑容很淺,有點高傲,有點冷;有些欣賞,也有些鄙夷。

  她什麼裝飾品也不戴,她自己就是裝飾品;她一點脂粉也不施,脂粉只會掩蓋她的 美。她的頭髮既不用梳理,也不必紮起或撩撥。就像她的笑——無論怎麼飄,就是不會 亂。

  她的氣度雍容,無入而不自得;晃似看穿身邊的一切,對萬事萬物都有充分的自 信;她把頭偏著,漠然於交錯往來的一切;你永遠不知道她認可,亦或是正在譏嘲你的 言行。

  她像神話中的女妖,坐在石畔拂動琴弦,唱著葬送你的笙歌。你不知道雲霧之後是 醇醉美夢,亦或是一頭窮凶極惡的噬人妖獸。

  她的氣息飄逸。

  她的面龐艷麗。

  她因此得名□她叫趙韻仙。

  一九九○年元旦。上午十點十五分,忠孝東路麥當勞。

  一口喝完咖啡,續了一杯,我回到座位上,看了看表見時間還早,便取出隨身聽, 放披頭的歌來打發時間。

  原本我們都不希望約在麥當勞的,只是元旦商店都歇業,只得將就一回了。昨晚在 月光和狗她約我吃午飯時還嚇了一跳,畢竟大家都是夜行動物,說到約在中午,還是半 年來的頭一回。

  認識她半個月不到,我倆已經約過四、五次會了。其實用「約會」這個名詞來形容 我跟她的見面並不十分恰當,兩人只不過開車兜兜風,喝杯咖啡而已,實在算不上是什 麼約會。前幾次我都是利用詩朗隊公假之便爬牆出去見她,橫豎現在身為學長,只要希 特勒他們幾個高三的不說話,八字頭學弟誰敢管我的閒事?再說今年我的獨誦句也不是 很多,找人代念就行了,也不必有什麼抱歉。倒是對玟,我才真的該覺得有點抱歉。

  老實說,玟應該早就知道我跟她私下見面的事了;只是她既然不點破,我當然也樂 得裝傻,反正自己知道沒怎樣就行了。但是,話說回來,我想這種「約會」的頻率也似 乎太頻繁了點,照此下去玟大概也不會忍耐太久;看樣子今天之後應該節制一些,否則 就算玟不說話,詩聖他們也饒不了我。

  詩聖他們也真是的,打從十二月十九日(對,就是我第一次碰迷幻藥的那天〉認識 她開始,這幾個傢伙就成天到晚勸我離她遠一點,好像我在跟什麼毒蛇猛獸打交道一 般。說來有趣,他們越講,我反而越有興趣跟她「約會」;而且,跟她走得越近,我也 越來越覺得詩聖他們是在唬我。他們口中的她是個花癡,是個專門找男人玩變態遊戲的 精神病患;記得當天下台後,他們把我拉到準備室裡跟我就是這麼說。尤其是小嘟,怕 她跟怕鬼一樣,詩聖凡是一說她的壞話,這小子就馬上點頭附和,也不管他說的對不 對。我私下想想,詩聖那天說的話大概有九成以上都是他自己蓋出來的,什麼「她會用 手銬把男人銬起來玩弄」,或者是「她玩過五、六十個人」等等,一聽就知道他在吹 牛。尤其他說「她有一本綠色的小簿子,專門用來記錄她玩過的人的尺寸和長度」這件 事,真是離譜的過了分。

  當然啦,詩聖雖然愛蓋,卻也不是那種喜歡胡亂造謠的人。他會這麼說,一定有他 的道理。別的事我不敢講,至少她和玟的水火不容是很明顯的;詩聖他們之所以老是說 她的壞話,我想這是個很重要的理由。畢竟,玟是我們大家的大姐,更是我的馬子。詩 聖站在玟這邊也是很自然的。不是嗎?

  「凱子!我像是會跟你唬爛的人嗎?」詩聖氣鼓鼓地說。

  「像呀!」我笑道□「你剛才就唬爛了半天。」

  「你他媽的!」他罵道□「我說的可都是千真萬確的事,不信你問小嘟和狗弟!」

  「他們跟你一樣,我不必問就知道。」

  「凱子,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小嘟插口說□「我們是把你當兄弟才跟你講的,否 則平白沒事,我們為什麼要蓋你?」

  「這就是我想問的,」我說□「說老實話,這些事情未免太誇張了。我真不瞭解你 們為什麼硬要強迫我相信?」

  「一點也不誇張,」狗弟瞪了我一眼,接口道□「就是有這些事,我們才要告訴 你。」

  「喂,你在瞪誰?」

  「在瞪你!」詩聖小嘟齊道。狗弟又說□「你不知好歹,不扁你不錯了!」

  「你怎麼這樣說話?就算你們說的都是真的……」

  「不是就算,」小嘟強調□「本來就是真的。」

  「好啦,就算本來就是真的,」我笑道□「那我倒是請問,為什麼你們非要我相信 不可?難道把她形容成花癡,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嗎?」

