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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


  「你要去見那個人嗎?」小蘭問道。

  我不作聲,對著鏡子,我看見自己的臉跟一塊岩石一般,死灰死灰,像是一個房間突然斷了電。小蘭挨著我也向鏡子裡面看。她說:「不能緊張,要放鬆,要泰然自若。」

  我嗚嗚地哭起來。我說:「我就是怕,害怕……我從沒有這樣害怕過,這恐怕就是一種死亡吧?」

  小蘭撫住我肩頭,說:「是啊,看你能不能挺過去。」

  我又抹盡眼淚,惴惴地問:「你說,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私炎沒告訴你?」

  「我全忘了,總在想為什麼倒霉的事會落在我的頭上?」

  「當然,只要我們生活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上,再倒霉的事都會發生,」她站起來,又說道,「我幫你梳頭,穿衣,打扮,好不好?」

  她似乎在竭力留住一個快死的人的靈魂似的,輕輕的在我臉上搽粉,描眉,又用手撩撥開脖頸上的頭髮。她說:「嘴角的傷怎麼還不好啊,都過了三四天了,結的痂還不掉。別這樣怕,好不好?看你在抖。你在大學考過試吧,現在就把它當作一門考試,既然那人的臉是一張試卷,總有規律可循的。這會兒私炎恐怕到了,你快下去吧。」

  我的全身又哆嗦了一下,小蘭看了看我,生起氣來。

  「你以為你還要向誰撒嬌向誰傾訴你的眼淚?你希望有人可憐你?可憐有什麼用啊?你覺得你面臨的是一樁可怕的事?可現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我們這樣的女人更可怕?」她說著,又用手摟著我的腰,推向門口,「去吧,只要走進那個房門,你的苦難就結束了。」

  走到門邊,外面卻響起了敲門聲。

  「也許是私炎。」小蘭說。

  我拉開門,是芬。她說:「我聽校長說你出事了。為什麼不告訴我?這兩天我天天找你,去了SMILL,去了玫瑰間,最後我找了私炎,才知道你住在這兒。」

  「我找過你啊,就在那天晚上你不是拒絕我了嗎?你好像正忙著呢。」

  她的臉紅了,但一雙深陷的眼睛看著我。

  「你的嘴怎麼了?有人打了你嗎?」

  我沒有回答。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她又問道。

  我低下頭剛想說什麼,小蘭在一旁不客氣地催促道:「你不是去辦事嗎?快走吧。」

  芬只得隨我上了電梯。她說:「要不我跟他說一說,看他能不能出面。」

  「誰?」

  「柳。」

  我望著她,說:「假如要跟他去說,還用得著你嗎?」

  芬低下頭,「沉默著,臉上是一副侷促的神態。我的嘴旁浮上了幾絲譏笑。這時她又說道:「實際上我說或是你說,都沒有用,以他這樣的身份他不會出來去幫一個妓女說話,和上次殺人的女孩不同。「

  我突然發作似的淺笑了一下,眼睛憤感地盯了她一眼。

  「你是不是很高興?」

  「我又比你好多少?」

  她盯著我的眼睛裡同樣藏著不滿。我緩緩端出一口氣,懇切地望著她,對她說:「請不要把我的事告訴他。」

  「可以告訴安小旗嗎?」

  「誰?」我一驚。

  「班上那個寫歌詞的男生。他一直都在向我打聽你。」

  「關他什麼事?」我心裡有些憤恨。

  下了電梯,走到門口。在一片廣闊的場地上,停泊著兩輛車,一輛是沃爾沃,一輛是奔馳。我對芬說:「快走吧,他等不及了。」

  芬疑惑地朝那兒看去。

  「他不知道我來。」

  陽光在兩輛車上閃爍跳躍。我和芬站在那裡,看看這一輛,又看看那一輛,兩個男人同時下了車。私炎靠在他的車上困惑地向這邊注視著。另一個男人卻快步走到我們面前,看了看芬,又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我的心雖然怦怦直跳,但倏忽之間定下神來。他對芬說:「回車上去。」

