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中,窗應該是靈魂上輝耀的點綴。可是當我幼年的時節,像是有些不同,我們當然不是生活在無窗的暗室裡,那窗口也大著呢,但是隔著鐵欄,在鐵欄之外還是木條釘起扇樣的護窗板,不但擋住大野的景物,連太陽也遮住了。那時我們正在一個學校裡讀書,真是像監牢一般地把我們關在裡邊,頑皮的孩子只有蹲在地上仰起頭來才看到外邊─—那不過是一線青天而已!那時我們那麼高興地聽著窗外的市聲,甚至還回答窗外人的語言;可是那無情的木板擋住了一切,我們既看不出去,別人也看不進來。
就是在這情形之下,我們長著長著,……
當我們走出來的時候,五光十色使我們的眼睛暈眩了,一時張不開來,膽小的便又逃避般地跳回那間木屋裡,情願把自己關在那一無所見的陋室中;可是我們這些野生野長的孩子們,就做了一名勇敢的闖入者,終於衝到紛雜的人世中去了,憑著那股勇氣,不顧一己的傷痛,畢竟能看了,能聽了,也能說了。於是當我們再踱入那無窗的,遮住了窗的屋子裡,我們就感覺到死一般的窒悶。
最使我喜悅的當然是能聳立在高高的山頂,極目四望,那山啊河啊的無非是小丘和細流,一切都收入眼底;整個的心胸全都敞開了,也還不能收容那廣闊的天地。一聲高嘯,樹葉的海都為那聲音輕輕推動,剎時間,雲湧霧滾,自己整個消失在白茫茫之中了,可是我並不慌張,還清楚地知道,仍是挺拔地站在峭峰之上。
可是現實生活卻把我們安排在蠢蠢的人世裡,我們不能超俗拔塵地活在雲端,我們也只好是那些蠕蠕動著的人類之一,即使不想去觸犯別人,別人也要來擠你的。用眼睛相瞪,用鼻子相哼,用嘴相斥─—幾乎都要到了用嘴相咬的地步了。
於是當我過了煩惱的一日,便走回我的房子,這時,一切該安靜下來,為著從窗口瀉進來的一片月光,我不忍開燈,便靜靜地坐到窗前,看看遠近的山樹,還有那日夜湍流的白花花的江水,若是一個無月夜呢,星星像智慧的種子,每一顆都向我閃著,好像都要躍入我靈魂的深處,我很忙碌地把它們迎入我的心胸。
每一個早晨,當我被夢煩苦夠了,才一醒來,就伸手推開當頭的窗,一股清新的氣流隨即淌進來了。於是我用手臂支著頭,看出去,看到那被露水洗過的翠綠的葉子,還有那垂在葉尖的滾圓的水珠,鳴囀的鳥雀不但穿碎了那片陽光,還把水珠撞擊下來,紛紛如雨似地落下去呢!也許有一隻莽撞的鳥,從那不曾關閉的窗口飛了進來,於是帶來那份自然的生氣,它在我那屋頂上圜飛,終於有點慌張了,幾次碰到壁角或是粉頂上,我雖然很為它擔一份心,可是我也不能指引它一條路再回到那大自然的天地中。我的眼和心也為它匆忙著,它還有那份智巧,朝著流瀉光亮的所在飛去,於是它又穿行在藍天綠樹的中間了。我再聽不到那急促的鳴叫,有的是那高囀低鳴的萬千種鳥底聲音,我那麼歡喜聽,可是我看不見,我只知道少數的幾種名字。還有那揉合了多少種的花草的香氣,也盡自從窗口湧流進來,是的,我不能再那麼懶睡在床上了,我霍地跳起來,也投身到窗外自由的世界中! 我知道人類是怎樣愛好自然,愛好自由的天地,我還記得,當著病痛使我不得不把自己交給醫生的時候,我像一隻羊似地半躺在手術台上,更大的疼痛使我忘記我的病痛了,額間的汗珠不斷地漲起來,左手抓著右手,我閉緊嘴,我聽到刀剪在我的皮肉上剪割的聲音,半呆的眼,卻定定地望著迎面的大窗,花開了,葉子也綠了,白雲無羈絆地飄著,「唉唉,」我心裡叫著:「我為什麼不是那只在枝上跳躍的小鳥呢?那我就不必受這些苦痛了!」
