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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1


  我睡了很久。有時也醒過來。醒來的一刻,我發現屋裡空無一人,四周靜悄悄,正午的陽光從窗口擁進來。我在床上仰面躺著。這時突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尖厲地響起來。

  我一躍而起,一剎那工夫,我認定這是私炎打來的,他正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像他弟弟的亡靈一樣窺視著我。或許他就在門外?

  我赤著腳跑到門邊,把耳朵貼在上面聽了聽,然後輕輕地把門反插上。一陣持續一陣的電話鈴聲像一頭野獸衝撞著房間。我害怕地盯著它,我清楚地看到這頭野獸的雙眼發出恐怖的綠光……

  鈴聲終於中斷了。我又蜷縮起身子躺在床上,又一次陷入神思迷糊的狀態,直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使我再次睜開雙眼。

  只聽小蘭用拳頭砰砰地敲門。

  「你是不是還活著?你不在嗎?不是你又是誰把門反插上了?」

  我下了床,打開門。

  小蘭用奇怪的而又充滿了挑釁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

  「那麼你一直睡到現在?外面已是黑夜了!」

  我看到她的腋下又夾著一打報紙,便厭惡地皺起眉頭,想了想,穿上衣服,到芬那裡去。一想起這個女人,我的心再次隱隱作痛。我為什麼要找她去?我思索著。正當我開門時,電話鈴突然又響了。我全身哆嗦起來。聽著那一陣陣鈴聲,小蘭生氣地說:「連電話也不會接。」

  她拎起話筒,一會遞給了我。

  「找你的。」

  我小心地拿起話筒,裡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由於過度的緊張,使我喪失了對聲音的判斷力。

  「我是李輝,從中國打來的。」

  「誰?」

  那個聲音又說了一遍。李輝?不是私炎?真的不是私炎?一剎那我輕鬆起來。但李輝是誰,我竟一時想不起。

  「你過去曾參賽的一篇好新聞獲獎了,三百五十元的獎金,我幫你領了。」

  李輝,這個差點做了我丈夫的男人。我竭力回憶著他的面孔,心想他打這個嚇人的電話來就是要跟我說這個?我寫的一篇什麼樣的新聞稿獲了獎?我沉吟著。

  「另外,報社又開始分房了,你看我們是不是去領個結婚證再去申請一套房?」這個聲音說到後面時變輕了。顯然他有些膽怯。

  「你是說把那張退了的結婚證再領回來?」

  「為什麼總是提過去,為什麼不向前看?前方總是有著希望的。」

  「我正在向前看,而且也別跟我談什麼希望。」

  說完這一句,我重重地放下了電話。

  來到樓門前,眼睛四顧著,生怕私炎會突然出現,但一個人影也沒有,風吹得旁邊的樹葉颯颯響。可是空氣還是很熱。

  我朝前走去,芬此刻在幹什麼?我找她是去安慰她還是讓她來安慰我?亦或是幫她去挑選她將成為新嫁娘的婚服?

  我想起她昨天站在街邊沐浴在夜光之中的情景,那大而空的眼睛裡閃著奇妙的光。她真的得到了胡姬花?

  我拐到一條大路上。這時,暗淡的空氣中忽然閃出一個人影。我以痛苦而驚恐的心看著他,驚叫了一聲。

  「怎麼,是你?」


2


  「是我。」柳微微笑著,他穿著一件紅格絲綢衫,頭髮在腦後均勻地覆蓋著。他的臉有點浮腫,沒有血色,眼睛裡閃出若有所失的光。

  「你的車呢?」我問。

  「我是走過來的。我今天打過電話給你,你不在,你還生我的氣嗎?」他抬起手臂,絲綢衣衫發出細微的悉悉聲。

  「我想讓你陪我繼續走走,算是在那個晚上我沒有能和你一起走路的賠償。」

  我默不作聲。他不是要和芬結婚了而且昨天不是任憑他女兒打了我和我斷絕關係了嗎?

