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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作者:金河


  事情發生在地區公安局的預審室。

  當一個審訊完的犯罪分子被帶下去之後,預審科李科長把一本新案卷,遞給了身邊的地委副書記朱春信。

  朱春信,五十幾歲年紀,身軀魁梧,略有些發胖。頭髮修理得很整齊,兩條眉毛又粗又黑,一雙眼睛總帶著沉思的神色,連鬢鬍子剛刮過的方下頦微微泛青,給人總的感覺是嚴肅、老練、精力充沛。在地委常委分工中,他負責組織、人事和公檢法系統。粉碎「四人幫」以後,在清查打、砸、搶分子的時候,他親自來到地區公安局,想抓幾個典型案例,開一次全地區的有線廣播公判大會,公開審判一批打、砸、搶首惡分子,推動一下這場清查運動。但是,抓這樣的案例,並且做到實事求是、證據確鑿、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是十分費力的。對第一個犯罪分子的預審就很不理想:檢舉材料、起訴材料同被告本人的交代,差距還是很大的。朱春信粗黑的眉毛緊皺了一下,趁第二個犯罪分子沒進來之前,活動了一下微胖的身軀,伸了一個不大容易看得出來的懶腰,斜靠在椅子上,瀏覽著李科長遞過來的第二本案卷。只見案捲開頭的提要上寫著:

  「葉輝,男,二十八歲,家庭出身工人,本人成份學生,捕前系我地區直屬發電廠鍋爐工。葉犯在文化大革命中追隨林彪、『四人幫』,大搞打、砸、搶,尤其嚴重的是在一九六七年九月的一次武鬥中,親手將一名工人打傷致殘,用長矛將學生石志紅刺死,實屬打、砸、搶首惡分子……」

  朱春信看著案卷,粗黑的眉毛突然跳動一下,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但又馬上輕輕地搖搖頭,繼續看下去了。

  李科長指著案卷笑著問朱春信:「朱書記,您聽說過這個人嗎?」

  「沒有。」朱春信搖搖頭,「我是七0年才到這個地區來的,六七年我還在北寧市。」

  「葉輝是北寧市的下鄉知識青年,一九七二年在咱地區招工到發電廠。」李科氏又說。

  「啊……」朱春信嚴肅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種驚訝和不安的表情,但是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以後,便立刻鎮靜下來,輕鬆地笑了一下說:「我那時正被揪鬥,武鬥的事是後來聽說的,沒聽說過葉輝這個人。——雙方都有傷亡,很慘啊!」朱春信痛心地搖搖頭,然後又抬起他的方下頦問,「葉輝當時是幹什麼的?」

  「一個中學紅衛兵組織的小頭頭。」

  「中學紅衛兵……小頭頭?」朱春信眼睛一動,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李科長的發問。

  「是啊。」李科長肯定地回答。

  「嗯……這樣有血債的打、砸、搶分子是應該嚴肅處理的。」朱春信凜然地說完,又想起一個問題,「他還有別的名字嗎?」

  「好像沒有……」李科長還要說什麼,預審室的門開了,一個二十八九歲的青年工人被帶進來,他向朱春信小聲說,「呶,來了!」

  被告穿了一身舊工作服,帶有斑斑油污的上衣,兩個肘部都打了補釘,腳上的翻毛皮鞋使人很難看清它的顏色。這個青年人不修邊幅,但他並不拖沓。茂密粗硬的頭髮蓋住了他的半個前額,稜角分明的嘴微微張開,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這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在坐上被告的小方凳之前,他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他面前的審訊人員掃了一下,並且譏誚地笑了,顯得鎮定、從容。可是,當罪犯的眼光跟朱春信的眼光相遇的時候,卻使朱春信的心為之一震——這個眼神,這種笑容,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是……他嘛?」朱春信的心中迅速閃過一個神秘的猜想。

  「你叫什麼名字?」李科長開始審問了。

  「葉輝。」罪犯回答。

  「用過別的名字嗎?」

  「沒有。」

  李科長向朱春信點了點頭,這證實了他剛才對朱春信的回答。朱春信根本沒有理會李科長的示意。他擰起粗黑的眉毛,死死地盯著被告的臉,接著他又破例離開座位,背起雙手,在罪犯身邊踱了幾步,然後又回到座位上來,朱春信先是做了個考慮問題的樣子,但是他的眼光總是在犯人的額角上搜索著,顯然是在審視著犯人的什麼外形特徵。

  「有必要向你交代一下黨的政策……」李科長照例說著預審罪犯時的常用話,「那就講講你犯罪的經過吧。」

  審訊在嚴肅的氣氛中進行著,可是朱春信卻一言未發,眼睛一直盯著案捲上的一行大字:「打、砸、搶犯葉輝。」

  「是他,的確是他——葉衛革!」朱春信在心裡叫著,「我希望不是他,可是,我看見了他額上的那塊傷疤!可是,他為什麼不承認自己用過『葉衛革』的名字呢?」

  「講主要犯罪事實,不要避重就輕,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審訊的聲音在朱春信耳邊越來越微弱了,一段本來不願回憶的往事,卻清晰地展現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九六七年九月——嚴峻、混亂、痛苦的秋天。

