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菊花招了陳來福人門後,維黨雖然痛苦無比,靜下心來,想到菊花的處境,想到莊子裡的人們朝他們死死盯著的眼光,無奈中還是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開始一門心思地跑起開發麻尼台的事來了。
然而,他沒想到,在這個問題上,他遇到的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門坎。
他去了鄉政府,鄉長說這事兒本來是個造福桑梓的大好事,又不要鄉財政支持,鄉里沒理由不支持。可前幾天你們莊子裡的老人們告狀來了,說麻尼台是神住的地方,上面有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放上去的麻尼石,千百年香火不斷。這個事情不大好辦,萬一牽扯到文物保護問題什麼的怕要出亂子,這樣,你先到文化局去談談這個情況,看他們有啥意見。
他又到了縣文化局。文化局裡,一個老者一聽他的話,就問:「你是不是那個非法倒賣陶罐的人?」
他不好意思地說:「是。」
老者很不理解地問:「你咋對挖老祖宗的頭蓋骨這類事這麼感興趣?難道你不幹這些事就想不出其它的賺錢辦法來?」
維黨急了:「陶罐和麻尼台是兩碼事。我想知道我們莊子的麻尼台是不是你們保護的文物。」
老者說:「文物倒談不上,也沒人提出要保護的意見。」
維黨高興了:「這麼說,是可以開發了?」
老者很不耐煩地說:「這話我們可不能給你說,因為這牽扯到宗教信仰問題,你還是到宗教局去問問吧。」
維黨又去了宗教局。他進去時,局長正在下棋,說有啥事等等再說。他就等,等到局長把棋下完了,他趕緊把想開發麻尼台的事給局長談了。
局長聽完就說:「這個問題我已經知道了,你們莊子裡的老人們早來告過你的狀了。」
維黨吃了一驚,他們還比我跑得快,便問:「不知道局長是咋回答他們的。」
局長說:「我的回答很簡單,我叫他們放心,宗教信仰有黨的政策保護。」
維黨問:「你是說,這麻尼台不能開發?」
局長說:「小老弟,我可沒說這個話。」
維黨問:「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開發麻尼台了?」
局長說:「小老弟,可不可以開發你們的麻尼台,這不是我們宗教局管的事。」
維黨問:「那我該找誰呀?」
局長說:「你不是想辦鄉鎮企業嗎?你該去找鄉鎮企業局呀。」
維黨從宗教局出來時,連路也走不動了。
他到張軍那裡,把這些情況說完,張軍也傻眼了。
「難道這事就這麼算了?」維黨有氣無力地問。
「當然不能算。」
維黨突然問:「馬縣長在不在?」
張軍搖搖頭:「去省黨校處級幹部理論學習班學習去了。」
「那咋辦?」
「我帶你去找主管鄉鎮企業的縣長。」
他們又去了縣政府。主管縣長倒很熱情,他詳細詢問了有關麻尼台的情況及文化部門和宗教局的意見,說:「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你們先回去,由你們村裡給鄉里打個報告,再由鄉里附上意見後把報告轉到縣鄉鎮企業局,讓局長簽上意見再轉上來,我抽時間召集有關方面開會研究一下,這些問題往往不像你們所想像的那樣簡單,弄不好要惹出大亂子。安定團結是當前壓倒一切的大事,我們縣是個多民族的縣,搞好民族團結有時候要比搞好經濟還要重要……」
「扯淡!」從縣政府出來,張軍罵了一句。
「看樣子,這事兒真弄不成了。」維黨失望地說。
「寫信吧。」張軍說。
「給誰寫?」
「給報刊,給上級有關部門,求得社會輿論的支持。」
「這辦法能行嗎?」
「試試呀。」
那天晚上,他和張軍便擬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說他的家鄉如何貧困,尋找致富的門路如何的難,然後寫如何想開發麻尼台,老人們因宗教信仰如何不讓動麻尼台,以及山村青年對理想的追求,傳統觀念及封建迷信如何地如毒蛇,要將理想化為泡影,希望有關方面能過問此事,似求支持……他將自己的處境、無奈、痛苦與不解全寫了進去。
然後,他把寫好的信放在中間,和張軍兩個人分頭抄,抄了十幾份,裝進十幾個信封裡,寫上了不同的地址,第二天拿到郵局寄了出去。
回家的路是那樣難,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莊子裡時,太陽偏西了。
走到麻尼台前時,他看見老木匠張爭虎手裡提著丈尺在火神廟的廟台上比比劃劃,他的周圍困了十幾個老人,其中有山海阿爺,才讓拉毛老爹。
從他們家拆出來的房本高高地摞在廟台旁。
他心裡一顫:他們要馬上修廟了!
