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上午,我被一種渴望和信念驅使著,來到了我曾住過的那套公寓前。我沒有給他任何電話,但假如他在這裡呢?我敲了敲了門,裡面沒有任何回音。我背朝著門站著,覺得自己真笨,他怎麼會在這裡呢?初升的陽光非常柔和地照射過來,但我的心情一下抑鬱起來。
我在門上又叩打著,心想如果他不在,那麼過一會我就去他的辦公室。我總會見到他的,我總有機會向他說明一切。想到這裡,我又輕鬆起來。我準備轉回身去,但就在這一瞬間,門已輕輕開了,我迅速回過頭,站在我面前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我驚叫了一聲,便衝著她的臉長久地膽怯地看著。她也看著我,驚訝得呆若水雞。一會,她又輕輕把門開得更大,並且向後退了幾步。我按她的意思走進去,依然一言不發。
她關上門在我面前站住了。她穿著一件藍花睡衣,一直拖到地上,身材矮小,臉色消瘦蒼白,這使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我們就這樣站了一兩分鐘,彼此凝視著對方。
「他在嗎?」我終於問道,聲音是嘶啞的,幾乎聽不見。
慕地我渾身顫慄,像害怕聽到她的回答似的。
「他?哪個他?」女孩的唇上浮上了一絲譏笑。
我垂下眼簾,不再看她,準備離開這兒。她卻說話了。
「怪不得我爸爸會把你的照片放在這個公寓裡,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看來我爸爸喜歡你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聽到她這樣說,我的神秘的恐怖立即煙消雲散。我臉上漾著笑意,問:「你什麼時候從美國回來的?」
「我爸爸沒告訴你?他難道很少向你提我?」
「不是的,我和他很久不見面了。」
「吵架了?」
「沒有。」
「不過你不要傷心,我爸爸把你的照片一直放在梳妝台上。你是不是曾經住在這兒?」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悄悄瞄了她一眼。她正舒展著臉龐,彷彿要努力掩飾她的激動。
隨著日光逐漸明亮,這個房間越來越寬敞,似乎在不斷地擴展。我感到窘迫和難堪。然而她背朝著門彷彿要擋著我的去路。這時,她衝著我,忽然聽不見聲音地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像是被一陣寒氣所襲擊一樣。
「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她止住笑聲,說道,「我是禁不住要笑的,也許實際上不應該這樣……可是,我只要一看到你們這些女人,我就要笑,好像從天上掉下來一幫神奇的乞丐,那衣服,那神情,那目光似乎並不是我們人類的一種。對了,也許小龍女根本就不算人。」
「那麼在美國人面前,你是不是很痛恨你的父母給了你黃皮膚,黑頭髮?」
「住嘴。」她氣憤地喊道,「我是說在這片國土上,你們全都是些畜牲。」
我大為驚駭。這是她的天使女兒?我問:「誰教你學會罵人的?」
「我在說一種事實。」
「事實是我們中國人是你們的祖宗,不信你去問你爸爸。」
但我沒說完,一隻消瘦而嬌嫩的手突然向我的臉上摑來。我立即感到那兒火辣辣的。我摀住臉,怔怔地盯著她。
她又大聲笑起來,說:「你也可以來打我,也可以找我爸爸告狀去。我只告訴你在這塊土地上究竟誰是誰的祖宗。」
沒等我作出任何反應,她走進臥室,砰地一下關上門。
我跑上前去追她,但門關得死死的。
我走出了公寓,我要找他。
2
在他的辦公室時,秘書說他正在和別人談事,很重要。
「什麼時候結束?」我問。
秘書看了看表說,「大約還要兩個小時。」
我逕自向裡面走去。我不相信他有什麼事情比我更加重要。女秘書著急了,攔住我,但我鄙夷地把她推開。我來到那個厚重的門前,先是在上面敲了敲,然後旋開把手,推開。只見他站在室中央,驚詫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滿臉厭煩地說道:「先出去,我在談事。」
