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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家庭 荊歌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跟老爸一起去看演出。每個節目演完,老爸都要很當回事地鼓掌。要知道我們沒有鼓掌的習慣,尤其是碰上那些不好不壞的節目,半點鼓掌的熱情都沒有。而老爸卻那麼認真地拍手,彷彿聽了什麼重要領導的講話一樣。妹妹曾就此問題向老爸提出過建議(我們當然不能抗議),建議他不必每個節目的間隙都鼓一次掌。妹妹表示,全場只有我們這個角落響起掌聲,無疑吸引了廣大觀眾的注意,這樣使我們感到十分難堪。老爸卻根本不接受這樣的建議,他嚴肅地指出,鼓掌是對演員的尊重,同時也反映了我們的修養。我們要做文明觀眾,老爸強調說。當演出結束,老爸就會從座位上站起來,長時間地對著舞台上鼓掌。他彷彿是一名首長,給人的感覺是,他很快就要走上台去,與演職人員一一握手。老爸認真地拍著手,直到場內的觀眾差不多都走完了,他才邁著矯健的步伐出場。我們跟隨著老爸,覺得自己像個滑稽的士兵。

  我與妹妹曾就此問題達成共識,那就是,我們都決心不再跟老爸一同去看演出。要看讓他一個人去看!妹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惡毒。是啊,我接著說,讓他一個人去拍手,讓全場觀眾都來欣賞他的文明!可是,到了下一次,我們還是乖乖地陪著老爸一同走進劇場。想到老媽的臨終囑托,我們的決心頓時動搖了。

  老媽活著的時候,陪伴老爸的工作就由她一人包了。他們不僅一同去觀看演出(在劇場裡是不是與老爸一起鼓掌,我們不得而知),而且還保持著黃昏雙雙外出散步的習慣。這一習慣,延續了幾十年。晚飯之後,老爸喝幾口茶漱口,他的牙不是太好,他因此對報上茶水利齒的觀點深信不疑。在老爸漱口的同時,老媽已經把抵禦夜涼的外套準備好了。於是他們就出發了。他們彼此間沒有一句話,他們不做出呼朋引伴的姿態。但他們顯然是心照不宣的,他們像是同去參加一個秘密的集會,在我們的眼裡,他們多少表現得有點鬼鬼祟祟。

  據說,他們的散步有著相對固定的路線。他們出了家門,往右拐,拐過一個關了門的糧店,就上了一頂有著五十四個橋孔的明代長橋。如果天氣不錯的話,這座橋這時候正沐浴在夕陽裡。景色自然是不錯。據說,總是老爸走在老媽的左側,老爸的一切都顯得非常正宗。他們在長橋上悠閒地走著,有時候會在橋事裡稍事休息。當然,也可以把父母的此舉看作是一種對風景的觀賞。他們在橋亭裡坐下,也保持著男左女右的格局。據說,有時候,老媽還會伸出她溫柔的手,勾住老爸的胳膊。在行文中,我用了這麼多的「據說」,這都是因為,父母一年三百次以上的黃昏散步,我沒有一次親見。我所瞭解的,都是別人的口傳或者文字記述。我這麼一說,你也就明白了,我老爸老媽的散步,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小鎮,是一道十分特別的風景,它引起了許多人的興趣和注意。甚至有沿街的居民,把父母散步途經他們家門口,視作一種時間的標誌。對這些小鎮居民來說,父母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鐘表的作用。這情形與大哲學家康德相似。難道不是這樣麼,我清楚地記得某本書裡對康德有過這樣的記載,說他整日沉溺於沉思冥想,但生物鐘卻特別敏感。他每天都非常準時地途經某個地方。那地方的人,也就不會輕易放棄這一標誌時間的現象,他們把康德看作是一隻鐘。我們小鎮個別的居民,與康德時代的某些居民不謀而合。

  我父母的儷影,確實得到了過多的關注。

  在小鎮的宣傳櫥窗裡,曾經展出過這樣一幅照片;照片上是我父母相依的背影。他們正迎著火紅的夕陽走去。夕陽把他們身體的輪廓染成了金黃。雖然他們的背影看上去沒有了年輕人的挺拔和健美,但是,微微佝僂的後背和老媽有些羅圈的雙腿,在夕陽的映襯下卻顯得那樣的美好。這是一幅藝術性很強的攝影作品。是藝術的力量打動了人們,藝術是返老還童的靈丹妙藥,有著揚長抑短的神奇,它讓我老爸老媽平凡的身影顯得那樣的不平凡。這幅作品出自本鎮一位文化站長之手。許多人都曾因此而向他討教,希望他能談談他是如何拍出如此優秀的照片來的。文化站長向虛心情教的人們展示了他的攝影工具,那是一架普普通通的照相機,價值僅百元左右。文化站長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告訴人們,好照片並非一定要好相機才拍得出來。有了昂貴的相機,並不見得就能拍出出色的照片來。站長這麼說。言下之意,只要有敏銳的藝術眼光,再破的相機也能拍出超凡脫俗的作品來。站長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他的照片拍得確實很棒,他讓平凡的父母在照片上光彩奪目。

  散步的老爸老媽,不僅被審美的鏡頭所記錄,除了人們通常眼光的審視,還有一位縣中的初二年級學生,把他們的形象放進了她文采飛揚的作文。這個多愁善感的女學生,以她極其細膩的筆觸,生動地描繪了我父母黃昏散步的情景。她在作文中由此表達了她對我父母無限的敬意。她指出,這對老人除了給人以崇高的美感外,還讓人們因此而對未來充滿了倍心。他們讓我看到了我的明天,她這麼寫道,在明天,我仍將是這樣的熱愛生活,生活中並且一如既往地充滿了愛情。是的,初二的女生在她的作文裡提到了愛情這樣一個詞。這一度引起了她語文老師的不安。老師用她的紅筆將這個唐突的名詞輕輕地劃去了。不過很快,老師又在這個詞下劃了一個恢復記號。這是因為,經過反覆的品味和仔細的斟酌,語文老師覺得將它刪去顯然是不妥的。它無法從這篇作文中刪去,就像不能將鼻子從臉上挪走一樣。如果將「愛情」一詞刪去,那麼整篇作文都將失去神采。可以說,這個看似有些不妥的詞兒,其實是這篇優秀作文的文眼。它精確地刻畫了這對夕陽中散步老人的精神世界,它與外在的美相得益彰,與黃昏美麗的環境渾然一體。語文老師在畫上恢復記號後,無比興奮地決定,要將此文推薦到一本中學生作文雜誌上去。她果真這樣做了,並且作文很快就得以發表。而包括我們在內的廣大小鎮居民,也因此而得以閱讀到這篇出色的作文。