五十六
一個月過去了。
維黨為開發麻尼台的事情快把腿跑斷了,沒跑出任何名堂。
那位副縣長要維黨辦的手續他經過反覆努力全辦全了,鄉鎮企業局局長也在張軍的活動下在那份報告上簽了字並由張軍親自把報告送到主管副縣長的辦公室裡了。可縣長今天去開會,明天去下鄉,總是沒把那個會開得起來。但是,這位副縣長還是個很負責任的領導,會雖然沒開,但他通過電話向各部門徵求了意見,然後在那個報告上批示:麻尼台的開發牽扯到的問題較多,此事需慎重。
張軍把那份有副縣長批示的報告給維黨看後,維黨只是瞪大了眼睛看張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而麻尼大莊的老人們卻在抓緊時機修建火神廟,火神廟在它的原址上迅速地立起來了。這期間,神娘娘又被神附了一次身,火神爺通過他的代言人(相當於如今的女秘書?)向為他文廟的「黑頭凡人」們表示了感謝,並對紀國保二十多年前的拆廟行為表示了諒解,對他今天捐出大北房的義舉提出了表揚。
火神廟最後的掃尾工程就剩下了塗金抹彩,再有幾天的時間就能全部結束。為此,火神會還派專人到幾十里外的哈拉直溝,請那個莊子裡的戲班子來唱酬神戲。
有一天,鄉郵員給維黨送來了兩封信,維黨一看,一封是一家青年雜誌社的,一份是一家大報的。
維黨的心跳如免,他趕緊拆開了信。結果,兩封信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先說他是個有理想有抱負敢做敢為的青年,值得學習,爾後就談民族問題,宗教信仰問題,傳統文化遺產的保護問題,安定團結問題。歸結到一點,還是要尊重民族習慣和宗教信仰,不要貿然地去開發麻尼台。但做為年輕人,應該責無旁貸地向人們宣傳無神論觀點,向農民傳播科學思想,搞好精神文明建設。最後,這家報紙和那家雜誌的編輯都相信,紀維黨一定不會在困難和挫折面前低頭,一定能為全村人開拓出新的致富領域來……
秋日的風吹來,黃葉如蝶,在風中翩翩起舞。湟水唱著舊日的歌,一路東去。維黨站在湟水岸邊,將那封信撕開來,撂一綹兒進去,看涅水把它吞沒了,就再撂一綹兒進去……
紀國保一瘸一拐,從火神廟的工地旁經過,人們見了他就親切地打招呼,可他的反應很冷淡。山海阿爺抓住紀國保,要他一定看看新的火神廟像不像原來的,他也懶得停一下,只是說,你們老人們看吧,該咋修就咋修。說完也不停下腳步,繼續走他的路。
面對著如此的形勢,莊子裡本來支持維黨的年輕人們也不吭聲了,更有些人反過來又加人到了修廟的行列。
老人們在保衛麻尼台的鬥爭中取得了徹底的勝利。
直到這時候,維黨才清楚地感到,一個人的力量是多麼的有限。
戲班子已請來了。大清早的時候,演員們站在湟水岸邊練嗓子。
明天是唱酬神戲的日子。
山海阿爺召集火神會的「理事」們開了一個會,在這個會上他提出不再擔任火神會的會頭了,他推薦的接班人是紀國保。
「打從南京珠子巷時,火神會的會頭就是紀家人,這條線續上了才對。」他極誠懇地說。
「理事」們當然同意了。
他們決定在明天開戲前一定要先當著眾鄉親的面給紀國保掛一條紅,然後再向大家宣佈這一重大的人事變化。
為此,才讓拉毛老爹專程來紀國保家,給紀國保下喜帖。大門開著,才讓拉毛喊了幾聲,沒人應,他就進到尕西房裡,把那喜帖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堂屋面櫃當中。
為了增加氣氛,火神會把鑼鼓提前一天抬出,讓那些半大尕娃們敲了起來。
麻尼大莊塗上了一層濃濃的喜慶色彩。
老人們說,火神廟修起來了,補上了我們麻尼大莊的風水地脈,麻尼大莊的日子又要往好裡轉了。
晚飯時,維黨讓維民把飯端到房裡給阿大吃,而他自己卻蹲在灶火旁不到炕上去。菊花結婚的那天晚上維黨喝成稀泥後,他在他阿大的懷裡幾乎睡了一夜,然而第二天一醒來,他對自己父親的態度變得比往常更冷淡了,他的心理障礙大大了,他覺得實在無法和自己的老子面對面地談話,一說就要發火,就要吵,所以兩個人就相互間躲著誰也不見誰的面。
維民考進了省衛生學校工業衛生班,送他走的時候,維黨在維民的頭上打了一巴掌,悲哀地說:你小子成材了,可我啥也沒幹成。
維民說:哥,你放心,以後我工作了,就帶你到我工作的地方,我們兩個一起過,我養你。
維黨感動地說:你個傻民民!