我走回來,臉色刷白。那鄙夷的神色已出現在女秘書的眼睛裡。她說:「要不你下午再來。」
我沒有回答,固執地沉默著。看到靠窗邊有一張椅子,便坐了上去。我的眼前儘是他女兒那譏諷的笑容。我為什麼沒有還她一巴掌?我為什麼沒有這個膽量?要是這事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落在芬的頭上,她會怎樣?她會像我一樣毫無自尊心地怯懦嗎?想到這裡我潸然淚下。恐懼像冰一樣包圍了我的內心。
但早晨是溫暖的,清新的,爽朗的,陽光輕輕地灑向每個角落。我望著窗外,只想在這一個上午把與他所有的結解開,在這之前,我不願見任何人,不願去任何地方。
兩小時後,女秘書把我引進他的房間。我站在門口。
他坐在他的辦公桌裡,抬起眼睛說:「要不出去,要不進來。」
我盯著他走進去,把門關上。
「莫非你還沒有看出來,海倫,假如你叫這個名字的話,你已經永遠走出我的生活了。」
我怔了一下,但馬上說:「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今天早晨,你女兒打了我。」
「打了你,她會打人?」
「她不但會打人,還會使用世上最骯髒的語言。」
「怎麼個髒法?」
我低下頭,耳邊又一次響起了她女兒的高揚的笑聲。
「說不出來了吧?我才不會相信我的女兒會說髒話,她可是在新加坡出生和長大的。」他緩緩地說,「在你們之間我當然相信我的女兒。」
「你不相信我?」
「為什麼要相信你?你已永遠走出了我的生活。」
「那為什麼還要把我的照片放在你那個公寓裡?」我低著頭憤憤地說。
「你看見了?」
「不,是你女兒說的。」
「那麼是你找的她?」他猛地從桌旁站起身,走近我,「你找她幹什麼?」
「我不是找她,我是找你。」我發狂地叫道,「我要告訴你,我離開你後遇到的所有的事情,我不想再瞞著你,我要你知道。」
他懷疑地瞟了我一眼。
「你要我知道什麼?讓我知道你和那個私炎是怎麼睡覺的,你又是怎麼感到舒服的?以前我真的不覺得你是個妓女,但妓女就是妓女,你聽到了嗎?我說你從裡到外都是妓女。」
我鎮定地看著他,他的嘴唇在顫動。我低聲說:「你女兒連妓女都不如。」
「你說什麼?」他嚴厲地問。
我突然大聲地吼道:「你女兒連妓女都不如,她比我還要髒。」
他墓地揪住我的頭髮,把我一下摔到地上。我掙扎著爬起來,要把他的辦公桌掀倒,但是太沉了,我又發了瘋地拿了一把椅子撞在桌上的玻璃上。嘩的一聲,玻璃全碎了。他舉起拳頭向我撲來,但還沒等他到達,先我就自己打起了自己。我瘋狂地擂著自己的頭,臉,和身子,直到他猛地撲過來緊緊抓著我的胳膊。
「為什麼?為什麼?」他緊緊抱住我,發狂地喊道,「為什麼要來找我、找我女兒?攪得我生不如生死不如死。你們這些女人那麼荒唐,包括你們的哭泣、害怕、恐懼、慾望,你們到哪裡,哪裡就有災疫。」
「既然我們是災疫,為什麼還要跟芬在一起?那是怎麼回事?」
他放開我,和我一樣渾身乏力地坐在地上。他的臉色一片荒蕪,發白的嘴唇在哆埃,陰沉的眼睛裡冒出怨恨的光。
「芬?你要跟我談她嗎?昨晚她對我說,她在國內結過婚,還有一個孩子,你和她一起瞞著我,對嗎?我現在想,你是不是也結過婚生過孩子?」
「對一個愛你的女人,她自己的私事是告訴了你或瞞著你,對你來說重要嗎?」
「那麼什麼對你們來說是重要的?金錢嗎?我可以對你說,我快要破產了。剛才我的律師給我看了所有文件。我的房子一幢也賣不出去。銀行現在在逼債。」
我懷疑地盯著他,從他的面部表情看不出有沒有玩笑的成分。
「金錢對你來說重要嗎?」他望著我問道。
我猛地打了一個寒噤,忽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立即冷笑著,從地上站起來,走到窗口,那兒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
他在傾聽著,委靡不頓,衰老在他的側面加濃了。他輕輕地用一種虛弱而嘶啞的聲音和外面的歌唱和起來。我理了理頭髮,抹掉臉上的淚痕,走到門口,又墓地回過身來望著他的背影。
「以後,無論是喝水,還是飲料,千萬要注意,」我發出了低沉而有力的聲音,這聲音猶如獵槍對準他的歌聲粉碎了一樣,這使他不得不合上嘴巴回過頭來盯住我,「我的意思是,你要提防別人,尤其是你身邊的人。」