我漸漸也懂得那些被囚禁的信徒們的心,看到從那高高的窗口透進的一柱陽光,便合掌跪在地上,虔誠地以為那就是救主的靈應,大神的光輝,好像那受難的靈魂,便由此而得救似的。是的,他們已經被殘暴的羅馬君主拘捕了,把一些不該得的罪名全都堆在他們的身上,他們中的一些,早被丟給那兇猛的獅虎,他們只是生活在黑暗潮濕之中,忍住啜泣,淚淌到自己的心裡,忽然那光降臨了,也許突然間使他們睜不開眼,可是那只是剎那間的事,那是光啊,那是不死的希望啊,那是萬能的上帝啊,於是他們自然而然地劃著十字跪下去了,求神來接受他們那些純潔的靈魂吧,他們深知,那被照亮了的靈魂,該永遠也不會走上歧途,縱然他們明天也要追隨他們同伴的路,丟給那些野獸,或是再加以更慘酷的刑罰,可是他們已經沒有畏懼了,他們已經得到整個的拯救。他們把幸福交付給未來,他們眼睛一直望著遙遠的所在,追隨著光明向遠飛去。
可是我並不曾得到拯救,我只有一顆不安定的心。我為每日的工作把背坐彎了,眼看花了,可是我還是在不安寧之中。當我抬起頭來,我卻得著解放。迎著我的那窗口彷彿是一個自然的鏡框,於是我長長的喘了一口氣,我的心又舒展開了。我的眼又明亮起來。我把窗外的景物裝在我自然的鏡框中。我搖動我的頭部,因為我具有一份匠心,想把最好的景物裝在那中間。我知道藍天不該太多,也不能都被山撐滿,綠色固然像征青春,可是一派樹木也顯得非常單調,終於我不得不站起來,於是婉蜒的公路和日夜湍流的江也收在眼底了。我好好安排,在那黑暗的屋頂的上面有輕盈的炊煙,在那一片綠樹之中,雖然沒有花朵的點綴,卻有經霜的烏□;呆板的大山,卻被一抹夢幻般的雲霧攔腰圍住,江水碧了,正好這時候沒有汽車飛馳,公路只是沉靜地躺在那裡,夕陽又把這些景物罩上一層金光,使它更柔和,更幽美,……我更看到了,在那小橋的邊上,還有一株早開的桃花,這還是冬天呢,想不到溫暖的風卻吹綻了一樹紅桃。
跟著我像有所觸悟似地打了一個寒戰,我就急遽地搖去了那株桃花,因為我分明記得,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我看到一些人埋葬他們凍死的同伴,就是在那株樹下,他們挖了一個坑,那三個死去的人,竟完全和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一樣,精光光的,被丟到那個墳裡去了。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聲歎息,那正是一個極冷的天,嚴霜把屋頂蓋白了,樹木變成淡綠的顏色,江水好像油一般地凝住了,芭蕉已經轉成枯黑,死沉沉地垂萎下來!……
如今,水綠了,活潑地流著,枯死的芭蕉又冒出尖細的長葉,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卻使那棵樹早著了無數朵紅花!想像著它也該早結成纍纍的果實,飽孕著血一般的汁液的果實,我不忍吃,我也不忍看,我已經急速地把它拋在我那自然的鏡框之外了。
可是現在,我那自然的鏡框只有一片黑暗,因為這正是夜晚,我已經伏案許久了,跳動的燈火使我的眼睛酸痛,我就放下筆,推開了窗,正是月半。該有一幅清明的夜景,不料烏雲障住了整個的天,凡是發光的全都隱晦了,我萬分失望,不愉快地搖著頭,當我的頭偏過去,我突然看到在那不注意的高角上,有一點紅紅的野火,那是燒在山頂上,卻也映在水面。紅茸茸的一團,高高地頂在峰尖,它好像不是摧毀萬物的火,也不是博得美人一笑而使諸侯憤怒的火,也不是使羅馬城化成灰燼,而引起暴君尼羅王的詩興的火;它是那個普洛米修士從大神宙斯那裡偷來送給人間的,它是那把光明撒給大地的火。
我盡顧書寫,當我抬起頭來,那火已經好像點在嶺巔的一排明燈,使黑暗的天地頓時輝耀起來了。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日
選自1942年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紅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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