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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峽口屯的婆娘們

三十九


  轉眼間,維黨已在黑石峽干了快半年了。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在這裡再一次掉進感情的漩渦。

  生命是一種緣,他記不起這句話是他從哪本書上看來的。

  現在看來是這樣的了,要不是張軍寫信要他到這裡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到這裡來的。如果他不來,他就不會如此深深地陷進這感情的漩渦裡去。

  到黑石峽石料場的第一天,維黨就看了一場好戲。

  一群婆娘逮住了一名拖拉機手後,前拉後扯,把他撂翻在地,三下五除二扒了那小伙子的褲子,在圍觀者的吶喊聲和小伙子喊爹叫娘的求饒聲中,她們把小伙子的褲子甩起來掛到一棵樹的樹枝上,其中一個腰肥腿粗的胖大嫂順手從路邊抓了一把混著草渣的稀泥,忽一下抹到了小伙子兩腿間那早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陽物上,婆娘們放肆的笑聲迴盪在青石峽裡。

  之後,她們放開了小伙子,小伙子立即跳了起來,蹲在地上,雙手摀住流著稀泥糊糊的羞處,苦苦地哀求大嫂大姐們放他一馬。

  胖大嫂說:「不給你點厲害,你就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說著,她一把拉過一個女人,「叫乾姐,叫!」

  小伙子馬上乖乖地叫了那女人一聲「乾姐姐。」

  「哈哈哈哈!」胖大嫂大笑了起來,「這一下你小子知道我們峽口屯女人的厲害了吧?秀秀,去,把我幹兄弟的褲子拿下來。」

  當了乾姐姐的秀秀就走過去,用一根棍子把小伙子的褲子挑了下來,送到了小伙子跟前。胖大嫂又從路邊拔了一大把鼻拉蹋(地榆)葉子塞到小伙子手中,斯文掃地的小伙子如遇大赦,匆匆地用鼻拉蹋葉子擦了腿根裡的泥,穿了褲子。

  胖大嫂又對另一個媳婦說:「把搖把給秀秀。」

  那女人一撩衣襟,從褲腰裡抽出拖拉機的搖把笑嘻嘻地給了秀秀。

  胖大嫂說:「還是這裡的規矩,秀秀幫你裝一車石料,你給她一塊錢,多給是你的心,你小子要是少給了,我們要把你的那半截肉腸割下來喂老鴉,讓你媳婦守了你當寡婦!守不住寡了再去偷人,給你小子尋來個拉幫套的,哈哈哈哈,發車!」

  小伙子說聲是,伸手要秀秀手裡的搖把,這邊秀秀一笑,不給他搖把,自己走過去,幾下子把拖拉機搖起來,轉身對小伙子說,「開吧。」說完,她先跳上了車。小伙子開了車往裝石料的地方駛去。

  圍觀者大笑著也四散而去。

  維黨也覺剛才的這一幕有趣,可他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也不知道這凶煞煞的胖大嫂是幹啥的,那叫秀秀的女人和小伙子到底是啥關係。

  他也笑著剛要上車,胖大嫂走過來了,笑嘻嘻地問他:「這個大哥哥今兒才來吧?」

  維黨說:「就是。」

  「沒帶你的媳婦來?」

  「我沒媳婦。再說了,帶女人到這裡來幹啥。」

  「給你裝車呀。」胖大嫂依舊笑嘻嘻地說。

  「我一個人就成,不要人幫忙。」維黨說。

  「那可不成,我們這裡的規矩,一個男人的車上就得有一個女人幫著裝車。」

  「這是啥規矩?」維黨懵了。

  「好規矩。」胖大嫂朝旁邊的一群女人擠了一下眼睛,那幾個女人馬上圍了過來。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剛才發生的那一幕。他感覺自己現在的處境如唐僧誤進了蜘蛛精的磐絲洞。他本能地後退了一步,把身子緊靠住拖拉機車廂問:「你們要幹啥?」

  胖大嫂依舊笑著說:「兄弟,你甭害怕,我們不吃你,就是想商量著讓誰幫你去裝車。」

  「我說了,我不要人幫我裝車,我一個人能成。」

  「可你說了不算。」

  「這就怪了,我的車雇不僱人裝車,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

  「哎,到了我們黑石峽,屙屎不屙屎,尿尿不尿尿你說了算,可你的拖拉機要不要幫著裝車的人,我們說了算。」

  「你們不能這樣。」

  「喲,『你們不能這樣』,哈哈哈哈,」胖大嫂學著維黨的腔調說,「我們偏要這樣。」

  「我就搞不懂,你們為啥要這樣?」

  「我們也想掙點錢吶。哦,你們這些外鄉人一個個跑到我們黑石峽來掙大錢,就叫守著黑石峽的我們窮得連褲子穿不起呀,啊?」

  「要是我偏不答應呢?」維黨紅了脖子說。

  「那好辦,我們幫你答應,剛才那位兄弟就是我們幫他答應的。我們黑石峽的婆娘們敢駕了野叫驢犁地,還降不下你個尕騾娃?」

  「這……」他膽怯了,這些女人看來是職業殺手,今兒栽在她們手裡了,如此僵持下去,肯定沒有他的好果子吃。這個胖大嫂的舉動無端地讓維黨想起了那個來抓他進拘留所的胖警察。他不是傻瓜,知道君子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人到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就把手一攤,「好吧,我要一個。」

  「喲,真還沒想到,這位大兄弟這麼好說話,一定是個大好人,看著你面善,我把桂桂交給你,可你聽好了,裝一車,給人一塊錢,多給是你疼她,要是少給了一分……」

  維黨厭惡地打斷胖大嫂的話,盡量地壓住自己的火氣說:「我不會少給的。哪個是桂桂,請她快上車吧。」

  「『請她快上車吧』,哈哈哈哈,你們聽,人家說得多甜。」胖大嫂說著,看了一眼女人群,問,「桂桂呢?」

  一個女人用嘴努了一下後面,維黨跟了胖大嫂的眼光看去,只見在不遠的路旁坐著一個頭苫灰色頭巾的女人。胖大嫂便扯了嗓子喊:「桂桂,你想你男人的球呀你,快過來,我給你尋了個白面書生!」

  叫桂桂的女人遲疑了一下,但她還是過來了。走到維黨前,叫了一聲「大哥」就往車廂裡爬。

  胖大嫂拍了拍桂桂身上的士,「你跟他去,他要是難為你,你就給我說,看老姐姐咋治他小子。」她笑著朝維黨斜斜眼,「開車吧,還想拉一個呀你,啊?」

  氣得維黨掛了擋,猛一下放開離合器,車向前一躥,要不是桂桂手抓得緊,差點把她一個仰面朝天摔下來。

  胖大嫂在後面大聲地笑著說:「這還是個沒調教好的尕騾娃,脾氣不小。」

  後來維黨才發現採石場裡有很多裝車的人,而巳青一色都是女人。一打聽,這些女人全來自黑石峽外的峽口電。

  小時候紀維黨就聽那些趕車的腳戶哥們唱:「峽口屯的地方歪,女人倒比男人害。」他當時不懂是啥意思。今天他才發現,真正是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麻尼大莊和黑石峽不過是隔了百十公里,還在同一個縣的管轄之下,這裡的女人就像不是女人生出來的一般,個個比梁山上的孫二娘還歪,居然敢結成團伙強行推銷自己。

  黑石峽算腦山地區,山上不長草,天氣冷,黑土裡不產細糧。這裡的女人歪,是由於這裡的男人們一個個賽過蔫驢,女人們犁地男人打下手,女人們收莊稼男人拾穗頭。到了閒月裡,男人們沒一個出門搞副業尋點錢的人,太陽一出來,他們也出來了,不管老年青年,兩手攏在袖子裡,往巷道口一蹲,東拉西扯地聊,太陽朝西他們朝西,太陽朝東他們朝東,太陽落了,他們也回家了。而女人們炒了大豆一袋子一袋子背著到城裡挨門串戶地喊「換大豆哎,舊衣裳換大豆!」換回來舊衣舊鞋改造改造叫男人娃娃們穿。六○年鬧饑荒時,要不是全莊子的女人們出門尋吃的,黑石峽的人大概早就絕了種了。