  芬的臉再一次紅了,她看看我,又看看他。柳對她溫存地一笑,那雙微微上翹的丹鳳眼向兩旁無限止地延伸。她聽話地離開了。這時我的臉也紅了起來。他注意到了我的唇邊的傷。

  「為什麼我總是看到你不斷地出現新的傷口?」他的聲音低低的,彷彿生怕被芬聽了去,「不是說好你要回公寓的嗎?」

  我望著芬的背影,也低低地說:「你不是喜歡我騙你嗎?」

  聽了我的話,他因憤怒而漲紅了臉。我朝私炎那邊看了一眼,便朝他走去。而私炎的眼睛正盯著我身後的男人,他的目光中再次閃耀著異樣的咄咄逼人的光芒。


2


  我們輕輕地慢慢地往上走。這段樓梯不長,不久就到了頂上。這是緊靠大海邊的一座舊式別墅。私炎的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腰,因為他感到我在往下滑。

  「他不可怕,一點也不。」他竭力鼓勵道,但我聽出他的聲音既深沉又壓抑。

  來到一扇寬大的門前,私炎看了看我走開了。遠處,海水不斷拍打著礁石,發出怒吼的聲音。

  門自動開了。裡面很昏暗,從外向裡看去很難看得見任何東西。我走進去,門又自動關上了。裡面完全沒有一絲光亮。

  「看起來你好像很害怕。」一個微弱的聲音像從遠處傳來一樣。

  「是的,我怕。」我顫抖著答道,用眼睛尋找著那個說話的人。

  「是不是怕黑?要我把燈打開嗎?」

  「是的,不過,對於黑暗,我能忍受。」

  終於,待我眼睛適應下來,我看到了一個陰影,一個不高不矮的男人輪廓。好一陣,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腳步,像幽靈似的站在高大的立櫃面前。

  「你是誰?」他問,但馬上又說道,「不,不,別回答,麥太太說你模樣又美又嬌,這符合她一貫誇張的本性,私炎說你很聰明,也很可憐。我也沒覺得他講得對。老實說,我以前見過你。事到如今,我認為你既不聰明,也不可憐。」

  「你見過我嗎?那是什麼時候?」

  「女人就喜歡追究這些小事。我沒有時間向你解釋,聽說你最近出了麻煩,是不是這樣?」

  我凝視著那個陰影,說:「先生,你幫我這個忙嗎?我全部的指望在你身上了……」

  「不對,你全部的指望在金錢上。」

  「你是什麼意思?」

  「我會幫你找人打官司,但你給我的佣金必須是兩萬元坡幣,三天內給我,否則這官司就打不成了。」

  「先生,你能把燈打開嗎?」

  「你剛剛還講你喜歡黑暗。」

  我摀住臉哭起來,但好像是對沒有回聲的屋子對空氣哭泣一樣。一會,我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動手脫自己的衣服。

