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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尾聲

五十八


  過去人們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得改改了。

  時間僅僅過去了十年。

  如果一個人在這十年當中沒到過麻尼大莊的話,那他一定會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

  由於麻尼村水泥廠那高高的立窯和隆隆做響的球磨機日夜不停的吞噬,麻尼大莊的標誌景觀麻尼台的一半兒已經不見了,上面的麻尼堆倒更加醒目,經幡依然在風中獵獵飄揚。採石工正向地下進軍。

  麻尼村裡那些自稱為「黑頭凡人」的莊稼漢們真的富起來了,因為國家投資大環境的刺激,水泥價格日趨上升,他們的手裡終於有了大把大把的錢。他們推倒了住了幾輩子的泥屋土房,蓋起了二層或三層的小磚樓。電視天線如伸向世界外面的觸角,林立在各家的樓頂上。

  今日的麻尼大莊已不是十年前的麻尼大莊了。

  在許許多多的變化中,變化最大的還是人。

  才讓拉毛老爹是去拉薩朝拜的路上過唐古拉時,因重感冒引起肺氣腫而去了極樂世界的。當地牧民說,這樣升天的老人是最幸福的,他們為他舉行了天葬。而他的兒子趙元凱的一篇《關於格薩爾王遺址傳說的研究》在瑞士舉行的國際格薩爾研究年會上獲一等獎。

  自從麻尼大莊的水泥廠辦起來後,格薩爾研究專家趙元凱再也沒來過他的家鄉。這些年裡,來中國西部訪問的外國格薩爾研究專家們要向趙元凱提出想去他的家鄉看看麻尼台——那顆曾是格薩爾王的王妃森姜珠牡王冠上的「寶珠」,他總是臉一紅,找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婉言謝絕。他不想看見他們發現「寶珠」變成了水泥時表示出的遺憾和不解的表情。

  在他看來,為了擺脫貧困而毀掉負載著一方民俗文化的地域景觀,是對後代極大的不負責任。

  成娃為廠裡跑推銷不但發了財,而且長了見識,那原有的流氓習氣也不見了,倒成了廠子裡離不開的骨幹。

  神娘娘老得沒法兒跳神了,但她因兒子掙大錢而依然吃好的穿好的。雖然如此,她還是免不了要用因缺齒而聽不清的口音對人說:麻尼台是神山,動麻尼台是要遭報應的。氣得成娃罵:你就是報上說的那種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人!有本事你去把神請來,我們看看到底我們厲害還是神厲害!

  後窯洞裡的紀國柱要去勞改農場看他的兒子狗得娃,可手裡沒錢,只好向維黨借。維黨給了這位一輩子沒享過福的老人二百元錢後說,去了給狗得娃說,讓他好好改造,爭取立功減刑,等他一出來就到水泥廠裡上班。幾句話說得老人熱淚漣漣,把一句話反來復去地說:都是一樣的娃娃,你咋就這麼有出息,狗得娃就沒出息呢?

  狗得娃不願在水泥廠受苦,老在外面東拿西偷的混日子,拘留所幾乎成了他的家,三天兩頭的被請進去。年前裡他連續將本村十戶人家的大豬偷出去賣掉後又被公安局偵破,以盜竊罪判了八年的有期徒刑投進了監獄。審判時法官問他做案的方法,他有點得意地說:那還不容易?天黑後將一個裹了一大把花椒的饃饃撂進豬圈裡,只要豬一吃,不管你背走扛走拉走,再厲害的豬也只會哼哼不會叫。

  當年的馬副縣長如今已是省鄉鎮企業局的領導了,他的爺爺山海阿爺因他拍板在麻尼大莊建起水泥廠開挖麻尼台而一病不起,發下誓言,生前決不再看一眼這位因當了縣長而給他們的家族和他帶來榮耀的孫兒,臨終前還留下遺言,說他死後不准他的這個「賊雜果」孫子給他戴孝。

  縣鄉鎮企業局的老局長退休以後張軍成了一把手,他也不再自己開那輛破北京吉普了,不知用啥辦法搞了一輛奧迪,來麻尼村水泥廠檢查工作時讓一個司機開著,他自己坐在後面閉目養神。