  「現在陪你走路的人不應該是我了。」我痛苦地說道,又一次想到了芬在婚服店裡燃燒般的目光。

  「你的男朋友呢?」他問。

  「我的男朋友?你說的是私炎?」我低下頭去,心裡想要不要回到房裡把那瓶淡藍色的藥水拿上?「他,他正在等我哩。」

  「他在等你?」他失落地盯著我。

  我依然低著頭。

  「如果你還記恨我,記恨昨天,那麼我向你道歉。」他憂鬱地沉思了半晌,才說了這麼一句,又皺著眉頭,不安地望了望我。

  「可以陪我走走嗎?」他再次懇求道。

  我不作聲,迴避著他的目光。一會我對他說:「我忘了一樣東西,我想回房去拿。」

  他牽住我的手,用勁地握了握,然後放開它。

  「你去吧,我等你。」

  我轉過身子,渾身熱燙起來。我的手指間清晰地留有他的體溫。我向前走了幾步,忽又回來,說:「算了,不拿了,我感到熱。」

  「我也覺得熱,不如我們去海邊吹吹風吧。」他的眼裡閃著幽光,但是即到便消失了。

  「去海邊?你不是不喜歡嗎?」

  「今天我真想去走走。」他看著我,又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說道,「你這條裙子很漂亮。」

  我低頭一看,卻發現我穿的是我從北京來新加坡時穿的那件淡黃色長絲裙。我對他說:「這件是我自己的。」

  他笑了。

  我們沉默地走著。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光彩,上面佈滿了鉛灰色的陰影,他的額頭已開始拔頂,腦後的頭髮也稀疏了。在他的鼻翼兩側夾雜著幾絲汗水,在路燈下發出難看的光點。他的身體也有些佝樓,而腹部微微前挺,正低垂著頭,踏著自己的影子前行。

  「你生病了?」我問。

  「今天我一整天還沒有吃東西,只覺身體一陣陣發熱。」

  「那就去吃飯吧。」

  「你看我身上什麼也沒有帶。」

  我低下頭去,走了幾步,一會對他說:「我有錢,如果你不嫌髒的話,我真想請你去吃一頓。

  過去,總是你請我。「

  「不,今天我只想看看你。」他說著和善而憂鬱地朝我笑起來。

  「你的生意沒有好轉了?」

  「很難頂過去,但總有辦法。」他用手去抹頭髮,就像喪家之犬舔著自己的手掌。


3


  海風刮得很緊,浪濤陣陣。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海腥味。他把一隻灼熱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我默默地想,他為什麼不去找芬?

  「你知道我為什麼今天一定要見到你嗎?」他問。

  我困惑地搖了搖頭。

  「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你赤身裸體地跑遍了整個新加坡。就在那個晚上我們從酒店出來你忽然跑了的那一晚。那是個除夕之夜啊。」他說著,朝大海的方向看去,那兒黯黑一片,「你斜側著身子,全身一無所依,為了不讓人看見,你趕緊跑到一個人行道上。可是人行道上還是有很多人,他們望著你的赤裸的身體,卻不讓路。你又緊貼到街邊,躲著來來往往的車走,路邊做工的工人望著你的身體在笑,有一個小男孩手裡拎著一個紅氣球,張著紅嘟嘟的嘴,他的氣球劃過你的身體,你又羞恥又膽怯,兩手捂著自己,卻又回過頭來盯著小男孩手裡的氣球。」

  「為什麼在你的夢裡都讓我這樣羞恥?」我不禁顫抖地責備道。

  「你盯著那紅氣球的眼神好傷感啊。我醒過來後發現枕邊都濡濕了。」他回過頭盯著我的臉,「可是沒有我,你似乎過得很好哩。」

  「我?」剎那間我像白癡般茫茫然地凝視著他,我的腦中飛快閃過了許多畫面,其中有一幅是我想回身拿藥水的情景,那個閃現出藍色光波的藥瓶。我笑了笑說,「你不是也一樣很好嗎?」

  「我好嗎?」他向我反問道。

  找不作聲,咬了咬嘴唇。

  「我給你增加了痛苦,騙你,向你撒謊……」

  「你不覺得我也是在利用你?」他猝然打斷我,撫在我肩上的手拍了拍,「我需要你,尤其是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想讓你抱著我的身體,聽我的呼吸聲。」

  「可在你的夢裡我是赤裸著身體走遍了整個新加坡。我也覺得自己很羞恥。」

  「我也是。我也有羞恥感。」

  「為什麼你也會有?」

  他略作沉思之後,輕輕地搖了搖頭。手又把我摟得更緊些,我的裙裾悉悉地裹到他的腿上。

  「和你一樣,我也騙過人,也偷過別人的東西。」

  「那你為什麼還……」我想問他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跟芬結婚,但我說不下去了,心裡泛起一陣陣絞痛。