  「有什麼好處?」詩聖道□「什麼好處都沒有!只是提醒你小心點,省得對不起大 姐。」

  「說這種話!」我反駁道□「我像這種人是嗎?」

  「難說,」狗弟道□「碰上她,你就沒轍了。」

  「他媽的!你才是這種龜兒子!」

  「他沒騙你,」詩聖道□「那女人方法太多了,不是我們不相信你,實在是她真的 就有這麼可怕。」

  「哦?」我笑道□「這麼說,你倒是蠻有經驗的嘍?」

  「我……」

  「你怎樣?被她上過?」我哈哈大笑□「被她用手銬銬住,然後在小本子上記上一 筆?哈哈!『詩聖□長度十五公分,直徑三公分,未勃起時縮小為百分之三十,神猛有 力,伸縮自如。』她是不是這麼寫的呀?」

  「凱子,這種玩笑不好笑。」

  「是不是嘛?」

  「不閉嘴你就慘了。」

  「好,我閉嘴。」我說□「所以啦!既然你又沒有被她上過,你怎麼知道情況是怎 樣?」

  「我又沒說……」

  「你哪沒說?」我打斷他的話□「剛才都是你在說,什麼手銬小簿子的……」

  「我是說,」詩聖打斷了我□「我又沒說沒被她上過。」

  「你……」我大吃一驚□「你不會……」

  「沒錯,」詩聖慢吞吞地說□「我承認,她上過我。」

  「你……你少來,我不信!」我轉頭面向小嘟□「詩聖在唬爛,對不對?」

  「是真的,」小嘟表情複雜地道□「不只他,我和狗弟也一樣。」

  十點三十五分。

  咖啡涼了,我端起來喝了一口,隨即望著窗外迎風飄揚的國旗繼續發愣。

  那天我們沒有再往下聊,一來氣氛欠佳,二來外頭還有「大雁」那堆人在等,大伙 兒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那個話題。橫豎當晚本來就不適合聊這種事,加上我們表演又出奇 成功,有功夫講一些有的沒有的,還不如把時間省下來,去跟「大雁」他們耀武揚威一 番。

  說起那場演出我就不自禁地得意。當天下台後腿都軟了,狗弟扶著我,在台下瘋狂 的掌聲中回到準備室。大家興奮未平,一邊收拾東西換下制服,一邊七嘴八舌討論適才 的表演。除了森怪陪著有點不舒服的玟先去休息之外,我們大家都仍然處於亢奮的情緒 之中。

  作為和「大雁」的競賽,我們可以說是打贏了漂亮的一仗。那時大家都使足了看家 本領,全心投注於聚光燈下的狂野內,不但過程順暢,連平素練習時無法避免的小差錯 都完全沒有發生。此外,我更因嗑藥而不再有所矜持,至使全隊士氣高昂,帶頭一衝到 底。當然啦,台下的「大雁」,更早在我們上台不久之後,就露出一副恐懼耽心兼憂慮 緊張的德行了。

  當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接觸迷幻藥,也是有生以來感官第一次出賣我的日子。上台 前服下LSD,沒過一會兒,我就發現房子起火了,火焰落到每個人的身邊,使準備室 中的五人都成了火人。火苗從他們身後燒起,但他們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而且,他們 不是被火焰吞噬,而是像佛教畫中的阿修羅一般,讓火焰在身後燒成一個圈;在火圈之 後,卻又是一環金光,看起來又像佛陀慈和的霞光。

  當時我覺得好熱,但骨髓深處卻又有一線冷冰冰的血液在流動。四下亮成一片,耳 中響著披頭的音樂,差點沒把自己嚇壞了。最可怕的是——我發現每個人的長相都不同 了!詩聖變成了阿強,小嘟化身為老二,狗弟彷似小光,森怪變成希特勒;而玟,則變 成了薇。

  我發誓那時我是清醒的,他們問我的話我都記得。詩聖問我看到什麼,小嘟和我練 了一段「迷途」的歌詞,狗弟要我背出「紅印第安人」的譜,森怪要我心算二十二乘三 十三是多少,我都很正常地回答了他們。甚至,我還記得玟問我她變成了誰的時候,我 先頓了頓,然後騙她說只有她沒變的場景。那時大家的表情好怪,詩聖和小嘟擊掌喊賓 果,狗弟對玟說自己有先見之明,玟的表情很興奮,而森怪則先皺了皺眉頭,隨後對我 偷偷一笑。似乎識破了我的謊言,又好像在鼓勵我,讚許我幹得好一般。