  北寧市的群眾組織早已分化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一派名叫「東方紅」總部,一派是「紅聯」總部。在《人民日報》「站出來亮相」的號召聲中,被衝垮了的北寧市委主要領導幹部包括朱春信在內,都認真地考慮應該支持哪一派。也有的領導幹部不想去「亮相」,但考慮到種種利害,朱春信覺得還是亮一下好。根據觀點、力量、社會影響和固有聯繫等多方面的條件來衡量,朱春信聲明站在力量較強的「東方紅」總部一邊,認定「東方紅」是「革命造反派組織」,承認另一派是「群眾組織」。「亮相」的結果,朱春信成了「東方紅」派的「革命領導幹部」,也自然地成了「紅聯」派眼中的「三反分子」,招來更為猛烈的打倒聲和更為殘酷的揪鬥。為了避免這種揪鬥,他不得不過著東躲西藏的被追捕的犯人式的生活。在家裡不安全,他住過工廠的工人宿舍,農村的生產隊房,新光照相館的暗室,甚至不准任何人衝擊的要害部門——供電所的配電室和勞改隊的辦公室。不管走到哪裡,朱春信始終被一種恐懼、煩惱和羞恥的心情襲擾著,他時時為自己的北寧市委副書記的身份同這種躲躲藏藏的詭譎行跡之間的矛盾感到難受。「有什麼辦法呢?我並不願這樣!」朱春信想,「如果被對立派逮住,那是性命難保的呀!亂透了,亂透了,這是一出什麼戲呢!」他暗地裡發著牢騷。《人民日報》曾用諷刺的口吻說:「哪有革命領導幹部怕群眾的呢?」朱春信也暗地裡罵過這種論調:「不怕?這些秀才們,說得倒輕巧,你們來試試看!」

  一九六七年九月,朱春信經過輾轉遷徙,一天夜裡悄悄地住進了一座辦分樓,被安排在背街一面二樓的一間辦公室裡。辦公室臨時放了兩張床鋪,沒有蚊帳,被褥像是從來沒有拆洗過的,白被裡呈現暗灰色,摸一下還有點滑膩發涼,散發著一種霉味兒。即使這樣,對於整天為自己的安全擔憂的朱春信來說,這也是難能可貴的避難所了。好在九月的夜晚雖然薄帶微寒,但並不冷。爽人的秋風從窗口吹進來,室內的燈光投射在窗外老楊樹擺動著的葉子上,猶如一簇簇銀色的光波在晃蕩。那些架在高大建築物上的彼此對立的高音喇叭,不知是因為播音員嗓子啞了,還是因為擴大器的電子管需要休息,現在都沒有播送「嚴正聲明」和「最最強烈抗議」,也沒播送「語錄歌」和「三忠於」歌曲,這就使朱春信的新居顯得安適、靜謐了。

  一直陪伴著朱春信的市委辦公室副主任林鳳翔拉上窗簾,對朱春信苦笑一下說:「我們今天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可能。」朱春信用手指甲來回劃著他那多日沒刮的方下頦,連鬢鬍子發出沙沙的響聲,「不過,萬一有了麻煩,我們住在二樓,退路……糟糕!」

  林鳳翔不到四十歲,是市委領導很喜歡的幹部。他不僅能給自己的領導在工作中出許多有用的點子,也能為領導的飲食起居做周密的安排。而這一切又都做得不顯山,不露水,不出格,不逾矩,彬彬有禮,恰到好處,即使最嚴格、矜持的領導,也都樂意接受林鳳翔的巧妙安排。他和朱春信雖然是下級和上級,但文化大革命使他們成了患難知己。朱春信擔心的事林鳳翔也想到了,但有什麼辦法呢?不過他還是有辦法使領導寬心的:「不會有什麼麻煩的,至少今天晚上……」

  「砰砰砰……」有人敲門了。

  林鳳翔把沒有說完的半句話嚥了下去,臉色陡然變了。朱春信眼盯著門口,頭腦中以難以想像的高速度,判斷著深夜到來的敲門人是天使還是魔鬼。他們住的這個地方,除指揮部的有關頭頭和幾個可靠的工作人員外,別人是不知道的。而指揮部的頭頭已有言在先,今晚不來了,明天才接他們去開會。那麼晚上來的是誰呢?會不會是「紅聯」派跟蹤追跡呢?碰上這樣的情況就糟了。

  「砰砰,砰砰……」門還在敲著。

  朱春信想找個地方躲一下,可是屋裡沒處可躲:天棚上沒有氣眼,床底下藏不住人。他用詢問的眼光看了林鳳翔一下,「答應不答應?開門不開門?」林鳳翔瞪著失神的眼睛沒有良策,想到自己可能跟朱書記同歸於盡,心裡冷得發顫。