  他放開我的肩,又把我的手握住,握得很緊。我們來到了那個綠色長椅邊。他沉甸甸地坐下去,佝僂著背,彷彿沉重的心思壓得他抬不起頭來。我挨著他。在遠處一片虛光裡,在月光下,他的皮膚重又隱隱發出亮光,從他的身體裡傳出一股熟悉的氣息。這氣息立即使我像置在火上的冰塊瞬間被融化了。我含著渴念望著他的眼睛,那裡面的光顫動著,卻慢慢走出一個女人來。我認識她,而且熟悉到痛苦的程度,那張臉上充滿了恐怖,已經變形,好像她是他體內的一個妖怪,正穿著寬大的白色婚禮服,眼睛裡含著淚,向我揮手告別。我的心往下一沉,她很快就能成為新加坡人,而眼裡會含著淚水嗎?我不相信她竟會含著淚。我向她伸出手去撫摸。碰到一張濡濕的臉。他正哭泣著把另一隻手也放到我手裡。我抓住這雙手緊緊握著。

  他垂著頭無聲地啜泣。望著他這無奈而傷心的模樣,我忽又把他的頭拉向我的懷。

  「你原諒我嗎?我們今天走到這一步都怪我不好。」他說,耷拉著眼皮。「我把你的照片放在公寓裡,常常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

  我的身體一陣戰慄。就是這個男人,以後他就是芬的丈夫了。他將在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氣味中死去。我心裡忽然湧出一股毀滅性的悲痛。我低下頭去哭泣。

  「你是不是很痛苦?」他輕輕捧起我的臉。

  「你結婚我也高興啊。」

  「結婚?和誰?」他笑了,彷彿我在說一句玩笑話。

  我盯著閃現在他瞳眸中的自己,掙脫他的手,重又低下頭——到了這時候了,難道還想騙我嗎?

  大海深切地呼喚著,發出陣陣濤聲。淚眼朦朧中,我看到在大海的另一側,在遠處,整座城市重又被一片虛渺的光托浮著,向空中升騰起來。但在我遠望的須臾之間戛然止住了,那片光亮也像幕落一樣突然漆黑下來,彷彿一個人終於嚥了氣。這就是結局嗎?我怔怔地望著,突然附近的樹林間發出一聲烏鴉的可怕的叫聲。叫聲顫巍巍的,就像是尖厲的爪子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形的口子。我和他同時哆嗦了一下,身於害怕一樣地緊貼到了一起。我望著他一時顯得迷惘的眼睛,抹去眼淚對他說:「我要到海裡去。」

  我想到了芬所說的那個陡坡。

  我站起身脫下薄絲長裙,然後背向他往大海裡跑。

  大海正咆哮著,彷彿那兒藏著無盡的恐懼。後面的烏鴉又叫了。我一時站住,透過被月光照射的海水,我又看見了那張發出絲光一樣的親切的臉龐和那雙微微上翹的丹鳳眼。

  他看著我拖著緩慢的步子向他走近。在我們的頭頂上方正是烏鴉在鳴叫在撲稜著翅膀飛翔。

  我轉過身,跑回來,站在他面前。他恍惚地望著我雪白的身體,用手在肌膚上摸了摸。他的手指很熱。我望著他的臉,用手抹去那上面的淚痕,低聲說道:「我叫王瑤,這是我的真名。」

  我的聲音恍如被風吹著的一根羽毛,輕輕地向周圍的空氣飄去。

  「王瑤,王瑤,王瑤……」

  他快速重複著,像要抓住那根瞬間即逝的羽毛似的,然後像孩子一樣笑起來。我也笑起來,伸出手去摸他衣服上的紐扣,像第一次在他的房間裡一樣,我把它們一個個解開,直到他的身體完全暴露在空氣中。我撲倒在他面前,用舌尖嘗試著。這個衰弱而又有些枯瘦的身子在發燙。我說:「我們一同去,好嗎?海裡面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4


  一輪皎潔的明月映在海裡。當冰涼的海水從腳踝處漫上來時,他驚慌失措地看著我,那眼神傷透了我的心。我問:「你怕嗎?」

  「我不會游泳。」

  說著他明顯地顫抖起身體,眼裡分明含著恐懼。

  「我和芬也曾這樣讓自己直接泡在海水裡,」我捏住他的手,一邊向海深處移去,一邊鼓勵他說,「你看,這是海水,這樣柔軟,像綢緞一樣裹著我們的身體,這個時刻正是子夜時分,也是我最喜歡的時刻。在這時候,你看,整個海面悄然發亮,滲透出青銅一樣的色彩。」