  並且這篇優秀作文,在我老爸老媽(尤其是老媽)那兒也得到了可貴的好評。老媽就著昏暗的燈光,一定讀了不止一遍。她長時間地拿著這本小小的刊物,像是反覆把玩著裡面的每一個字似的。我們注意到,有笑意在老媽的臉上漾開了。我們因此推測。老媽的內心一定非常愉快。她被小作者飛揚的文來打動了,說得更確切些,老媽是被小作者所刻畫的人物所打動,也就是她自己打動了自己。與這將出色的作文相比,文化站長的攝影作品卻沒能得到老媽的首肯。相反,老媽似乎對這張照片還有些小懷不滿。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們全家某次路過宣傳櫥窗時,老媽明顯地加快了步伐。她的這一反常舉動,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我們很快就意識到,老媽是不願意在《夕陽紅》這幅作品前停留。老媽的舉動令人費解,要真正瞭解到她的內心所想,我們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不過,對此我們完全可以作出一些猜測。其中比較合乎情理的似乎是,照片上老媽羅圈腿的特徵實在是過於明顯了。老媽因此而高興不起來,應該說理所應當。

  在老媽去世之後,我們從她的抽屜裡(那是她的個人資料庫)發現了那本刊有女中學生作文的小雜誌。我們眼含熱淚,重讀了這篇題為《走向夕陽》的作文。我們彷彿看到,老媽搖晃著她那有些花白的頭髮,正向我們走來。她的頭髮像一面小旗幟那樣飄舞著。金色的夕陽因這種飄舞而跳動。當然,老媽的羅圈腿也是顯而易見的。這要請老媽的在天之靈原諒,請原諒我又一次提起了她所不願提到的羅圈腿。老媽你要理解這一點,羅圈是您老人家最為顯著的特徵,為了想起您,我們無法不想起您的羅圈腿。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還要感謝您的羅圈腿,正是它,才讓我們更真切、更深刻地想起您。您與羅圈腿永生。

  這本有些發黃的作文雜誌,在我們的手上傳閱。這不可避免地觸動我們內心許多有關老媽的回憶。老媽在世時,是一位有著崇高威望的小學校長。她除了行政工作,還長年堅持不懈地擔任小學高年級的道德修養課。她有著晚上辦公直至深夜的習慣。為了減輕用電的負擔,她選擇了支光很低的燈泡。這使得老媽的視力每況愈下。為了增加亮度,老爸為老媽的辦公用燈製作了一個潔白的燈罩。老爸用白色的道林紙做成了一個斗笠狀的東西,這東西將燈光一點不剩地攏絡到老媽的寫字檯上。老媽在聚攏的燈光裡寫備課筆記,批改學生的作業。老媽幹得一絲不苟。記得我們很小的時候,還與父母同住一個房間,每當我們半夜醒來,總會看到老媽還籠罩在那面積不大的一圈燈光裡。因此每當聽到歌頌老師的歌曲響起,我們都會特別動情。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令人心酸的歌兒,都是為老媽而創作的。在老媽的追悼會上,我突發奇想,我覺得如果能用歌唱老師的歌曲(比如說《我愛米蘭》之類的)來替代哀樂的話,悲傷的氣氛一定會更濃。我總覺得,在無比悲傷的時候,一首歡樂的歌曲更能令人斷腸。

  在學校,老媽有著崇高的威望,這已經說過了。再調皮的學生,見到老媽,就變得不調皮了。每當老媽走進教室,教室裡就會鴉雀無聲。老媽個頭不高,她在講台前一站,差不多就只給學生們展現一個腦袋。然而就是這個腦袋,令所有的學生都不敢有半點越軌。就是各種不軌的念頭也不敢有。老媽的臉上架著厚厚的近視眼鏡,因此通常人們很難看到老媽眼睛裡流露出什麼樣的眼神。老媽令人捉摸不定,這也許是學生格外怕她的原因之一。老媽站在講台前,顯得格外的自信。我相信,這樣的因素術密排除,那就是,講台將老媽的羅圈腿嚴嚴實實地擋住了,老媽對講台有著特別的感情。老媽站在講台前,有著特別的安全感。

  某年秋天的一個早晨,老媽的瞼上突然浮現了一層紅色。後來我們才獲悉,那是老媽緊張所致。老媽確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這是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的一對乳房出現了過於懸殊的大小。也許是老爸還在熟睡,也許老媽根本就不願意讓他知道,反正老媽逕自往我們的房間裡來了。老媽一進我們的屋子,就把她的上衣全部撩起來了。她的乳房在我們的面前顯露了出來。我相信,雖然誰都不可能在吃奶的時候就記事,但是,我敢說,誰都會在他母親的乳房面前內心油開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事實正是如此,我們姐妹倆,在老媽裸露的乳房前,忽然感到了一陣溫馨。如果在這樣的時刻老媽輕輕地說,孩子,吃吧,吃吧,吃得飽飽的,我的腦袋無疑將不由自主地向老媽靠去。可是老媽沒有任何親暱的暗示,她只是雙頰紅撲撲地走近我們姐妹,最後怯怯地向我們提出這樣的要求,那就是,老媽要我們幫她認真檢查一下,她的乳房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彼時我還沒有完全睡醒,睡意還似有若無地在我這兒徘徊。倒是妹妹比較清醒,她率先伸出手去,將老媽的兩隻乳房草草地捏了一遍。當捏住老媽的左乳時,妹妹幾乎是驚叫起來。妹妹的叫聲這才令我真正地擺脫了睡眠。我從妹妹的手中,搶過了老媽的左乳,我也差一點叫出聲來。我像妹妹一樣,確實發現了問題。是的,我們都明顯地感覺到,老媽的左乳與她的右乳出現了很大的差異。也就是說,老媽的左乳,不再具有乳房所應有的柔軟,它變得硬梆梆的。我清晰地感覺到,老媽的這只乳房裡,有了不小的腫塊。疼麼?我的心兒怦怦直跳,一邊這麼問老媽。老媽一定被我們驚慌的反應嚇壞了(後來我想,我們真不該表現出那樣的驚詫!老媽也許因為摸到了乳房腫塊而一宿未睡,她一整夜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的。我和妹妹清晨的驚慌反應,將老媽的緊張情緒推向了高潮),她根本不能對我的提問做出回答。她只是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這時候我注意到,老媽臉上的鮮紅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紙一樣的刷白。

  老媽確實有理由感到緊張,她的擔心(當然也包括我們的擔心)很快就被證實是有道理的。由老爸出面,陪著老媽輾轉了幾家醫院,從鎮衛生院到縣醫院,再到上海一家腫瘤病權威醫院,醫生們彷彿事先開會統一了思想似的,他們的口徑出奇的一致,他們無一例外地在對老媽做出檢查後,悄悄地對老爸說,老媽的病情不容樂觀!醫生在說這話的時候,雖然語氣未必緊張,醫生們從來都不大驚小怪,也不像相士那樣故弄玄虛,醫生在論及病情的時候,總是顯得很輕鬆。但是,在醫生們看似輕鬆的論斷背後,卻常常會透露出一勝寒氣。這很容易讓敏感的人們所捕捉到。老爸就在醫生的談話裡聽出了不祥的內容。醫生對老爸建議說,要及時進行手術。醫生說,這樣的部位一般術後問題都不會太大。醫生說完這些,微笑地看著老爸的臉。彷彿他們向老爸宣佈的是一個可喜的消息似的。

