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紀國保趴在被窩裡抽黃煙。
剛才吃了些胃藥,胃還在疼,沒止住。他揭開炕氈,把光肚皮貼在很燙的火炕石板上,這樣他才感到舒服些了。
二三十歲那陣兒,他的胃裡就是吞下一把藏鎖,也能消化掉,胃病是一九七五年他帶領群眾上霍兒嶺搞開山造田大會戰時落下的。他三個月沒下山,住在土窯洞裡,一天到晚吃冷洋芋啃冰乾糧。三個月剛過,就病倒在窯洞裡,被人抬下山來。
本來打算一平好地就要引水灌溉,把山地當水田,但水沒上去,挖平的黃土台台上又長不出莊稼來——那種生土地沒有好肥料養幾年,是無法長莊稼的,可哪有那麼多的好肥料啊。
他一揮頭,把那些不願意想的事甩到了腦後。
如今的他有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是「縣志辦」那兩位同志罵了「那個拆廟人」之後產生的。因為那兩個同志給拆了廟的人定了性:拆廟是對歷史、今天和未來的犯罪!
人家是縣上派下來的幹部,手裡拿著蓋了公章的介紹信,你能說人家不是代表組織來宣佈你的拆廟罪行的?還要罰兩萬三萬要叫你把火神廟重新修起來!他們的話觸及到了他靈魂深處最脆弱的那根感情神經,這比莊捨們罵他斷子絕孫更讓他無法忍受。如果說,在這以前他還在用一種精神硬撐著的話,現在的他連支撐點都找不著了。他徹底失敗了,那感覺就像一個掉進沼澤的人拔斷了手邊的唯一一撮草一樣。
一團團的烈焰升起在他那遙遠的記憶裡,那是他帶領全大隊的人馬在大煉鋼鐵。用胡囗(土坯)泥起來的小鋼爐裡,是從社員家鍋頭上拔下來砸成了碎片的鐵鍋,是他帶領武裝民兵們去各家各戶拔回來的。他忘不了山海阿爺抱著一口釘滿了鈀子的鍋坐在自己家的院子裡死活不讓砸的情景。
當時的他確實讓山海阿爺的這種極端個人主義的小農意識氣壞了,人人都在往共產主義的康莊大道奔,吃飯都食堂化了,可你連自己家釘滿了鈀子的一口鍋都捨不得,你還算得了一個人民公社社員嗎?他勸都懶得勸,讓一個民兵過去,一槍托,就把山海阿爺抱在懷裡的鍋底兒搗了個大窟窿,當時的山海阿爺那陰森森的目光讓他的心抖了一下。
烈焰映紅了半空。從火神廟上拆來的木料被劈開,砸碎,扔進了火爐,在風雨裡屹立了幾百年的木料在火爐裡發出辟辟叭叭的聲響,頃刻間化為了灰燼。而那些燒變了形的碎鍋片在爐中發著暗紅的光。
結果呢?沒有結果。
那時候不講結果。
那時候講的是那種轟轟烈烈的過程。
為了那轟轟烈烈的過程,好端端的一個廟,就變成了灰,變成了西天煙雲,變成了鍛造那段歷史的助燃劑。
也有沒拆廟的莊子,人家們把廟當成了小學校,不照樣兒從那段歷史中走過來了嗎?
為啥麻尼大莊的廟偏偏就被拆、被燒掉了呢?你紀國保干了個啥事?!
他再也無法忍受人們像對待魔鬼一樣對待他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還要在這個莊子裡住下去,他的子子孫孫要在這個莊子裡住下去,他悲哀地意識到,只要火神廟一天不修起來,今天的他就得不到莊捨們的寬恕,而以後他的兒子甚至孫子們就一天到晚的得聽人們說、咒、罵他們的先人,如果是那樣,孩子們又如何在這個莊子裡抬頭呢?他的子孫們又將如何評價他呢?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終於痛苦地下了決心,就是捨上這把老骨頭,也要把火神廟重新修起來!還給兒女們一個在這個莊子裡堂堂正正做人的權利。
然而,拿什麼修呢?兒子掙來的錢不要說緊著要還貸款,就是不還貸款,他也無法開口要來修廟用。正月十五為給火神會十塊錢,維黨就差點鬧起來,娃娃們沒錯。
想來想去,他就想到了這面大北房。
他的心像被什麼銳利的東西戳了一下般疼了起來。
大北房是土改時他分得的勝利果實,是毛主席分給他的,毛主席分給他房子不是讓他今天拿來修火神廟的!
有了這個想法的第二天,他就蹲在院子裡,面對大北房凝望了許久。住了三十多年了,他還沒有像今天這樣詳細地研究欣賞過屬於自己的這份兒勝利果實。
過去的人們幹啥都講究。這面房子所佔用的木料如今能蓋兩面大房。當時拆倒的火神廟的木料也就是這麼多。相對而言,他後來所蓋的三間西房就如驢圈一般。
他不由地慚愧起來,紀國保啊紀國保,這幾十年的時間裡你干了點啥呢?不要說你把社員們領上康莊大道,就是你自己也連像樣子一點的幾間房子沒蓋下!