  黑石峽水泥廠建起來後,考慮到峽口屯人的利益,和他們商量,叫他們出勞力採石料,或到廠裡搞石料粉碎。會開了三大,全莊子只有五個男人報名說願意幹,其他人都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說誰沒事幹去受那個苦。女人們卻爭先恐後地吵著鬧著要去,但考慮到這是重體力活,只挑了些年輕力壯的。其他的勞力就只好從其他鄉解決了。

  礦開起來後,女人們發現在礦上賺錢比背著炒大豆上城裡去換舊衣褲要好得多,就成群結伙地到礦上,用引誘、要挾、耍賴、撒潑等手段,不但給家裡掙回了油鹽錢。也給這男人的世界增添了許多帶色的故事。

  一個推銷員看上了一個漂亮的尕媳婦想帶她去出差,就去和她的男人商量,男人說,沒有一百塊錢,你甭想帶我的女人走,推銷員這就放下了一百元錢,帶尕媳婦上路了。

  她的男人不但不以為恥,反而給人們說,他的女人走的時候說了,這一次出去,要給他掙一大筆錢回來,這句話把另一個男人羨慕得回到家裡逮住老婆就打,嘴裡罵:你個沒出息的婆娘,就知道窩在家裡吃,人家們的婆娘都出門掙大錢去了!

  黑石峽長十幾里,南北兩山如刀劈而開,《地方志》描述此地「危峰壁立,南北陡峙,奇石突兀,有虎踞獅蹲之勢。湟流湍急,迴環曲折,蜿蜒如龍蛇之夭嬌。九泥東封,一夫當關之險。」是古今兵家必爭之地。從西羌到吐谷渾,從吐蕾到角斯羅,無不為爭此關隘險地兵刃相見,金戈鐵馬,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緬懷當年,古道西風,送李唐文成公主去吐蕃和親的大隊人馬曾浩浩蕩蕩從黑石峽通過,此峽雖窄險,卻溝通了藏漢聯姻之唐蕃古道。這裡亦是古絲綢南路必經之地,胡漢商賈,披星戴月,叮噹的駝鈴,在峽谷中迴盪不息,幽怨的羌笛,迎送過多少日落月出,響馬盜賊,更從峽谷呼嘯進出,演義出若許血腥慘烈的故事……

  峽口電便是歷代皇家設在此地的屯兵點和驛站所在地,這裡的百姓大部分都是屯兵者的後裔。所以這裡的老人們都能說出許許多多他們的先人們領兵打仗的故事來,每一個故事都是一部可歌可泣驚心動魄的英雄史詩。然而,當年那些英勇善戰的軍中健兒們決不會想得到,千百年後,黑石峽依然如故,而他們的後裔們會蛻變成現在的這個樣子。


四十


  初來乍到的維黨哪裡知道這些緣由,由於一到此地就叫一群女人給了個下馬威,心裡老大不痛快,看也不看賴在他車上的桂桂,直把車開到裝石處,熄滅了火,跳下車就要裝,卻發現桂桂早站在了他前面。

  維黨瞪了桂桂一眼,沒好氣地從兜裡取出一支煙放在嘴上點著了,掃了眼石料堆,指著一塊大石頭對桂桂說:「把這塊裝上去」

  桂桂為難地看了一眼維黨,低聲說:「我怕抬不動。」

  維黨輕蔑地說:「你抬不動?」

  桂桂點點頭。

  「笑話!你不是要幫我裝車嗎?你抬不動石頭咋幫我裝車了走開!」

  維黨一把將叼在嘴上的煙取下來掐滅了放在耳朵背後,叉開雙腿躬下身抱了石頭一使勁,石頭動了一下,但沒抬得起來,維黨的臉立即紅了。

  桂桂在一旁忍不住「咕咕」地笑了。她走過來說:「還是我來,石頭太大,我就怕一個人抬不動。」她說著,朝維黨笑笑,蹲下身把那石頭抱起來,轉身放進了車廂裡。

  看著眼前這位纖弱的女子,再看看車裡的那塊大石頭,維黨的眼睛立馬瞪成了銅鈴鐺,他搓著自己被石頭硌疼的雙手,再看桂桂時,維黨恍惚覺得這女人就不是峽口屯裡的媳婦,而是一個在黑石峽裡一個人跡不到的山洞裡修練了五百年的妖仙,否則,她哪會有那麼大的氣力呢?

  「大哥,還是兩個人抬吧,一個人抬,太吃力了。」桂桂仍舊低聲地說。

  這時候的維黨再也神氣不起來了,但他又不想在這女人面前低頭,就裝著沒事的樣子說:「還是裝小的吧。」說著,自己抬了起來。

  那一天,他們拉了五趟。拉完最後一趟後維黨說:「我該給你五塊錢。」

  桂桂說:「麻煩你幫我記著,等你領了錢給我就成。」

  「可我看見好多女人在當場要錢。」

  「她們要現錢就是怕人跑了。」

  「那你為啥不要?」

  「我知道你身上沒有錢。」

  「你不怕到時候我領了錢跑掉?」

  「不怕。」

  「為啥?」

  「我看得出來,你不是那種人。」桂桂用頭巾擦著臉說。

  他突然對眼前這個瘦弱的女人產生了好感。說話的口氣明顯好了:「你們那位胖大嫂可真厲害。我還沒見過那樣的女人。」

  「你不要記恨花花嫂,實際上,她是個大好人。我們沒有她那個本事,就得靠花花嫂幫我們。很多人都罵她,罵她不要臉,可你們不知道,她一個人拉著五個娃娃,男人也死了……」

  「……」他一時不知該說啥了,低下頭,「我知道了。」

  「你要是嫌我沒力氣的話,明早我就不來了,我給花花嫂說說,叫她們不要再難為你。我也知道你們遠天遠地的到這裡來掙點錢不容易。」

  「哦不,你還是來吧,開始時我不知道,這一個人裝車還真吃力,我說的是實話,」他朝桂桂笑笑,「看不出來,你的力氣還比我的力氣大呢。」

  「也是抬石頭抬得時間長了的緣故,你沒有得竅,得竅了就好抬,女人的力氣終歸沒你們男人的力氣大。」她這樣說著,就低下頭,轉身走了。

  維黨呆呆地望著桂桂的背影,他突然發現,從背影裡看去,這女人特別像菊花。一時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麻尼大莊。依稀中,他似乎看見菊花擔了一擔水,閃閃悠悠地從羌堡邊上朝他走來。

  太陽落山了,彩霞映紅了西天。

  他看著桂桂走進霞光裡去了。

  從那以後,每天天剛亮,維黨就爬起身來,出去剛往車裡加上油,草草地洗一把臉,就開水吃過他帶來的乾糧,桂桂也就來了。裝車時,桂桂總是揀大石頭抬,那汗水從她的脖子裡流下來,單單的汗衫也被汗水濕透了,粘在胸脯上。維黨說緩一會兒再裝吧,桂桂就會說,多拉一趟是一趟,總也不肯休息。

  開著車走時,維黨的心裡在暗暗地感謝花花嫂,要不是她那樣霸道地分配給他這樣一個能幹的女人,這日子將怎樣打發呀!