  敏感的老媽很快意識到,在她的生活中已經出現了什麼樣的麻煩,那些金風送爽桂香醉人的日子,因此對我們家來說顯得特別沉重。幽默的老爸,他的家庭笑話雖然一如從前般層出不窮,但是,其中明顯地有了勉強的成分。就像如今的相聲演員那樣,他們越想逗人笑,越讓人感到可憐。是的,我們在為老媽而感到不幸的同時,深深地同情著老爸。老爸的笑話非但讓人笑不起來,它的苦澀卻是顯而易見的。老爸在飯桌上,嘎叭一聲咬到了一顆砂子,他強作歡笑地對我們大家說,我一生吃下了無數這樣的砂子,我體內的砂可以用來造一間小小的房子了。面對老爸這個生硬的笑話,我們誰都沒有笑。老媽非但沒有笑,她反而像一個真正的校長那樣呵斥了老爸。老媽對老爸說,遇到了什麼喜事這樣高興?

  我們注意到,老爸臉上的笑頓時斂盡了。也許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也許他是不願讓老媽繼續不高興,反正他忽然嚴肅起來。老爸的神情令人同情。我在內心為他而感到酸楚。我覺得老媽這樣指責老爸是有欠公允的。但是,我並沒有對老媽有什麼意見。因為在我們目前的評判中,老媽的言行是無所謂對與錯的。她想說什麼,想幹什麼,都可以無所顧忌。

  其實我們大家對老媽的病所持的態度,顯然過於悲觀了。後來的事實表明,乳房癌手術後的成活率是所有癌症中最高的。也就是說,許多乳房癌患者。在施行了切除手術後,都安然無恙。老媽在割掉了她的左乳後,又堅持工作了十年。

  當時,老媽對切除手術持堅決反對的態度。這並不等於說老媽是個諱藥忌醫的人。事實上,她非常希望能通過有效的治療使她重返教育崗位。對抗手術的全部原因在於,老媽是不願意她失去一隻乳房。老媽表示,這樣的方案讓她感到非常彆扭。後來的事實也表明,老媽當初的擔心是不無道理的。當老媽術後重新回到她校長的崗位上時,她的行走方式,甚至是她的體態,在人們的眼裡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老媽在人們面前站立時,總顯得有些重心不穩。而當她行走時,軀體晃動的幅度明顯右大於左。說明白些,老媽顯得不那麼對稱了。這當然與失去了一隻乳房有關。因此當我向她提議,讓她穿上一件特製的胸衣,她終於答應了。

  起初老媽對我的建議心存狐疑。她不相信這樣做能改變她的形象。她握了握乳罩填有海綿的那一半說,這沒有絲毫的重量。我卻對老媽說,你要它有重量幹啥?它的作用是,把你另一邊的胸脯撐起來,這就夠了!

  老媽固執地說,撐起來又有什麼用!說這話時,她一副校長的架子。她從來都是居高臨下。

  我只得耐心地向她解釋說,海綿雖然沒有重量,它卻能對你的心理產生影響。這就是重量。難道說一定要在秤上反映出來的才是重量麼?我這麼反問老媽。面對我的反問,老媽默然。我知道,我的話起點作用了。我於是接著又對她說,你在心理上覺得自己是對稱的,你的步伐也就自然平衡了。我當時的神情,彷彿一個教師,我為自己的自信而感到好笑。我想,一定是老媽的遺傳因子在起作用,不然的話,我怎麼會以如此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服老媽呢?

  老媽終於聽從了我的話。她戴上特製的胸衣後,確實精神多了。我們在她的行為中,再也看不出有半點病態。她就是在服藥的時候,也顯得慷慨激昂。

  老媽經過了相當一段時間的治療後,決定立即重返教育崗位。老爸當然極力反對她這麼做。老爸提出了種種反對理由,都被老媽無情地一一駁回了。最後,老爸提出了令我們意想不到的理由,他差一點把老媽擊垮了。是的,老爸所指出的問題,真的是十分棘手。可以說,老爸這樣說,有點殘酷。這大抵是因為老爸被逼急了,他已經到了幾乎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要是再不背水一戰,他就不可能將老媽攔住了。請你猜猜春老爸說了些什麼?他有些神經質地指著老媽的腦袋,傷直有點惡毒地說,瞧你,瞧你,瞧你的頭髮都快掉光了,難道光著頭去上班不成?

  老爸的話擲地有聲。大家都因此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脆弱的妹妹,終於在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嚶嚶低哭起來。她的哭聲讓人覺得心裡好受了些,我發現不僅僅是我,還有老爸,甚至老媽,都在妹妹的哭聲響起之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相信,這麼舒一口氣,大家都會變得輕鬆一些。

  老爸說得沒錯,老媽的頭髮這一個月來確實脫落得所剩無幾了。這與窗外那棵落葉紛紛的梧桐相映成趣。而這一點,未經老爸指出時,我們還都沒有十分在意。老媽的頭髮是一根根脫落的,由於它們的脫落有點潛移默化的意味,我們沒有為此而感到驚訝。現在一經老爸提出.我們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一點確實不可小視。老媽怎麼能沒有頭髮呢?沒有頭髮的老媽又怎麼能走進校園走上講台呢?

  接下來的幾天,老媽顯得十分安靜。她每天很早起床,在院子裡進行一種簡單的甩手鍛煉。這些日子裡,我特別注意著老媽的腦袋,老媽的頭上,確實太過冷清了。原先濃密的頭髮,怎麼就悄悄離開了呢?儘管在化療前,醫生預示了這種可能性,醫生說,經過一階段的化療,患者的頭髮會有不同程度的脫落。但如此嚴重的脫髮,還是令我們始料未及。我們實在很難接受這一現實。我不知道老媽的內心起了怎樣的波濤,我為她而感到難過。我瞭解老媽,她不擔心別的,只因為脫髮給她的重返工作崗位造成了重大的障礙,她有理由傷心。我看到清晨的天光流瀉到老媽的身上,它在她頭髮稀疏的頭皮上發出了顯而易見的反光。我覺得,作為老媽的長女,我有義務動腦筋想辦法,為老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是就我內心而言,是與老爸一樣,並不希望老媽這麼快就去學校上班的。我覺得患癌雖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但如果能讓老媽就此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從今往後下要再像以前那樣披星戴月地燃燒自己點亮別人,倒也不失為一種機遇。需要說明的是,我這樣想,並沒有一絲一毫感謝癌症的意思。我只是覺得,老媽既然得了頑症,就應該面對現實,首要的任務是把身體養好。