3
外面正是正午,正是該上課的時候。但上課兩個字只在我腦中一閃,迅速消失了,像我呼出的一口廢氣。我拖著緩慢無力的腳步走著。
「終於分手了,不會有一點牽連,」我突然用低沉的但是清楚的嗓音自語道,「那麼芬呢,也要和她告別了?」
這時一個男人從身後冒出來。他說:「很遠就把你認出來了。」
我一看是安小旗。他像個新加坡人一樣穿著潔白的襯衫,打著領帶,頭髮黑光光的。我站住,問:「為什麼會大老遠把我認出來?周圍是密密麻麻的人,他們乾淨,漂亮,在這樣明亮的陽光下他們的笑容……」
「雖然你沒有那樣的笑容,但是你氣質高雅,而且在我新加坡的夢裡經常出現。」說著他自己咧開嘴笑了。
空中吹來一股清涼的風,使他光光的黑髮有些凌亂。他依然朝我笑著。我望了望他的紅白相間的領帶——他居然還打領帶,便問:「你還在那家餐館打工嗎?」
他搖了搖頭。
「你身上裝錢了嗎?」
「錢?」他不解地望著我。
「有嗎?」
「你沒有錢嗎?我當然可以借給你。」他把手插到衣兜裡。
我看了看聳立在身邊的建築物,對他說:「我們去包一個房吧,到時看你還認不認為我氣質高雅。」
他一下低下頭去。他的影子短短的,只蓋住了他的腳。
沉默了一會,他抬起頭望著我的眼睛,說:「你說這種話,我心裡難過。」
他轉身走了,臉上蒙著一層難以察覺的灰影。望著他快要消失的背,我迅速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在新加坡這塊土地上,你如果真的認為我氣質高雅,那你就一定要出錢包一個房間,否則你那樣說說有什麼用?」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我氣質高雅,你說過的。」
「你確實氣質高雅。」
「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我是個妓女。」
我跟著他順著道一起向前走著。他卻又停住,看住我的眼睛,說:「在我看來,我感覺有些女人是妓女,而你不是。」
「你是說那些成天成夜在夜總會泡著的女人?她們都是被社會壓的,被生存逼的,她們本來都是好女人。」
「那你呢?」他的黑眼睛盯著我,嘴角卻不經意地笑了一下。
「我?」我同樣也盯住他,也笑了一下,「我從一生下來就是壞女人,就是糟女人,而你居然還說我氣質高雅,這不可笑嗎?」
「那你為什麼不說你也是被這個社會通的?」
「我?」
他沉默了,低著頭向前緩緩走動。我從側面盯著那被一片陰影遮蓋的臉龐,不禁想起我和這個歌詞作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呢?和他單獨見面也不過是兩三次。
這時,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向遠處望去。他說:「你的話使我吃驚,你知道嗎?剛才我最怕你說你也和她們一樣是被生存壓的,被這個社會通的。」
「我也想說,只是說不出口,不好意思說。」
「就因為你不好意思,所以你比那些自稱被逼的妓女乾淨,比不承認自己是妓女的女人乾淨,也比那些在家裡只守著一個男人的女人乾淨。」
我忽然笑了,搖搖頭,說道:「你說這話對有類似於像我這樣生活經歷的人來說不是自欺欺人嗎?」
「問題的本質不在於一個女人和多少男人睡過覺,而在於她們都撒了謊,而你沒有撒謊。」
他的臉漲紅了。
「你怎麼就知道我在你面前是講的實話,我在別人那兒也照樣撒謊。」
「但我感覺你在我面前沒有。」
「難道這就叫氣質高雅了?」
我停下腳步,發現旁邊就是一個酒店,於是告訴他那裡面就可以包房間。
「這裡可以開小時房,兩小時一百元,不算太貴吧?」
這是一間充滿了花香味的牆壁貼有梵。高《向日葵》的房間。我望了望那幅畫,感到臉有些發熱。它曾懸掛在我北京的房間裡,此刻彷彿再一次聽到了它們快樂的吟詠。我沉默地把目光移至旁邊的鏡面上,在溫暖的燈光下,我的頭髮已不再像剛來時那麼黑了,而有些發黃,像是秋天的茅草密密麻麻地披散在頭上,又像是早晨細碎的陽光在鋪展。我抬起胳膊脫去身上白色的衣衫。身後的安小旗驚愕地看了看我的乳房。他彷彿沒想到瘦弱的我能有這樣雪白的顏色和挺拔的乳峰。他從口袋裡掏出兩百美金,放在桌上。