不用大北房,他又能用什麼呢?
毛主席呀,我對不起你老人家了!
看著掛在堂間屋裡的毛主席像,紀國保嗚嗚地哭了起來。
沒有人能聽見他哭,他便哭了個暢快淋漓,哭完了,眼淚一擦,發橫地想,老子就這樣了,看你們兒子們的本事去吧!大房我要捐出去修廟,你們有本事就去蓋了樓房住,沒本事就是我蓋的這幾間尕房房,你們罵老子就罵吧,反正大北房是毛主席分給我的勝利果實,我拿他做啥,是我的權利。
這事兒定下後,他就裝在肚子裡,他想等維黨回來後,找一個機會和兩個兒子商量。他知道,只要他說出來,孩子們是不會有多大的反對意見的,知兒莫若父,他的孩子的脾氣他清楚。他所怕的就是來自兒子們眼中蔑視他的目光。
在兒子們面前,他越來越像個面對警察的小偷了。有好幾回他把眼光投向了孩子,然而當他看到維民也把目光投向了他時,他立即裝做沒事人一樣,將目光移向了別處。
老沒出息!他這樣罵自己。罵歸罵,話終於沒說出口。
現在,他趴在燙炕上。夜已經很深了,隔壁房裡,小兒子維民在奮力地打鼾。有幾聲狗叫從外面傳來,像在例行公事,很不起勁兒。
他下了決心,這事兒要快干,越快越好。只要維黨一回來,他就要宣佈(而不是商量),不管兒子們贊成還是反對,不管兒子們用如何輕蔑的眼光看他,他都要理直氣壯地說,大北房是老子分來的勝利果實,與你們當兒子們的毫無相干,你們沒有發言權,我要捐出去修火神廟!
對!是修火神廟,原因很簡單,火神廟是我拆倒的,就得我修起來!這當然是為了你們好,要不然,我一蹬腿兒死了,人家們要罵你們的老子,罵你們的祖宗!
為了臨場不失去勇氣,他還決定在向兒子們宣佈這件事前要喝上些酒,但不能多喝,喝多了,話說不到點子上。
還有一件重要事情,雖然整黨時他的黨籍被緩登,但上頭還沒說不讓他當黨員了,不管如今的世道發生了什麼,但修廟敬神絕不是共產黨幹的事情。共產黨員去修廟敬神,說得不嚴重是往黨的臉上抹黑,說得嚴重了就是對共產黨的背叛!當了幾十年的共產黨員,學了幾十年黨的文件,不管如今犯了多大的錯誤,這麼點黨性原則還是有的。因此,在向兒子們宣佈這一重大決定前,一定要向組織交上退黨申請書,這樣,再修廟,就和黨沒有關係,事好事壞是我老紀自己的事了。
胃又劇烈地疼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感覺到,在這片黃土地裡摔打滾爬了幾十年後,如今,大概到了該為自己劃句號的時候了。他的渾身抖動了一下。
從麻尼大莊到鄉黨委所在地有三公里的路,在過去的日子裡,紀國保幾乎每天要走一趟,有時候一天要跑好幾趟,去請示、匯報、開會、參加各式各樣的學習班……他從來沒感到過遠,三公里的路,本來就不遠。可是今天,他突然覺得這段路不是三公里,而是三百公里三千公里三萬公里,他再也無力走到了。
「老紀呀!你,你咋能這樣呢?啊?」當他從懷裡取出退黨申請書交到鄉黨委書記的手中時,鄉黨委書記立馬把兩眼瞪成了銅鈴鐺。那嗓門兒也變成了鄉黨委門上的高音喇叭,「黨員登記時,對你決定緩登,目的是要挽救你,讓你好好地反省你過去所犯的嚴重錯誤。最近,我們黨委做過研究,準備讓你在全鄉黨員大會上做一次深刻的思想檢查後,恢復你的組織生活,你不但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反而要退黨!一個受黨三十多年教育的老黨員,你的黨性原則上哪裡去了?啊?你就對黨這樣的沒有感情?你說說,當時在朝鮮戰場上,你對著黨旗宣誓的時候,你說過什麼?永不叛黨!」
紀國保的淚在流,紀國保的心在顫,此時的他向一個流浪的孩子突然看見了親娘,真想一把抱住鄉黨委書記,哭個痛快,把他窩在心底的那一切委屈全說給書記聽,可他憋足了勁兒忍住了。看著黨委書記像觸了電一般抖動的嘴唇,他沒有做任何辯解,只是默默地將那條瘸腿戳在地上,佝僂著身子,任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往地上流。
忽然,他的胃疼又發作了,開始時他咬了牙關在忍,但是越來越難忍,胃裡像鑽進了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攪得他像一頭挨了鞭桿的老騸驢,躬起了腰。他非常想坐在黨委書記的椅子上緩一緩,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鄉黨委書記的腳下……