  在我解決問題的辦法誕生之前,老媽一直安靜地呆在家裡。很久以後,當我想起這一點時,我禁不住深感內疚。我這麼想,要是我不生出什麼聰明的主意來的話,老媽是不會再去上班的,那麼,她也許就會真的安心地在家養身體。從某種意義已講,是我害了老媽。難道廠是這樣麼.老媽這段時間裡不僅不再焦慮地想著工作的事。她反而能將心思放到如何操持家務上了。這是一個多麼可喜的變化啊!老媽一早起床,在院子裡甩甩手,然後去菜場買菜。等我們大家回到家裡,精美的飯菜已經在餐桌上擺放好了,特別讓我們感到幸福的是,老媽將家裡擦拭得一塵不染,每個房間都清潔得叫人深深地熱愛生活。我們因此對老媽改變了看法。從前我們都認為,老媽是一個不太稱職的老媽。她只會工作工作,她會不會燒開一壺水,能不能把一塊尿布洗乾淨,都叫我們感到懷疑。家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老爸一人料理的。老爸是任勞任怨的傢伙,他甚至有著一段不短的倒馬桶的經歷,我們知道,在我們家搬入有衛生設備的套間之前,這項看來有庫大丈夫斯文的工作是由老爸包攬的。我們相信,要是家中沒了老爸,我們會不會吃生米都很難說。然而現在的事實表明,老媽不僅是一個敬業的校長,她一旦平起家務來,也是一把好手。那些日子,我和妹妹一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搶老媽。我們以搶先抱住老媽給她一個吻為榮。不止一次,老媽都差一點被我們姐妹扳倒了。她的眼鏡都險些跌落下來。但是我們看得出來,老媽很快樂。

  由於老媽的工作轉移,老爸也扮演了一個全新的角色。他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上班。需要補充交待的是,老爸是一個退伍軍人。他從部隊退役後,一直沒有正式的工作。他的身份是三級殘廢軍人。他的雙腳,因北方寒冷的氣候而得了脈管炎。當他從部隊回到地方上來時,他的左腳的小腳趾,和右腳的中腳趾,都因為脈管炎而壞死了。如果不說,誰都不會知道老爸身有殘疾。事實上許多人在獲悉了老爸居然是三級殘廢時,臉上都露出了驚異之色。人們打量著老爸,努力要從他的身上看出什麼不是來。最後人們不以為然地說,兩個腳趾頭不管用了,算什麼殘廢啊!老爸就是因為這兩隻腳趾頭,才一直深居簡出,老爸除了幹好家務,唯一的消遣就是拉一隻僅有六個貝司的小手風琴。在我們看來,這樣的手風琴只適宜孩子練習用。我們曾建議老爸,如果真對手風琴著迷的話,可以去買一架像樣些的。我曾故作慷慨地表示,如果老爸真想買手風琴,我完全可以捐出其中的一部分資金。老爸卻謝絕了我的美意,他明確地表示,這架小手風琴不僅順手,更為重要的是,它是他一位戰友的遺物。老爸特別強調,這位不幸在建設工地上以身殉職的戰友,是一位雷鋒式的好戰士。他的光榮事跡一直激勵著老爸回到家鄉能為社會主義多做貢獻。但是,老爸不無遺憾地歎息了一下說,他卻一直沒有條件很好地報效人民。為此他一直感到壓抑。現在老媽因病留在了家中,他正好出去為社會工作。

  老爸背著他的小手風琴,去了本鎮的離退休協會。他很快得到了同志們的愛戴。每當我們途經離退休協會,都會聽到老爸歡樂的琴聲。我們熟悉老爸的琴聲,他對音樂的處理,帶有他明顯的個人風格。也就是說,他把所有的歌曲都處理成同一種效果。無論是舒緩的,還是略帶憂傷的曲子,老爸都把所有的歌曲拉成了進行曲。在老爸那兒,只有一種一成不變的音樂基調。離退休協會位於一座陳舊的老宅裡,據說解放前它是一戶絲綢商的府邸。它有著雕花的門窗,白牆黑瓦,並且隱約可見院牆內翠綠的芭蕉。這是個環境迷人的好地方。老爸每天就在這兒上班,他的主要任務是,為有興趣歌唱的離退休同志們熱情伴奏。聽到老爸的琴聲從雕花窗欞中飄出,我忽然內心有些淡淡的憂傷。後來我想,那就是因為老媽。要知道,老爸的快樂工作是以老媽的負荷在家為代價的。

  在我的內心深處,是十分不願意老媽在家充當百分之百的家庭婦女角色的。老媽是校長,她是個領導,她應該在人們面前指揮若定方見其英雄本色。也許正是基於這種心理,我才更努力地為老媽設計復出的可能,我加快了方案設計的步伐。

  在老媽重返工作崗位前一個星期左右,她的頭髮幾乎全部脫落了。面對她光光的腦袋,我有點心碎的感覺。我不知道老媽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會產生什麼樣的心理。我忽然祈望悶熱的夏天快快過去,以使老媽能早早地戴上帽子。我相信,老媽戴上帽子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戴帽的念頭,終於觸發了我的靈感。我的想法很快就深入了下去。是的,我想到了假髮套。要知道這玩藝兒在當時還是十分稀罕的東西,我能想到讓老媽使用它,不能不說非常前衛。是夜我與老媽就此問題進行了交談,我看到她的眼裡出現了我所陌生的光。躺到床上以後,我在黑暗中揣測,老媽這一夜恐怕不會睡得很好。

  翌日我就陪著老媽出發了。我們去了上海。老媽居然暈車了,這是從來都沒有的事。由此可見她的體質確已大不如前。車到上海,我發現老媽非常虛弱,她的光頭上滿是豆大的汗滴。汗像一些透明的小甲蟲,在老媽的頭皮上爬動。

  買下一個假髮,費時兩小時之多。這是因為,任何一種假髮,套上老媽的腦袋,都顯得格格不入,當第一個假髮套到老媽的頭上時,我內心吃了一驚。老媽忽然變得是那樣的怪異,她像是一個喬裝打扮混入我們家庭的特務。因此沒等老媽走到鏡子前瞻仰自己的尊容,我就把假髮從她的頭上抹下來了。老媽於是又試戴了第二個、第三個。我已經說過,什麼樣的假髮套,一旦登臨老媽的腦袋,就有說不出的彆扭。在那一刻的我看來,只有光頭的老媽才是真實的老媽。一時間.我真想讓老媽徹底放棄買假髮套的想法了,我想拽著她立即離開假髮店,離開滿街都是態度冷漠之人的大上海。我記得,老媽在假髮店裡,不止一次地用特別的眼光打量我。老媽一定察覺到了,她的女兒情緒反常,這引起了老媽的警覺。