  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陽雀子們在樹上歡快地吵著鬧著,空氣裡蕩漾著青草的香味兒。

  維黨剛洗完臉,就見桂桂匆匆地走來了。她手裡捧著一個用她的灰色頭巾包成的包,滿臉喜氣地走到維黨前,放在手扶拖拉機的車廂沿上,打開來,是一個舊塑料袋,塑料袋裡裝著一沓熱呼呼的「狗澆尿」油餅。

  「狗澆尿」油餅是傻水谷地農家待客的食品,用發好的面打成薄薄的餅放進鍋裡,一邊用文火烙,一邊用一個油葫蘆往餅的邊上澆油。這樣烙出來的油餅兒鬆軟而可口,因其澆油的樣兒像小狗澆尿,就給它起了這樣一個不雅的名兒。

  維黨很感動,他說:「你這是幹啥呀,費心費面又費油的。」

  桂桂笑笑:「看你說的,一年能費幾次。」

  「那就多謝了。」

  「你快吃呀、放冷了不好吃。」

  「你也吃唄。」

  「我吃了。」

  維黨拿過油餅就吃了一口。軟和而又熱,油香味兒頓時溢滿了口。

  「我烙得大概沒有你媳婦烙得好吃。」

  「我沒有媳婦。」

  「噢?可你……」

  「我的年齡是不小了。」

  「那為啥不娶媳婦?」

  「沒人願意當唄。」

  「你哄我哩。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念過書的人,念過書的人心氣兒高,把一般的姑娘放不到眼裡。」

  「哪有的事。」

  「要不就是你的心裡裝著一個人,你在等她。」

  維黨的心頭一震,「你胡說哩。」

  桂桂一笑:「女人看男人,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心底裡去。」

  維黨歎了口氣,「就算是那麼回事吧,我問你桂桂嫂,她呢,就你說的那個我等的人,她心裡咋想?」

  「一個當女人的,你說咋想?牽爛了肝花想爛了心,人前裡不敢打聽。」

  維黨不說話了,他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不再看桂桂。

  桂桂憐愛地看著眼前的這個漢子,忍不住說:「我看出來了,她肯定嫁了旁人了,你的心太重,悔不過。悔不過,就天天牽她掛她,早想兒晚想的,心裡再也裝不進旁的女人。」

  維黨的嘴不動了,他呆呆地望著桂桂。

  「唉,念了書,也好,也不好。看那些戲裡的書生哥哥們,哪一個不是為心裡牽掛的女人死去活來的。」

  維黨低下頭又吃,他大口大口地把油餅塞進嘴裡,狠勁兒嚥下肚去,站起身說:「不說那些沒用的話了,掙光陰要緊,我們走吧。」說著,拿過搖把幾下搖著了車。等桂桂上到車廂裡後,維黨說了聲你坐好,就掛好擋,輕輕地放開了離合器。

  手扶拖拉機「通通通通」地朝石料場跑去。

  轉眼間,一個多月就過去了。

  這一個多月裡,他們越起越早,每天最少拉六趟。桂桂也時常想法兒弄點好吃的來,給維黨吃,使維黨在異地外鄉意外地享受到了來自女人的溫情。

  與此同時,他也深深地同情起了桂桂,有好幾次,桂桂來裝車時,臉上是青的,他問是怎麼了,桂桂只是流淚。慢慢地,他才知道,桂桂的男人是個酒鬼,由於酒精中毒了,每天都要喝酒,一天不給他酒喝,他就像吸毒者得不到毒品一樣,急得要砸家什,打老婆。

  有一次,他們正在裝車,一個男人喊著桂桂的名字跌跌撞撞地來了。他被這個人嚇了一跳,這哪還像個人,純粹是鬼嘛!黑干憔悴的面皮包著凸凹不平的臉骨,頭髮像一片襯過鞋底的破氈——剩下的只是渴求。

  維黨一看便料定,這就是桂桂的男人了。他極為痛心地想起「鮮花插在臭牛糞上了」這麼一句俗語。

  桂桂的男人要桂桂拿錢給他。

  桂桂扭過頭不看他的男人,嘴裡說:「我身上沒帶錢。」

  那男人順手就綽起了一塊石頭在手中:「沒有錢你給我借!你要不給,看我一石頭不打死你!」話音剛落,那石頭就從男人的手中出來了,桂桂躲不及,一下砸在腰裡,當即把桂桂砸倒在了地上。

  眼前的情景一下把維黨氣懵了,他一步跨過去,揪住桂桂男人的衣領,拉開架勢朝那男人的臉上一捶,就把那男人打翻在地了。鼻血從那男人的鼻孔裡流出來,他那皮包骨的臉的一半兒也開始豐滿了。

  維黨從自己的兜裡掏出一張十元票子,甩在了那男人的臉上。

  那男人見了錢,無神的眼中即刻發出光來,他一把抓過錢攥在手裡,敏捷地跳起身來,也不顧正往下流的鼻血,轉身就要走,被維黨堵住了:「你個不是人的東西,你要是再敢來這裡欺負桂桂,我不把你甩死在石頭上,我就不是人!」

  那男人也不爭辯,只是「哎哎」著,躲開維黨,一溜煙地小跑著朝屯裡去了。

  維黨走到桂桂面前,拉起坐在地上的桂桂。「沒打壞吧?」

  桂桂也不流淚,她用手揉著被石頭打過的地方,歎了一口氣說:「沒事兒。」

  維黨說:「我今晚上就去算帳,先把你這個月的工錢領出來給你。」

  桂桂說:「不,不急著領。」

  維黨不解地:「為什麼?」

  桂桂說:「領到手裡,就放不住,他天天喝酒,有多少錢也供不上,我想把錢攢起來,等這一茬莊稼割倒了,把家裡的房子翻修一下,你不知道,我家的房子快塌了。」

  維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那你緩一會兒,我裝。」

  「還是我們兩個抬吧。」

  「你不裝我也會把錢給你。」

  「那不成,沒有白拿人錢的道理。」

  「那算了,今兒我不拉了,你回家去吧。」

  桂桂不管維黨生氣,抬起一塊石頭吃力地裝進了車廂。

  維黨急了,走過去一把掀翻桂桂,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坐這裡!你敢再動一下,看我不兩腳踏死你!」

  桂桂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四十一


  雨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有時候下一會兒就停了,有時候下起來淅淅瀝瀝的,沒完沒了。

  從黑石峽採石場到水泥廠,有很長一段臨時鋪出的黃土路,天晴時雖有幾乎是淹輪子的塵土,但還可以走,一下雨,全成了泥糊糊,拖拉機根本無法行走。

  這樣的天氣裡,被稱之為「手扶匠」的拖拉機手們就沒事可幹了。他們用破布蓋了拖拉機頭,或蒙頭大睡,或看言情小說,或乾脆來幾斤老酒,將自己灌醉了扯開嗓子沒完沒了地唱「花兒」。

  這樣的日子裡,維黨的興趣就是鑽車間,看工人們如何生產水泥的。看著那些頭上戴了防塵帽後像日本兵似的工人們,他覺得特有意思。

  時間一長,他就和這裡的工人混熟了,還幫著工人們看看成球盤、球磨機什麼的,工人們也很喜歡他。

  這一天,他躲開喝酒的手扶匠們的糾纏,又進了車間。

  看著高高的廠房,聽著隆隆的機聲,他突然想,要是我們那裡也辦個工廠多好。

  「維黨,我看,你是迷上我們這個行當了吧?」

  廠長兼工程師的郭啟山走過來,給了維黨一支煙說。

  「雨天,拖拉機跑不成,閒了沒事幹,來看看熱鬧。」

  「閒了喝老酒哇!」

  「一喝就頭疼。」

  「那沒辦法。哦,對了,剛才,你的同學張軍又打來電話,詢問你的情況。我說,你在這裡很好,叫他放心。你真有個好同學啊。」

  「這個張軍,他老麻煩廠長。」維黨不好意思地說。

  「你也給他打個電話或寫封信,把你在這裡的情況給他談談。當然,我們對你照顧不到的地方很多,在張軍面前,你可要為我們多美言幾句,說些好話呀,啊?」

  「廠長說哪裡話,我來為自己掙錢,又添了你們不少麻煩,前幾天,我的拖拉機輪胎爆了,你叫送石料的車專門往縣城裡拐了一下,為我買輪胎,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維黨真誠地說。