  我說:「我能不能以這樣的方式向你付款,分期付款,我每天會到你這兒來,你會很喜歡我的,真的。」

  「小姐,你不認為這是一種卑劣的行為?」

  「可我不能回去,絕不回去。」

  「那就準備兩萬塊錢。我要的是現錢,懂嗎?況且我是個基督徒,不近女色。」

  「基督徒為什麼要那麼多錢?」

  「這你又不明白了,你的錢一分也不會落在我的手上,我要打發移民官。」

  「新加玻也會跟中國一樣,有這一套?」

  「幸虧我們在某些方面和你們中國人一樣,否則你根本沒有機會留下來。你看我是不是向你解釋清楚了?你還要說什麼嗎?」

  我默默轉過身去。後面的聲音又說:「三天後,還在這裡,我等著你送錢來。不過當初你如果聽了我的話,讀了那本《聖經》,你就不至於落到這番地步。」

  我猛地回過頭去,問道:「你到底是誰?」

  「對你來說,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錢。」

  私炎正在海灘上等我。我哭泣著對他說:「他要兩萬塊哩。」

  「兩萬塊?」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難道他果真是刀槍不入?」

  他幾乎是叫著,像真的感到了疼痛,聲音久久地在海面上迴盪。我抹掉眼淚,默不作聲。望著那一片海洋,我說:「不過,算了,實際上這一切我也早就預感到了。回去,就去吧。」

  我忽而露出笑容,挽住他。他盯著我突然說:「找他去要錢吧。」

  「他……」

  我看著沙灘,眼前出現了柳的眼睛,裡面充滿著怨恨和憂傷。就在中午當我避開他時,他那迷離恍惚的臉和陽光一樣蒼白。看到我走向另一個男人,他還會再想見我嗎?私炎摟著我的腰,在夕陽下走。海面上金光閃閃,升騰起一股溫暖的色彩。一會,私炎說:「我好像跟你講到過我的童年,你還記得嗎?那時我每天夜裡三點鐘起來跟我父親去山上割橡膠。我父親跟你一樣是中國人,小時候跟著他的叔叔偷渡到馬來西亞去,先是打漁,結了婚之後就做橡膠生意,很能弄到些錢。在我十歲的那年,突然有一天他想要回家去,回中國去。我母親和我哭得跟狼叫的一樣。那時我弟弟剛生下不久,他也哭個不停。

  可我父親還是執意要走,他說他三五天就回來,但是到現在也沒回來過。有人說他一回中國就死了,是得的一種什麼急病。所以我弟弟幾乎是我把他帶大的。你看又說到我弟弟了,你是不是很煩?「

  我轉過頭望著他,伸出手撫摸他發出聲音的頸喉,那兒溫熱,裡面像有翅膀在扇動。他抓住我的手,望著無垠的海面,繼續說道:「你說,我弟弟現在究竟去了哪裡?他的話語好像從未離開過我耳畔。比方說,他學小提琴時發出的枯澀難聽的聲音,他和我吵架時又突然奇怪地笑起來,他每晚一邊洗澡一邊大聲唱歌,我找不到領帶時,他就說:「用我這條好了,我剛燙過。『他的身材比我還高,臉比我黑,笑起來有兩顆虎牙,還有,說話的時候有些口吃。我每次出國他就幫我打點行裝。可現在他的床一直空著,上面雖然鋪著他慣常用的床,枕芯,但他再不睡在上面了。他衣櫃裡的衣服也和他生前一樣掛得整整齊齊,裡面有各種顏色的西服和襯衫,你看,我現在穿的就是我弟弟的。「

  我停住,盯著他,他身上是一件藍格襯衫和一條白西褲。馬上一種陰暗和死亡的氣息如同絲絲細雨飄在我的臉頰上。他痛苦地撫住我的下頜:「你害怕了?」

  我聽見大海仍然在吼叫,洶湧的潮水奔騰而來,撲上沙灘,又被強大的力量吸回去。一會我說:「並不比我回中國更可怕。」

  「我不會讓你回去。」他放下他的雙手,垂落在身旁,又一邊緩緩向前走去。我在他身後跟著,細細琢磨他的話。轉瞬之間,夕陽消失了,夜幕降臨。


3


  夜晚的天氣很好,風不大,但很涼爽。遊人也相當多。

  私炎帶著我又到了我們第一次約會吃飯的餐廳裡。裡面播放著一首英文歌。我們坐在一靠窗的位置,遠遠看著外面的夜景。由各色人種匯成的年輕人依然站在街兩旁,吹著口哨。

  「為什麼你不怕你的太太盯你的梢?」我問。

  「她這時候在飯店彈鋼琴掙錢呢,沒有空。」他向我詭秘地一笑。

  小姐端來了螃蟹。昏黃的燈光照著那鮮紅的顏色。私炎在一旁說著什麼。我吃著,幾次在瞬息間,想到了柳的公寓,想到了玫瑰間,甚至想到麥太太家的那張放在遺像邊的長沙發。最後我的思緒停留在今天那光線幽暗的別墅裡。這一切多像是夢。我奇怪地微笑起來。