  最後,當營業員把一個金髮套戴上老媽的腦袋時,所有的目擊者(當然包括我和營業小姐在內)都忍不住笑了。大家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大笑的理由,我想差不多是一樣的。那就是,老媽戴上這個金色發套,確實可笑。金髮令老媽的臉幾乎失去了輪廓,而她那副鏡片厚得出奇的眼鏡,有一半被埋在了金色的劉海裡。老媽形象這一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笑聲吸引了許多顧客,在我們所處的櫃台旁,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所有的人都加入了笑的行列。我忽然為老媽而感到屈辱,我覺得這樣的場景,與圍觀一隻猴子要把戲沒有什麼兩樣。我感到憤怒了,我一把拉住老媽的袖子,狠狠地把她拽出了人群。擠出人群的時候,由於用力過猛,我們差一點把一個胖男人撞倒。

  出了假髮店,老媽發現了我眼裡的淚光。她摸出她的手帕來,為我擦去傷心的淚水。我長成一個大姑娘,還是第一次看到老媽有如此溫柔的動作。在我的記憶中,老媽一直是一位校長,一個嚴厲的老教師。因此我不太習慣老媽的溫柔,我覺得要是自己繼續流淚的話,老媽或許就會把我當作一個孩子那樣摟進她的懷裡去。因此我不敢再流眼淚。我接過她的手帕,自己雄赳赳地擦了擦。

  接著,我又一次把老媽拽進了假髮店。我們輕車熟路地來到方纔的那個櫃台上,不再有半點的猶豫,就挑中了一個假髮。盤桓了近兩個小時,成交卻在轉瞬之間。

  當我伴著老媽回到家中,老爸正在洗菜。這不是麼,他的手上正抓著一棵大青菜。由於老媽的形象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老爸一時間幾乎是驚呆了。他手上青菜滴下的水,把他的褲管都淋濕了。老爸只顧盯著老媽看,對他褲管的被淋渾然不覺。

  老爸的評價是,老媽變得年輕了。老爸沒忘了說一句玩笑話,老爸說,你們怎麼沒想到讓我也來一個?

  妹妹的反應則要強烈得多,她嚷嚷道,太黑了,太黑了,太黑了就根本不像是老媽自己的頭髮!

  老媽說,它本來就不是我的頭髮。

  就這樣,老媽頂著並不屬於她自己的頭髮重出江湖了。

  老媽在工作中像魚一樣暢遊著。許多年過去,老媽忘記她是一個病人了,就像她漸漸適應了那頂假髮,不再那麼強烈地感覺到自己頭上的是別人的頭髮。老媽在學校,不僅還是校長,不僅還擔任高年級的道德修養課,她還兼任縣機關工委(這是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的簡稱)的副主任。這就是說,老媽除了要領導學校向前進,除了要走進課堂諄諄教導孩子們天天向上、她還經常要去縣裡出席一些會議。我已經說過,老媽的左乳切除後,她變得暈車了。只要一上車,她就會臉色刷白。我敢保證,行車十五至二十分鐘後,老媽一定會把她胃裡的所有食物毫無保留地吐出車窗外。因此老媽每次從縣裡回來,臉都格外的白,白裡透著灰。甚至我還在她的假髮上發現了一點嘔吐物。天知道老媽是如何把它搞上去的。

  老爸決定召開家庭會議,重點討論老媽是否適合繼續參加工作的事。

  在家庭會議上,想不到的是老爸居然還打著官腔。我一直不知道老爸在部隊時究竟擔任何種職務,這一點老爸和老媽從來都諱莫如深。從老爸不時流露出的官腔看,他絕對不會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但是換個角度來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就是,他也不可能是一個太大的官。他最多是個副營級。作出這樣判斷的理由是,老爸的工資並不算太高。我和妹妹觀點一致.我們都覺得,老爸充其量只是一個有點級別,但無實質性職務的文化兵。或許就是一個宣傳幹事,專門負責部隊的黑板報什麼的。當然,如果部隊有什麼文藝活動,自然是少不了老爸的。他的手風琴,也許正是那時候學會的。

  老爸在家庭會議開始之際,首先清了清嗓子。他腰板挺直,好像椅子沒有靠背似的。他在提出其觀點前,說了一些沒用的廢話。老爸的廢話一向很好聽,老爸是個講笑話的專家。但老爸這一刻說的,卻乏味得很。在我聽來,有些語焉不詳。比如,老爸說,啊,老二,大家不容易,啊,老大,啊,老大老二,給老媽捶捶……

  老爸這是在表達什麼樣的意思呢?

  老爸真正要說的話是,老媽再也不能這麼忘我地工作了。老爸說,從目前的形勢來看,老媽只適合回到家中休養。老爸提出了這樣的觀點,那就是,身體對人生來說,無疑是最基礎的,老爸非常幽默地說,要是身體不行了,還想幹工作的話,那就只能像氣功的意念移物一樣。

  老爸的觀點一經提出,立即遭到了老媽的反對。老媽情緒有些激動,她對老爸的理解是,他企圖借此達到自己重新去離退休協會上班的目的。老媽表示,如果老爸真是這麼想,那麼他只能是癡心妄想。老媽說「癡心妄想」四個字時,右手有力地在空中哭了一下。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革命化的動作。記得我幼時,常常在各種會議上看到它。

  家庭會議開始不久,氣氛就顯得如此緊張。我和妹妹覺得真是不好說什麼。我們只能保持沉默。可是我注意到,老爸的目光一直在掃視著我和妹妹。我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求援的成分。老爸顯然是想我們能夠站到他的一邊,我忽然覺得老爸有些可憐,我相信老媽一定是誤解了老爸的意思。召開這個家庭會議,老爸可謂用心良苦。我相信老爸的所有考慮,都是為了老媽的身體。他不會有任何機會主義的想法。

  可是要我發表意見,我真的覺得十分為難。勸老媽不要上班,這顯然是我應盡的職責。但是我生怕傷害老媽的心。我知道,老媽一旦離開她的崗位,她全部人生價值就坍塌了。這在前一階段的病假中已經顯露出來了。那段老媽在家養病的日子,我不時聽到她深深的歎息。在我看來,老媽似乎變得更矮了。她的肩、背、腰,都不再有往日的堅挺。老媽的軀體質量,看來有些鬆弛。當時我只是以為,是病魔令老媽出現了這樣令人喪氣的變化。可是,隨著老媽的復出,我發現我的理解是錯誤的。歎息聲、鬆軟感,在老媽那兒神奇地消失了。老媽又呈現出往日的校長威風,除了那個假髮套給我以異樣感外,老婦與患病前幾乎沒有什麼兩樣。