  「應該的應該的,區區小事,算不得什麼。話說回來,有些話,你還是替我向張軍說說好,他是我們的頂頭上司,我們是個小廠,困難很多,需要他的大力支持呢。」

  「這個,我說了人家能聽嗎?」

  「嗨!這你就不懂了,你一句話,比我賴在張軍那裡磨半天嘴皮子的管用。」

  維黨憨憨地笑笑。

  「你知道嗎?我們兩個的關係,是誰也離不開誰的關係,啊?哈哈哈哈……」廠長大笑起來。

  胖大嫂滿身雨水地突然出現在廠長面前。

  廠長問:「這個婆娘,大雨天的,你來幹啥?有事兒嗎?」

  胖大嫂瞪了廠長一眼,「沒事兒就不能來看看你廠長?」

  「有事兒你就說嘛。」

  「我呀,要你到我家去。」

  「這……幹啥,」

  「你想幹啥就幹啥!」

  「看你這個瓜婆,當著年輕人的面,說的啥話嘛!」

  「說個笑話也不行呀!看把你正經的。說真個的,你當廠長的對我們峽口屯的女人們不錯,今兒個,我們一幫子女人想巴結你一下。」

  「你就說要我幹啥?」

  「喝酒。」

  「喝酒?」

  「對,看你廠長厲害,還是我們厲害。」

  「不成不成,我正忙著哪。」

  胖大嫂沉下臉:「你去不去?你要乖乖跟我走,我啥話也不說,你要是再不給我面子,我就叫一幫婆娘來,當著你的工人的面,把你的褲子扒下來塞進球磨機裡磨成粉面兒!」

  「正是胡鬧,天下也沒有像你們這樣請客的人。」

  「咋,不服氣?我們峽口屯的女人們就這樣請客。我再問你一句,你倒是去,還是不去?」

  「好好好,去去去,遇上你們這些瓜婆娘,天王老子也沒辦法。走吧。」

  廠長朝維黨笑笑,走了。

  看著胖大嫂和廠長走出了大門,維黨想,要是峽口屯的男人們有上女人們的一半,也對得起這些女人們了。

  一轉眼,他又想起了他和廠長剛才的談話。他知道,廠長這樣看重他,是因了他是張軍的同學,但這的確是個不錯的廠長。

  雨還在下。西北的雨總不像南方的雨,一下起來,就如天上開了口子,沒完沒了,沒一點敘情的味兒,只是讓人急、煩,無所適從。

  走出機聲隆隆的車間,望著無邊無際的雨,他想起了家中孤苦伶仃的父親,這時候阿大睡的炕該煨燙了,要不,他的腰病又要犯了。他想起了菊花,想起菊花就想起了他捨不得穿而藏在被子底下的那雙鞋。鞋掌子是阿大釘的,但鞋肯定是菊花做的。因為那用五彩絲線繡成的鞋墊上,是一朵開得正艷的菊花。

  為了多掙點錢,他一出門後再沒回過家。看著綿綿不停的雨,維黨突然想回一趟家了。

  一點紅色在雨中閃過,一個女人急急地朝他走來。

  是桂桂。

  桂桂在雨中行走的樣子極好看。

  維黨覺得這真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有幾次桂桂生病或有其它事沒來幫他裝車,他竟像走了魂一般,一點情緒也沒有,一天才拉三趟石頭,渾身就累得散了架,坐在一個高坡上動也不動地看著峽口屯,想著此時的桂桂在幹什麼。而桂桂一來,他馬上覺著有使不完的力氣。

  桂桂是和煦的清風,桂桂是春天的毛毛兒細雨,桂桂是渠邊的水晶晶花,桂桂是河旁的窄葉兒柳。

  桂桂不知道為自己的命運歎息,也不知道壓在她肩上的生活擔子有多重。她是從一個比峽口屯更偏僻更窮困的山裡嫁到峽口屯的,她覺得她現在的日子比在娘家過的日子好多了。她說她在娘家時,臨出嫁的頭三天還光著腳丫子滿山裡趕羊。她說她在娘家時手裡沒拿過五元以上的票子。她說現在他們家就是沒面吃了,也有洋芋和蘿蔔吃,她一年還能自己掙一千多塊錢呢!至於說男人喝酒男人打,誰家的男人不喝酒不打婆娘呢?

  但她很少說這些,只是靜靜地聽維黨說他們家的事,說他上學的事,說他和菊花的事……聽這些事時,她就像在聽一個美妙無比的故事。聽到高興處,她低了頭笑,聽到傷心處,她就低了頭流淚。

  ……

  現在的桂桂懷裡抱著個東西在雨中東張西望,她看見了維黨,就從雨的那邊跑了過來。

  「你在這裡,把我尋壞了。」她懷裡抱的是一個包袱。她甩了一下頭上的雨,又用一隻手把一綹貼在眼前的頭髮捋到了耳後。「我在你的房子裡等了好長時間,他們說你出去了。」

  「有事嗎?」

  「到我們家去吧,你還沒去過我們家呢。」

  「我不想去。」

  「嫌我們家髒?」

  「不是。」

  「那為啥?」

  「我不想看到你的那個男人。」

  「他不在家。」

  「上哪兒了?」

  「喝酒去了。」

  「你懷裡抱的是啥?」

  「你的被子呀,這麼髒,就像油坊裡出來的。我拆下來了,我拿去給你洗洗。」

  「這,這咋成,老叫你洗。」

  「女人們,就這點本事。走吧,天下著雨,在這裡你也沒事兒干。」她說著就又鑽進雨裡,頭也不回地走。

  維黨也鑽進了雨中。


四十二


  踏著一路泥濘來到桂桂家裡,看著歪在一邊的三間破房,維黨說:「你這房子,早該翻修了。」

  桂桂打開門讓維黨先進去,她跟進來關上門,把手中的包袱放到炕沿邊上,用手抖了一下濕漉漉的頭髮,「有翻修的心,就是沒有翻修的力量,男人是酒罐罐,除了喝酒打我,百事兒不管,我一個女人家,拚死了能掙來幾個錢?你上炕坐吧,我把炕偎燙了,炕上熱。」

  她說著,又出門去,麻利地從廚房裡提來個砂罐,又拿過一個茶碗擦乾淨了,用嘴吹吹砂罐上的土,倒出一碗奶茶來,雙手端到維黨手中,維黨接住了。

  一股荊芥的清香味兒隨茶而來。

  維黨喝了一口把碗放下說:「香。」

  桂桂笑了,她笑得很甜,「香了你就多喝,我從花花嫂家要了一大缸子牛奶,全給你滾成奶茶,可就是沒有酥油,想買也買不到。」

  她說著,把包袱打開,拿出維黨的被裡被面放進木盆裡,撒上洗衣粉,又倒進熱水,壓幾下泡好了,起身說:「把你的襯衣也脫下來,我一塊兒泡進去。」

  維黨說:「算了吧。」

  桂桂說:「算了是個啥話,你們男人們出門在外,就不知道照顧自個兒,你看你那衣裳領子,比你那拖拉機的軸頭還黑,快脫。」她順手把一件襯衣撂到維黨懷裡,「這是我那死鬼的,你先換上吧。」她看看維黨的褲子,「乾脆,把褲子也脫下來,我給你一塊兒洗了,反正要洗,一件是個洗,兩件也是個洗。」

  「桂桂嫂,你不要這樣,襯衣我脫給你,可褲子就算了,我回去自己洗。」維黨懇切地說。

  「今兒你到了我們家,你就聽我的話。」

  「我,我不……」

  「你說了不算。」桂桂執拗地說。

  聽見這句話,維黨的心裡就發毛,峽口屯的女人們常用這句話來威脅不願意跟她們合作的男人們。桂桂從來沒說過,可她今天也這樣說。

  「脫吧,啊。」

  「桂桂嫂……」

  「你又不是娃娃,還要人幫你?」桂桂的臉上突然出現了異樣的表情,她的笑不再那樣的溫順,一下子變得調皮起來:「你沒見我們峽口屯的女人們經常幫男人們脫褲子嗎?」桂桂朝他走來。