  「砰,砰砰!」門還在敲,並且加重了份量,敲門的人不耐煩了。

  看來不開門是不行的,朱春信無可奈何地向林鳳翔使了一個眼色。

  「噯……呵……聽見嘍!」林鳳翔做著一個剛剛醒來的聲調答應著走到門邊,「誰呀?」他的牙關在發抖。

  「快開門吧!」門外一個青年人回答。

  「自己人、」又一個青年人說。

  「膽小鬼!」這是第三個青年人的聲音。

  「你們找誰?」林鳳翔問。

  「就找這屋裡的人!」

  這樣的回答仍然叫林鳳翔和朱春信提心吊膽,按照朱春信的眼色,林鳳翔說:「已經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說吧!」他的身子頂住房門,兩個腿肚在發抖。

  「你們倒會享福!」門外又送來了諷刺的笑聲,「別囉嗦了,要是老保那邊的人來了,這麼一扇破門頂個屁用!快開門,有急事哩!」

  朱春信覺得門外人的分析確有道理,便與林鳳翔交換一下眼色,林鳳翔估計一個人頂一扇門怕頂不住,最後只得把門打開了。

  十幾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人闖進來,站在地中間。有的手持長木棍,有的扛著長矛,腰間的皮帶上都插著一把形狀各異的匕首或刀子,個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朱春信驚恐地望著這伙沒有派別標誌的不速之客,不由自主地從床上挪下來,劇烈跳蕩的心已經蹦到了嗓子眼兒。

  「您是朱書記嗎?」一位手裡沒拿武器的青年人向前走上一步,用客氣、柔和的聲音問。

  「啊……嗯,我是朱春信,朱春信。」朱春信對自己的膽怯和說話時的謙卑神態感到惱火。

  「我們是『東方紅』指揮部派來保護您的。」沒帶武器的青年從容地笑了一下說,「我叫葉衛革。您在這裡的安全由我們兵團第三支隊負責。」

  「保護?啊……」朱春信眼裡頓時射出一種感激、興奮的光輝,粗黑的眉毛不停地跳動著,用手指甲輕輕地劃了幾下他的大鬍子,審視著叫葉衛革的青年人。他茂密粗硬的頭髮剪得短短的,稜角分明的嘴唇自然地微張著,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一雙靈活的眼睛流露著這個時期青年人特有的豪放、熱情、單純和不需掩飾的狂妄,一身草綠色的典型的紅衛兵服裝使他愈顯得勇武、精幹。這時,朱春信的一顆七上八下跳著的心才「通」地一下落到了實處。「快坐,請坐!」他指了一下自己和林鳳翔的床鋪,「就坐在這裡嘛,坐嘛!」

  紅衛兵們坐下之後,朱春信又深情地說:「指揮部的革命造反派戰友為我們想得真周到哇!叫你們這些小將也辛苦了——我看這裡還比較安全嘛!」

  「不,有情況。」葉衛革用嚴肅認真的神氣說,「指揮部說,您不斷轉移住處的情況,『老保兒們』已摸到一點影兒,他們可能挑起事端。」

  「啊?」朱春信一驚,粗黑的眉毛緊皺起來,「會這麼快?怎麼辦?你們十幾個人……」朱春信本來想說「怎麼能對付得了?」可是話到嘴邊他改了——「任務太艱巨了!」

  葉衛革微笑著,習慣地挺起胸脯、捏緊了拳頭:「朱書記,您放心,別看我們只有十幾個人,有我們第三支隊在,就保證您的安全。萬一這裡情況危急,總部也會來支援的。」他說話時的嚴肅神情使人想起一名無畏的戰士在向自己的首長宣誓,「您站在我們一邊,就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為了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革命造反派戰士頭可斷、血可流!」

  朱春信望著這個激昂、慷慨的青年,感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衝動,上前拉起葉衛革的手:「謝謝您,小將!我,謝謝您,謝謝!」

  葉衛革驚愕地望著朱春信的臉,把手慢慢地抽回來。這位領導幹部的舉動使他感到意外。他根本不想以自己的言行贏得誰的感激,他只是在表達自己對一個偉大的信仰的真摯和堅定不移,他在盡自己的義務——一種無可比擬的崇高、神聖的義務。

  「萬一發生什麼情況可不要慌,不要靠近窗戶,把門頂死----呶,用辦公桌就行……」葉衛革又交代了幾件注意的事項,臨走時又說,「自己人進來時敲門的暗號是:先敲一下,間隔一會,再連敲三下----咚,咚咚咚……」

  「咚咚咚……」

  敲木器的聲響,把沉思中的朱春信拉回到預審室裡來。

  「為什麼要參加武鬥?嗯?」李科長用嚴厲的目光逼著罪犯,同時用手敲著面前的桌子,發出「咚咚」的響聲,「《十六條》早就規定『要文鬥,不要武鬥』,你為什麼要武鬥?把你的動機說得那麼可愛,這完全是狡辯!」