  「你幹嗎要這樣笑,你沒有聽我說話?」他突然中斷他的談話,生氣起來。

  「沒有。你剛才在說什麼?啊,我聽著呢,你在說你的弟弟,你說的時候,我總覺得好像他又要活過來了,他很調皮是嗎?」

  私炎的唇上漾開了笑意。

  「他有時確實是這樣的。」說著,他盯著我,但他並沒有看到我,慢慢地他把目光移過去似乎全身全緊張起來。隨即他又低下頭,用手抓起螃蟹的一隻腿。我拍拍他的手背,朝他溫柔地笑著。他也衝我一笑,但是只過了一分鐘,他忽然迅速而又焦灼地朝剛才看的那個方向看過去,似乎在尋找什麼。我立即也跟著他一起看過去。

  在我們這個窗子的對角,有一張桌子上,至少有七八個人。坐在中間面向我們的是那兒惟一的一個男性,正是柳,美貌的芬緊緊挨著他。

  「中午剛剛見了他,現在又同在一個餐廳裡,還真有緣。」

  我紅了臉,心裡驟然一陣疼痛。不管身後的那個男人在說什麼,哪怕是最無聊最下流的玩笑話,在我聽來,都散發出令人欲哭無淚的氣息。那張臉,那張曾發出金銅般光彩的臉,那一雙丹鳳眼,它們究竟在過去的一個什麼時刻滲透到了我的肌膚裡?

  私炎向我伸過頭,悄聲說:「要不,你也過去?」

  「你一點也不同情我?」我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現在過去也還來得及,至於簽證,他也會幫你辦妥。」

  「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事。」

  「你會羞於向他啟口?」

  「我只是不想讓他知道。」

  「你在顧及他的名譽?到了現在你還想以這種方式維護他?」私炎吃驚地盯著我。

  正當我還要說什麼,那個人已經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穿著中午我曾見過的白襯衣,兩手插在褲裡,輕輕鬆鬆地盯著正困惑而又有些茫然的私炎,然後,看了看我們面前的那一盤螃蟹。

  「就要了這麼點菜?」他對私炎說。

  私炎立即也微笑起來。他說:「你還是坐下來說話吧,站著挺累的,這樣的年紀了。」

  我下意識地挪了挪身子,真的站起身給他拖一把椅子來。他望著我的臉,眼睛裡發出苦澀的光。

  「既然他這樣年輕,那就跟他吧。只是吃這麼一點菜,我就覺得他可憐。但只要他真的愛你,倒也沒什麼。」

  「你看你那邊有一桌子的女人,而我只有她。」私炎說。

  「他說得對嗎,寶貝?」他把臉俯向我,一絲茫茫的淡淡的笑意悠悠忽忽地飄浮在他略顯蒼白的嘴唇上。

  我低下頭,心想,他還從未叫過我寶貝。也沒有任何男人叫過我寶貝。當一對情侶相互叫著這個字眼時,我曾認為它俗不可耐而深深地瞧不起。可此刻,像有兩片輕柔的羽毛溫暖地覆蓋在我的心上。我的眼淚輕輕湧了上來,喉嚨裡不禁發出微弱的壓抑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回望著他的眼睛深處。他的軀體在戰慄,此刻彷彿知道自己的軟弱無力,忽而又把眼簾耷拉下來了。

  私炎冷笑了兩聲,他的聲音像一把鋤刀從我們中間掄了過來。

  他搖晃著,轉身走了。

  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我重又看著桌面,但我無法抑制自己,無聲地哭起來。

  私炎把剝好的螃蟹放到我面前。他說:雖然只有一盤蟹,你還並沒有吃多少。「

  我抬起淚眼,懇切地說:「我們走吧。」

  私炎搖搖頭說:「快,把眼淚擦掉。」

  他拿了一張紙巾給我。看著這雪白的紙巾,我一下想起吃冰淇淋的那一晚,我就是這樣哭著,而他拿著紙巾替我輕輕地抹去眼淚。此刻我扭過頭去,臉對著窗口,任憑眼淚灼燒的雙唇。