  「桂桂嫂,你看這……」維黨的臉先紅了,本能地伸手出來,想擋住桂桂。

  桂桂一把抓住了他的雙手,並就勢膝蓋一抬上了炕。

  一種異樣的感覺立即襲遍了維黨的全身。

  桂桂用火辣辣的眼光死死地盯著維黨看,「我幫你脫,成不?」

  「桂,桂桂,嫂,你……」

  「我肯定沒有你裝在心裡的那個人好看,可她不在你跟前,」桂桂雙膝跪在維黨面前,用她的兩隻手緊緊抓住維黨的兩隻手,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在給自己不聽話的孩子講道理,「你再想她,她也沒法兒來,只有我天天每日陪著你,給你洗被子,洗襯衣,洗褲子……你說,對不對?」

  這是魔術,這是妖法,這是催情劑,這是迷魂的陣……他還從來沒有如此地面對過一個女人,他的週身冒起火來,他的耳朵裡在轟轟做響,他的嘴唇發燙……

  「桂桂……」

  「來,脫吧。」桂桂要掙開他的手。

  「桂桂……我,我要要你!」

  桂桂吃驚了,「可你,你不是我的男人呀。」

  「我今兒就是你的男人!我要要你!」

  「維黨哥哥,我沒想著要把你變壞……」桂桂要掙開他的手。

  維黨不顧一切地一把將桂桂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桂桂的眼淚流了下來,「你也是個壞男人。」

  「我早給你說過,我不是好男人。」維黨手急切地從桂桂的後背裡伸進去……

  桂桂從胸膛深處發一聲呻吟,倒進維黨的懷裡。

  他們的動作越來越大,一隻腳蹬過來,把炕桌踩到了一邊,炕桌上的奶茶碗翻了,奶茶冒著熱氣沿著炕桌往下淌,在炕氈上滲開一個大大的圓。

  激烈的喘氣聲和無力的呻吟攪和在一起,這一刻裡,靈與肉都變成了響著鴿哨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下嘻戲的潔白的鴿群……

  風平了,浪靜了,漸漸地,維黨感到眼前一片豁亮。

  桂桂還在緊緊地抱著維黨,她一動也不想動。

  「維黨哥哥,這一下我成了壞女人了吧?」桂桂把頭頂在維黨寬厚的胸脯上說。

  「你咋這麼想?」維黨把他的大手攏進桂桂的頭髮裡。

  「人們都說和不是自己的男人睡覺的女人是壞女人。」

  「那你就是壞女人,天底下最壞最壞的女人。」維黨在桂桂的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

  「可我不知道當壞女人這麼好的。」桂桂憨憨地說。

  「那你就是天下最瓜的女人。」

  「我就想當天下最瓜的女人。」

  「天下最瓜的女人就是最最好的女人。」

  「你說的話就像『花兒』裡唱的。」

  「是嗎?」

  「就是。」

  「那我給你說一個『花兒』。」

  「你說唄。」

  「天上的星星明著哩,月陰裡下雪著哩;尕妹的大門上蹲著哩,氈帽裡捂腳著哩。」維黨的手又在桂桂的乳頭上彈了一下。

  「那麼冷的天,半夜三更的,他蹲在人家的大門上受的啥罪?」桂桂憨憨地問。

  「他不敢進去呀。」

  「為啥?」

  「他怕他心上人的男人抓住了往死裡打。」

  「咯咯咯咯……」桂桂就笑了起來,「那他也太沒出息了。你再說一個。」

  「好,再說一個。」維黨用自己的臉摩擦著桂桂的臉,他突然想起自己該回一趟家的事,看了一眼懷中的桂桂,覺得他無法離開這個女人了。

  菊花,你現在在幹啥呢,你能想到我現在在一個女人的懷裡嗎?

  「你說呀。」

  「好,我說,『一對兒白馬進西海,西海裡為王著哩,桂桂你好比是白雲彩,給哥哥遮涼著哩。』」

  「你哄我著哩,給你遮涼的白雲彩不是我。」

  「那是誰?」

  「你的菊花。」

  「可她是我的嬸嬸。」

  「我問你一句話,你老老實實給我說。」

  「你問。」

  「你和你的那個尕嬸兒『好』過沒?」

  「好過啥?」

  「就像我兩個剛才那樣。」

  「沒。」

  「一回也沒?」

  「沒,挨也沒挨過。」

  「那你和旁的女人『好』過沒?」

  「沒,你是第一個。」

  桂桂用她的手指壓了一下維黨的鼻頭說:「怪不得笨手笨腳的……」說著,她燦爛地笑了起來,笑得維黨不好意思地閉上了眼。

  突然,桂桂又不笑了,她用那柔柔的眼光看著維黨:「你太苦了,以後你要是還想和我『好』,你就來。聽見了沒?」她用手揪揪維黨的耳朵:「和我『好』的時候你就像現在一樣閉上眼睛,心裡想著在和你的尕嬸兒『好』也成。」

  「我說你是天底下最瓜的女人吧!」

  「可你說天底下最瓜的女人也是最好的女人呀!」

  維黨的眼淚流下來了,「桂桂,桂桂……」

  桂桂也流淚了,「維黨哥哥,好人咋就總沒個好命呢……」

  維黨抱緊了桂桂,抽泣起來,他太委屈了,這一生裡,他把窩在心裡的多少話釀成了苦酒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今他終於有了一個能說掏心窩子話的人了,可他更悲傷的,是這個可心的人兒不是菊花。

  「你也苦呀,守著這麼個男人,一個人苦死苦活地維持這個家。」

  「我覺得我的命好。」

  維黨吃驚地看著桂桂:「你的命好?你說你的命好?!」

  「本來就好,要是我的命不好,老天爺就不叫我碰到你呀。」

  維黨的心一顫,「可我再好也不能天天陪著你……」

  桂桂把頭塞到維黨的脖子底下說:「我的心裡早滿足了。」

  維黨的雙臂如鐵箍,一下子把桂桂箍緊了。

  兩人都無語地偎在一起。

  好久好久後,桂桂突然抬起頭來,愣愣地看維黨。

  「你看啥?」維黨問。

  「看你。」桂桂說。她的眼睛就像清泉水一樣的純淨。

  「看我啥?」

  桂桂幽幽地說:「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們不一樣,不光是愛喝酒愛打婆娘的,也有又能掙大錢,又對女人好的男人。」

  維黨問:「你在說誰呢?」

  桂桂說:「就說你呀。」

  「我哪有你想像的那樣好,你也是不瞭解我的真正為人呢。」他認真地說。

  桂桂不接他的話,繼續順著她的思路說,「下輩子我要是遇上你這麼個知人熱知人冷,疼人肉疼人心的男人,我就把他放供桌上高高地供起來,天天每日給他燒高香,磕長頭。」

  維黨就故意開玩笑:「要是你一不小心,把男人從供桌上栽下來呢?」

  桂桂並不笑,她說:「你沒懂我的意思,我說的是要在我的心裡安一個供桌。」

  維黨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實在想不通,上帝為啥要造就這麼個可人兒出來放在這裡受苦呢?