  坐在小方凳上的罪犯,平靜地微笑了一下,說:「我是在講事實。」

  「事實,事實!事實上你想隱瞞一些東西——你為什麼不說出你所保護的那個領導幹部的名字?」李科長反問道。

  聽到李科長的訊問,朱春信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腦袋嗡嗡直叫。他暗暗埋怨李科長不該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擔心罪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說出「朱春信」三個字,把他置於十分尷尬的地位。

  「我忘記了。」罪犯回答說。

  「不是忘記,我看是扯謊。」李科長說,「任何領導幹部都不會贊同和縱容你們武鬥!繼續說你的犯罪事實吧!」

  這時,朱春信才長出了一口氣。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場合,會跟葉衛革重逢。他的心情或許跟這個被告一樣沉重。

  審訊又繼續進行下去,但朱春信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覺得脊背發涼,臉上冒火,四肢也有些僵硬,便向李科長小聲說了一句,走出了預審室,背著手信步在室外的小天井裡兜了一圈。一九七七年的九月,秋高氣爽,近午的太陽還有點烤人。院裡幾株老楊樹輕輕地擺動著肥綠的葉子,婆娑作聲。朱春信站在樹蔭下,仰望著老楊樹,聽著樹葉的沙沙聲,似乎聽見老楊樹用譏諷的口吻向他談話:「祝賀你和葉衛革的重逢!不過,十年風雨,你們彼此的變化卻這樣富有戲劇性!」朱春信吃了一驚,但鎮靜了一下,他苦笑了:「有什麼辦法呢?我並不想讓他變成罪犯!」

  樹葉的沙沙聲,他慢慢地聽不見了,一陣汽車聲卻由遠而近,進了他的回憶……

  那是天快亮的時候,樓外突然傳來了汽車的剎車聲,接著就是嘈雜的人聲和鐵器敲打樓門的聲音。

  「開門!」

  「快開門!」

  樓外的人七嘴八舌地喊。

  「你們是幹什麼的?」樓裡的人問。

  「抓小偷。」

  「找錯地方了,這兒沒小偷!」

  「有人看見小偷鑽到這樓裡來了!」

  「胡說八道!」

  「你說痛快點,到底開不開?」

  「甭想,誰知你們是哪個廟挑酸泔水的!」

  「砸!」

  「咚——嘩——!」是玻璃窗被砸碎的聲音。

  雖然這一切都發生在臨街面的樓門口,但是住在二樓背街一面的朱春信和林鳳翔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被這突然到來的事,驚呆了。聲稱「抓小偷」的人,顯然是衝著他們來的。

  「樓上的戰友們注意——」葉衛革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喊,「集合,快!『老保們』來了!」接著又聽見什麼東西被扔在桌子上的聲音和葉衛革的罵聲,「媽的,電話也被老保掐斷了!」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之後,葉衛革熟練地給他的第三支隊成員分派了戰鬥崗位,只聽葉衛革喊:「文攻武衛,用鮮血和生命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時候到了!決不讓『老保們』走進樓門,戰友們,上!」

  「樓裡沒有幾個鳥,戰友們,衝啊!」

  「衝進去,揪出三反分子朱春信!」

  「衝啊!」

  樓外也頓時喊聲四起,磚頭、石塊打在門上、窗戶上的「砰砰」聲,玻璃破碎的脆響,粗野的叫罵和吶喊混成了一片。

  朱春信和林鳳翔坐在牆用的床頭上,呆呆地互相對視著。朱春信又看了一遍這間辦公室,仍然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他小心地走到窗前,只見窗外幾株老楊樹,都在七八米遠處,也不是可以逃走的出路。怎麼辦呢,恐懼、絕望、焦灼一起襲上心頭。這時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葉衛革和十幾個個將的勇敢善戰上,甚至為青年人的武器是否充足而擔心了。

  「葉衛革,一樓進來人了!」樓內有人叫。

  「從哪兒?」

  「窗戶。」

  「執行第二套方案——撤到二樓,守樓梯!」葉衛革下著命令,顯出是個出色的臨危不懼的指揮官的姿態。

  「張繼紅被打傷了,葉衛革!」

  「快抬到二樓……」

  葉衛革下邊的話,被湧入樓裡的潮水般的人聲淹沒了。

  「衝啊,衝上去呀!」

  「把樓裡的烏龜王八蛋全逮住!」

  隨著這一片吶喊,又是一陣激烈的廝打和磚頭的暴雨,間或傳來受傷人的慘叫和呻吟。

  朱春信呆坐在床頭,心「咚咚」地跳著,這種場面他已經歷過不止一次了,他能設想出這種短兵相接的戰鬥的激烈程度;可是在他的心底還有一種戰鬥----兩個朱春信的戰鬥。一個朱春信在說:「作為一個老幹部,應該叫兩派群眾停止這一場無謂的流血,但是我有什麼法子呢?說不定自己的血也要一塊流。」另一個朱春信否定前者:「這是兩條路線的搏鬥,不應有絲毫的手軟!」一個說:「這是極端的自私!」另一個說:「這是革命的堅定性!」一個說:「這是恥辱!」另一個說:「有什麼辦法呢?我並不想這樣!」……門外走廊上傳來了陣陣呻吟聲,朱春信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了。