  海水從腿部漫到腰部,他停住,凝神望著前方。我全身哆嗦起來。這時一個浪頭撲過來,全身都被打濕了。他一把將我扶住。

  「你冷?」他問。

  海浪一陣陣拍打著,好像我從未感覺到它們是如此的邪惡。我忽而摀住臉哭。發上的水珠一顆一顆地滴在脖頸上,像墨汁似的流淌下來,冰涼冰涼。

  「你冷?」他又問道。

  「不是冷,是怕。」

  我抬起頭讓他看我臉上的淚水,但在我的眼睛裡射出一道幽幽的綠光,那是私炎眼裡的光。

  他又顫了一下身子,我把臉貼在他的肩上。他的身體隨著呼吸微微地起伏,灼人的體溫使我抱住它突然就像抱著一把屍骨,我看到他重又跨過靈台的鏡框裡,向我回身注視。

  我死死地抱住這個身體。月光把我們的肌膚洗成了青白色,使我們沉浸在靜默之中。只聽他虛弱地說道:「對,就這樣抱著我,別放手,像你以往任何一次一樣,你一抱著我,我就不恐懼了。你在跟我做愛時你是可憐我的,你那麼可憐我,我都知道,只有你才會是真心地對我……我們第一次做愛我假裝射精,可你發現後就又抱我又親我,那個場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我就想我要對這個女人好,你知道嗎,我已有二十年沒有射過精了……」

  我突然眼淚滾滾,像夜雨一樣落著。他還在說著什麼,但我聽不下去了,只覺他的臉蒼老而又呆滯,便急忙用發顫的手輕摩他的臉頰和頭髮。他還在一邊喃喃著什麼,因為浪濤,我聽不清楚,我猜想那是他在輕聲呼喚我的名字——王瑤。這時又一個浪頭猛地撲過來。


5


  他下意識地驚叫一聲,回過身來,把我緊緊抱著,我驚慌地伏在他的懷裡。我的頭髮散亂地貼在他的有些乾癟的腦上。

  「不要緊,不要緊。」

  他吻著我光滑的皮膚,那柔軟而濡濕的唇在我胸上一點一點游移。

  月光下這衰老的肉體上佈滿著難看的陰影。我突然哭泣不止。當我抬起頭,發現他也正朝我看著,此刻月光好像把我們過去的所有不幸都滌蕩得一乾二淨。他抹去我臉上的淚,咧開嘴朝我笑起來,臉上全是皺紋。我從未發現他像今晚這樣的衰老。聲音儘管溫柔,但也乾枯得沒了一絲水分。

  「我們走吧,上岸吧。」他用那個聲音說。

  我把頭理在他的懷裡。

  「再向前走一走,好嗎?我覺得今晚真好。」

  「我也這樣覺得。」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忽然不自然地大聲笑起來,「過去我竟那麼怕水,我為什麼會怕水?」

  他在我前面向前走著,一邊將兩旁的海水往自己身上澆。一片水花中,我盯著那個瘦弱而蒼白的背,一種陌生的淒涼的感覺揪住了我的心。水已漫及他的胸。我忽又撲上前去緊緊摟著他,他的身子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又惑然地看了我一眼,可他仍然在笑,笑聲輕輕蕩漾開去,像海面上的漣漩。我說:「我們上岸吧。」

  他用手繼續撩起海水,似乎沒聽見我說的話,單獨向前走去。他越往前走,周圍的氣氛就越顯得死一般寂靜,我甚至聽不到了海浪的撲打聲。就在這時,他站住了。月光下我只看到他的雙肩和一個剝了皮一樣的鳥的頭顱。我定定地望著他,突然感到這不是一個人的臉,是一個陌生的物體,一個肉塊,一種組織。

  「確實不能再走了,你看水要把我漂起來了。」他向我這麼說著,咧開嘴,臉上重又佈滿了皺紋。他又雙手合抱在胸前,回轉身來,「明天我們再來。」

  明天——一提明天,就像有兩把鋼針刺穿了我的心。我又回頭望了望那遠處的燈火。明天我將怎麼辦?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他驚恐的聲音。他喊了一聲:王瑤。