  維黨終於找到了他自己的位置。

  和過去相比,他成熟多了。省報經濟版的一位記者去採訪維黨,問這十年中你認為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時,他的回答不是他如何經過千辛萬苦辦起了水泥廠,而是說:最重要的,是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由於原麻尼村黨支書孫秉發沒有進取精神,加上村黨支部實際上處於半癱瘓狀態,麻尼村黨支部經過改選,推選紀維黨任了該村黨支書。除了這一職務外,他還兼著村水泥廠廠長。

  任職後的幾年裡,他年年被縣直黨評為優秀共產黨員,麻尼村黨支部連續被評為優秀黨支部。此外,麻尼村成了省裡的奔小康示範村,村辦水泥廠成了縣上的利稅大戶,他還被縣鄉兩級政府評為優秀企業家、模範廠長,成了縣人大代表。

  火神廟裡的那尊剛塑起來不久的塗金抹彩的火神泥塑,被維黨帶了一幫年輕人推倒了,火神廟變成了村活動室。有時間的時候,他們就在那裡下象棋打撲克看電視。開始時,老人們是不去那個地方的,時間長了,他們也終於禁不住從村活動室裡傳出來的熱鬧氣兒的誘惑,遲遲疑疑地走進去,加人到年輕人中間了。

  學校放學的時間到了,一群孩子打打鬧鬧地從新修的學校裡跑了出來,經過水泥廠的大門時,其中一個紮著朝天辮的女孩子朝水泥廠大門裡的人喊:「阿大!」

  那人放下手中的活轉過身來,原來他就是紀維黨。

  紀維黨朝孩子笑笑:「紀桂兒,阿大今兒忙,回不了家,你還去你的尕奶奶家吃晌午,好不好。」

  紀桂兒嘴一撇:「你老說你忙呀忙的,老讓我到尕奶奶家吃,尕奶奶說……」

  「紀桂兒,我說啥啦?啊?」菊花提著兩個鋁飯盒過來問。

  紀桂兒說:「你不是說我阿大不像個當阿大的人嗎?」

  菊花看了維黨一眼,笑著對紀桂兒說:「你問問你阿大,讓他自己說說他像不像個當阿大的人。」

  「像,本來就像。」紀桂兒抱住他阿大說。

  「這個死丫頭,比那精靈鬼還鬼,當我的面兒老說阿大不管他,一見阿大,話就變了。」

  菊花說著,拿出一個飯盒來塞到維黨手中。

  「我說過,我就不要你管了,隨便吃一點不就對付過去了。」

  菊花白了維黨一眼:「哼!不讓我操心,你把能操心你的人找來呀,」她拉起紀桂兒的手:「走,我們給你尕阿爺把飯一送就回家。」

  維黨說:「來福尕爸今兒在立窯上看成球盤。」

  看著連蹦帶跳地跑進水泥廠的紀桂兒,維黨不免又想起了桂桂。

  十年前,桂桂在生紀桂兒時困難產死了,當時的維黨在跑籌建水泥廠的事,並不知道桂桂的遭遇。

  後來,花花嫂抱著孩子找來了,流著淚說是桂桂在臨死前留下話,一定要把孩子送到維黨手中。

  「娃娃是橫位,養了一天一夜養不下來,血又淌得多,趕把醫生從鄉衛生所叫來,桂桂就丟下了一口氣。可她只要有力氣,就喊你,她說她看見你來了,來抱你的娃娃了……」花花嫂說這些時,哭得淚人兒一般,「你們這些男人們就知道造孽,造了孽就一走不管了……桂桂多好的個人兒,就這麼去了……」

  維黨如接受法官審判的犯人,立在地上,他怎麼也接受不了桂桂死了,而且因他而死了這麼一個冷酷的事實,淚順著他的腮幫子流下來,濕了衣領。

  桂桂就這樣去了,她跟著她的那個酒鬼男人走了。這些年裡,每當夜深之時,維黨總要想起她,想起那個善良的女人,想起她那憂傷的雙眼,想起他們在一起時說過的每一句話,直想得淚濕枕頭,雞叫天明。

  他給女兒起名紀桂兒,意思就是他忘不了桂桂。從紀桂兒被花花嫂抱到維黨家的那天起,菊花就成了她實際上的媽媽。

  紀桂兒在她尕奶奶的懷裡長大了,長大了的紀桂兒越來越像她媽媽了。只要紀桂兒叫聲阿大,維黨的心就不免要酸上好一陣子。他下定了決心,這一輩子裡,哪怕他受多少的苦難,也決不再讓紀桂兒受一點兒委屈了。然而,他更清楚,面對著嗷嗷待哺的孩子,要不是菊花時時刻刻的照顧,哪裡有他父女兩個的今天呢?

