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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1


  房間裡空空的,小蘭和小瑩都不在。我在紅腫的額頭上抹上藥,便一頭扒在床上,想著那紅色皮箱。雖然對那個男人的愛意和對未來的希望使我減輕了對她們兩人的憤恨,但我依然對此感到驚悚。她們為什麼要和那個司機聯合起來,為什麼對我一夜的啜泣聲無動於衷?那晚她們熱誠邀請我與她們同住,那只箱子就是她們的目的嗎?為什麼?她們以這種方式還騙過其他女孩的錢嗎?想著這些,又一次受著傷心和憤懣心情的折磨。為了擺脫這個狀態,我站起身給芬打電話。

  我向她滔滔地訴說著。最後我說:「她們怎麼這樣可怕啊?」

  話筒裡傳來她輕微的呼吸聲。

  「你真的覺得她們比我們更可怕嗎?」

  她說了這一句,我沉默了,竟無言以對,一時間,臉也有些發熱。我說:「你替我請個假,下午,我不上課了。」

  「為什麼?」

  「我要等小蘭。我要要回我的箱子,我只想要回箱子,要回衣服,至於錢,給她們好了,我也不怪她們。」

  「你怎麼這樣糊塗,這幾天學校一直在放假。」

  放下電話,我決定一直在房間裡直到小蘭回來。想到將要離開這座房子,我打開櫃門,把自己新買的衣服—一放進一個簡易袋裡,把小蘭和小瑩曾臨時給我穿的全都疊好,放回去。望著這些衣服,也不能不說和她們在一起是值得懷念的日子。一想起那幽靜的紅燈區,更是離不開小蘭。這是不是她在竭力作出補償?

  我焦躁不安地等著她回來,弄得疲乏不堪,額頭也一直在痛。可是直到晚間,不管是小蘭還是小瑩,她們都沒有露面。我決定去SMILL找她們。

  我坐了一輛出租,直穿大堂。裡面照例是男人和女人。

  台上沒有女孩表演,而是一個穿著白紗裙的女人在彈鋼琴。

  莫非她以這種方式做廣告?我久久地望著她,想起自己兒時就企盼著自己是這樣的形象,坐在鋼琴邊優雅地彈琴。這時一個男人上台給她送花,那粉紅色的花裡夾著一張鈔票。那是五十元還是一百元?正當我做這樣的猜測時,身後有人喊我。

  「海倫。」

  我回過頭,看見小蘭、小瑩和兩個男人圍著一張台子在喝酒。我的心一下怦怦跳起來,似乎身處絕境。我走過去,坐在小蘭旁邊。

  「昨晚上你一夜不回來,我們很為你擔心。新加坡雖是個法制國家,但也常有意外之事。」小蘭嗔怪道,隨後她看到了我額上的傷,驚訝道,「出事了?」

  「沒有。我今天等了你們一天。」

  「今天剛好和小瑩一道。你找我們有事啊?什麼事?」小蘭關切地望著我。

  在她綠色眼影上方的額上還留有兩處圓圓的燙傷,呈紫紅色,我的腦海裡再次響起了我們驚慌的叫喊聲和日本人的嘿嘿笑聲。我訥訥地坐著,又低下頭去。一會我像是走投無路似的橫下心來,小聲說道:「小蘭,昨天我又遇見那個搶我箱子的印度司機了,他讓我問你。我……我只想要回我的箱子。」

  小蘭沒說話,只傳來了喘息聲。我不敢抬眼看她,好像難以與她對視。我想她也和我一樣低著頭。沉默中對面一個男人說:「我們出去到另一個酒吧去,這兒太鬧了。」

  小瑩沒聽見我和小蘭的對話,她熱誠地邀請我同他們一起去。兩個男人也以期待的目光望著我。

  「不,你們去吧。」我笑了笑。

  他們真的站起身,小蘭自始至終沒有再講一句話,低著頭只機械地邁著腳步。我迅速地瞥了她一眼,那兩隻貓一樣的眼睛遲緩地眨動著。

  我感到有些茫然,若有所失地盯著桌面上的喝剩的酒,心中不無感慨地想,從此這個綠眼睛姑娘是不是就這樣走出了我的生活?我望著這個鬧哄哄的夜總會,心中的傷痕越發讓我感到荒涼和可怕。我站起身來向外走去,突然感到我對小蘭說了那一句話之後,箱子和箱子裡的東西就一點也不重要了。既然這樣,那我還是回他的公寓裡去吧,現在就去。