  「老林!」朱春信叫林鳳翔。

  沒有人答應。來春信環顧全室,沒有林鳳翔的影子,也許林鳳翔溜掉了。

  「要不,老林大概是去助陣了!」朱春信這樣想著,便輕輕地開了門,先把頭探出去左右看了一下。「啊!」他驚得幾乎叫出聲來。不知什麼時候,葉衛革早在走廊裡準備廠幾大筐磚頭和一堆石塊,還有兩捆長短木棒。他陡然哆嗦了一下——突然發現就在離他幾米遠的走廊上,躺著一個青年人,殷紅的血流在平滑的地板上,在晨曦中閃著亮光。由於眾寡懸殊的緊張戰鬥,傷員還沒有來得及包紮。他判斷,這個人大概就是他剛才聽說的張繼紅。

  朱春信快步走過去,解開了青年人的衣扣,檢查一下傷勢,給青年人包紮傷口。傷口剛剛簡單地包紮完,就聽見葉衛革急促的叫喊:「快,把那個盛磚頭的籮筐拖過來!」

  朱春信茫然地回過頭來。

  「愣什麼,就叫你!」這指揮官的聲音是果斷的,又是嚴厲的。

  朱春信這時才知道,葉衛革是在向自己下達著戰鬥命令,他已經是小將們真正的「戰友」了。朱春信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盛著磚頭的大筐,手握住筐沿。可是他的手又像被烙了下一樣抽回來,他覺得這些磚頭在他眼前飛騰起來,又落回筐裡,筐裡已經不是磚頭,而是無數顆淌著血、鼓著血腫的頭……

  「能這樣嗎?」朱春信問著自己,「當權派參與武鬥,這不是犯罪行為嗎?」

  「還愣什麼!你想讓那幫小子上來嗎?」另一個守樓的青年人說著,怒氣沖沖地走過來。

  朱春信再也顧不了許多了,「有什麼辦法叫?我並不願這樣。」他這樣在心裡叨念著,奮力拖起一筐磚頭,向樓口送過去。值得慶幸的是他拖到半路,被那個走過來的青年人接過去了,樓下的進攻者不可能發現他的舉動。

  進攻者的幾次衝鋒都在葉衛革組織的出色的反擊下失敗了。雖然他和他的戰友中,又有幾個人負了輕傷,可以肯定進攻者受傷的人數不知要比防守者多多少倍。戰場上出現了僵持局面。進攻者開始向二樓大罵,一面罵「東方紅總部的一小撮暴徒」是「保皇狗」,一面罵朱春信「挑動群眾斗群眾」,「製造武鬥流血事件」,並揚言對他要「嚴懲不貸」。

  樓上的守衛者一面向樓下對罵,一面鬆一口氣,整頓自己的陣容。這時,朱春信才發現林鳳翔並沒有到樓梯口來助陣,誰也不知他跑到哪裡去了。朱春信明白了:林鳳翔是怕那一派衝上來,把他同朱春信逮在一起做替死鬼,早溜到什麼地方躲起來了。但是,當著青年人的面他沒有提這件事,只是回到他的臨時宿舍,頹然坐在床上的時候,才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虛偽,卑鄙!」林鳳翔的開小差,使他感到失望和空虛,但是對青年人的感激和熱愛卻達到了新的高度。「難得的小將啊!在戰爭年代,他們會成為忠誠的將士!」他自言自語地讚歎。