當紀國保清醒過來時,他已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
中午的陽光刺眼地照在窗玻璃上,窗外,一株開得沒了勁兒的大理花蔫蔫地低著頭,早黃的樹葉在接受著陽光的最後沐浴。
維民和菊花站在窗前,看他睜開眼來,就走過來問他還疼不疼。他搖搖頭,想動動胳膊,這才發現胳膊上還掛著吊針。
「阿大,我把你扶起來。」維民走到床邊掀開蓋在他老子身上的被子說。
紀國保的眼睛卻盯在窗台上的一個空葡萄糖瓶子上,「那一瓶,也是給我掛過的?」
「醫生說,你要好好補上點藥,你的身子太虛了。」維民解釋。
「這一瓶瓶多少錢?」紀國保問。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胡用藥?」
「鄉里李書記把你拉到醫院裡,就叫大夫給你把藥打上了,還開了這些藥。」維民指了指床頭櫃。
紀國保這才發現床頭櫃上堆著一堆藥盒子。「這個老李頭,他阿里去了?」
「他到縣上去了,說他在這裡不方便。他把我們叫來。叫我們好好伺候你。」
紀國保的心像被針戳了一下。
他在這裡不方便?為啥不方便?不就是怕人看見他和我這個犯了錯誤的人在一起嗎?自打他被宣佈犯了錯誤以後,縣上鄉上的幹部們再也不和他私下裡多說一句話了。在鄉上,在縣城,只要他碰上他認識的幹部,他們就像見了麻瘋病人一般,能躲就躲,躲不過了,草草地打個招呼就走。而過去他們下鄉到麻尼大莊時,他像伺候自己的老子一樣想法兒弄雞尋蛋給他們吃,有一年,一個來進行路線教育的幹部想吃山裡的嘎啦雞,他不是還專門派了幾個社員到山裡抓過嗎?
「我們是打這些針,吃這些藥的人嗎?家裡有多少錢沒地方花了要往醫院裡送?把藥退掉去!」他火了。
「可你的病……」維民站著沒動。
「我的病我知道,這麼多年不吃藥也過來了,把藥退掉,這點藥水水打完了我們就回家。」
「大哥,你也甭急,醫生說了,你的病到底重不重還要好好查一下,等這一瓶瓶藥打完了,還要看X光,拍個片子。我想著反正到醫院裡來了,一順手兒把病查清了,有病沒病的,大家心裡也放心了。」菊花說著,從熱水瓶裡倒出一缸子開水送到紀國保手中,又從一個包裡拿出一塊饃饃,「你先吃上點,我這就到張軍家給你燒點面片去。」
紀國保把缸子往床頭櫃上一墩,「病我不查,藥我不吃,X光我也不照,把藥退掉,我要回家。家裡一大堆活,我又不是國家大幹部,想往醫院裡躺了就躺,花多少錢是公家的,與人家沒相干,我往這個地方一躺就是錢,家裡的活又沒人干,把錢花掉,把活不做了撂下,明年全家人喝西北風哩嗎?啊?你們也是長腦子的人,阿麼就不想這些兒事情?」
就這樣,他不聽菊花維民及醫生們的再三勸阻,硬是從醫院裡出來,回了家。
四十七
紀維黨開著拖拉機在公路上飛也似地跑。一輛汽車從他身旁擦過時,司機朝他罵了一句什麼。他知道司機在罵他超速又佔了路面,可他顧不得這些,他要趕緊回到家裡去。他要向全家,不,全莊子的人報一個喜訊,麻尼台就是一個寶藏,麻尼大莊的人們確實在端著金飯碗受窮,只要把水泥廠辦起來,麻尼大莊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有錢漢,莊子裡的年輕人們再也不用拼了命上可可西裡挖金子,再也不用為買一袋子化肥傷透腦筋,再也不用因沒錢娶媳婦而打光棍了!
當拖拉機開進莊子口,麻尼台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立時感到了一種從來沒經驗過的親切。他加快拖拉機的速度,將拖拉機開到麻尼台跟前,跳下拖拉機走到麻尼台前,仔細地端詳起來。
從小在麻尼台下長大,也拔過開在石縫裡的花,也掏過藏在石洞裡的鳥,然而,麻尼台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讓他感到激動過。
他顫悠悠地搬起一塊石頭在手中來回地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著看著,麻尼台就在他的眼裡變成了一個閃耀著金光的巨大的金元寶。
他的心裡美極了,想,怪球子的,我們咋就沒想到這是燒水泥的好原料呢?張軍啊,要是麻尼大莊真因辦水泥廠而脫貧致富了,你小子可真是功德無量啊!
他躺在麻尼台下抽了一支煙後,站起來打了打身上的土,哼著一首流行歌,開起拖拉機朝家裡走。可是,當拖拉機經過羌堡,看到在羌堡下蹲著的老人們時,他的心沉了一下,這些老人能讓他開發麻尼台嗎?