  我回過頭去,發現他真的掉海裡了,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下意識地伸出兩臂,但海面上就我一個人。我驚奇地站著,望著水茫茫的四周,欲向後退去,但又想看個究竟。

  他不至於就這樣沒有了吧?我直直地盯著水面,這時在我前方的海面上咕咕地翻起水泡,緊接著他漂出水面,白白的裸體跟魚似的翻了一個觔斗。間隙露出水面的臉,兩隻向上的大大的眼睛,嘴巴張得很開,彷彿仍想呼喊。

  我似乎又一次擁有了和他一起分享的秘密。這才是我們最後的也是最初的真正的秘密。

  這時一個浪頭把他捲進去。又一個浪頭又來了……他再次沉沒到海裡,隨著海浪的不斷翻滾,他離我越來越遠。我用手抹去濺在臉上的海水。我側過頭去,卻驚訝地發現四周亮如白晝。不知哪裡又傳來了回教堂噹噹的鐘聲和詩歌一般的祈禱聲。我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月亮重又像一隻眼睛,露出空洞而孤獨的神情,懇切地尋找著另一隻……

  我回到岸上,穿上自己的衣服,把他的衣服往大海裡扔去。海浪沖擊著沙灘上的圓卵石,發出一陣陣低沉而悲愴的錚銼聲。我扔完了衣服,此刻,洶湧的潮水又奔騰而來,撲上沙灘,我拔腿就跑,彷彿它正追趕我。


6


  我來到芬的公寓前,在門上敲了很久。空洞的聲音恍如某類牲畜發出的哀鳴,顯得有些荒涼。芬神色慌張地打開了門。我一頭鑽進去,看到臥室裡有燈光,便急急地向那裡走去。

  芬卻一把攔住我。她說:「他在裡面。」

  她心煩意亂而又責備地望著我,又走回去把臥室門關緊。待她再回來時,她問:「這麼晚到我這裡來幹什麼?」

  她沒有開客廳的燈,外面有路燈虛幻地飄進來,貼在身後的牆上。

  「難道說攪了你的好夢?」我看了看緊閉的臥室門,又拿目光緊緊地盯著芬,雖然光線昏暗,但我還是能看到她的睡臉,「誰在裡面?」

  「柳。」她的蒼白的嘴唇像兩片飄飛的樹葉碰撞在一起竟然發出了這個音,像是在說,更像是在歎息。

  我吃驚地站著,又問了一遍是誰在裡面。

  「柳。」她仍然這樣回答道。

  「不,不是他,」望著芬幽暗的不動聲色的面龐,我悠悠忽忽地笑起來,「他不會再來了,你的床上躺著的是另一個男人。」

  「你胡說什麼。」她突然氣憤道。

  「這不是胡說,他死在海裡了。」我收起笑容,認真地說。依在牆上的芬突然向前挺直身子,一縷光正好打在她的臉上。「真的,所以你那件婚禮服還是穿不成,無論是白色的還是紅色的,無論是中式的還是西式的,你都穿不成。你也沒辦法能親身體會人們為你鼓掌時你是什麼心情了。」