「夠嗎?」說著他坐到床上,從鏡子裡凝望著我。我看了看桌上的錢,說:「這玩藝確實是好東西,它輕而易舉地就消除了我們之間的隱秘。」
說著我又脫了內褲。而他依然是進來的模樣,只是斜斜地躺在床背上,甚至連鞋都沒有脫。我坐到他身邊。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頭髮。我問:「它們是不是金黃色的?像不像那幅畫的顏色?」
他沉默著,不說話,手指輕輕觸在頭髮上。這種輕微的碰觸使我突然對他說:「如果一個妓女此刻想要跟你朗誦一首詩,你會不會覺得可笑?」
「詩歌就真的那麼美好?」
他低下頭去,手垂在床沿上。我替他一個一個地解開衣服的紐扣,直到他全身和我一樣裸露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裡。
我無言地坐到他身上。
他看著我,臉上現出害怕的表情。
「我又沒有真的朗誦詩歌,你為什麼要害怕呢?」
說到這裡我對自己不勝厭惡起來。我究竟是想跟他朗誦一首什麼樣的詩歌?女人為什麼會對一種類似向日葵的東西感到沉醉?過去一個女人如果要在一個男人面前朗誦詩歌,那是為了獲得這個男人的情感,現在是為了騙出錢來。如果我真的在他面前朗誦了,他會不會一時衝動而多給我錢?我低下頭,感到臉再次發燙,我並不是怕面對自己這些卑下的想法,而是因為騙男人錢的事情在整個大地上像野草一樣無止無境,永遠沒有終結,猶如人類綿長的詩歌。
我從他身上滑下來,他的臉孔顯得異常疲憊。這使我聯想到我的經紀人周某那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他在穿衣服,脖頸被太陽曬得黝黑。我問:「你在新加坡住在哪兒?」
他沒有回答。我忽然又說道:「唉,算了,你剛才給我的兩百塊錢我不要了。」
我拿起桌上的錢要往他口袋裡裝。
「這是你自己掙的,為什麼不要?」他阻止我。
我握住他的手,說:「雖然我的臉上沒有笑容,但不管怎麼說,我在新加坡有飯吃,還有地方住,說不定還能嫁一個老頭子。」
他低下頭看了看我手中的錢,歎了歎氣,什麼也沒說。
我默默看著窗外,耳邊又一次響起柳那顫抖的聲音——金錢對你來說重要嗎?我回過頭去,看到安小旗在往脖子上套領帶。不知為什麼這領帶引起了我的仇恨。我笑嘻嘻地對他說:「確實你還真的肯為我包房子,還真的肯出錢了,而且給我的是美金,是不是有個新加坡的老太太喜歡上了你?看你穿得這樣乾淨。」
他突然漲紅臉,抽出打領帶的手要打在我臉上,但胳膊只是揚在半空中。我向前迎著他。他說:「我真想狠狠抽你一耳光。」
我笑了。
「你為什麼笑?」
「挨打是一件很輕鬆的感覺,你完全可以打我,不要緊,你為什麼不打了?」
他望著我,囁嚅著嘴唇。
「你的臉長得那麼美,我怕把它打壞了。」
這彷彿是他的另一隻手,我一聽,便哭了。
「我又沒有真的打你,你哭什麼?」
我低著頭哭得更凶了。
這時,我聽到了他離去的腳步聲,我突然衝上前抱住他的腰,哽咽著對他說:「可不可以不走,別這麼快就走……」
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他回過身來,用手輕輕拂去我的淚。我緊緊抱住他。在我向他哀求地看去時,他卻抽開身子打開門走了。
空空的房間裡,那可怕的孤獨像是嚴冬的冰霜裹住我的身軀。我抱緊兩臂,走到那面鏡子跟前,裡面的頭髮依然發出淡淡的柔和的光澤,而那雙眼睛卻哭泣著。我低垂下頭,卻又看見放在桌上的兩百美金。
我抹去眼淚,久久地看著。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我拿起聽筒,一聽是安小旗的聲音。他說:「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就是想跟你說,你仍然氣質高雅,而且仍會在我今後的夢裡出現。」
「你是不是真的發財了,儘管你那一巴掌沒有真的打下來。」
「恰恰相反,我現在在新加坡已經是彈盡糧絕了,我恨不得明天就回中國去,只是我沒有足夠的錢買一張飛機票。
其實你剛才還我兩百塊的時候我還真有些猶豫呢,這些錢加上我口袋所剩的錢正好夠我買一張飛機票。「