  我很快地走著,剛要走出大門,有三個男人迎面擋在我的面前。


2


  他們身穿灰色制服,都以一種嘲弄和戲弄般的冷靜直視我。他們的目光使我一下哆嗦起來,內心像有一根東西斷裂了。其中一個男人說:「請出示證件。」

  「什麼證件?」

  「能證明你身份的一種證件,如居住證,工作證,學生證。」

  我低下頭。

  「我們是移民廳的,我們懷疑你是非法吧女。請出示證件。」

  我從口袋裡掏出學生簽證。一個男人接過去,認真地看了一會,便放進一個文件袋裡。我突然哭了起來。我說:「我沒有,我不是,我來找朋友的。」

  「所有的妓女都這麼說。聽候處理。」

  兩天後,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她說:「你們國家好像有這樣一句古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卻學著學著就像到了夜總會。昨天移民廳下了通知,正式取消你的簽證。兩星期之後你必須離境。」

  我低著頭,像根本沒聽見她的語聲似的,只顧哭喪著臉,向她歪起嘴唇,說:「那一晚,我沒做。」

  「你,時常撒這樣的謊?難道那一晚你沒做你就不是妓女了?移民廳對你們每一個人在幹什麼都一清二楚,是絕不會弄錯的。你們這些小龍女永遠沒有個羞恥心啊,上次Taxi也這麼說的。」校長以憐惜的打顫的聲音責備道。

  我無言以對,低著頭要走出去。走到門邊,我突然回過頭對她說:「我不是小龍女。」

  正要低下頭繼續工作的校長猝然盯住我。她笑了。

  「你不是小龍女又是什麼?」

  「我不是。」

  「你當然是,來這兒的中國女人都是。」

  「你也是。」我脫口而出。

  聽了這一句,校長真正的憤怒了。她走到我面前,那氣惱的眼色,彷彿閃現出她的內心,輝耀著略帶紅色的光。我戰戰兢兢地盯住那兩道紅光,這一瞬間體內卻像喝了毒汁一樣產生一種快感。

  「你說誰是小龍女?究竟是你還是我?」

  她很平靜,依然寧願相信是我說錯了。我朝她搖搖頭說:「我不是小龍女。如果說世界上真的有一種女人叫小龍女,那麼不僅我是,你也是,你媽媽是,你姐姐是,你妹妹也是,你女兒……」

  「啪」的一個耳光重重地摑到我臉上,腦袋「嗡」地一下,有一瞬間我不知道我身在何處。我費了一點力氣才把臉正過來重新對著她,嘴角似乎有什麼在流淌。

  她微張著嘴,臉連同眼睛整個鮮紅一片。

  「你說你是不是小龍女?」

  「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會承認我是小龍女。」我輕聲回答道,用手抹去唇邊的液體。

  蒼白的燈光下,我看到她目光閃爍,鼻翼顫動著。她怔怔地盯著我,盯著我無很無怨無愛的雙眸,突然歎了口氣,說道:「流吧,那都是些骯髒的血,流乾淨了重新去投個好胎。」


3


  我木然地來到街道上,又一次抬頭仰望,好像一切都升騰到了淡藍的天空裡,像一縷風,一個夢,全都消失了,沒有了。兩個星期?還有兩個星期我就要離開這裡了嗎?驟然間我打了一個寒顫,一下想起自己又要回到那死氣沉沉的校園,那筒子樓裡黑暗骯髒的過道。我怎麼面對李輝面對分房小組組長以及眾多輕蔑的目光?

  天色黯淡下來,黑夜再一次降臨,就像絕望和痛苦攫住了我的整個內心。被校長打腫的嘴角隱隱作痛。我想回我的房間。自從那個晚上之後,我整天睡在床上,沒有跟小蘭她們講過一句話。房間的空氣壓抑而苦悶。我也沒有去那個公寓找他。

  我朝我的房間走去,但是一會,我又停下來,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也許等了我兩天兩夜,也許此刻正在那個公寓裡來回踱著步,他曾幾乎為我斷腸,為我感到絕望,當我要被移民廳驅逐出去,他怎能撒手不管?雖然他怕影響,羞於向移民廳啟口此事,但是他對我的憐憫和愛是可以戰勝這種羞恥心的。頓時我感到愕然,好像剛剛壓在心頭的黑暗消散了,痛苦驅除了。我心中升起了光明,便快步向那兒飛去。