  這些年裡,菊花不止一次給他介紹媳婦,可他一個也看不上,他不是怕女人對他不好,而是怕結了婚再有個一男半女的,紀桂兒要受罪。

  好在水泥廠的工作要說有多忙就有多忙,常常的,他往水泥廠裡一進就是十幾天不出門,或者為了聯繫客戶,一出門就是一個月,哪裡還顧得上家呢?

  好就好在紀桂兒還有菊花這個尕奶奶,這是孩子的福份,也是他的福份。


五十九


  公元一九九六年的春節來到了湟水谷地,麻尼大莊又熱鬧起來了,像往常一樣,三天大年一過,麻尼大莊的老人們照例開始張羅社火。由於手裡有了錢,麻尼大莊人玩社火的熱情空前高漲,他們所遺憾的只是因為山海阿爺的去世而使麻尼大莊少了一個能說會道的燈官大老爺。

  而這個正月十五也成了麻尼大莊歷史上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經麻尼村新的黨支部和村委會研究決定,今年的社火一定要打破過去不能出村莊半步的舊規到縣城去演,一是給縣委縣政府拜年,二是參加和別的社火隊的比賽。

  對這個決定,老人們雖然有意見,但他們也只是私下裡嘀咕,沒敢拿到台面子上說。年輕人們則歡欣鼓舞,他們天天每日在活動室裡練呀唱呀跳的,使麻尼大莊的夜晚變成了不眠之夜。

  他們唱:

   麻尼大莊四四方,

   當中裡修給的水泥廠,

   機器一響著財寶來呀,

   撂掉個貧困了奔小康!

  正月十五那一天,村活動室的門前鑼鼓喧天,鞭炮震耳的響,待社火隊伍裝扮整齊,紀維黨一聲令下,便帶著他們的社火隊伍和相跟在後面的村民浩浩蕩蕩地進了縣城。

  聽說從不出村子半步的麻尼大莊社火隊破例來了縣城,轟動了整個縣城,街道兩旁裡三層外三層的擠滿了圍觀群眾。

  這一天,出盡了風頭的麻尼大莊社火隊在和其他村的社火演出比賽中獲第一名,而他們的龍舞獲得了特等獎!舞龍頭者不是別人,就是紀維黨。

  社火鬧過了,麻尼村水泥廠的生產又走上了正軌,就在紀維黨準備將今年的水泥產量提高到一個新台階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誰也意想不到的事件:一紙公文下來,麻尼村水泥廠突然被上級環境監測執法部門勒令停產關門了。

  依照有關法規,因該廠的生產設備陳舊,沒有任何防污措施,廠區周邊粉塵污染嚴重,必須立即停止生產。在限期內,該廠要更換生產設備,加強防塵措施,否則,不准生產。氣得維黨在廠子裡像一頭被打蒙了的騾子一樣轉圈兒,抖動的嘴唇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更讓維黨氣不過的是,來貼這個封條的,竟是他的弟弟紀維民。

  維民從衛生學校工業衛生班畢業後,被分配到環境衛生執法部門工作。據監測部門的監測報告顯示,因為麻尼村水泥廠無視環境保護,其周圍的土地被粉塵污染,耕地土壤嚴重鈣化,影響了農作物的生長,而在廠內工作的工人患矽肺病的人數在逐年上升。

  前來執法的人員向水泥廠的法人代表紀維黨宣佈了執行書後走了,維民請假留了下來,他想和哥哥好好談談。

  村活動室外,村裡人正在圍著維黨說什麼,維黨一口接一口地吸煙。抬頭時,他看見維民朝他走過來,他撥開人群迎了上去。

  「哥哥。」維民笑著叫了一聲。但他決沒想到,就在他走到自己的哥哥前時,「砰!」一聲,他的哥哥突然當胸給了他一拳!