我握住話筒不禁再次哭起來。我說:「那你現在在哪裡?我把那兩百塊錢送給你,我要還給你。」
他沉默著,不說話。一會說道:「我好像聽出你是不是又哭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哭泣不止。
「真的,你一定要記得你是一個氣質高雅的女人。」
他把電話放下了。
房裡只有我無聲的哭泣。
走出房間,來到大堂,一陣悅耳的鋼琴聲傳了過來。我循望過去,只見一個女人披著一頭長髮坐在鋼琴邊。那個女人有些眼熟。我便停下腳步,細細看過去,發現那竟是私炎的太太。她彈的是肖邦的作品第十號。我傾聽了一會,待她一曲終了,我走上前去。
她吃驚地盯著我。我說:「我很小的時候就羨慕你們彈鋼琴的女人,你們身上穿的紗裙,你們飄動在肩上的長髮,還有你們優雅而高貴的姿態。不過現在看看你雖然是彈鋼琴的,但實際上和我一樣,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出賣自己。」
她突然笑了,不解地問:「我怎麼就跟你一樣呢?」
我也笑了,用手拂了拂頭髮,說:「別人給你一百元彈一曲,我現在也給你一百元,讓你彈一曲中國民歌。」
她搖搖頭。
「那就兩百。剛才就在樓上的房間裡我掙了兩百元,我把這錢全部給你,你就彈一首中國民歌。你要知道這是美金,比你們的坡幣值錢。」
說著我把美金掏了出來。她望了望我手中的錢,說:「我鄙夷你們中國民歌就跟鄙夷你們一樣。」
我把錢收回去,放進口袋。看了看門外明亮的陽光,便轉身向那兒走去。
「站住。」身後的女人突然大聲喊道。
我停下了腳步。
「你要記得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永遠都不一樣。」
我回過頭,看著她因漲紅而顯得姣好的面龐,說道:「你既然連一首中國民歌都不會彈,你為什麼還要無恥地說中國話,還無恥地長著一副中國臉呢?」
4
我把美金兌成了坡幣,在一個商場裡漫遊起來。我想買一件漂亮的衣服,或者一管高檔口紅,但是不知不覺間,我看見一雙小皮鞋,那正是芬幾次想買而終於下不了決心的那雙鞋。有許多次她像一個孩子一樣貪婪地盯著它,眼睛裡發出異樣的光。只有母親才會有這樣的光,她結過婚,有孩子,那是個男孩還是女孩?我伸出手去把那雙鞋拿起來,掂量著,能穿下這雙鞋的起碼也該有四歲了吧?小姐走過來說:「這是意大利的名牌。」
我說我知道。
「需要為你包紮嗎?」
我連忙放下鞋走開了。走了很遠,便又折回身,把那雙鞋買了。
回到街道,我看時間還早,芬興許還沒有下課。我一路飛奔,來到那座熟悉的大廈面前。還沒有學生下來。我在門前踱來踱去。如果那奔馳開來了我就走,如果沒有,我就把這鞋送給她。我心裡打定主意,一邊瞄視著四周。約莫過了十分鐘,我看見放了學的學生中間有芬。
芬看到我並沒像我一樣露出興奮的神色。我問:「怎麼,他要來?」
「不,今天他不來。」她疑惑地盯著我,「你又要見他?」
我把拎在手中的鞋遞給她。
她驚異地望著包裝袋裡的那雙精美的鞋,急促地問:「是送給我的?」
「是的。」
她難為情起來,臉紅著,眼睛撲閃撲閃的,像要使勁忍住要落下的眼淚。她說:「我只是喜歡,其實並沒別的用處。」
「就因為你喜歡,我也不知道你有別的用處。」
芬拿著鞋,把頭扭向另一邊去,那兒夕陽淡淡地映照著,光線十分虛弱,好像一會就要被淹沒了。芬那蒼白的臉頰再一次漲得鮮紅,眼裡露出傷感的神情,她問:「是他告訴你的?」
我隱隱地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便低下頭去不做聲。
「買鞋的錢也是他給你的?」
「誰?」我抬起頭。
「這鞋很貴啊。」
她低下頭去,和我並排隨意而又緩慢地向前走著。她是指那個男人給的我錢?我的心慢慢沉下去,想表示什麼,想說話,想稍稍辯解一下。這時,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往一個商店走去。