  我來到那個門前,氣喘吁吁地敲著門。我敲了很久,沒有人。我瘋狂地繼續敲著。無奈我又來到樓下的公用電話亭。可他的手機已經關了。

  一下子我又沉入到了黑暗,怎麼辦?我一邊回到那個街道,一邊想起了芬。我必須見她,她雖然什麼忙也幫不了,但我要見她,告訴她,就像那個深夜她突然絕望地闖進我的房間一樣。我要拉住她的手,把我的淒慘和痛心揭示給她看。我也不會再去跟她競爭誰,我要和她一起成為真正的朋友與他和平相處。

  我來到她住的公寓下面,給她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我哭著對她說:「我現在要見你。」

  「現在?」她驚訝道。

  「對,就是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她沉默著。一會說道:「要不,你明天再來?」

  「今晚上不行嗎?我就在你的樓下。」我淒涼地說道。

  「不行。」她的聲音很輕,但很堅決。

  我放下電話,心裡十分清楚,他就在她那裡,他們正在床上做愛。我忽然臉紅了,聽到心裡有什麼響了一下,好像是斷裂的聲音。我抬頭朝大廈的高處望去,那兒閃爍著一片燈光,在某一個窗口裡面他正脫下他女人似的絲綢內褲,往他那柔軟的生殖器上抹擦臉油。我繼續走著路,雙腿直哆嗦,一絲茫然的笑意悠悠忽忽地飄浮在我沒有知覺的嘴唇上。

  過了一個小時,我存著一絲僥倖心理又給他打電話,手機依然沒有開。給芬打電話,她卻不接了。空洞的聲音一次一次響著,像是石子打在冰涼的河面上的水漂。我放下電話,忽而哭泣起來,就像芬那天站在街頭上毫無羞恥的哭泣。區別在於她有一個聽眾,而我沒有。黑暗隱沒了我的淚水。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望著這充滿了火光的夜空。火光像雨絲一樣密密麻麻地穿梭著,把一切閉鎖其中。夜漸漸深了,惟有這光越來越像要燃燒起來,一切都沒有遮蔽處。我覺得自己的所有的一切都被殘忍地暴露在燈光裡,在這種燈光的照耀下,無論我的腳步是多麼狡猾也全是枉然。我來到一條高速公路上,一輛輛的車飛一樣從我面前掠過。我突然想到自己不是漂亮嗎年輕嗎對男人還有吸引力嗎?眼看到一輛接一輛的車,我突然舉起手,我希望有哪一個男人看重我的姿色而停下車來。我會對他說,只要他幫我想辦法再在新加坡留下來,我就給他洗澡洗腳,給他玩弄。

  我把頭髮抹得平平的,把臉上的淚完全擦乾,又從包裡迅速掏出化妝品,在臉上撲粉,徐口紅,小心地把嘴角的傷口掩蓋過去。收拾停當之後,我就露出清純的笑容,每見一輛車,便舉一下手。我的手臂幾乎沒放下來,一直高高地伸展在空中。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變了形,舉著的手臂怪怪的,似乎它是多長出來的一根。

  淡藍的天空裡夾雜著暗紅色,零零碎碎的雲塊飄浮著,星星發出純淨的光。一股股熱風吹過我掠向更遠的背後。我期待地望著車輛,每一輛都喚起我無盡的幻想。但它們魚貫地過去了。也許他們看不清楚我的模樣。於是我又來到亮光處,向那些車繼續招手。我的臉被燈光照耀著,臉上浮現出最美好的微笑,似乎我正在到達一個幸福的所在。這是初春,是在新加坡,那麼在中國北方,春風是不是開始吹動?

  積雪是不是正被融化?

  一個小時之後,沒有一輛車停下來。我哆嗦著,身上直冒寒氣,終於被周圍的汽鳴聲弄得心憔力悴。「不,你要相信自己,要挺住,總會有奇跡發生的。」我以挑戰的姿態不斷對自己說。

  相信?相信什麼?