  她皺緊了眉頭,沉思著,眼睛慢慢地睜得很大;使瞳孔邊的白雲無限止地漫延——這使我想起柳的模樣,我的心臟突然抽了一下。

  芬望著我,又快速走過來聞聞我身上的海腥味。她笑了:「你把他殺了?你是怎麼弄死他的?」

  她的聲音在暗淡的空氣裡顯得格外輕柔,她的笑使我很不安。

  「你為什麼要笑?」我問。

  她依然在笑。

  我回望著她的眼睛深處。我知道那裡曾閃爍過奇妙而快活的光。而這光將被我捐滅。我低沉地說:「就因為他跟你結婚而不是跟我結婚。」

  芬倏地收起笑容,來來回回地聞著我身上的海腥味,幾乎把頭整個地俯在我身上。

  「你真的是從海邊來?」

  「他現在還在海裡面呢,死了。」

  「就因為我昨天跟你開的玩笑?」她從我身上抬起頭來,那邪惡而可怕的笑又回到她的臉上,「其實,你錯了,他不跟你結婚,也不跟我結婚。我昨晚只是想刺激刺激你。」

  她又笑了,聲音在空中魔幻似的揭示了這笑的本質。

  我一把抓住她的衣服。

  她用力甩掉我的手,走回到那個有著亮光的地方,用手向後撩了擦散在額前的頭髮,眼光簡直像一道閃電。我不禁膽怯了,那兩片顫動的嘴唇彷彿獨立於半空中。

  「他怎麼會跟我結婚呢,他對你比對我好。既然這樣,我就要把你打垮。你知道他跟我在一起談論什麼嗎?他談論的就是你,他從不顧及我的感覺,而是一會說你這一會說你那,如果把移民廳的事告訴他,他肯定會出面幫你。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移。所以我死死地守住這個秘密,當然這也是你的意思。你不是交代我千萬別告訴他的嗎?」

  那張潔淨的臉上重又煥發出夢幻一般的光彩。我久久盯著她,想,我們是不是都在做夢?但是她的聲音又一次粉碎了我的妄想。

  「你殺他的時候,為什麼不叫上我一起?我也恨他哩。」

  她的眼裡重又射出一種刺人的幽光,「現在你帶我去那裡,讓我也看一看他,你一定帶我去。」

  已是深夜兩點了。我和芬站在海邊。海邊的風依然刮得很緊。

  我怔怔地盯著大海深處,突然想起他在一生中是最怕水的,我怎能把他一個人留在海裡?不,我要把他拖到乾燥的沙灘上來。這時芬吃吃笑起來。

  「就在那天晚上在咖啡廳裡,他說男人淹死了臉朝下,女人淹死了身於朝上。現在他的臉是不是真的朝下?」

  說看她動手脫衣服。

  我也脫了衣服,向海裡走去。無論如何我還要見一見他。

  海濤洶湧,芬向深處游了很遠,又來來回回地仔細看著。但最終沒有找到他。大海把他藏在了哪裡?我不甘心地向前走去。

  芬在後面響起了她的驚叫聲。

  「停住,難道你也想掉進去?」

  我繼續往前走。

  她從後面把我拽住。面對翻滾著黑色浪濤的渺茫的大海,我忽地摀住臉,彷彿又一次聽到了「王瑤」的絕望的呼喊,這驚恐而嘶啞的呼救聲彷彿正是從黑暗深處發出的哀婉的歎息。在那一瞬間,除了王瑤這兩個字,他再說不出別的話喊不出別的名字了。他深信除了他熱切地喊著的叫「王瑤」的女人,那個在他夢裡行走的羞恥而又傷感的女人,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拯救他。

  芬把我拖回到岸上,回到那綠色長椅前。她穿好衣服,問我:「還記得前幾天我們在這裡說的話嗎?」

  我搖搖頭。

  她望著大海,向前走了幾步,風拂弄著她的長髮。

  「那天也是在這張椅子上,我對你說如果你掉進大海裡你就永遠留在了新加坡,現在雖然死的不是你,但你也能如願地留在這裡了。在這塊土地上,你還真的實現了你的希望,而我要回中國了。」

  我不說話。只聽她又說道:「你打算是去自首還是等著他們來破案?」

  「你是去自首嗎?」她又問了一遍。

  我想了一想,點點頭。

  「在中國你如果有什麼話要傳給什麼人,我一定會幫你。」她回過頭來向我投來憐憫的目光。

  「海倫,為什麼不把我叫上?我很想看看你是怎麼把他殺死的,那個場面一定很壯觀。」

  「我不叫海倫。」

  「但是我的願望你幫我實現了。」

  我低下頭再一次沉默了。那是個什麼場面?只有那剝了皮的鳥一樣的頭頓在無限止地擴大,漫延,像這無邊無際的黑暗把我團團包圍住。我抬起頭望著芬,望著那張幽暗的面龐,驚慌地像我第一次請求她帶我去學校時一樣,我說:「芬,你能陪我一起去嗎?明天我去自首的時候,我害怕一路上就自己孤單單的一個人,你肯陪我去嗎?」

  我又一次清晰地聞到了她身上那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香味,就像第一天我赤著腳站在她的門前,我看到有陽光輕柔地橫臥在地上。這時她從長椅上拿起她的包,背在肩上,扭身就走。走了幾步,又靈巧地回過身來,她說:「你在去做妓女的時候,我還猶豫著是不是陪你去,但你這次去自首,我連猶豫也沒有,我不能陪你,你還是一個人去吧。」