紀國保叫維民把哥哥叫來,他說他有話給維黨說。
可維黨就不去見阿大,對維民說他有急事,放下飯碗出了大門。
紀國保絕望地看了半天房梁,爾後,他把維民叫到跟前說:到學校好好學,以後工作了,要幫你哥哥,他為我們家、為你上學受了多少苦。
維黨連夜去縣城張軍那裡,他無法忍受麻尼台前明天的喧鬧。
第二天。
開戲鑼鼓響了許久,火神廟前像出社火一樣圍滿了看戲的人,卻不見紀國保的影子。
山海阿爺想了想,對才讓拉毛說:我們該去請一下。
他們來到了紀國保家。一進尕西房的門,就見紀國保穿了一身的新,坐在炕上,一動不動。細一看,把他兩個嚇了一跳:紀國保用一根繩子將自己攪死了。
紀國保的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閉著雙眼閉著嘴,一隻手放在平坐的膝蓋間,另一隻手把攪繩子的木棒擰到下巴底下,讓個有文化的人看去,整個姿態,極像著名雕塑家羅丹的《思想者》。
外面,開戲的鑼鼓催得一陣緊似一陣。
五十七
維黨終於用黑石峽水泥廠寄給他的運費,替國泰還清了貸款。
他將他父親葬在了他母親的墳旁。維民去省城上學了,一個家就這樣空了,空得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感到這個世界從此拋棄了他,一種無法排遣的孤獨如一條長長的蛇,緊緊地纏住了他。
這時候,郭廠長給他來了一封信,在那封信中,郭廠長說他已經知道維黨無法開發麻尼台的事了。郭廠長說,我們廠子的大門永遠給你開著,只要你想來,我們任何時候都歡迎你。
最重要的是,郭廠長還在信中寫到:桂桂天天在打聽你,她的男人喝醉酒掉進河裡淹死了,而她的肚子裡還懷著娃娃,你要來就來,不來就給她個話吧。
關於桂桂的消息讓維黨的心猛地一震,桂桂!他從心底裡喊了一聲。
這麼長的時間了,他再也沒見過桂桂,為了跑辦水泥廠的事,他幾乎把桂桂忘在了腦後。
他想,這一生裡,菊花不屬於我,可桂桂需要我,更何況桂桂的肚子裡還裝著我的孩子呢。這次去後,我要好好地伺候伺候桂桂,讓桂桂過幾天舒心的日子。這個莊子不歡迎我,這個家裡也沒了我該牽掛的東西,黑石峽,你能收留我這個打了敗仗後背井離鄉來投奔你的人嗎?
他在搖拖拉機,而他的心比拖拉機的搖把更沉重。
拖拉機終於發動起來了,就在他要走的時候,菊花出來了,她把那件皮褲又放到了車裡。「天一冷就穿上……」
維黨的心裡一動,悲哀地說:「你們,留著吧。」
菊花說:「你就分得那麼清嗎?」
維黨的眼光停留在菊花那豐滿的乳房前,他想起了他們唯一擁有的那個銷魂的夜晚。他真想撲過去抱住菊花,再聞聞從她的身體裡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有的味兒。他痛苦地抬起頭來。抬起頭來他就看見了麻尼台。
就在這一刻裡,維黨突然感到這座伴著他長大,給了他希望,又給了他失望的麻尼台如寄生在麻尼大莊中間的一顆毒瘤,讓他感到了一陣噁心,他厭惡地轉過頭去。
這就是結局嗎?