他又自己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會的,只要給老人們說清楚辦起一個水泥廠能掙回來多少錢,他們不會不高興的,他們和錢沒有仇。
這樣想的時候,拖拉機拐彎了,突然,他看見離他不遠的一條小路上移動著一個他極熟悉的女人的背影,那女人背上背著一個背鬥,手中舉著一條紅紅的領魂幡,頭上戴著孝正朝小路的遠處走去。
實際上就在維黨看見那個背影的同時,心裡就咯登一下:那不是菊花嗎!
那就是菊花。也許是聽見了拖拉機的聲音,菊花轉身看了一眼,可她好像並沒認出維黨來,轉過身,又開始走她的路了。
維黨喊了一聲,沒有效果,他馬上把拖拉機停在路邊,從拖拉機上跳了下來,爬上一個陡坡,追了過去。
在一個田間叉路口,維黨追上了菊花。
而菊花因在想心思,並未意識到維黨就在她的身後,她依舊在趕自己的路。
維黨想喊一聲,可他不知這會子該喊她名字呢,還是該叫她尕嬸兒。
情急間,他突然「哎!」一聲。
剛要抬腳準備上一個土坎的菊花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給嚇得一仰身子,被背在身上的背斗拉得失去了平衡,就要斜身倒過去的一剎那間,維黨跳過去,從後面扶住了她。
還沒站穩腳跟的菊花驚慌地回過頭的同時,作出了一副反抗的架勢。而當她看清是維黨,便愣了:「你?!」
維黨點點頭。兩人對視良久,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些啥了。
看著戴了孝的菊花,維黨動了幾下嘴,可鼻子酸得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就把頭扭向了一邊。
「啥時候來的?」菊花把背斗放在坎上問。
「剛剛,我,看見了你,就追上來了。」
「剛才那個拖拉機就是你?」
維黨點了點頭。
「還沒回到家?」
「就是。」
「活完了?」
「沒」
「哪你回來幹啥?」
「奶奶,奶奶過世了,你們也不給我個信兒。」
「這個張軍,千叮嚀萬囑咐的不叫他給你說,他就憋不住。我就怕分你的心,再出個事兒。」菊花眼中的淚開始往下滾。
「可我們是奶奶看大的,她去前,我該來看看她,遇個活面。」維黨狠狠地吸了一下鼻涕。
菊花又把背斗背起來,拉了他一把:「走吧,到了奶奶的墳上再說。」
維黨從菊花的背上取過背斗背在自己的身上,菊花也不推辭,打著婆婆的領魂幡走在了前面。
菊花婆婆和國泰埋在一起。
國泰的墳上芳草萋萋,老人的新墳卻墳土未干。
幾隻天藍色的小蝴蝶在兩墳間的野花和草尖上嬉戲。
奶奶的墳前有剛燒過的紙灰,紙灰中有兩小塊熟羊肉。
「誰到奶奶墳上來過,你看。」維黨指著那兩小塊羊肉說。
「除了山海阿爺,還能是誰?可憐他們相牽相掛了一輩子。送奶奶的那天早上,山海阿爺拄著拐棍站在我們家的大門上,棺材抬出門時,他哭啊哭,哭得鼻涕吊在鬍子上,就像個三歲的娃娃,誰看了誰可憐。這一段時間裡,他就一天好幾趟地走到我們家的大門上,站一會兒又回去了,我知道他老想著軍軍奶奶還在哩,夜來我聽人說他們家的那只奶羊掉到崖底下把脖子折斷了……人死了,想也是干想,燒給的紙,風吹了;奠給的茶,滲地了,活人免的死人意,誰知道死人在哪裡?」菊花的眼裡含滿了淚。
老人的墳前用石板箍起了一個槽,槽的上面也蓋了石板,從石板的縫隙裡在向外飄著輕煙。這裡的習俗,老人過世後的一百天裡,家人要天天打著亡者的領魂幡來墳上煨火。
她將婆婆的領魂幡插在墳頭上,跪在了墳前。
維黨幫菊花抬開了蓋在石槽上面的石板,並挖開燒過了火的灰,把菊花背上來的干馬糞倒進槽裡,將尚在燃燒的火種壓在上面,又仔細地蓋好了石板。
菊花在默默地看著維黨動作。她突然發現維黨的身上不但沒一處爛了的地方,而且很乾淨,連襯衣的領子也白白的,頭上雖然有灰,可顯然是臨走前剛洗過了的,和以前搞副業回來的他相比,簡直是兩個人。
以前的他搞副業回來,和那要飯的幾乎沒兩樣,衣服髒得如鑽了油鍋後又在泥窩裡打了滾兒般不說,身上不是有掛開的三角口子,就是縫口的線開了,頭髮也如牛毛氈一般粘在頭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維黨並沒意識到菊花在研究他,做完了該做的一切後,他往奶奶的墳上添了幾把土,歎了口氣,抬起頭來。一朵白雲從他的視線裡慢慢飄過,那朵雲的後面跟著另一朵雲,兩朵雲相隔的距離老是一樣。他又看見了墳前的那兩塊熟羊肉,維黨歎了一口氣。關於這一對老冤家的故事,他知道得比菊花清楚,他的心底湧起了一種感動。