4


  在走完一段漫長而痛苦的路程時,我停在了一個緊閉的門前。過去,當我從這扇門走出來時,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這裡。但是此刻我的心中充塞了羞愧之感。不管她是怎樣,我會帶著羞愧和眼淚,把一切都告訴她,請她原諒,請她寬恕,請她無論如何要把我留在新加坡。

  我按了電鈴。麥太太一看是我愣住了,那驚訝的神態向我散發出一股寒氣。我膽怯而微弱地喊道:「麥太太。」

  她把我讓進去,客廳裡似乎有好多人,在打麻將,其中有私炎。忽然與他的目光相遇,心裡升起一股難堪的愧恧。

  在他旁邊坐著的是另兩個男人,有兩個不相識的女孩乖巧地坐在他們身邊。

  麥太太走著我熟悉的碎步,一邊回過頭來對我說:「真是今非昔比了,口紅這樣紅,粉這樣日,男人見了還真離不開。不過,我想弄清楚,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情緒使得你還來見我。」

  我說:「懷舊。」

  私炎皺著眉頭,一邊打出手中的牌,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我。這時他讓身邊的女孩替他的位,走過來。

  「懷舊?真像個詩人。」他笑了一下,繼續說,「如果真是懷舊,那個東西可能會使你很激動。」

  他用手指了指客廳裡的一個角落。我向那兒看去,那不是我的紅色皮箱又是什麼?我問:「為什麼它會在這裡?」

  「小蘭讓我轉交給你。」

  麥太太一言不發地觀察著我,好像早就在防備著什麼。

  她的眼睛使我很不自在,甚至很可怕。但我顧不得了。我站起身向箱子那兒走去,心想,如果不是為了它,我……我的心再次痛苦得打抖。

  箱子裡的衣服整整齊齊,一件沒少,兩千塊錢也一分不差。在我合上箱子時,又一眼看見麥太太的那件咖啡色長裙。它使我突然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羞愧又抓著我的心。

  私炎走過來,望著我說:「小蘭請你原諒她。」

  我歎了口氣,說道:「原諒或不原諒有什麼用?她已給我帶來了滅頂之災。」

  私炎不解地看著我。我拿出那件咖啡色長裙,對麥太太說:「我想到你的房間去,我有話對你說。」

  我誠懇地盯著她。她想了想,又看了看私炎,便站起身來,但那嘲諷的譏笑依然停滯在她的唇上。

  來到房間,我忽然哭泣著。這聲音自然而然地從我胸中迸發出來,用任何力量都擋不住。唇邊似乎又流血了。我哽咽著說:「這裙子還給你,是我偷的,從那個櫃子裡,對不起。

  但我現在大難臨頭,我要被移民廳驅逐出去了。「

  她吃驚地望住我,說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怎麼了?你看你的嘴角還在流血。誰打的?是他?我早就跟你說過他不會只滿足你一個人,你看你自己把你自己毀了。」

  我只顧哭著。她又以憐憫的眼神盯住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衣服,說:「算了算了,這衣服算是我送給你好了,你穿上確實還挺漂亮。」

  我的臉一下發起燙來。我說:「請原諒我。這衣服必須物歸原主。」

  我把衣服放在她的床頭上。我說:「麥太太,我想搬回來住,搬到那張沙發上。你看可以嗎?」

  麥太太凝神看了我一下,笑了笑。她說:「海倫,我這兒又不是妓院,儘管我會在這件事上幫你想辦法,但也只能是暗地裡,你出去對外人千萬不能說認識我,我在新加坡是個有頭有面的人,你就給我留點臉面吧。」

  「既然這樣,你放心好了,我絕不惹你一身臭。」

  聽了我的話,她放心似的點點頭,隨即歪起腦袋竭力思考。她說;「現在我一下子想不出有什麼挽救的辦法,待我慢慢地想,也許能想出一個人來。」

  我隨她走出房間。我剛想請她別把我的事對外面的人說,這時她說:「要不你去洗洗吧,看黑一塊白一塊的。」

  她又邁著細碎的步子向前走去了。我來到洗漱間,面對那面熟悉的鏡子,聽任淚水橫流,心中體驗著極度的羞辱。

  她又能有什麼辦法啊?我來這裡實在是自取其辱。我洗了臉,走出來,只聽客廳裡的說話聲壓得很小,生怕讓我聽見。

  私炎看見我,便向我試探道:「我們去散會步?」

  我望著麥太太,她正坐在桌邊用一種責難的目光盯著私炎。私炎堅持道:「外面現在涼風陣陣,走一走,對心情是有好處的。有什麼問題也得慢慢想辦法。」

  「你不玩牌啊?」麥太太道。

  我突然對私炎說:「外面的空氣確實很好,我們走走去吧。」

  於是我跟著他一起向門口走去。麥太太在身後說:「要不要把那只箱子帶上?」

  我回過頭默默拎起箱子,無意中又看到了掛在牆上的《蝴蝶夫人》。我不禁顫悸起來,猛地想起在飛機上和麥太太的奇遇。我又一次聽到我在過道中向她走去時身上裙裾的悉悉響聲,那絲裙像電影屏幕變了形,也像是我在新加坡將要匆忙降下的人生帷幕。