  「他正看著我們呢。」私炎憂鬱而憤懣地說道。

  我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說:「對不起。」

  我又向後面掃了一眼,他和原先一樣,臉上蕩著歡樂的笑。只有芬那雙漆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別處。私炎說:「求求你,別去看他們。」

  「我沒有,」我囁嚅道,「反正我和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了。」

  「不,你至少跟他們當中的一個不僅以前有關係,以後也有關係。」

  「什麼意思?」

  「你就會明白的。」私炎的眼睛又露出奇怪的光芒,它使我恐懼。我欲又要向後看,只聽他又說道,「別回頭,他們已站起身向外走了。」

  「出去了?」

  「出去了。」

  我大膽地環顧了整個餐廳,那張桌子上的人一個也不剩,空蕩蕩的。我深深地喘出一口氣說道:「我要回中國了,不會再和他們見面。這樣也好。」

  「我會幫你籌錢。這三天之內我替你交給那個人,兩萬塊錢。」

  「為什麼你會這樣幫我?」我終於說出一直盤旋在我心裡的疑問,雖然聲音很輕,但私炎的臉上變了色。

  「我上次說,我不會讓你就這樣回中國,我要你留下來和我做一件大事。這事只要成了,我還會花錢找人幫你辦永久居民證。」

  我的眼睛放出光來。

  「什麼大事?」

  他望著我,只是不斷地冷笑。一會他又心事重重地盯著我,說:「跟我合作是你惟一能留在新加坡的機會。」


4


  「雖然私炎幫我我很高興,但夜裡常常為他奇怪的眼神驚醒,嚇出一身冷汗,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從我心裡掠過。

  他所說的大事值得他花兩萬元坡幣?他究竟要我做什麼?不過,他就是讓我殺人放火也比回去強。「

  「對,先把簽證辦下來再說。」芬說。

  「你的簽證也快到期了,他有沒有為你去辦就業准證?」

  「去了電視台,去了報館,但我英文過不了關。」

  「那怎麼辦?」

  「他還在想辦法,不過沒關係,他是單身啊。」她輕輕地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猛地停住腳步,心裡隱約有一種刺痛。我望著芬,感到她在此刻是那麼恐怖。遠處的大海顯得異常安靜,有節奏地慢慢地拍打著堤岸。芬坐在那張綠色長椅上。

  「那晚,我們從餐廳裡出來,也把他拉到這裡坐了一會,他先是不肯,他說他見了水就害怕。可那晚在這兒坐下來之後,他一點也不怕,只是哀傷,好像一隻喪家之犬,我好像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說著,她緊緊盯著我,「你知道他為什麼會那樣嗎?」

  「男人的心思我也不明白,何況我離開了他那麼多天。」

  「你一天也沒有離開過他。」芬不勝傷感地歎息道。忽而她又揚起頭,問,「世上有沒有女人為某一個男子去決鬥的?」

  「我根本就沒有跟你去爭他。儘管你並不像我愛他。」

  「你怎麼知道?你以為他只在乎你嗎?」她以一種打了顫的聲音說道。我心中黯然,舊傷口上又漫漫滲出新的血液。

  我坐在她的身邊,風吹起她的長髮不斷觸著我,我躲避著。在相互的沉默中,只感到那血一直在流。我說:「那今晚你為什麼不睡在他的身邊?」

  她安澆地閉著雙眼,耳聽潮聲,對我的嘲弄一點也不介意。一會她笑了一聲說道:「你真的覺得睡在他身邊有多快樂?」

  「是的。」

  「我每天用他的擦臉油擦臉。」

  「那不是很幸福嗎?」

  「你還恨我嗎?」

  我轉過頭望著她,她的眼睛忽閃了一下。我說:「小蘭說過我們只要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上生存,什麼樣的事都能發生,就像我們的靈魂中間哪兒出現了一個洞口一樣。我只是感到害怕。但是恐怖是人生正常的瞬間。」