「你在想啥?」菊花問。
「噢,沒想啥。」
「跪下吧,給你奶奶磕個頭。」
維黨在菊花的旁邊跪下來,規規矩矩地朝他奶奶的墳頭磕了三個頭。
就在維黨站起身來拍打膝蓋上的土的時候,菊花突然發現,這條褲子也變了。
幾個月前,維黨臨走前,菊花從門箱裡翻出了國泰穿過的一條藍滌卡褲子,褲子雖然沒爛,可她還是找出了兩塊和褲子的顏色差不多的藍斜布在褲子的膝蓋上打了兩塊補丁。現在,褲子還是那條褲子,可補丁卻變成了藍錦綸花達,並且連原來沒補的屁股上都補上了同樣的布。
補丁是用手縫上去的,可那針腳比她的細而且勻稱,乍看去,如同用縫紉機走過了一樣。
她以一個女人特有的敏感一下子明白了,這幾個月裡,出門在外的維黨身邊有了一個女人。一種莫名的妒忌如潮水,從菊花的心底泛起,眼淚忽一下湧滿在眼眶。但她用了很大的勁,將妒意強壓下去了。
「我問你個事,你能當著你奶奶和國泰的墳老老實實地給我說嗎?」
「啥事?」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
維黨的心裡一陣緊張:「你胡說!……」
「我胡說?你敢不敢用正眼看著我?你看你如今干散的,沒女人誰給你洗的?你看你褲子上的補丁,沒女人誰給你補的?」菊花用眼睛逼他。
維黨又沒一點底氣地說句「你胡說」,低下頭抽起煙來。
菊花一把將他的煙從手中奪過來摔到地上。
「你這是幹啥麼。」
「我啥也不幹!」
菊花抓住維黨的胳膊就咬,咬得維黨急了,推了菊花一把,這一推不要緊,將菊花推倒在了一個水溝裡。
維黨趕緊過去要拉,被菊花一把打開了,這時候的菊花那兩隻眼裡冒出的光似乎要著起火來:「你少用那動過騷女人的手抓我!」
維黨懵了,他傻傻地站在了一邊。
菊花跳起身,幾步走過去,拉過空背斗往身上一背,撂下維黨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過神來,維黨急步追了上去,他要菊花站下,菊花頭也不回。
菊花走到一個大得坎底下時,維黨追過去,一把抓住了她。
「放開,你放開我!」
「菊花,你聽我說……」
「你放屁!菊花這兩個字是你叫的嗎?啊?你有啥權利叫我的名字,你認清楚了再叫,我是你的嬸嬸!」
維黨管不了那麼多了,他索性抱住了菊花。
「你放開我,你放開我,聽見沒有,你放開我!」菊花在他的懷裡徒勞地掙扎。
然而菊花越掙扎,他的胳膊箍得越緊。
突然,菊花手起手落,「啪!」地打了維黨一個滿臉花。
維黨的手鬆開了,菊花也不走了,就地坐在了愣坎上。
山風在吹。
蟲鳥們的鳴叫聲此起彼伏,格外動聽。
夾雜著藥味兒的野草們旺旺地長,山菊花則用她那淡青色將一條黃土得坎點綴得詩般美麗。
「你聽我給你解釋……」維黨摸了一下被菊花打得燒烘烘的臉。
菊花一邊哭,一邊搖頭:「不用了,不用了,你啥也不用說了,就是說了我也不想聽。實際上你把那女人領到我眼前來,我也不該說啥,因為,因為你也該有個女人了。我只是……我只是一時發糊塗……」
山風在撩動菊花的頭髮,菊花的頭髮飛起來,又粘在她那被淚洗過的臉上。
維黨也蹲在菊花身邊,取出一支煙點著了抽起來。
「我打疼你了。」
「沒。」
「沒啥沒,臉上都有指印兒了。」菊花心疼地用手掌撫摸了一下維黨的臉。
「她叫桂桂。」維黨低著頭說。
「我說過我不想聽。」
「她幫我裝車,我一個人幹不了那活……他男人是個酒罐罐,一天沒酒,撕住她就打,她就用她掙來的錢給男人買酒喝……我走的前一天,她的男人又打了她,打得她半拉臉都青了,眼眶骨是紫的……」
「她還好,早早晚晚地有個男人在她身邊,就是挨打,也是自個兒的男人打的,不像我們,想挨人打,也沒人來打……」
「你不能這麼說……」
「算啦,你也別給我解釋,你知道軍軍奶奶臨去前給我說了啥嗎?」
「啥?」
「她叫我勸你娶上個媳婦……可現在看來,不用我勸了……可有一句話我還要說,這個女人要沒男人,就沒話說了,可人家有男人,你不要再去攪擾人家。你知道女人的心有多重嗎?你高興了去,不高興了一走沒音信,可她會一輩子惦念你,她本來就夠苦的了。」
「奶奶她,還說啥了?」
「她讓我招進來個男人……」
「你要招?」維黨抬起頭來,盯住菊花。
「那你說我該咋辦?我一個女人家,能顧得了這個家嗎?」
「那你去招呀!去招呀!你給我說這些幹啥?」維黨跳起身,一拍屁股上的土,轉身就要走。