  猛然,他聽到窗外有異樣的響動。

  他膽戰心驚地走過去向窗外一看,「啊——!」他失聲大叫著破門而出,「小葉,葉衛革,上來了!」

  「什麼上來了!」葉衛革迎上來。

  「在……在我那間窗外……上來了!」朱春信用不連貫的話叫著,「……長梯子……」

  「你不要動,就在走廊裡等著。」葉衛革一手握著長矛,一隻手抓了兩三塊磚頭,風一樣捲進屋裡去了……

  不一會,葉衛革用手捂著前額從屋裡走出來,鮮血從指縫間流淌著。他從容、鎮定地向朱春信笑了笑:「退下去了,狗日的!」

  額角上的血,淌到了他稜角分明的嘴唇,染紅了他潔白的牙齒。朱春信「嚓」地一下撕破了自己的白襯衫,把葉衛革頭部的創口包紮好……

  幾十分鐘之後,樓下傳來了進攻者的驚呼:「撤,快撤!『東方紅』的大隊來了!」

  「快,快快!」

  接著又是一場捲心菜式的內外夾攻的廝打,不用說,是進攻者吃了大虧。林鳳翔是在戰鬥結束後從廁所裡鑽出來的……

  「朱書記!」一位干警走過來。

  朱春信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發覺自己的身軀不知什麼時候倚在老楊樹上了。

  「朱書記,您身體是不是不大好?」干警說,「李科長問你有什麼指示。」

  朱春信第二次走進預審室的時候,罪犯已經帶出去了。李科長滿意地笑著對朱春信說:「葉犯的認罪態度比較好,對自己的犯罪事實基本上承認下來了。」李科長指著審訊記錄說,「他承認,在那次武鬥中,攻樓一方一個名叫石志紅的學生用梯子爬上二樓的窗戶。在葉犯進屋的時候,石志紅站在窗台上向他甩過來一把匕首,傷了他的前額,而他用長矛還擊,也刺中了石志紅的肩部。石志紅愴惶逃走時,從二樓跌下去了。樓外還有人順著梯子往上爬,他就用磚頭往下砸了幾下,不知是不是有人受傷。他還說,文攻武衛嘛,『老保』來進攻,我們就有權利武裝自衛。」李科長說到這裡,又翻了一下案卷說,「調查證明,學生石志紅和一名工人,就是在那個窗下致死致殘的。」

  「唔。」朱春信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葉犯和死者石志紅並不相識,可以排除報復成份。」李科長又說,「不過葉犯拒不承認他是追隨『四人幫』,干擾破壞文化大革命,不承認他的犯罪動機。」

  「噢……」朱春信煩惱地皺著眉頭,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他既不能為葉輝開脫,也不想去附和李科長的結論,「到點了,我們下次……明天上午再研究吧!」

  朱春信走出公安局的大門,沉重地坐進等候他的汽車的柔軟的座位,覺得頭脹得有笆斗那麼大,頭腦裡一片渾乎乎,像一團亂麻,像一池攪得「嗖嗖」旋轉的污水,只有幾個奇怪的概念,像霓虹燈似的不時地閃現出來——小將、恩人、罪犯、革命領導幹部、法律……他記不清自己怎樣下的汽車,怎樣走上自己新住宅的樓梯。

  「怎麼,你病了?」他的老伴問他,「你的臉色煞白,是不是感冒?」

  「可能。」他說。

  「吃飯吧!」

  「不吃,我要躺一下。」

  朱春信躺在床上輾轉翻騰著,剛才在車上反覆出現過的幾個概念,還像電弧一樣刺眼地在他腦際閃耀著。他品味著十年後他同葉衛革第二次相遇的含義和他應該採取的態度,但結果只能使解不開的疙瘩越拽越緊。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有人找你。」老伴兒來到床頭告訴他。

  「有事情找主管部門反映,不然下午到機關去談。」他煩惱地說。

  「一個老太婆,她好說歹說一定要見見你。」

  「什麼事?」

  「她沒說,她說她是葉輝的媽媽。」

  「啊?葉輝……的媽媽?」朱春信驚訝地一骨碌爬起來,「快請她進來!」

  進來的是一位瘦弱的老工人,看樣子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和善、樸實的臉上刻滿了辛勞、憂慮的皺紋,一雙大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胸前,拘謹地站在地當中,用憂傷和乞求的眼光望著地委副書記。

  「我是朱春信。」朱春信避開老女工的眼光,搬過一隻椅子,「大嫂,您坐吧!」

  「啊,啊,不坐了……」老女工有點受寵若驚,「我是為葉輝的事從北寧市來的,是媳婦給我打的電報。有幾句話……我就這麼站著說吧,您身體不好……」

  「不,不不,沒有什麼!坐,坐吧。」朱春信和藹地說。

  「葉輝犯了法……」老女工剛說這麼一句,眼淚已經沿著臉上的皺紋緩緩地流下來,「把我兒子抓起來判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是個工人,粉碎『四人幫』,我們多高興啊!清查打砸搶,我們也熱烈擁護,就是清查到我兒子頭上,我說什麼好呢,誰叫他犯下了人命案呢!」