  這一拳有多重啊,維民被打得接連朝後倒退了三步,而後仰面朝天倒在了一條污泥溝裡。

  維黨撲上去從泥溝裡揪起維民還要打時,被菊花攔腰抱住了。

  「先人哪!你瘋了嗎?」菊花變了嗓子喊。

  「放開!你給我放開!我今天不打死這個吃人飯不干人事的畜生我就不是人!」

  此時的維黨像一頭斗紅了眼的公牛,菊花哪裡抱得住,他只一甩,就將菊花甩到了一邊,然後又順手抄起一把活動扳手,朝維民撲去。

  菊花一把抱住維黨的腿,大聲地罵站在一邊的人們:「你們過來勸勸呀!你們都是死人哪!」

  實際上,這時的村民們心裡的一口氣也沒地方出,他們也正想讓維黨好好教訓教訓他的這個「吃了宮飯不管民」的弟弟,所以開始時沒人出面相勸,但看著維黨確實氣瘋了,怕出人命,這才拉的拉,擋的擋,菊花也乘機奪下了他手中的扳手。

  維黨不能動了,可他還在用手指著維民的鼻子罵:「紀維民!你把你哥哥的心傷透了呀你!為了供你上學,當哥哥的我費了多大的力?如今你有了工作,你不要說回來給你哥哥爭個臉,反而領了一幫人來封我們的廠子,你給站在你眼前的父老鄉親們說說,是不是我們重新去過那水摻面還吃不飽肚子的日子你的那個瞎心裡就高興?!」

  「維民,你不能幹陽山裡吃草,陰山裡屙屎的事情。」

  「維民,你從這個莊子裡走出去才幾天?咋就干開翻臉不認人的事情了?」

  「維民,你哥哥領著我們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你可不能吃誰家的飯砸誰家的鍋呀!」

  「紀維民,就你今兒個領了人來干的這缺德事兒,遇到過去,全莊子的人打死你你也沒地兒說理去!」

  村民們搗指頭挖眼睛地罵。

  維民滿面的淚,他知道全莊子的人不會理解他所做的這一切,他的哥哥也不可能一下子轉得過彎兒來。

  「鄉親們,我知道由於有了水泥廠,我們村子裡大傢伙的日子好過了,可是由於我們水泥廠的設備大陳舊,對環境的污染太厲害了!」

  「啥叫污染?不就是冒了些灰出來嗎?人老幾輩子,莊稼人不就是吃土過日子的嗎?如今我們的水泥廠為我們大把大把地賺錢,冒點灰怕什麼?」

  「就是,什麼屁污染!有人是見我們有錢眼紅了!」

  「就是污染了,污染的也是我們自己的莊子,與你們城裡人屁相干!撕掉封條,我們還幹我們的!」

  「對!紀廠長,你把封條撕了,有事我們大傢伙兒擔著!」

  「好!成娃,聽我的命令,撕開封條,打開廠門!」

  「哥哥!你不能這樣幹!」維民喊。

  「你是哪裡的鬼就到哪裡害人去,這裡的事我說了算!」維黨扭頭不看維民。

  「哥哥,就算我對不起鄉親們,其他的話我現在說了也沒用,可你得聽我一句勸,那封條不是隨便可以撕的,它代表的是法律!你如今是麻尼村的黨支部書記,如果你真是為麻尼大莊的老少爺們著想,你就得想想撕了這封條的後果!」

  維黨愣了一下,他回頭再審視維民時,發現維民正用毫無膽怯的目光看著他。他的頭又轉了過去。

  大傢伙看著維黨沒戲唱了,沒一個不急的,他們有的喊:紀支書!你可得為我們做主啊!有的喊:紀廠長,我們不能就這樣認輸呀!