  妹妹很快就旗幟鮮明地站到了老爸的一邊。她指出,不管老爸是不是因此會去離退休協會上班,老媽都不宜再當校長。妹妹說,國家領導人還努力廢除終身制呢,一個小學校長,難道就不能愉快地激流勇退麼?妹妹像是在進行一場演講。她的口才不錯,想表達的都很好地表達出來了。只是,我不能完全同意妹妹的說法,能不能退的問題,並不是老媽身上所存在的問題。如果妹妹的說法成立的話,就等於是說,老媽是因為迷戀權力才不肯回家養病的。這顯然是對老媽極大的誤解。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學校並不會因為老媽不去上班而撤銷她的校長職務。事實上,學校已經明確表示,老媽的校長位置,永遠不會有人取代。說這話的是小學的副校長,他是老媽一手培養起來的。他誠懇地表示,如果老媽信得過,工作可以由他來做。但是,他再三強調,他永遠只是副校長,是老媽的助手。你看,形勢是這樣的,妹妹的說法顯然與事實不盡相符。

  奇怪的是,老媽竟然沒有對妹妹的錯誤說法加以駁斥。老媽彷彿沒有聽見妹妹的話,她只是固執地面對老爸,她有點斬釘截鐵地說,要我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這是根本辦不到的。老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把話說死,再也沒有了商榷的餘地。看來對老爸來說,召開這個家庭會議無疑是失敗了。不過,老媽多少做出了一些讓步,她在會議行將結束時表示,她將辭去機關工委的工作。我相信,老媽做出這樣的決定,大抵是出於她害怕暈車的考慮。看來暈車確確實實讓老媽感到了痛苦。

  不久老媽就暈倒了。老媽被學校的老師抬回家來。今老媽深感不安的是,她的假髮在途中被年輕的老師們不慎弄丟了。等老師們一走,老媽就命令老爸去找。老爸面有難色,他不相信老媽的假髮會乖乖地還在路上。老爸的意思是,他寧願為老媽出一趟差,去上海為老媽重新買一個假髮會。老媽於是又命令我去通往學校的路上尋找。我可不想違逆老媽的意思,我立即出門去找。當然不會找到,一路上,香蕉皮、紙煙盒有的是,就是沒有老媽的假髮套。我轉了一回,回來報告老媽,老媽懷疑我的尋找不夠仔細,她又派妹妹去找。妹妹明確表示她難以從命,她的理由是,姐姐既然已去找過,再找就顯得多餘。況且老爸說得好,再去上海買一個才是上策。妹妹最後說,老媽呀,你的假髮套也該換換了。戴了這麼多年,髮型陳舊不說,也似乎太髒了吧?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新發套買回來不久,老媽就開始出現黃疽了。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老媽頻繁出入醫院,自然再也不能去上班。

  克服了重重阻力,老媽終於被說服再一次走進手術室。醫生打開了老媽的腹腔,醫生看到老媽的肝臟已經被癌細胞侵蝕得不像樣子了。醫生在匆匆縫合了老媽的肚皮後對老爸說,老媽的日子,不會超過兩個月了。

  老媽立下了這樣的遺囑:一,將她所有的備課筆記,和她所搜集整理的與教學有關的資料,以及她所撰寫的教學論文,一律捐獻給學校。在老媽的追悼會上,副校長除了高度評價了老媽對教育所作出的傑出貢獻,他對老媽捐給學校的寶貴遺產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副校長(不久他就榮升為正校長了)說,這些是老媽智慧的結晶,必將在未來的歲月中被很好地繼承和發展。老媽的遺囑之二,是要求我和妹妹,必須要在日後培養出一個當教師的後代。老媽對教育事業無比忠誠,她這是不讓我們家後繼乏人。我相信,我和妹妹都沒有選擇教師作為職業,一定是老媽的一決心病。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是老媽的不孝的女兒。老媽的遺囑之三,涉及到老爸。老媽指示,在她去世之後,老爸可以盡快再娶。老媽的擔心是,在她走後,老爸一定會感到孤單。她積極地鼓勵老爸另找一個老伴,以免老爸的生活孤獨淒涼。由此可見,老媽是個開通的校長。

  老媽的追悼會十分隆重。小學的操場上,全校師生以及者繩的家屬和老媽的生前友好,都垂首而立。哀樂從高音喇叭裡播放出來,催人淚下。副校長作的悼詞長達四十五分鐘,那剛好是一節課的時間。老爸則代表全體家用在追悼會上發言,他首先對著老媽的遺像行了一個軍禮。老爸的軍禮十分威嚴,這令我感到有些自豪。接著老爸以第二人稱的手法,向老媽的亡靈作了對話式的發言。老爸的發言由於官腔太重,沒有引發大面積的流淚。倒是一名學生代表題為《我們敬愛的老校長安息》的發言,引發了一聲聲的抽泣。孩子的重聲像一首哀惋的詩朗誦,我的心被她一陣陣揪緊。

  是的,我們對老媽的回憶綿綿不盡、捧著一本發黃的中學生作文刊物,重讀那篇寫老蒼老媽的作文《走向夕陽》,老媽音容宛在。

  老媽去世以後.老爸就把家務徹底卸下來,這副重擔漸漸落到了我和妹妹的肩上。有消息傳來,老爸當上了離退休協會的主要負責人,據說相當於正局級。老爸忙起來了。他不僅拉手風琴,而且還有了新式武器,那是一架有一隻變焦鏡頭的照相機。老爸的胸前,掛的不是手風琴,就是照相機。老爸對攝影十分鑽研,他不止一次地在本鎮的宣傳櫥窗裡舉行他的個人攝影作品展。老爸的鏡頭充分反映了我鎮各行各業的可喜面貌,以及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種種景象。在我們看來,人像攝影似乎是老爸的強項,並且這後來也幾乎成了全鎮人民的共識。老爸的鏡頭,攝入了本鎮許多知名人士的頭像。其中比例最大的,是我鎮的三套班子領導。由於老爸的照片拍得好,領導們都十分樂意讓老爸為他們拍照。鎮委書記和鎮長慈祥的笑臉,就是通過老爸的照相機鏡頭而讓我鎮更多的人民所看到。老爸的名字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瞭解,他的知名度幾乎與我鎮最高級的領導和鎮上最美的女人不相上下。鎮上再也離不開老爸,老爸也不願意離開鎮上。某一年春節過後,老爸由人像攝影又進入到會議攝影的全新領域。於是在鎮上的各類重要會議上,都能看到我老爸的身影。老爸胸掛照相機,他顯得精神抖擻。老爸看上去是那樣的年輕,他不僅滿面紅光絕少皺紋,他的身子也十分輕盈敏捷。老爸在會堂裡拍照,他上台去或者下台來,據說從來不走台階,他只是像小伙子一樣一躍而上,或者一躍而下。他把所有重要的會議都真實地記錄下來,老爸相信,這些無疑都將會成為輝煌的歷史。