菊花跑過來拉住他,「那你說我到底咋辦?啊?」她的眼裡噙滿了淚花,「整整一個夏天,我天天等你回來,如今你回來了,回來了又能咋樣?我還是我,你還是你,我是你的嬸嬸,你是我的侄兒,跟你多說一句話,人們也歪了眼看,我就是要招個男人進來,讓旁人爛了舌根沒話說,維黨,你知道我的心事了沒?你這個糠木頭!」她說著,把自己的頭頂在了維黨的胸前。
「你招吧,你是你,我是我,你的事我咋能管得了?」維黨的話軟了下來,他取開菊花那被淚水粘在臉龐上的頭髮,「我知道你苦,我也沒本事幫你。」
「我就怕你傷心,不敢說。千戶營有個人,死了女人,一個人帶了個女兒過,他們托人來說過,說那人老實,沒歪心眼,只知道勞動……」
「你能接受得了他?」維黨的心裡一陣酸。
「我沒挑的,我現在就想只要能有個男人願意到麻尼大莊來……我就是捨不得離開你……」菊花的雙手抱緊了維黨。
維黨理解了菊花心裡的一切。他也把菊花緊緊攔在了懷裡。
「我有一件事求你。」菊花說。
「啥事?」
「你先找個人結婚吧?」
「為啥?」
「你要不結婚,我就捨不得招人……」
「你先招人吧,你要不招人,我也沒心思結婚。」
「你呀,你這個要人命的閻王爺,我這輩子咋就遇上了你!」菊花在維黨的懷抱裡哭了起來。
維黨把菊花抱得更緊了。
「咳!咳咳!」
有人在咳嗽,他兩個趕忙分開來,四下裡看,只見才讓拉毛老爹在不遠處的得坎上割喂牲口的草。
菊花慌亂地看了維黨一眼,「你先回吧,我把領魂幡忘在墳上了。」說罷,轉身急急地走了。
維黨看著菊花遠去的背影,一絲悲涼從他心頭襲過,他把捏在手中的半截煙狠狠地摔在地上,大步地往山下走去。
四十八
紀國保那天從醫院回來後,就一直躺在被窩裡,胃疼已止住了,他就是沒心思起來,他感到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腹內的一切讓人掏空了一般。
這時候,他突然聽見拖拉機開到自家大門口的聲音,心想,莫非是維黨回來了?不會吧,現在正是幹活掙錢的好時間,張軍剛來過家裡不幾天,吃的也帶去了,他來幹啥?他剛這樣想著坐起來,從窗戶裡往外一看,果然是兒子回來了。
「維民,你哥哥回來了!」他喊。
放假在家的維民早聽見哥哥回來了,在他老子喊他的同時,他已撂下暑假作業跑到了院子裡。
維黨進屋,高興地叫了聲「阿大!」
他朝兒子笑笑,「這麼早,從黑石峽出來的?」
「沒。黑夜個我坐到縣上張軍家了。」兒子也笑著說。
「我說嘛,黑石峽到這裡多少路,除了你半夜裡上路。」
兒子的突然回來讓這當老子的心情好了許多,他趕緊讓維民去為他哥哥燒吃的,心裡又在犯嘀咕,這小子到底回來幹啥來了?麥子還沒到割的時間,家裡也沒啥大事,但由於兒子剛進家門又不好多問,就東拉西扯的說了些家裡外面的事。維民炒了洋芋燒了茶端上來,爺兒三個一邊吃,一邊說,說著說著說到了過世的菊花婆婆,記起老人許許多多的好處來,維黨就又埋怨不該在奶奶的喪事裡不給他帶信兒,爺兒兩個又不免一陣長噓短歎。
這時候,院子裡傳來軍軍尖利的叫喊聲:「維黨哥哥!」
沒等他們從炕上下來,菊花領著軍軍進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她的手裡端著一個搪瓷面盆。
經介紹才知,原來這姑娘是菊花娘家哥哥的女兒,名叫芳芳,高中畢業後因高考落榜回家務農。菊花婆婆過世後,她感到家裡空,就把侄女接來給她做伴的。
芳芳大方地朝維黨笑笑,把面盆放到炕桌上,取開苫在上面的布,原來是一盆子涼面和涼粉兒。
「今兒個天熱,我也閒著,就做了些,碰巧維黨也來了,我就端過來,大家吃吧。」菊花笑著說。
「你看你們,自個兒吃了就對了唄,費心地端過來幹啥?」紀國保說。
軍軍說:「我媽媽說了,有好吃的大家吃了香。」
於是,維民又拿來碗筷,大家開始吃涼面涼粉兒。
吃著吃著維黨突然興奮地問:「噯,對了,上次張軍來時給你們說啥了沒?」
紀國保看看菊花和維民說:「沒有說啥呀,他就說你在黑石峽幹得很好,看需要給你帶點啥去,就這些。菊花,他沒給你說啥吧?」
菊花搖搖頭:「沒有。」
軍軍突然放下碗筷站起來說:「他給我說啦!」
「說啥啦?」大家同聲問。
軍軍一歪腦袋:「我不給你們說。」
菊花拉過軍軍:「給我說,張軍叔叔給你說啥啦?」
「他說,他說下次他來要讓我坐著他的小吉普車去街上買泡泡糖!」
「哈哈哈哈」大家被軍軍給逗笑了,笑完後,又把頭扭向維黨。