  維黨一咬牙:「成娃,你再叫上幾個人去開幾輛拖拉機來!」

  成娃問:「幹啥?」

  維黨不耐煩地說:「你先去開來再說!」

  成娃這就喊了幾個家裡有拖拉機的小伙子跑了。

  維黨的這一舉動把包括維民在內的人都搞糊塗了,他們猜不透這位年輕的黨支書要幹什麼。

  沒過幾分鐘,四輛拖拉機就開到了維黨眼前。

  維黨縱身跳到第一輛拖拉機上喊:「想繼續過好日子的上拖拉機,我們到縣裡去討個說法,縣裡討不到上省城!」

  人們這才明白了維黨的用意,他們喊著:走!呼地一下所有在場的人都上了拖拉機,一時間,四輛拖拉機上站滿了人。

  拖拉機下面,只剩下了維民和菊花兩個人。

  維民情急萬分,他跑過去一把抓住菊花:「尕嬸兒,你勸勸哥哥,他這樣干是要闖大禍的呀!」

  菊花跑到維黨前:「維黨,你聽維民一句勸,咱們不能這樣干呀!」

  維黨不看菊花,只喊一句:「走!」

  成娃要放開拖拉機的離合器,維民撲過去扭住不讓放,維黨罵一聲:「滾!」一拳砸在維民的鼻子上,鼻血就從維民的鼻子裡流了出來。

  維民也不擦鼻血,繼續扭住離合器不放。

  維黨喊:「你們下去幾個人,給我把這個喪門神拉開!」

  幾個小伙子立刻跳下來拉維民,可維民的手死死拉住離合器,怎麼拉也拉不開。菊花在一旁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她在後面又搡又拽地幫維民。

  就在這時候,紀桂兒跑來了,菊花一見紀桂兒,跑過去一把將她抱起又跑到拖拉機前撲通一下跪了下去:「紀桂兒,你阿大要領著人們到城裡闖禍,你也跪下來,求你阿大不要去。」

  紀桂兒一聽阿大要去闖禍,嚇壞了,撲通一下也跪在菊花旁邊哭喊起來:「阿大,你不要去闖禍呀,要是公安局把你抓走了,我就沒阿大了呀!」

  菊花流著淚說:「維黨,你就聽孩子一句話吧,啊?我們不這樣鬧了成不成?過去的日子裡,我們鬧騰得還嫌少嗎?這樣鬧,那樣鬧,到頭來鬧出了個啥名堂?維民不是吃裡爬外的人,他們這樣做對不對的,你們兩兄弟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說?把話說清了有多好?」

  看著跪在拖拉機前的菊花和紀桂兒,人們都愣住了,他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付這場面。

  看見女兒跪在拖拉機前,維黨的心像被人狠踩了一腳,他從拖拉機上跳下來,一把抱起紀桂兒,把臉貼在紀桂兒的臉上,「紀桂兒,我的好女兒,你別哭,阿大不去了,啊?」

  他的淚湧了出來,他啥也不說,只顧抱著自己的女兒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家裡走去。

  見狀,上了拖拉機的人們也下來,一言不發地散開了。

  菊花撕下苫在頭上的棉線頭巾,過去堵住維民流血的鼻子說:「走,回家吧。」

  一肚子委屈沒地方洩的維民這才當著菊花的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六十


  菊花把維民拉到維黨家裡時,看見維黨正坐在沙發上,懂事的紀桂兒在用毛巾給她的阿大擦臉。

  見維民進來,維黨呼地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他大步地走進自己的臥室,「砰」一下摔上了門。

  菊花一面舀來水讓維民洗,一面生氣地說:「都到了家裡了,你還在給誰耍脾氣?你出來看你把維民打成啥了?一娘養的親兄弟,你也下得了這個手!」

  這時的維民已不生哥哥的氣了。他把毛巾從菊花手中要過來說:「尕嬸兒,這也不怪我哥哥,人家沒想通嘛,好端端的一個廠子,說停就讓停了,放到誰頭上誰也受不了。」

  「哼,都成這樣了,還替你哥哥說話。」

  維民比誰都明白哥哥為了辦這個水泥廠花了多少心血,為了這個水泥廠,當年的他也曾跟著哥哥和老人們據理相爭,還提著菜刀出來差點闖了大禍。是哥哥把全村人帶出了貧困,在村裡人的眼裡,他的哥哥就是英雄!這給他們那為了讓全村人過上好日子而探索了一輩子的父母的臉上增了多大的光啊!

  可惜的是,當年的維民還不知道環境污染將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危害,如果知道了,他決不會讓哥哥為了減少投資而使用內地廠家淘汰下來的舊設備並忽視防塵設備的安裝使用。從學校畢業後,他不止一次地向哥哥建議更換生產設備,然而哥哥卻總是一笑了之,或說一句沒有那個閒錢。他將「閒錢」都用到增加職工工資和獎金上去了。

  如今,麻尼大莊的「黑頭凡人」們終於因有了錢而改變了自己過去的那種尷尬的生存狀態,可他們為此卻付出了污染自己生存環境的代價。更讓人可怕的是他們並不知道「污染」這兩個字有多大的重量。眼看著鬆軟的土壤變成了黑色的硬塊,眼看著麥子尚未成熟而變黃枯死,可他們並不害怕,他們說我們手裡有錢,而有了錢,少收點糧食怕什麼,不會去買嗎?