5


  隨著私炎來到大廈面前的街道上,緩緩地走著。

  「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她有時也確實是個好人,儘管老了,但也還是女人,有些心態等你老了你也就理解了。不過,剛才,就在剛才,她對我提起了她的那件裙子的事,她說你……唉,我實在是有些聽不下去了。」

  我的臉又紅起來。我抬起頭,望著私炎的側面,放下箱子,一下抓著他的手,我的身子也軟軟地靠著他。

  「雖然你現在身處絕境,我絕不以此為借口要跟你交換什麼。」他也握住我的手。

  我又一次看他,心想他雖然有妻子有家庭,雖然他騙了我,我不是也同樣在騙他嗎?

  我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急促地向他說道:「假如能交換,你就要了我吧,在今晚,明晚,後晚,你都要了我吧……」我伏在他肩上哭起來,「無論如何我不能離開新加坡,我不能走,不能回去,我要掙扎。」

  「假如不能嘗試,你也要嘗試嗎?」

  「我情願去死。」

  「真的?」

  這時一股清晰的榴蓮的氣味傳送過來。我突然對他說:「你帶我去吃榴蓮,好不好?」

  「你不是不愛吃嗎?」他吃驚道。

  「我愛的,我從來就愛,我也喜歡聞那股味道。我喜歡了,我就能留下來了。」

  他看到我幾乎是懇求的模樣,便把我帶到一條印度街。

  雖然榴蓮是馬來人的食品,但在這裡也同樣比比皆是。在一個店舖裡,我指著一個最大的榴蓮,說:「我就吃那個。」

  私炎毫不推諉,把那個大的買下了。就在店內的一張簡陋的木桌上,私炎把青色的皮剝開,露出一顆顆白生生的果實。我拿起其中一個就往嘴裡捂。

  「有核,核很大,你慢慢吃。」私炎提醒我說。

  我重又坐在一個黯淡的角落裡沉靜下來,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咬著,我就不相信我不喜歡它。我在心裡強硬著對自己說這真好吃,好吃極了。這時,空中響起了回教堂的鐘聲,隨即誦讀《古蘭經》的祈禱聲又響起了,像是從這條印度街上在每個角落每個瞬間裡飄浮的紗裙。吃著,吃著,實在忍不住了,便在突然間跑到門外的垃圾桶裡嘔吐起來。我一邊吐,一邊哭。私炎跑過來,淚眼中的他變得那麼龐大,我一把抱住他哽咽著說:「我不能回去,真的,我要留在這兒……」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我突然止住眼淚,放開他,眼睛裡流出辛辣的目光。我盯著覆蓋了我和他的一片黯淡的樹影,說:「我不能忍受今晚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儘管他是無意的。」

  他也望著樹影,又抬起頭朝我看著:「你的簽證問題我想這樣,先向移民廳上訴,這樣又可以爭取半個月的時間,上訴的過程中,請律師,要走黑道,而走黑道我無能為力,我想把你介紹給一個人,他是專門吃黑道的飯。看他對你是否有意,是否想幫你,這就看你的運氣了。」

  「你要把我介紹給另一個人?」

  「你生氣了?你覺得受了侮辱?」

  「沒有,我本來就是一個妓女。」

  說完我欲走回去再吃榴蓮,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要知道,我無法救你,走黑道,硬碰硬,需要很多錢,我沒有那麼多,這就看你能否收買他。」

  「可他憑什麼會被一個妓女收買?他需要發洩的話,二百塊就夠了,何必跟我費勁啊。」我甩開他的手。

  「試一試吧,你不試怎麼知道結果?麥太太也認識他,她會去跟他說,我也竭力幫你,但這些都不能起決定作用,關鍵在你。」

  「你為什麼要幫我?」

  他低下頭沉思了一會,雙手撫住我的肩頭說:「我要你真的像榴蓮一樣留下來,和我一起做一件大事。」

  說著他又奇怪地微笑起來,他的眼睛在陰暗中發出一道異樣的強光。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但是很快那光便熄滅了,底下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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