維黨一拍腦袋:「你看我這腦子,張軍明明說是他離開我們家後發現的,我咋就忘了!」
「到底是啥嘛?」紀國保問。
「是個大喜事!」
「嗨呀哥,啥事你就說嘛,咋學會吊人胃口了!」維民急了。
「我告訴你們,麻尼台的石頭是燒水泥的好原料!」
「是嗎?這我們倒沒想到,是你的同學張軍發現的?」紀國保沒聽出維黨的用意來。
「張軍說,如今上面提倡大辦鄉鎮企業,只要我們村裡願意,他就可以幫著我們貸款。」
維黨說這話時,菊花端一杯茶給維黨,維黨點頭表示感謝,喝了一口,看父親聽了這話後的反應。
紀國保的眼睛直了。
他先極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沫,然後半張開嘴,大半天不閉,像一個等飯吃的孩子。
「貸款?貸款幹啥?」
菊花也著急地說:「你把話說明白不成嗎?急不急人吶。」
「我是說,我想著在村裡辦一個小水泥廠,我這次回來,就是來辦這件事的。」
「嗨!我說哥,你咋想到這個好主意的?麻尼台的石頭真能燒水泥?」維民興奮地問。
「要真能在莊子裡修起一座水泥廠,多好啊!」菊花也高興了。
然而,紀國保的臉色卻陡然變了:「你是說……你要挖麻尼台石頭燒水泥?」
「就是……」維黨見他老子的臉色變了,遲疑地說。
「你狗日的要挖麻尼台?!」紀國保突然提高了嗓門。
維黨嚇了一跳。他分明聽見父親在罵他而且用了一個很髒的字眼。
「阿大,你……」
「啪!」
紀國保撐開巴掌掄圓了胳膊朝兒子的臉上扇去,他的手與兒子的臉狠狠接觸並爆出聲響。也就在這同時,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的父親給他的那個漏風巴掌。
相隔二十多年。
兩個相隔二十多年的巴掌扇在兩代人的臉上,表達的卻是同一個意思。
維黨的眼裡立即爆出了一團火星,他看見維民撲上去抱住了阿大,菊花則像受驚的貓一樣叫了一聲。
軍軍嚇得大哭起來,菊花忙叫芳芳抱起軍軍回家去了。
維黨的半邊臉麻木了,他的思維神經也麻木了。麻木的神經干擾著他的思路,一瞬間,他的大腦如沒調好天線角度的電視屏幕,閃爍起紊亂的信號來。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他怔怔地看著五官全挪了位的父親,父親的嘴皮子像通上了電一樣抖動。
紀國保一甩手,將抱住了他的小兒子撥到了一邊。
「你!」他將他那粗壯的手指朝自己的兒子戳了過去:「你個驢日的畜生!你敢動麻尼台上的一根草,老子就敢拿切刀剁掉你的兩個爪子!」
「憑啥?你當老子的憑啥說這些話?你又憑啥不讓我動麻尼台?」維黨如一頭惹急了的獅子吼了起來。活了二十多年沒挨過父親一指頭的他震驚無比,那兩眼中射出了血紅的光。
「你給我坐下!」菊花使盡全身的力氣把維黨搡坐在炕沿上,一把濕毛巾堵住了他那往外流鼻血的鼻子,也堵住了他的嘴。
「憑啥?就憑我二十年前領頭拆了火神廟,就憑這些年來莊捨們對我的明罵暗咒,」紀國保說到這裡,仰起了頭,「老天爺呀,你可憐可憐我紀國保吧!我拆了一座火神廟,在全莊子人的眼裡成了臭狗屎,到現在還還不清良心帳,你為啥還要給我一個要挖麻尼台的兒子呀!春花呀,你睜開眼睛看,你的兒子要幹什麼!」
紀國保老淚縱橫,沙啞的聲音從他的嗓子裡傳出來,帶著明顯的顫音。
看著老人的樣子,他們誰也不說話了,維黨抽開菊花堵在他嘴上的那條被鼻血染紅的毛巾,維民找來一團棉花,塞進了他的鼻腔裡。
紀國保不喊了,他一把揩去眼裡的淚,對兒子說:「你們好好給我聽著,你們的老子決定了,要馬上把這面大北房捐給火神會,把火神廟再修起來!」
「這……阿大,你不能這樣幹,不要說我想開發麻尼台,就是沒這檔事,你也不能這樣幹,其它的我不說了,可你還是個黨員哪!」維黨說。
「我不是黨員了,我退黨了,我修廟與黨沒干係了!我在我死以前一定要修這個廟,你們弟兄兩個誰敢說一個不字,我就跟誰拼!」
維黨用手擦了一把流到嘴邊的鼻血,兩眼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他突然發現父親變了,變得不可理喻,不可捉摸了。
紀國保的眼睛也定定地看著兒子,他知道,如果他今天不敢面對兒子的目光的話,他修廟的計劃不但要落空,而且他的兒子還會闖出更大的禍來。
兩代人的四隻眼睛相互間逼視著對方。