  雨在外面下。

  房子裡有幾處在漏雨。

  桂桂說:「維黨哥哥,你猜猜,我現在在想啥?」

  維黨說:「我不像你,猜不出來。」

  桂桂把嘴貼在維黨的耳朵邊悄悄說:「我還想跟你『好』。」

  維黨一翻身,就把桂桂壓在了他的身子底下。

  ……


四十三


  天終於放晴了,躲了好幾天的太陽露出紅腮兒,像剛從浴盆裡抱出來的嬰孩般活潑可愛。

  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被雨水洗淨了,許多的葉子上還存著水珠兒,在陽光下發著閃閃的光。

  路邊被車輪軋下去的馬蓮乘機瘋了樣長起來,並開出了藍藍的馬蓮花。

  拉石料的手扶匠們在維黨的號召下集體行動,把那陷下去的路面用石頭填了起來,拖拉機又能跑了。

  裝石料的時候,桂桂說:「六月六的『花兒會』,你去不去浪娘娘山?」

  維黨惦記著想回一趟家,就說:「娘娘山的『花兒會』年年都是那個樣子,也沒啥新鮮東西……」

  桂桂說:「我想去。」

  維黨「哦?」一聲,隨之又附和著桂桂的話說:「也是,莊稼人,一年就高興那麼一兩天,到時候你想去就去,去了放開嗓子喊上它幾聲,好好散散心……」

  桂桂說:「我不是為唱『花兒』去娘娘山……」

  維黨奇怪地看看桂桂:「六月六到娘娘山,不就為唱『花兒』嗎?」

  桂桂低了頭說:「我想去摸子洞裡摸個兒子。」

  維黨停住了手中的活,「你也是,還信那些迷信,兒子是能摸得來的嗎?」

  桂桂說,「我結婚已有幾年的時間了,可就是沒有個娃娃,老人們說,去娘娘山的摸子洞裡好好摸摸,只要心誠,就能摸得來……」

  看著她真誠的樣子,維黨的心沉了下去。他在心裡說,傻桂桂呀,難道你不知道,你沒孩子的原因就是因為你那男人喝酒過量喪失了生育能力造成的?守著個已沒有人樣子了的男人夠你受的了,沒有娃娃該是你的福氣呀,要是再有個娃娃,你一個人苦死苦活的,顧男人還是顧娃娃?那日子又該咋過呢?這會兒他真想對她說,和那個不中用的男人離了算了,只要你離了他,再找個好男人,將來的日子就有個靠頭,孩子不用你到模子洞裡摸就會有的……可他就是說不出來。

  「你,你帶我去吧?」桂桂用懇切的目光看看維黨,又羞澀地低下頭說:「這一回我要是懷上了娃娃,我就天天炸『狗澆尿』給你吃,好不好?」聽不見維黨的回答,桂桂抬起頭用手在維黨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大聲問:「好不好嘛?啊?你在想啥哪?」

  維黨回過神來:「你剛才說啥?」

  桂桂在維黨的胳膊上擰了一把,「我就知道你沒聽我說的話!」

  維黨揉著被桂桂捏疼了的胳膊:「你再說一遍。」

  「我是說,今年六月六時我們一塊兒去娘娘山!」

  「我帶你去,你的男人能願意嗎?」

  桂桂又輕輕地替維黨揉被她捏疼了的胳膊:「給他一瓶酒,他就能在家裡安安穩穩睡三天。」

  維黨就沒有再說其它話的任何慾望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著。從有了那樣一個消魂的雨天以後,桂桂的臉上漸漸有了紅容,她常常一邊幹活,一邊輕輕地唱著,從早到晚,臉上不見疲乏的影兒。

  花花嫂看見桂桂的高興樣兒,就揪住維黨的耳朵問:「老實說,你是拿啥把我們桂桂騙高興的,啊?是不是你給桂桂灌了洋米湯?」

  維黨被花花嫂揪得哇哇直叫,桂桂跑過來喊:「花花嫂!你手輕一點,都把人家的耳朵揪下來了!」

  花花嫂放開手哈哈大笑:「天吶,這一下完了,桂桂有了戀手了!」

  桂桂被說急了:「花花嫂,你要再胡說,我要罵人了!」那臉兒卻紅成了八月的蘋果。

  花花嫂越發笑得厲害了:「你呀你,你就沒聽『花兒』裡咋唱的:『尋戀手要尋個學生哥,心甜著賽蜜糖哩!』」說著,擰了一把桂桂的臉蛋兒,轉過身爬上一輛拖拉機後喊:「桂桂,天快黑了,回家去燙油餅兒燒奶茶,好好犒勞犒勞你的這個書生哥哥吧!」

  拖拉機帶著花花嫂的笑聲開走了,維黨看桂桂時,發現桂桂帶著羞澀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

  有一大,維黨從採石場把拖拉機剛開上路面不久,碰見張軍開著他的那輛北京吉普來了。

  兩人都認出了對方,拖拉機和吉普車就都停在路邊上。

  「咋,你這是下來視察呀?」維黨笑著問。

  張軍掏出煙來,給維黨一支,自己取一支放嘴上,又掏出打火機來給維黨和自己點著了火,也不回答維黨的話,笑著指指拖拉機:「這活兒還湊合吧?」

  「相當湊合。」

  「看著也可以,啊,要不,就雇不起幫手了。」張軍瞅瞅桂桂,陰陽怪氣地說。

  維黨聽出張軍話中有話,想罵他一聲張猴兒,因桂桂在,就沒罵出來,改口說:「你別東一鎯頭西一棒的,見人沒好話,說,幹啥來了?是不是來敲廠長的竹槓來了?」

  「這不叫敲竹槓,該繳的費用就得繳,過了時間,我有責任下來催一催。」

  「這麼說,今兒個不回了?」

  「不回了。這樣,你先拉你的石料,我去廠裡辦事兒,歇了工,你到廠招待室找我,我來前去了你們家一趟,菊花有東西帶給你,除了這個,還有一件大事。」

  「啥事?快說。」

  「現在不給你說。」

  「為啥?」

  「不為啥,怕你高興過了頭出事。」

  「你少給我賣關子!」

  「你真的現在就想聽?」

  「真的。嗨,你快說嘛!」

  「算啦,還是等你幹完了今天的活再說,這話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張軍詭秘地拍了一下維黨的肩膀,「你就想著怎麼謝我的事吧!」

  說完,張軍捏了抽剩下的煙頭,鑽進吉普車,打著了火,開走了。

  「這個張猴兒!」維黨笑著罵。

  桂桂說:「你還說你的命不好,人家菊花大老遠的老給你捎東西來,也許這一回還帶了啥好話來,你的同學當著我的面不好說。」

  桂桂說話的口氣帶著些微酸氣。

  維黨一笑:「還能有啥好話?我和她是水裡的月亮鏡裡的花,這你知道的。」

  桂桂:「快走吧,我也是隨便說說的,看你頂真的,我知道你的同學要給你說啥大好事。」

  維黨:「哦?你說說看?」

  「這有啥猜不著的,肯定給你找了個比這掙錢的好活路唄。」

  維黨的眼睛一亮:「要是你猜對了就好了!」

  「一點也不好。」桂桂扭過了頭,看著天說。

  「你不喜歡我多掙錢?」維黨不解地問。

  「不是。」

  「那你為啥說一點也不好?」

  「有了比在這裡多掙錢的活,你不就走了?」桂桂輕輕地出了一口氣說。

  「這,……」維黨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太陽剛剛西斜,維黨就不斷地開始抬胳膊看張軍送他的那塊石英表了,桂桂說:「我看今兒個你的心也壓不到這裡,還不如早早歇了,去家裡洗洗,換換衣服。」

  維黨說:「又不是去說媳婦,至於嗎?」

  「看你滿身滿臉又是泥,又是土的,還想進入家廠裡的招待室?聽說那房子裡滿地鋪了紅單子,你這個樣兒去,不叫人罵出來才怪呢。」


四十四


  維黨推開廠招待室的門的時候,看見坐在沙發裡的郭廠長拿了一塊石頭一邊看,一邊指著石頭在給坐在沙發另一頭的張軍說啥。

  兩人抽煙抽得滿房子的煙霧滿地的煙屁股。

  張軍站了起來,看看洗換得乾乾淨淨的維黨,「好傢伙,換了一個人吶!」

  維黨和張軍雖然是同學加朋友,可他覺著如今張軍是國家幹部,在和廠長談工作,自己是一介草民,不該在這種場合裡太隨便,就拘謹地笑笑:「你們在談工作啊?那我一會兒再來。」說完就要走,被張軍一把拉住了。