  「好啊,」朱春信點點頭,眼光凝聚在寫字檯的茶杯上,「這樣認識是很對的,大嫂。」他又用了「大嫂」這個親切稱呼。

  「可是,我覺得還有些心裡話要跟領導說說。」老女工說,「不知對不對,說錯了,請領導批評……」

  「沒關係,不要有顧慮,隨便嘮吧!」

  「我認為我的兒子在本質上……不是壞的。」老女工下決心說出了這句話,膽怯地端詳著朱春信的臉,當她發現朱春信的臉木然地抽動了一下,沒有訓斥她的表情時,才又放心地說下去,「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是高中二年級一個班的團支部書記。一些人起來揪校長,斗老師,把他氣得不行,他回家跟我說時還直哭,好像是斗了他。後來我又聽說他成了『資產階級保皇派』,大串連時都不准他去北京!他回到家裡哭哇……」老女工說到這裡,長歎了一口氣,「一些同學來安慰他,我也勸他,他什麼也不說,就是看報,看那些傳單,看完了就像傻了一般,只是一個勁兒把眼珠瞅著頂棚。我真擔心他會發瘋!過了幾天,他失蹤了。誰也不知他到哪裡去了。我和他爸爸急得要死——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哇,我們把附近的水井、樹林、河道都找遍了,以為他尋短見了!十來天,他回來了。他那個高興勁兒就甭說了,他好像換了一個人!他先給我賠不是,說他不該不辭而別,叫家裡操心。然後他從兜裡掏出一個小包包,抖開一層又一層,最後抖出兩枚指頭大的毛主席像紀念章,小心地把其中的一枚給我戴在胸前。我叫他也戴一個,他捨不得戴,怕磨壞了,又珍惜地包了起來,揣在懷裡。他跟我說,他偷著去北京了,在北京受到了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最大最大的教育。他想通了----過去一切的一切都錯了,那些都是修正主義的,他受了蒙蔽,當了保皇派。『我真傻!』他說,『工人的兒子怎麼能當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呢?』他把自己『三好學生』的獎狀都扯了,說那是黑《修養》的東西。以後,他又組織了什麼戰鬥隊,從早到晚整天不回家。我擔心他鬧出事來,便去阻攔他。他苦苦地求我:『媽媽,工人階級應該是紅衛兵小將的堅強後盾,您應該支持我。您受了半輩子苦,難道願意看我們的黨和國家變修?』反正我說不過他。也怨我糊塗,我當時為啥不攔住他呀!他打死人的事,我是最近才知道的……。」老女工抹了一下眼淚,抱歉地說,「您瞧我說這些幹啥呀!我沒文化……」

  「不,說得好……好!」在朱春信蒼白的臉上,肌肉不停地抽搐著。他並不是對老女工的絮絮叨叨感到厭煩,恰恰相反,這娓娓敘述象重錘敲著他的心,他似乎感到他也在被告席上接受著審訊。他沒犯法,這是對他良心的審訊!

  「葉輝的爸爸三年前去世了。葉輝結婚還不到一年,媳婦最近要生孩子了。這幾天媳婦一直在哭……」老女工流著淚說,「她叫我想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朱春信背過臉去,用手帕迅速地捺了捺眼窩,回過頭來說:「您的意思是不是請求地委考慮對葉輝從寬處理?」

  「從寬還是從嚴,法官不會聽我的。我只是想向領導反映一點情況,聽說朱書記分管這方面工作。」老女工想了一下說,「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記得有一次葉輝跟我說起您,好像你們還一起共過事,您大概還能記起他……」

  「葉輝說過我?」朱春信的腦袋「嗡」的一下,額角上立刻冒出微細的汗珠兒,他擔心葉輝是否向人說起過一九六七年九月那場武鬥的全部情況。「他說過我什麼呢?」朱春信問。

  「十年了,早忘了!」老女工歎一口氣,「好像說過應該豁出命來保您這樣的領導幹部……」老女工站起身來,歉意地向朱春信點點頭,「打攪您休息了,我走了。」

  「就在這兒多住一個時候吧?」朱春信問。

  老女工搖搖頭:「不,明天我就回北寧了,這次來,總算跟我這個闖禍的兒子見了最後一面。已經請了五天假,生產挺忙的……」

  送走了老女工,朱春信又躺在床上,老女工的言語和神情,使他更加如臥針氈。「我的兒子本質上不是壞的……」「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應該豁出命來保您這樣的領導幹部……」老女工如泣如訴的話語,總在耳邊迴響。他索性爬起來,看了一下表,已到了上班時間,便乘車來到地委機關辦公室。

  一大堆待批示的文件、報告在等待他。他隨手揀起一份,看了一個開頭便放下了,他的心亂得厲害。同葉輝的第二次相遇,同葉輝媽媽的談話,把朱春信原來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的節奏全打亂了。他好像第一次感到他並不完全是「四人幫」的受害者:在他被推進陷坑裡的時候,他還把天真可愛的年輕人拖了進去。除了慚愧、內疚,他還產生了一種惱人的膽怯,就像一個做了壞事的人被遊街示眾,放回來之後那樣,他覺得那些彬彬有禮地跟他打招呼的機關工作人員,也像帶著譏諷的微笑;見到兩個機關幹部在議論什麼,他便覺得好像在議論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行為。他對自己的思維的反常感到惱火,想揮開這些念頭,可是這些念頭卻像討厭的蒼蠅,趕走一隻,又飛來一群!他氣憤地把文件推到了一邊去。

  黨委秘書走進來。秘書告訴他:下午兩點半,財賀戰線「雙學」先代會閉幕,要他參加,會後還有非正式宴會。下午四點,組織部要研究幾項幹部的任免,請他參加一下。還有一個外地的什麼先進經驗報告團,下午要回去了,需要他出面接見一下。還有一個是省的城市交通秩序檢查團已經來了,必須由他出面接見。還有……工作大概有十幾件。如果在以前,這些事他都可以轉動著魁梧的身軀,揚起他的方下頦,嚴肅、自信、精力充沛地做一個圓滿的處理。可是,今天他都推掉了。「左一個會議,右一個什麼團,把人拖得精疲力盡,大嗡大轟,排場客套,這種作風真要命!」他跟秘書發著牢騷。他突然產生了一個衝動——去跟葉輝談一下。