終於,兒子搖了搖頭,「阿大,大北房是你從地主手裡分來的,你如今要用它來贖罪也好,敬神也罷,我當兒子的沒權利干涉。我只想說一句話,你,太可憐了。另外我還想給你老人家說的是,你明天就可以拆房修你的廟,可我也要從明天開始籌建水泥廠,這一巴掌是你當父親的給我吃的定心丸,想當年,挨了爺爺巴掌的你如何爬上火神廟拆掉第一片瓦的,今天,挨了你一巴掌的我,也要站在麻尼台上宣佈我開發麻尼台的計劃。這就像我無權干涉你修廟一樣,你也無權干涉我開發麻尼台,因為麻尼台是麻尼大莊的,不是你的,你說了不算!」
兒子的口氣和老子的口氣一樣硬實,這使當老子的吃了一驚,因為在這以前,兒子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口氣和他說過話。他抖動著下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在他說不出來話的時候,他馬上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當他對要阻擋他去拆廟的老子說了一大串話後他可憐的老父親的表情。
「要剁我的手,你現在就來剁。」維黨咄咄逼人地說。
「滾!你給我滾!」紀國保聲嘶力竭地喊著,順手拉起他剛才枕過的枕頭,朝維黨砸去。
「大哥,大哥,你消消氣,維黨他也不光是為自己,水泥廠辦起來,全莊子的人都能摘掉窮帽子,為了這一天,你不是折騰了大半輩子嘛?」菊花淚流滿面地勸。
「他連他自己也沒弄清這輩子他幹了些啥。」維黨一轉身出門,「登登登登」地走了。
紀國保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就像一條三伏天的熱狗。
四十九
菊花維民和芳芳他們找到維黨時,維黨正坐在麻尼台下的火神廟舊址前。他死死地盯著麻尼台看,他那有點凶狠的目光中找不出半點憂傷。
太陽鑽進雲層,窺視著他們。有風吹過時,飄來淡淡的成熟了的麥香味兒。一個光屁股男孩騎著一條黃牛,慢騰騰地從他們身旁走過,男孩吹著一支他自己做的柳笛,柳笛的聲音清脆而嘹亮。
「哥,回去吧,阿大也是在氣頭上。」維民拉維黨的胳膊。
「算啦,反正他要拆房子,我回去幹嘛?」
「拆了大北房,我們就住在西房,西房沒拾掇,拾掇起來了也能住人。」維民繼續勸。
「除了他不拆房,或拆了房後,不然,我決不進家門。」
「那你,住哪兒?」菊花急了。
「隨便,天又不冷,哪兒不是睡覺的地方。」
「你呀,牛板頸!死強!」菊花跺了一下腳。
「大哥,乾脆先到我娘娘家,反正奶奶去世了,奶奶的炕空著,你就先睡在奶奶的炕上,等你不生氣了再回去不好嗎?比你睡在野地裡好多了,野地裡有個狼呀什麼的,嚇死人了。」芳芳說。
「對,哥,那你就先住在尕嬸家,我再去勸阿大,我想阿大會轉過彎兒來的。」維民也攛掇起來。
菊花看著維黨臉上的反應,沒吭聲。
「走呀,你走呀,你還沒當上廠長,阿麼這麼難伺候呀!」
芳芳的一句話逗得維黨忍不住笑了,「這個黃毛丫頭。」他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
「把臉擦擦,滿臉的血,知道的說你挨了老子的巴掌,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殺了人呢。」
菊花把早已預備好的濕毛巾塞進維黨手中,維黨乖乖地擦乾淨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第一個反對開發麻尼台的,是我們的阿大。」他有點憂傷地說。
「他有他的想法,這些年為個火神廟,也把你阿大弄得去不了人前頭,他是為你們想,你們也要體諒著點才是。」菊花說。
「照你的話說,這麻尼台是不能開發,水泥廠也不辦了?」維黨拿眼瞪菊花。
「看你凶的,你一凶,這水泥廠就建起來了?」菊花說。
「你們就不知道我的心裡急成啥了。」
「我們不知道,就你一個人急,我們不想有錢,就你一個人想有錢,你是聰明人,我們都是大傻瓜!」菊花反唇相譏。
維黨不再說話了,轉身往回走。到他們家的大門前,維黨往家裡看了看,對維民說,「你去家看看吧,阿大一生氣,就要犯胃病。」
維民答應著就進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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