  說完,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我望著她的修長的背影,心中顫然一驚。正是這個女人奪走了我的一切。她奪取了我的所有,正是她使我成了一個失敗者。

  我突然衝過去,就像直覺有生命危險的動物而要求生一樣向前躥去。沉重而迅速的腳步聲使走在前面的芬發出一聲意外的尖銳的恐怖的叫喊,肩上的包滑落下去。

  她回過身子,我死死地發了瘋地抓住她,抓住她的頭髮。她依然尖叫著,但立即從半丟魂的狀態中張開兩手也朝我打來,那快速扭動的身體似乎也有驚人的強韌的力量。我又放開她的頭髮,用手抓住她的衣襟,另一隻手向她的臉上狠狠地抓去,我聽到指甲在她肉裡划動的輕微聲。可同時她也用尖利的指甲撕破我的裙子,劃破了我的胸部。她又抬起右腳向我的腹部狠狠踢來,憤怒中我抓著了她的手,對準那手背咬了一口。她一驚,脫手向肩腫刺去。我重新抓住她的頭髮使勁向後拽著,她的腳又向我踢來,但是一不小心身體失去平衡,以至於我和她一起滾到地上。她像要掙脫我,但我緊緊抱住她的大腿。我抱著那溫熱的大腿,突然把臉緊緊地貼在上面,眼淚滾滾而落。

  芬怔怔地站著。

  空中傳來了烏鴉的鳴叫。我鬆開手抹去淚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著大海走了幾步,又全身癱軟在沙灘上。

  她沒有離去。過了一會,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也坐了下來。

  前方是咆哮的大海,他的身體還在翻滾著,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那雙驚恐地盯住我的眼睛是不是還在驚恐著?我又想到了綠眼睛小蘭。明天她將真的能在密密麻麻的訃告欄裡看到一個她所熟悉的名字。

  天漸漸地亮了。太陽雖然沒有升起,但在我們面向的東方,天空紅紅的一片。我畏懼地盯著那片紅色,脖頸一陣寒冷,繼而全身顫抖起來。我怎樣度過這新的一天?

  我扭過頭看芬。芬正從包裡掏出一個化妝鏡。她看著鏡子,忽然哭了,聲音很大。

  她的臉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印子,遠遠看去,就像有一根青草橫臥在上面。我站起身,走過去,傾聽了一會,便對她說:「他死了沒見你掉過一滿眼淚,而為了這張臉你卻哭成這個樣子。」

  她依然哭著,把臉埋進雙膝間。我回憶起昨晚她回身去關緊臥室門的那副慌張的模樣,便問:「你床上的男人還在等你嗎?」

  她從膝間抬起滿是眼淚的臉,用怨恨的目光盯了我一眼,微微地顫動地張開嘴巴,卻沒有聲音。左頰上的傷口發出了微帶黑色的光澤。

  「那個男人……」我謹慎地說道,繼而心裡又想,她是什麼時候有了別的男人?

  「他說好要在今天把我介紹給另一個男人,我還指望那個男人會給我一些錢,可我這個樣子……」

  沒說完,她就又把臉理進去傷心地哭起來。我望著那被海風飄起的長髮,沉默在一旁。聽著她的哭泣聲,我不禁在想這是她在我面前的第幾次哭泣了?

  這時我感到胸前被撕破的衣服裡面火辣辣一陣刺痛。我低頭一看,上面也充滿了橫七豎八的傷痕。我用手掩著胸部。這時,芬停止哭泣,站起身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淚,那手背上並排列著幾個浸著血色的深深的牙印。

  她沉默著,小心地仔細地撲了撲身上的沙土,背上包,看也不看我,低垂著頭沿著沙灘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在她身體的另一側,在大海的那邊,紅紅的天空中,我忽然覺得那兒盛開著千萬朵胡姬花——但沒有一朵是為我們而開的。

  我猛地摀住臉哭起來。

  也許,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都是些很壞很糟的女人,世界上任何一朵花都不會為我們開放的。

  我久久地哭著。

  血一樣的色彩使這個早晨提前降臨了。樹林間發出嘩嘩的響聲,許多只烏鴉飛出來,響亮地叫著,還有一些蹲在樹枝上不安地啁啾,在我向它們望去時,忽而大叫一聲,也撲稜撲稜地扇動起翅膀,歡快而輕盈地向著又一個白天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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