  張軍將他搡到他原先坐的沙發上,他要往床邊坐,又被廠長拉到沙發的另一面讓他坐下,而廠長自己坐到了床邊上。

  維黨站起來:「郭廠長,還是你坐,我……」

  郭廠長說:「哎哎哎,你們坐你們坐,我是主人,你們是客人嘛!」

  張軍:「好好好,客隨主便,你就坐坐廠長的沙發吧。」

  維黨:「可我……我沒打攪你們的工作吧?」

  張軍笑了起來,「你呀,啥時候變得這麼規矩的了!給你說吧,我們的工作早談完了,就在候您的聖駕呢!」

  他說著,指指放在茶几上的那塊石頭:「你先看看,這塊石頭咋樣?」

  維黨看那石頭,就和他每天拉的石料場裡的石頭沒啥區別。但他看見郭廠長和張軍的神秘樣兒,把石頭拿起翻過來復過去地仔細看也沒看出啥特別的名堂,又把石頭放到茶几上問:「你們這是要幹啥?」

  張軍問:「沒看出啥名堂來?」

  維黨說:「沒。」

  廠長說:「這可是燒水泥的上等原料。」

  維黨笑笑說:「郭廠長要是說這個,我也知道,我天天在拉這種石料嘛!」

  張軍問:「除了在這個石料場,你在其他地方看見過這樣的石頭沒?」

  維黨摳摳腦袋,「這個……好像見過,可,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張軍笑著說:「你再想想。」

  維黨又拿了那石頭看,看了半天,仍然搖搖頭,想把石頭放回去。

  張軍說:「好我的老同學,你好好看看,這就是你們莊子裡麻尼台上的石頭!」

  維黨的手縮了回來,再一看那石頭,天哪,這可不就是麻尼台上的石頭嗎!從小兒在麻尼台下耍大的維黨捏緊石頭,興奮得幾乎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張軍!你是說,我們麻尼大莊的石頭也能燒水泥?!」

  「要不,我神秘兮兮地拿它到這裡幹啥?」張軍笑著說。

  「天哪,我咋就沒想到呢?我們麻尼大莊的人在守著金元寶受死窮呀。」維黨幾乎要親那塊石頭了。

  郭廠長對維黨說:「有你的同學給你跑,你們莊子裡辦個小水泥廠一點問題也沒有。」

  張軍笑著點點頭:「這是我的工作,當然沒啥問題。如今縣裡正在大力提倡辦村辦企業,銀行也有專項貼息貸款,你敢不敢挑這個頭在你們村辦一個小水泥廠?」

  這會兒的維黨兩眼放光,激動得嘴唇都有些發抖了。

  「敢,只要有你們的支持,讓我跳河我都敢!」

  「哎,我們可是為了你們脫貧致富,而不是要將你往死路上逼呀!」張軍故意正色地說。

  維黨站起身來:「這麼說吧,只要你能幫我們把水泥廠辦起來,我們全莊子的人到你的單位給你掛匾去!」

  張軍一甩頭,「算球了吧,你這才是有眼不識泰山。要巴結,就先巴結郭廠長吧,你想辦水泥廠,不培訓技術工人啦?」

  郭廠長用手指著張軍說:「我就知道你會來這一手,好說好說,只要有你的一句話,他們的廠子一開始籌建,就選一批青年人送到我們廠裡來,我保證不上半年的時間,讓他們個個成為技術骨幹!」說到這裡,郭廠長故意把臉一拉,嚴肅地說:「維黨,我這小廠廠本來就過得艱難,到時候你們的廠建起來了,可不能『賣面的見不得賣石灰的』,翻了臉擠垮我啊!」

  維黨憨厚地笑笑,「看你郭廠長說的,八字兒還沒見一撇呢。」

  看著維黨的激動樣兒,郭廠長感歎地說:「維黨,你可是遇了個好同學呀,難為他天天為你多掙點錢出主意想辦法,這不,想來想去,給你們村子想出了一棵搖錢樹!」

  張軍笑笑,「我也是開車去維黨家時路過麻尼台,被一塊石頭擋住了路,要搬開它時偶然發現和意識到的。」

  張軍被郭廠長留在廠裡吃飯,並拉了維黨作陪。酒桌上,幾個人不免又扯起在麻尼大莊辦小水泥廠的事來,張軍和郭廠長都以為,想辦一個廠不容易,說不準會被來自各方面的阻力搞砸鍋。幾杯酒下肚,維黨就有些興奮,說他要馬上回麻尼大莊和村幹部談辦廠的事,不把這水泥廠辦起來,就不是男子漢!

  吃完飯後,張軍要回去,郭廠長說,你就明天再走吧,今晚上我找幾個人陪你「修長城」。

  張軍說,不打了不打了,最近我的手氣不好,和不了牌,改日等我的手氣來了再說吧!

  臨上車時,張軍又要維黨陪他去廁所。撒完了尿出廁所,張軍悄聲地對維黨說:「菊花不讓我給你說,可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你。」

  維黨緊張地問:「啥事?」

  「菊花的婆婆去世了。」

  維黨的心「騰」一下,那個看著他長大、為他和他們全家人操過不知多少心的慈祥老人會一下子離開人世,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問:「啥時候?」

  張軍說:「上個月。」

  維黨煩躁地說:「這麼大的事,竟然沒人給我捎信兒來,還不讓我知道,也不知道他們是咋想的。」

  張軍說:「你阿大是想叫你回去,可菊花不讓,怕你分心,再出個事兒不好。」

  維黨的情緒這就壞了起來,低下頭,用腳踢飛了一塊石頭。

  張軍拍了拍他的肩膀:「人老了,總有個去的時候,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看你阿大最近的情緒也不太好,抽時間你也回去看看你阿大,還有菊花,唉,她太孤獨了,我就不明白,她的命咋這麼不好,算了,不說了,這次你回去,我的意思還是要把村幹部說通,籌建水泥廠的事要是能成,就不要往後……」

  「嗨!你們兩個說什麼悄悄話哪!」郭廠長站在張軍的車邊喊。

  張軍朝郭廠長笑笑:「都是男人,能有啥秘密?」

  他這樣說著,走到車前,打開車門,對維黨說:「好啦,我這就走了,啥事該咋辦,我們再聯繫。」轉身又握握郭廠長的手:「你要的那筆貸款我回去請我們局長替你給銀行說說,估計問題不大,過幾天你來一趟。」

  郭廠長說「多謝了多謝了。」時,張軍已發動起車,走了。


四十五


  送走張軍後維黨從水泥廠出來時,喝了酒的他就搞不清自己此時的情緒是激動還是哀傷了。麻尼台的石頭是燒水泥的上等原料,張軍可以幫著辦小水泥廠,這無疑是令他激動不已的事,然而,奶奶突然過世了,從此再也看不見那個嘮嘮叨叨的可愛可親的老人了,想到這裡,維黨的鼻子一酸,眼裡就蓄滿了淚。

  連老人的喪事都沒能參加上,這算什麼呢?菊花呀,這麼大的事,你就不該不讓我知道!可奶奶一走,菊花娘兒兩個又該怎樣過呢?那個院子裡再也聽不見老人喋喋不休的聲音了,他們該多寂寞呵!