  想到這些,維民歎了一口氣,他脫下被泥水弄髒了的衣服,換上了菊花給他找出來的他哥哥的衣服,推開門走進他哥哥的臥室,走到一直沉默不語的維黨前,輕輕地叫了一聲:「哥哥。」

  維黨的心裡騰地熱了一下,這一聲哥哥叫得多親切呀,看見鼻子裡塞了棉花的弟弟,他再也無法冷漠了,撇撇嘴說:「坐下吧。」

  「噯。」維民答應著,緊挨著維黨坐了下來。

  「叔叔!」紀桂兒也跑進來,撲進了維民的懷裡。

  菊花站在臥室門口說:「你們這一對兒冤家呀!啥時候才能叫人放心呢?」

  那天晚上,看著維黨的氣出得差不多了,維民就心平氣和地給哥哥講道理。

  開始時,維黨還在不斷地反駁弟弟的理論,可慢慢地,他不言語了。特別是弟弟說到再過幾十年後,我們都老了,軍軍和紀桂兒他們成了麻尼大莊的主人,如果那時候他們問我們,為什麼這片土地上不長莊稼不長草,沒了樹木,我們將如何回答他們時,維黨的心裡咯登一下,這才意識到弟弟所說的一切是多麼的嚴峻。

  那天晚上因水泥廠的機器停轉而突然變得清靜的夜讓維黨徹底失眠了。

  一束月光從樓上明亮的窗戶裡照進來,照在了紀桂兒憨睡的臉上,看著孩子在夢中甜甜的微笑,他想起了麻尼台,想起了那些在不該枯黃的日子裡枯黃了的莊稼和樹葉,想起了那些僵化了的土地,他突然感到後怕起來,他似乎看見,從他們廠那高高的煙囪裡冒出的滾滾濃煙變成了張著大嘴的黑色的魔鬼,在吞噬著麻尼大莊的一切,他甚至看見了維民所說的未來……

  他痛苦地搖著頭想將這一切趕到腦後,可他無論怎樣努力,那一切牢牢地佔據在他腦海的深處,再也無法剔除了。

  他懷念起過去那個寧靜而祥和的麻尼大莊來……


六十一


  天亮了。

  又一個早晨悄悄地來到了麻尼大莊。

  起床後洗臉的時候,維黨突然問維民:「你不會怨你哥哥吧?」

  維民愣了一下:「為啥?」

  維黨說:「我不是打了你嘛!」

  維民一笑:「這有啥,你是我的哥哥,你打我,我情願挨。」

  維黨拍了一下維民,「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紀桂兒一醒來就嚷著朝維黨要彩筆,說是今天老師要教他們畫圖畫。