這是個婚禮服店。牆上掛著許多件款式不同顏色不同的長長的婚禮服。我仰著臉看著,竟一時陶醉起來。我說:「我從沒有幻想我穿婚禮服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幻想過,你還記得我在這兒的第一次戀愛嗎?我曾對你說過我要和他去教堂結婚,結果他跑掉了。現在我又幻想了,而且這次的幻想很快要成為現實。」
我們身子挨著身於。我轉過頭看著她的側面,她的凝注的燃燒般的目光正盯在一件婚服上。一陣奇怪的感覺,一種什麼想法,像一個暗示似的在我心裡一掠而過。
「現在你明白了吧,昨晚,也就是昨晚我和他商定了婚事。」
「你和他要結婚?」
我的聲音在發抖,臉也像死人一樣變得僵硬起來,只覺腦袋嗡嗡作響,像是剛剛甦醒在春天裡一隻反應遲鈍的蒼蠅。
「你說我穿那件白色的、款式是典型歐洲風味的那件怎麼樣?」她熱烈地說,臉被燈光照得沏亮,「這次我真的要親身體驗一下在教堂裡結婚的感覺,我要看看在我和他親吻的一剎那,是不是真的有許多人在鼓掌。到時候你會來嗎?」
「當然,為什麼不?我不僅會為你們鼓掌,興許還會給你送一束胡姬花哩。」我低聲地喃喃道,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講什麼話一樣,然後獨個從婚服店裡走出來。
「怎麼了,你難道不為我高興嗎?」芬從後面追過來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我又一次聞到了她身上那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香味。
此刻我望著她那閃爍的眼睛說:「憑什麼我要為你高興?」
「因為在我們中間至少有一個人真的能得到胡姬花,我是幸運的。」
「那你就幸運好了。」
「這還得看你。」她的目光隨著每一秒鐘越來越尖銳,直射我的心窩。
「你要我怎樣?」我低聲說,眼裡射出怒火。
「別再見他。其實昨晚我看到你在跟蹤我們。」
我笑了笑,可又不像是笑。我說:「都快結婚了,還不自信?」
「別再見他。」她重複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也回望著她,面對我一言不發的冒著寒氣的雙眸,她的臉紅了。
「你難道不跟我握手告別嗎?就這麼想一個人悄悄溜掉?」她的語聲有些幽咽。
我看了看四周,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夜光重又寵罩了新加坡。天空再次呈現出淡淡的藍,星星亮閃閃地親切地俯視著大地。我沉默了一會,也沒有朝她再看一眼,只是笑了笑。這種無可奈何的淒涼而痛楚的微笑持續了五秒鐘。芬不安地等待著。我們恍如陷入了無邊的沉默。這時一個女人突然從身後走過來說:「要不要算一算命,你交著桃花運呢。」
我朝她搖搖頭,她走開了。芬問:「她在說誰?」
「當然是在說你。」我說。
「我今年二十六歲,而他六十二了,這算不算是桃花運?」芬像被澆了一瓢冷水顫抖著說。
我躊躇地垂下頭去,兩旁的摩天大樓在我低頭的瞬間忽又像要傾斜下來。臉如白紙的行人不斷飄動著。我畏懼地縮起身子,轉頭向另一個方向走去。我渾身空蕩蕩的,好像連衣服都沒有穿。這時,只聽芬在後面喊道:「謝謝你的鞋。」
回到房中,已是深夜了。小蘭和小瑩一起在翻報紙,看訃告。一看那黑壓壓的密密麻麻的訃告,雙臂掩著胸部的找突然說:「有完沒完?」
「我們想要有完,可這些死人沒完。」小蘭頭也不抬。
「整天看訃告,沒完沒了,你們究竟要幹什麼?」我低沉地責備道。
小蘭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她抬起頭毫不示弱。
「我就是想找一個我所認識的人的名字,那又怎麼了?」
「總有一天會把死人帶進來的。」
「還真希望死一回呢,那樣就可以自由出入了,魂是不需要簽證的。」
小蘭對著我憎恨地說。
她又在說什麼,我不再聽了。我背過身去,用手摀住臉,讓眼淚無聲地順著手指滴落下來。我今天究竟過了怎樣的一天啊?耳畔只聽小瑩說:「海倫,私炎今天打了許多次電話來,他說他在等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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