  太陽還在黑石山的頂上斜斜地立著,陽光仍然很熱。

  維黨思緒萬千,他低了頭毫無目的的一邊信步走,一邊胡亂想。突然覺著不對勁兒,抬頭一看,他這才恍然醒悟,不知不覺間,他竟走到桂桂家的門上來了。

  此時,正在餵豬的桂桂手裡拿一攬食棒,站在自家大門外的豬圈旁,在定定地看著他。

  維黨的腳步停住了,他奇怪地看看桂桂,又回頭看看,搞不清自己為啥莫名其妙地走到桂桂家來了。他再看桂桂時,這寸注意到,大熱的天,桂桂的頭上苫了一條舊舊的綠線頭巾,頭巾的一邊蓋住了桂桂的半拉臉。

  「你的同學走啦?」桂桂問著,把那頭巾又朝前拉了拉。

  「走了。」維黨機械地答。

  「你,也喝了酒了?」

  「喝了。」

  「出了啥事兒?」

  「沒,沒有。」

  「可你走路的樣兒,像是把魂影兒丟掉了。」

  「我想給你說一聲,明兒個我要回家。」就在說這話時,他才發現,自己已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回一趟家,而他到這裡來,就是要給桂桂說一聲的。

  桂桂點了點頭,從豬圈牆上拿起盛著豬飼料的破臉盆,把倒剩下的半盆飼料倒進豬食槽裡,轉過身來:「我知道你家裡肯定有事兒,走,家裡進。」

  「不,我就不進去了。」

  桂桂一愣:「你不進了?」

  「我想……」維黨想解釋點什麼。

  桂桂打斷他的話,硬硬地說:「那我就不留了。」說這話的同時,她已進了家門。

  維黨意識到桂桂生氣了,桂桂從來沒對他這樣過。

  維黨跟在桂桂後面,也進了大門。他掃了一眼院子,又迅速地朝窗戶裡面看,沒見桂桂的男人。

  桂桂也不管他,自個兒倒了水洗手,維黨從側面兒看,這才看清桂桂用頭巾蓋住的半拉臉是腫的,眼眶是紫的。

  「你這臉咋啦?晌午前還好好的。」

  桂桂把身子轉了轉,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臉,也不回答他,還在洗,洗著洗著,就洗出了兩行眼淚。

  維黨走到桂桂眼前:「我在問你,你這是咋啦?」

  桂桂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取下那舊舊的綠頭巾。

  「那驢日的又打你啦?」維黨吃驚地問。

  桂桂用牙咬著嘴唇,一扭頭進了屋,她爬在面櫃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維黨也進屋,他雖然喝了酒,也還是聞見了一股子嗆人的酒味兒。堂屋地上是一個碎了的酒瓶,酒瓶的旁邊濕了一大灘。

  維黨明白了,這媳婦學會了和男人反抗,肯定把男人的酒瓶子給砸了。

  「你男人呢?」

  「誰知他死哪去了,他說他不要……不要不讓男人喝酒的女人,我,我要是不,不滾回娘家,他,他就,他就,就不來這個,家……」

  桂桂越說越噎,突然,她撲過來一把撕住維黨:「維黨哥哥,你給我尋一條活人的路吧,我實在沒路走了呀!」

  維黨真想說:離,離婚!和這樣的狗男人過日子還不如干干散散單身過!話到嘴邊,他又說不出來了,離婚容易,可離了以後咋辦?

  桂桂突然抬起頭來:「這一次去了,你就再不來了吧?」

  「這個……」

  維黨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了。這個問題提醒了他,他這次去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去辦開發麻尼台的事,如果此事辦成了,將有多少事等著他去做,他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和桂桂一起拉石頭了。

  維黨一把抱起桂桂進裡屋,讓她坐到炕沿頭上,用手輕輕地揉她那紫青的眼眶,桂桂把臉兒依偎在維黨的胳膊上,眼淚滲濕了維黨的袖口。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要走了,去了,就也再不來了……」

  「桂桂,你知道我們莊子裡的那個麻尼台嗎?」

  「知道。」

  「那上面的石頭原來也是能燒水泥的上好的原料,是我的那個同學發現的。他在縣鄉鎮企業局工作,他給我說,他能幫我們村辦一個小水泥廠,我這次去,就是給村幹部們說這個話,動員他們把小水泥廠辦起來,只要我們的小水泥廠辦起來了,我們村裡的年輕人就有活路了,再也用不著東跑西顛、求爺爺告奶奶地尋掙錢的門路了,你說,我該不該回去跑這事兒?」

  桂桂的臉抬了起來,「你的水泥廠辦起來了,也用不著我來幫你裝車了。」

  「我不會忘掉你。」

  「可我不想再見不著你!」

  兩人都不說話了,桂桂生怕維黨消失了一般,一邊抽泣著,一邊用兩手箍住他的腰,越箍越緊。

  窗戶上的最後一抹陽光暗淡下去。

  「維黨哥哥,你知道嗎?你沒來黑石峽以前,我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像我的男人一樣只知道喝酒曬太陽打女人,女人們就該想了法兒掙了錢供男人們喝酒,再咬緊了牙讓他們欺負讓他們打。……你別來多好,你要是不來,我就不知道我有多苦,可你來了,你讓我知道了陽間世上還有把女人當成心肝肉兒疼的男人,你讓我知道了女人們不該像我一樣的過日子,你教會了我該咋活人,……你讓我知道了這些後你又要走了,可我還得看著男人用我苦來的錢去買酒喝,還得挨男人沒頭沒臉的打,你叫我往後該咋辦?啊?」

  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女人,維黨真不知該怎麼辦了,有一句話在他的胸腔裡轉了好幾個轉幾:離吧,你離了婚我就娶你走。然而他說不出來,說不出來的原因是他老是覺著眼前有另一個女人在用兩眼死死地盯著他,這個女人就是菊花。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個好男人,可你不信……」

  一行淚順著他的眼眶流了下來,滴在了桂桂的臉上。

  桂桂的臉抬了起來,她看見了維黨眼中的淚。

  她鬆開手,用手掌輕輕地替維黨邊擦邊說:「你別這樣說,你在我的心中永遠永遠是最好最好的男人!我早就知道我們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可我不後悔。我不知道我今兒個為啥要給你說這些。本來我是想好了不說的,可一見你,就想說。」她歎了一口氣,「我知道我的命薄,前世裡沒修下和你過一輩子的好姻緣。可你放心,往後,只要我過不下去的時候,我會想你,只要想起你對我萬千的好,再苦的日子,我也能過下去……」

  「有機會我還會來看你。」

  「我知道你會來,就是你不來我也不怕,因為我已經懷上了你的骨血!」

  「實話?!」維黨吃驚地問。

  桂桂點點頭:「我再也用不著你陪著我去娘娘山摸子洞裡摸兒子了。」

  「可你……」

  「我要把你的娃娃好好地養下來,然後就我們娘兒兩個過……」

  「桂桂,你離婚吧!」維黨自己也沒搞清這句話是怎麼從他的嘴裡冒出來的。「離了婚我帶你走,我不能把你撂在這裡。」

  桂桂搖搖頭:「你的心裡早有人了,我不想把你的心窩兒全佔滿。」

  「可你這樣能過下去嗎!」

  「咋不能?我有我自己的男人,再過幾個月,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我咋過不下去?你走吧!你是男人,不要叫一個女人拖住你,你去辦你的水泥廠,那才是你該干的大事,等你把它辦成的那一天,你給我個信兒,我抱著孩子來看你點窯火。」

  「桂桂!」

  天完全暗了下去,暗得看不清雙方的臉了。

  桂桂突然推開維黨跳下炕來。

  「你要幹啥?」

  桂桂啪一下拉開電燈說:「你在炕上坐著,我去給你這個書生哥哥燙油餅、燒奶茶!」

  「我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桂桂說著出了屋門。

  突然,桂桂又折回身來說:「你給我說,你今晚不想走。」

  維黨點點頭。

  桂桂不依:「你得大聲說出來。」

  維黨只好大聲地:「桂桂,我今晚上不想走。」

  桂桂一擦眼睛,跑回維黨身邊,踞起腳來把嘴放到他的耳朵邊上,悄聲地說:「不想走就別走,陪著我和我肚子裡的娃娃睡一晚上,我讓你『好』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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