  在這段時間裡,我有了男朋友了。他是我的一個同事。我第一次把他帶到我家,老爸卻搭起官架子教訓了他一頓。你有什麼資格教訓人?當時我在心裡這麼埋怨老爸。況且,我覺得,老爸對我男友的指責是那樣的沒有道理。老爸只是覺得我男友的頭髮過於長了,衣服也顯得有些標新立異,老爸於是一副官腔對我男朋友說,青年人的精神面貌,體現在他的外表上,就要簡單樸實。我們在部隊的時候(這似乎是老爸的口頭禪),頭髮一律剃光,那樣才顯得精神。接下來老爸還令人生厭地建議我男朋友學習英語。老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年輕人總要懂一門外語,只有那樣,才能適應現代化建設的需要。老爸口若懸河,沒完沒了地說。最後是妹妹跳出來打抱不平,她毫不客氣地對老爸說,老爸你少說幾句好不好?你覺得外語重要,你學十門都沒人反對,幹嗎非要人學?再說,妹妹伶牙俐嘴地說,你又怎麼知道人家不懂外語呢?事實被妹妹不幸而言中,我男朋友不僅會英語,他還學過一陣子日語呢。在我們看來,老爸完全是在無的放矢。他應該知己知彼才是。

  老爸不是官,他卻像是個官場中的人了。難道不是這樣麼,鎮上什麼樣的會議,老爸都要出席。他胸前垂掛著照相機,在會場裡四處轉悠。與參加會議的其他領導同志不同的是,會場裡沒有老爸的座位。老爸是唯一站著開會的人。老爸不是站在主席台的台口,就是站在會場最後一張椅子的扶手上。老爸這樣做,是為了能夠拍攝到會場的全景。老爸居高臨下。然而不幸的是,老爸竟然有一次從主席台的台口栽了下來。老爸畢竟老了,他站上幾個小時,實在吃不消了。老爸腿一軟,就從台上跌了下來。這一跌,竟把髕骨給跌碎了。老爸因此不得不臥床三月之久。老爸躺在床上,整天就是擺弄他的照相機。令老爸深以為幸的是,他的照相機居然完好無損。由於無法走出戶外,老爸的相機沒了用武之地。老爸深深地歎息說,他這才體會到當年老媽的心境。

  老爸臥床的三個月中,鎮上領導光臨過幾次。領導們讓老爸好好養傷,祝願他盡快恢復健康。領導說,他們的工作少不了老爸。由於老爸的髕骨破碎,給鎮上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一名分管計劃生育的領導坦言,會場裡沒有了老爸,令許多人都感到不太習慣。這位領導還說,老爸的閃光燈一閃一閃,特別給人提神。

  老爸因此決心加快養傷,以便盡早回到熱氣騰騰的會場去。於是我們家的餐桌上,每頓都少不了高鈣食品。醫生指出,要是老爸沒有骨質疏鬆,他即使從更高的地方跌下來,也不致於造成髕骨骨折。而解決骨質疏鬆的辦法,一是補鈣,二是服用激素。後者顯然不足取。那麼補鈣就成了唯一的防治手段。

  老爸閱讀了一些有關書籍。老爸瞭解到,蝦皮、豆類、奶粉,以及肉骨頭什麼的,是含鈣豐富的食物。只有補充大量的鈣,才是根本解決問題的辦法,老爸的口氣又像是在教訓人。老爸指出,跌跟斗並不是造成骨折的根本原因,罪魁禍首是骨質疏鬆。人老了,骨質疏鬆了,即使不跌跤,也會造成骨折。扭一扭腿,歪一歪脖子,都有可能引起骨折。甚至,絞一把毛巾也會折了手腕。老爸像是在給我們上一堂醫療衛生課。最後老爸說,缺鈣對中國人來說,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不僅老年人需要補鈣,孩子來要補鈣,就是年輕人也需要每天攝入一定量的鈣。除了服用鈣片,以蝦皮、豆類、奶粉.以及肉骨頭什麼的經常用食物,是補鈣的更為重要的途徑。老爸這麼強調,我想無非是為了提高我們烹製上述食品的積極性。

  吃了三個月的肉骨頭和蝦皮奶粉之類,老爸可以下地走動了。這段時間裡,老爸對肉骨頭讚不絕口。他逢人便大談肉骨頭的好處。老爸聲稱,他三個月來,至少吃掉了百來斤豬排。他充滿自信地說,他的體內,現在已經積聚了足夠多的鈣。他的骨質,相信能經得起劇烈的摔打了。老爸有點不懂事地說,要是他再次從三米高的主席台上栽下來,一定不會有什麼問題。老爸說夠了肉骨頭的好處,接下來就是勸人跟他一起來大吃肉骨頭。彷彿是要發動一場煮食肉骨頭的運動。老爸像播放原版磁帶一樣,一遍遍地向人宣講中國人如何普遍缺鈣,補鈣如何重要云云。老爸把鈣突出到過於誇張的位置。好像人可以不吃飯,卻不能不補鈣似的。

  忽然有一天,老爸在報上看到了一篇有關補鈣的文章。文章說,肉骨頭內固然含有豐富的鈣質,但是,用肉骨頭煮湯,只有千分之一的鈣溶入場裡。也就是說,喝肉骨頭湯,幾乎不能有效地獲取鈣質。正確的方法是,要在煮湯的同時加入一調羹食醋。只有這樣,才會有百分之一的鈣溶入湯內。也就是說,只有喝加入食醋的肉骨頭湯才是真正有效的。老爸把這篇文章拿回家來,他給我們反覆宣讀了好幾遍。看得出來,老爸十分尷尬。這一醫學論點殘酷地證明了老爸三個月來那百來斤肉骨頭差不多是白吃了。老爸買來了好幾瓶陳醋,給人的感覺是,他要重新開始他的肉骨頭工程。與此同時,他不再逢人便說肉骨頭了。談起他的骨質疏鬆,老爸的神情也變得有些黯然。

  臥床三月後,老爸使用起手杖來了。這根黑漆龍頭枴杖,還是多年前老爸的一個戰友從廬山帶來送給他的。老爸當時有點不悅。戰友走了之後,老爸明確表露了他對戰友的不滿。想不到老爸還講究忌諱。老爸說,這個螺絲釘(這顯然是老爸戰友的綽號),送根枴杖來給我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我已經老到要用枴杖了麼?老爸很生氣。我們因此不得不安慰他說,螺絲釘叔叔送給你,只是作為紀念的。他讓你看到枴杖就像是見到他。誰想到,數年之後,這根枴杖會真的派上用場。老爸把它從大衣櫃的後邊找出來。一些蛛絲纏繞著它。老爸認真地擦拭了它。他支著它,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子。老爸支手杖很有氣派!我們把這個印象說給老爸聽了,老爸很高興。老爸像是一個大帥。

  老爸又恢復了每日黃昏外出散步的習慣。他遵照醫生的指示,努力讓自己的腿腳多多活動。生怕天黑路不平,我與妹妹只得輪流陪他出去。一三五是我,二四六是妹妹。星期天我們建議老爸休息。我們對老爸說,上帝在這一天都什麼也不干呢。看得出來,老爸煩上帝,他皺起眉頭說,不要說什麼上帝,從來都沒有上帝,人民群眾才是上帝。