  當汽車在地區公安局的門前停下的時候,朱春信又猶豫了:「我來幹什麼呢?」朱春信問著自己,「是來向自己當年勇敢的衛士表示同情和憐憫?不是。是怕葉輝揭破自己不大光彩的事情而來做一些安撫工作嗎?也不是。是來向葉輝表示懺悔嗎?也不是。」他實在忘記了當時決定來時的充足理由。他這樣否定著自己的行動的目的性,但腳步卻邁進了大門。上述理由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也可能是它們的總和。

  他先到局黨委,說明他想找幾個已經基本定案的「打砸搶」犯罪分子談一下,瞭解瞭解情況。正好局裡在開一個什麼大會,沒有適當的人來陪同。朱春信感到由他來單獨談一下更方便些,只要有一兩個公安人員做一下押送工作就夠了。他叫人找了一間辦公室作為談話的地方。他先找了一個犯有打砸搶罪的犯人談了幾句,走個過場,然後才叫人去提葉輝。

  葉輝進來了,還是上午的裝束,還是上午的神情,沒有興奮,沒有吃驚,微笑著站在朱春信跟前。

  「坐吧,葉輝。」朱春信本來想欠一欠身子,可是他身不由主地站了起來,「談談好嗎?」

  「上午提審過了。」葉輝笑了一下。

  「不,我現在是以一個老同志、老相識的身份隨便扯一扯……隨便。」

  「不敢當,我們只相處了一個晚上。第二次相遇的時候……你瞧,在公安局!」葉輝笑起來,「這也不是老同志、老相識閒扯的地方。」

  「那次武鬥以後,我一直沒有見到你,不過你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我受傷後由於治療不及時,差一點死掉。養了幾個月的病,兩派聯合了,建立了革委會,我下鄉了。我確實沒想到我們能第二次相遇。」

  朱春信覺得沒有適當的話來回答青年人,便轉了話題:「文化大革命中,由於『四人幫』的干擾破壞,不少人,包括我都犯有這樣那樣的錯誤。我們都要吸取經驗教訓,提高思想覺悟。我們還是立足於教育……」

  「犯錯誤的形式不一樣,『教育』形式也不同。」葉輝笑著打斷朱春信的話,「您犯了錯誤,可以理直氣壯地控訴林彪、『四人幫』對您的迫害;我犯了錯誤,卻必須承認追隨林彪、『四人幫』破壞文化大革命。」

  朱春信無言地站起身來,在地上來回踱了幾步。受傷的部位越是怕碰,越是挨碰。他感到葉輝的每一句話都在觸動著他的疼處。

  「您的意思是不是認為對你的處理太不公道?」朱春信猛地轉過頭來說,「我願意……」

  「不……」

  「你聽我說完。」朱春信擺擺手說,「我願意站出來承擔一九六七年九月那場武鬥的全部責任,這樣也許對你有利一點。」

  「承擔不承擔隨您的便,反正我要承擔我的罪責。不管給我什麼樣的處罰,我都樂於接受,因為我確實犯了罪,我從來沒有試圖掩蓋過我的罪行。死者石志紅也是個勇敢的年青人,是我毀壞了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這種處罰是我長知識的代價——儘管它顯得昂貴一些。」

  「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怨恨的。」

  「不。」葉輝健壯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看得出他很激動,「我只恨林彪、『四人幫』,因為您也是受害者。對您,我有批評,但也有喜歡:您能夠承認自己並非一貫正確,您是誠實的,有良心的。有的幹部在文化大革命中既幹了一些不光彩的事,後來也遭受林彪、『四人幫』的殘酷迫害,可是他們在平反昭雪,官復原職後,對自己的錯誤缺點隻字不提,只談受迫害的光榮……」

  朱春信感到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記得十年前你叫『葉衛革』?」

  「不錯。」葉輝說。

  「上午你為什麼不承認叫過別的名字?」

  「那個名字跟我罪行的性質,或者說,跟這個案子,並沒有什麼關係。」葉輝的臉忽然變得陰鬱和痛楚了,「但『葉衛革』這個名字,是我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後自願改的,這是一個幼稚和恥辱的標記,我想永遠拋棄它……」

  「談得怎麼樣?」公安局的兩位領導和李科長走進來,跟朱春信打著招呼。

  「還可以。」朱春信淡淡地說了一句。他本來想再跟葉輝談幾句他對葉輝家庭生活的關切,看來不便談了。他看了葉輝一眼,用沉吟的語氣說:「我們的談話,就到這裡為止吧。」

  「請朱書記到會客室休息一下。」李科長用恭敬的語氣說完,又嚴厲地看了葉輝一眼,向門外叫道:「把罪犯帶下去!」

  朱春信猛地哆嗦了一下,臉色煞白,他的心底不斷地重複著兩個字:罪----犯?

              (原載《上海文學》197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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