  維黨找出彩筆放到紀桂兒手中問:「你想畫啥?」

  紀桂兒說:「畫蘋果樹,樹上有好多好多蘋果,還畫小鳥,好多好多小鳥。」

  維黨問:「咋不畫我們的水泥廠?」

  紀桂兒說:「才不畫你們的破水泥廠,老師說了,你們的水泥廠一冒煙,就不長蘋果樹不結大蘋果,小鳥也要飛得遠遠的,再不回來。」

  聽見紀桂兒的話,維民歎口氣說:「唉,啥時候我們才能不再為眼前的利益而毀掉未來呢?」

  紀桂兒跑到維民的懷中問:「叔叔叔叔,啥叫『未來』?」

  維民說:「未來就是你們長大的時候。」

  紀桂兒又問:「我們長大的時候是咋樣的?」

  維民說:「這得問你阿大。」

  紀桂兒又喊:「阿大阿大,我們長大的『未來』是咋樣的?」

  維黨看看窗外那高高的煙囪,回過頭說:「到了那時候,我們麻尼大莊的四周到處是蘋果樹,樹上結著好多好多又大又紅的蘋果,還有許多好看的小鳥兒唱呀飛呀……」

  「那些鳥兒不怕那個高煙囪裡的黑煙嗎?」紀桂兒從窗戶裡指著水泥廠的煙囪問。

  「你看,那個煙囪裡不是再不冒黑煙了嗎。」

  「永遠永遠不冒了?」

  「不冒了。」

  「你騙人!」

  「阿大不騙人,不信你問你叔叔。」

  「叔叔,真的麼?」

  「真的,從此後,你阿大不但不讓那個煙囪冒黑煙,連廠子裡的灰塵也不讓飄了,到那時候,我們的水泥廠乾乾淨淨的,就像花園。」

  「那就好了,阿大,到那時候我就畫你們的水泥廠。」

  聽到女兒的話,維黨笑了,維民也笑了。

  這時候,菊花推門進來,她問:「你們在笑啥哪?」

  紀桂兒說:「尕奶奶,我們在笑『未來』。」

  菊花拉過紀桂兒說:「莫名其妙的啥未來不未來,叫上你阿大和叔叔去我們家,尕奶奶給你們烙了油餅兒!」

  「噢,吃油餅餅了,吃油餅餅了!」

  紀桂兒一邊喊,一邊背起書包先跑了,維民跟在後面「慢點,慢點」地喊著,追了出去。

  菊花看看維黨,替他把衣服領子整了整,「昨晚夕你又一夜沒睡?」

  維黨問:「你咋知道的?」

  菊花說:「你這窗戶上的燈亮了一夜。」

  維黨問:「那你也一夜沒睡?」

  菊花歎了口氣:「我怕你想不通。哦,你聽老人們說了嗎?」

  「說啥?」

  「他們說,封掉水泥廠是因為你把社火拉到街上去演,老天爺給的懲罰。」

  「你信嗎?」

  「我當然不信。」

  「可我信。」

  菊花愣了:「你信老天的懲罰?!」

  維黨點點頭:「當然這和社火出莊子沒關係,我說的是我們的水泥廠,維民算是把我給點醒了,要是我們再這樣幹下去,老天肯定要懲罰我們,真到了那時候,我們求老天,老天也不會為我們發慈悲。」

  「你說的是這個。」

  維黨點點頭:「我們的設備不換是不成了。」

  菊花說:「我就怕你這個強牛想不通再出個啥事兒,想通了就好,只要你想通了,就有辦法。」

  維黨很有信心地點點頭。

  菊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哦,對了,千戶營的又帶來話,說他們那裡有個姑娘,為人善良,才結婚一年就離了,說是受不了男人要賭博。」

  她邊說邊觀察維黨的反應:「有時間我們去看看?紀桂兒沒媽不成,你也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兒。」

  維黨頭一歪:「我有媳婦呀。」

  菊花在維黨的胳膊上擰一把:「我是紀桂兒的尕奶奶,你再說渾話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維黨不笑了:「就這樣過吧,我習慣了。」

  菊花無可奈何地說:「不知道前輩子我遭了啥孽,這輩子讓我遇上了你這個冤家!」

  維黨說:「維民答應幫我們找設計院搞一個設備改造濕法生產水泥的最佳方案,我想今天我就跟他去省城。」

  菊花說:「你去唄。」

  維黨說:「紀桂兒還得放你家裡。」

  菊花瞪維黨一眼:「我不管,你背了去!」

  維黨擁住菊花:「我的好尕嬸兒,求求你啦!」

  菊花一推維黨:「你呀,你這個要命的閻王!」

  太陽三竿子高的時候,維黨和維民告別了麻尼大莊,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上路前,菊花給維黨準備了一些撒子油餅兒之類的年食兒,「到了省城,去省鄉鎮企業局看看馬局長吧,為我們的事,人家也操了不少心,這一次還是少不了要麻煩人家。」

  維黨接過東西說:「你想得總比我多。」

  菊花說:「誰讓我是個女人呢?」

  冬日的太陽光照著菊花的臉,維黨覺得菊花比過去更耐看了。

  「趕緊走吧,到縣城還得搭車,見了人家領導們,多說些好話。」菊花叮囑。

  維黨點點頭,轉身朝村外走去。

  他想這次去省城,一定會有個好的結果,而這個好結果,就是麻尼大莊的未來。

              1994年11月初稿

             1996年8月改於雞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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