「總有一天,我要挖掉它!」他惡狠狠地說,說得咬牙切齒。
「你再不要想它了。」菊花說。
「不,我要想,這一輩子裡我要挖不掉麻尼台,我死了,骨頭也不往這個莊子裡埋!」
「你就這麼恨這個地方?」
「就是,我恨!」
「這裡除了你不想看見的麻尼台,就再沒有你想要看見的啥了?」菊花幽幽地問。
維黨看了一眼菊花,他的話軟了下來,「來福的人不錯,好好跟他過,把軍軍拉扯大……」
「我,要是想你呢?」
「唉,我這人窩窩囊囊的,有啥好讓你想的呢?」
「我就是要想你呢?!」
「……我還是要回來,我的家,在這裡……」
維黨說這話時,眼淚就流了下來。他從他的懷裡抽出了一樣東西,打開來給菊花看,菊花一看傻眼了,這不是她丟失了多年的襯衣嗎?
「這襯衣,咋在你的手裡?」她的吃驚使她的聲音變了調。
「它早就在我的手裡。」
「維黨!我,不想讓你走……」菊花一把抓住了維黨。
維黨把襯衣交給菊花,歎了一口氣,取開菊花抓著他的手,轉過身,要放開拖拉機的離合器,菊花的手又把離合器抓住了。
「你要學會自個兒照顧自己。」
「不用,那裡有桂桂。」
「她有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死了。」
說著他就放開了離合器。拖拉機朝前走了起來。他聽見菊花在拖拉機的後面哭,他的心一陣緊,頭也不回地把拖拉機開出了巷道口。
太陽很好。
陽光火火地照在麻尼台上,也照在人們的頭頂上。
拖拉機開出莊子不遠,維黨看見一輛桑塔納朝村裡開了進來,他想,這又是哪位有地位的主兒家出了毛病來請神娘娘了。
他把拖拉機往路邊上靠了靠,放慢了速度,準備讓車,沒想到桑塔納開到他的拖拉機旁停了下來。
他斜眼一看,車裡坐的是馬副縣長。維黨急忙也把拖拉機停在了路旁。
維黨問:「馬縣長回家來啦?」
馬副縣長從車裡下來,笑著反問維黨:「你這是要上哪裡去?」
維黨說:「去黑石峽。」
馬占倉哈哈一笑:「怎麼?你不再想辦水泥廠,要當逃兵?」
維黨淡淡地一笑:「我現在知道了,我沒那個能耐。」
馬占倉說:「我已經知道,你是個很有能耐的人,咋樣,跟我回去吧?」
維黨不解地問:「去哪裡?」
馬占倉又笑了起來:「回我們麻尼大莊呀!」
維黨更不解了:「回去幹啥?」
馬副縣長收了笑說:「我想看看你要把水泥廠建在什麼地方。」
維黨:「啥意思?」
「建水泥廠啊!」
維黨愣住了:「你們不是不同意建水泥廠嗎?」
馬占倉將維黨拉到路旁的一個得坎上,讓他坐下來,他自己也坐下來,給維黨談了他從省黨校回來後接替調離該縣的原主管鄉鎮企業的副縣長的工作的事,並告訴維黨根據省上關於大力發展和扶持村辦企業的精神,縣委縣政府開會研究後決定,要把籌建麻尼村小水泥廠做為本縣村辦企業的試點,盡快抓起來……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維黨暈了頭轉了向,他用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肯定了這不是夢,而是在現實中,但他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還不相信?」
「可,可,可他們又在麻尼台下修了廟呀。」
「修了廟又咋樣?他們又沒用廟把整個麻尼台罩起來!」馬副縣長詭秘地笑。
維黨眼中一亮:「你是說……我們照樣可以開發麻尼台?可是,挖麻尼台,老人們能答應嗎?」
「我們尊重老人,尊重他們的信仰沒錯,但我們的黨和政府是有原則的,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決不能遷就他們!你想想,如果我們連他們搞封建迷信活動都不敢制止,那還談什麼改革開放,談什麼精神文明,談什麼建設社會主義!」
馬副縣長說這話時,又想起了他爺爺和才讓拉毛老爹他們不讓麻尼大莊的社火出莊子的事。
「天哪!」
激動不已的維黨撲過來,一把抱住了馬占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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