  「你知道嗎?」這時芬把她的手放人我的手中,這使我感到一陣不自然,「一到晚上,房間裡只要有他在,我就把燈關得黑黑的,窗簾拉得緊緊的,不讓一絲亮光透進來,一切都在黑暗裡發生。黑暗裡的一切,彷彿與我無關,就連我自身的肉體也屬於外部。這是逃避恐怖的最好的方式。你和他在一起時是不是也這樣?」

  她用手指捏了捏我,但我的手僵硬,沉默著沒有任何反應。

  「我和他……」我轉頭望了她一眼,只見她憂愁地盯著亮光閃閃的大海。面對她赤裸的獨白,我低下頭去,回想起那無奈而又衰弱的肉體,那肉體在這個感到恐怖的女人身邊快樂嗎?我身體上彷彿有什麼東西一下飄了起來。我知道正是這個女人的恐怖使我像回到了子夜時分的海邊那樣,我再次看到了青銅般的色彩。我抬起頭,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眼睛卻在一瞬間濕潤起來。

  芬說:「真想再一次去裸泳。」

  「我也想能哪一天再把衣服脫了,直接泡在海水裡,這感覺就好像是從羅網中解脫了自身一樣。」此刻我的心情竟被無謂地煽動起來,一時望著大海這樣陶醉地說道。

  「別忘了海裡面有深淵,一不留神就栽過去了。」

  「你是說那個陡坡?」

  「不過,你要真的栽過去了,你就永遠留在了新加坡,而我不得不回中國,你如果有什麼事我一定幫你完成。」

  我笑了。「為什麼栽過去的是我而不是你?」

  「我會游泳,而你不會。」

  在一片海浪聲中,從身後的樹林裡傳來了烏鴉的鳴叫聲。我一下抓緊她的手。我說:「我倒沒有什麼事要你幫忙,只是就這樣上路太孤單了。」

  芬把臉湊過來看著我的眼睛。「我完全是在開玩笑啊,為什麼要這樣深沉?」

  我不說話,芬看我這樣,也沉默著。我閉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在烏鴉和大海混合的聲音中,我似乎又一次看到我在一條河流旁奔跑,後面是我的父親在追趕。我在前面,他在後面,淡藍色的河水潺潺地流著……


5


  半夜三更回到房中,小蘭和小瑩剛剛回來。小瑩在洗漱室裡把水弄得嘩嘩響。小蘭盤腿坐在床上又在翻報紙。室內燈光蒼白得像置身於一片沙漠中。

  我一邊整理著床鋪,一邊問小蘭今天掙上錢了沒有。小蘭用手慢慢抹了一下她的濕發,咂了咂嘴說:「很少,我今天就掙了八十塊,小瑩掙了一百塊,我現在很同情那些男人。」

  她繼續翻報紙。

  「想找一個我所熟悉的人的名字,可就是沒有,」忽然她又抬起頭激動地說道,「前天死了一個特有錢的男人,是一個大公司的老闆,你看他整整佔了一個版面的位置,這兩天每天都是他。他的家產值六十個億的坡幣。這些家產平均分給他的四個兒子。我要能搭上其中的一個兒子就好了。」

  「不知是哪四個女人有了這樣的福分。」

  「但肯定不是我們倆。」

  「肯定不是我們倆。」我笑著重複道。

  「六十個億啊,」小蘭的眼睛裡放出了光,忽又把這種光射向了我,「你不是也認識一個有錢的老頭嗎?他不是叫柳道嗎?」

  「他是叫柳道,但我又不是他太太,也不是他女兒,他如果不死我還有點希望弄上些錢,死了,我更是一個子兒拿不到。」

  「那你就讓這個關係合法化,很簡單,去婚姻公證處領個證成為他老婆,等他一死,財產不都是你的了?」

  「好,」我一邊躺到床上去,一邊說,「等哪一天合法了,他不死,我也要把他殺死。」

  小蘭哈哈地笑著。

  我蒙著頭卻在想著明天,明天是期限的最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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