  「走吧!」詩聖起身□「桑尼他們在等我們哩!」

  「要叫大姐嗎?」小嘟問。詩聖搖搖頭□

  「讓她睡吧,凱子也去休息一下。」

  「我很好呀!」

  「不,現在沒事,待會兒你就難過了。」狗弟說□「第一次嗑藥後會吐,你先坐一 會,等肚子和腦袋都舒服了再出來。」

  「有這麼慘?」

  「嗯。」狗弟點了點頭,又說□「他們大概早上才會走人,你不用忙著出去。」

  「好,謝了。」我依言坐下□「對了,幫我叫順子把飲料送進來。」

  「知道,」詩聖笑道□「嗑完藥喝酒,吐死你吧!嘿嘿!」說著三人離開了準備 室。

  我點起一根菸,自顧自地坐著發呆。沒隔多久,準備室外便傳出了一陣敲門聲。

  「順子嗎?」我應道□「進來吧!」

  「不是順子。」外頭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一怔,連忙坐起身來,只見大門開處站著一個女子□身穿白衣,卷髮披肩,雙手 背在身後,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你是……」

  「董子凱,你好。」她笑道□「我叫趙韻仙。」

  我吃了一驚,呆了半晌。

  她微笑注視了我一會兒,又開了口□「我可以進來嗎?」

  「呀……」我猛地回神,忙道□「請進!請進!」

  她一笑,緩步走了進來,隨即把門帶上。

  或許是剛才跟詩聖他們談論了這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太久的關係,此刻我忽然不知道 該說些什麼,私底下甚至有一點窘迫。見她毫不猶疑地走來,我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隨 即轉身拉張椅子過來,對她說□

  「請坐。」

  「謝謝你。」她點點頭,坐了下來。我等她坐定,也拉了張椅子,在離她約有一公 尺之處坐下。半晌後,她開了口□

  「我沒有打擾到你吧?」

  「唔……」我應了一聲。

  「剛才在外頭遇到詩聖,他說你在裡頭,我就自己過來跟你打一個招呼。」她說。

  「喔……」我又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很累了?」她若有深意地一笑□「怎麼都不說話?」

  「喔喔……」我忙道□「沒有沒有,我只是……大概有點累吧!」

  這話一說,我倆不禁都笑了起來。她笑道□「你說話真好玩。」

  我有點糗,搔了搔頭□「抱歉,真的是有點累了……」

  「沒關係,」她點點頭□「嗑藥上台,本來就很累。我不該打擾你休息。」

  「不要緊,」我說□「剛才休息了一會兒,現在沒事了。」我頓了頓,又說□

  「你怎麼知道我嗑藥?」

  「小雁除了森怪都嗑藥,我猜你也是。」她說□「再說,你剛才的表演十分精采, 一看就知道有嗑藥。」

  「你看得還真仔細。」我笑道□「不瞞你說,今天是我第一次嗑藥。」

  「我知道。」她回答□「這也是一看就知道。」

  「哦?」我怔了怔□「怎麼說?」

  她笑了笑,搖頭不答。

  就在此刻,外頭又傳來敲門的聲音。只聽門外說道□「凱子在嗎?」

  「順子嗎?進來吧!」趙韻仙道。

  大門開處出現順子訝異的表情□「呀!仙姐,你也在這裡!」說著把手上的長島冰 茶遞來。

  我起身接過,說道□「謝了。順子,你們認識呀?」

  「當然!」趙韻仙笑道□「我是月光和狗的常客。」說著對順子說□「好久不見 啦,還在這裡辛苦啊?」

  「是……」順子愣頭愣腦地應了一聲,看樣子他比我好不了多少。只聽趙韻仙說□

  「好久沒來了,你找到女朋友了嗎?」

  順子傻笑一番,搖了搖頭,說□「仙姊,要不要喝什麼?」

  趙韻仙微微嗯了嗯,看了我一眼,說道□「我也點長島冰茶好了。」

  「你也長島冰茶?」順子說□「送到這裡嗎?」

  「是,送到這裡。」她看著我,笑道□

  「凱子的,也算在我帳上。」

  我眉頭一皺,隨即道□「喔,不必了。我的是舞廳請的……」

  「我也是股東,兩杯都我請。」她打斷了我,對順子說□「辛苦你啦。」

  「沒什麼。」順子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然後就出去了。

  冬天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忠孝東路上,穿出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將台北的煙塵映 耀出一排整齊的霧光。十點五十分,路上開始逐漸熱鬧,窗外的台北已經醒了。

  我喝完咖啡,忽然覺得有點餓,但想到中午跟她約好一起吃飯,只得忍著點了。去 上了個廁所,見裡頭沒人,便點起一根菸,在麥當勞小小的洗手間裡吞雲吐霧起來。說 實話麥當勞的廁所還真小得可以,靠在洗手台旁邊連轉身都有困難,早知道剛才就到外 頭去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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