  陪老爸散步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他的腿腳不靈,卻步履鏗鏘。在我看來,老爸不像是在散步,倒像是在行軍。我要做到一步不落地跟上老爸,就必須不時地小跑幾步。這樣的散步真是累人。更讓我感到難堪的是,老爸喜歡一路上向人揮手致意。他那模樣,就像是首長在敞篷車上檢閱三軍。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跟老爸打招呼,老爸必定要向他們行揮手禮。有時候我覺得.老爸像是個怪物。當我注意到有人因為老爸的揮手而臉上露出顯然不恭的微笑時,我不由得感到一陣臉紅。我更想制止老爸這麼幹。我不知道當年老媽與他一起散步,她會是怎樣的心情。

  有消息傳來,老爸在離退休協會裡與一名姓江的老太太關係密切。有人甚至當著我的面說,江老太說不定會成為你媽呢!這樣的話在妹妹面前也同樣有人說。妹妹十分氣憤,她表示如果再有人這麼對她說,她必將對那人出言不遜了。我勸妹妹不要這麼幹。我的理由是,萬一他們不幸而言中呢?我說,萬一老爸真要娶江老太做妻子呢?

  妹妹說,她不相信有誰能取代老媽。

  相對來說,我比較成熟,我提到了老媽的遺囑。我對妹妹說,老媽對此立下過遺囑,老爸要是真這樣做,他並沒有背叛老媽。對照遺囑第三條,老爸的所作所為似乎還應該得到褒獎呢。

  江老太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這自然成了我和妹妹共同關心的事。據我單位的一位同事介紹,她的年齡比我老爸還要大一歲。就這一點,便使我感到安慰。我想人們至少可以排除老爸是因為好色才續絃的可能了。老爸如果真正需要女性,他完全可以找更年輕些的。在我看來,老爸相貌堂堂氣宇軒昂,只要他做出努力,找個大姑娘作妻子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可是他選中的卻是一個比他年長一歲的老太太,由此可見老爸再娶的目的只是為了找個老來伴,這符合老媽遺囑的精神。

  而妹妹打探到的江老太的個人資料,則要比我所獲取的多得多。妹妹說,江老太有一個兒子,正在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妹妹對此非常擔心。妹妹說,要是老爸與江老太結了婚,那麼,我們與江老太的博士兒子就會有不可避免的接觸。妹妹說,逢年過節,博土總要回來吧,大家總要坐到一起吃頓飯吧,那多彆扭啊!跟一個男孩子莫名其妙地成了親戚,這可是怎麼回事!

  我勸妹妹不要想得這麼多這麼遠,這些事,實在不應該現在就在我們的考慮中。至於妹妹說的江老太得過肝炎,這倒是個不可小視的問題。我們必須為老爸的健康負責。老爸不為自己把關,我們得為他把關。在我們看來,老爸的身體並不算好,尤其是他的髕骨骨折,可以視為一種年老體弱的信號。我們相信,在老爸的體內,許多地方都暗暗出現了不良的情況,因為這幾年在老爸身上確實出現了不小的變化,他頭髮中白髮的比例明顯增大了,他的皮膚也有了鬆弛感。他還莫名其妙的咳嗽,排便也不如從前正常了。在我們的記憶中,從前,老爸是嚴格按時排便的。我們一直把此現象理解為他刻板的軍營生活的延續。現在這種可喜的景象正在受到嚴峻的挑戰。難道不是這樣麼,幾乎所有的醫學專家都認為,排便不規律.是絕對不容樂觀的。要是老爸再跟有肝炎病史的江老太結婚,於他的身體無疑是十分不利的。

  有關江老太的背景,在我們姐妹倆的共同努力關心下,顯得越來越豐富而清晰了。除了上述情況被不斷證實,我們還瞭解到,江老太並非喪偶,她只是與其前夫早年便離異了。用通常的話來說,江老太年紀輕輕的把兒子拉扯大,培養成人,而且還是個博士,真夠偉大的。說得更確切些,江老太是被其前夫拋棄的。這一情節又給江老太的命運抹上了一層悲劇色彩。作為女人,我們無法不給江老太以同情。談論到這裡的時候,妹妹明確表示了她對婚姻愛情的失望。同時也讓她的遲遲沒有找到對像變得更為合理。江老太早年在上海的一家旅館工作,她的前夫是一個血吸蟲研究所的大夫。就在江老太生下她的兒子後不久,她就只能和兒子一起住在旅館裡了。當然也可以這麼說,江老太母子有家難回,只得住在她的工作單位。她不能住回自己家裡的原因,是她的前夫動輒要打她。據我們分析,江老太的前夫似乎有點武術的功底。他打起人來一定很痛。因為據說,江老太的一條手臂有些殘疾,當她的兩條手臂一齊向前伸出時,人們就會輕易地發現,它們其實很不對稱。知情者稱,這條手臂就是被其前夫打壞的。推而廣之,江老太的身上遠不止一處受到過其前夫的無情打擊。江老太曾向人透露,其實她最怕的並不是挨打。除了打老婆,江老太的前夫還頻繁地將他的姘婦帶到家中。這是江老太所更不能接受的。當其前夫當著他姘婦政面將江老太打翻在地的時候,江老太的痛苦登峰造極。這是肉體與靈魂的雙重痛苦。這種無與倫比的痛苦令江老太一度失去了理智。據說,她像一條狼狗一樣將那個陌生女人的肩膀咬住了。她咬得那人哇哇亂叫,哇哇亂叫的女人的肩膀上,差不多被江老太咬掉了一塊肉。這個事件發生後,江老太的前夫就堅決不允許江老太回家。他提出了離婚,他們的離婚案僵持得曠日持久。

  江老太到我們鎮上來時,她還是一個青春依稀的少婦。她進了一家五金商店工作,直到退休,生活一直都非常平靜。由此可見江老太是一個恪守本分的好女人。據說江老太的業餘愛好是唱歌。她有著不錯的嗓子,樂感也非常出色。這一點是不難想像的,在老爸主持工作的離退休協會裡,江老太的歌聲常常響起。江老太是離退休協會裡的百靈鳥。

  時光流逝。老爸的腿腳漸漸硬朗起來了。不知道這是不是與加了食醋的肉骨頭有關。除了補鈣,應該說,老爸堅持不輟的黃昏散步功不可沒。當老爸扔掉那根戰友螺絲釘饋贈給他的黑漆手杖時,老爸表示,他已經不再需要他的兩個女兒陪同散步了。老爸做出一副自強不息的姿態,他昂然出門,彷彿是要走向獨立的生活。這正合我們的心意。長期以來,我和妹妹都為隔日一次的陪老爸散步而叫苦不迭。這並非我們將老爸視作負擔,而實在是因為他的步子過於軍人化。我們與其說是陪他散步,還不如說是跟他行軍,我們不堪其累。現在老爸主動提出,正是我們所求之有得的。我們假惺惺地在臉上堆起不放心的表情,我們婆婆媽媽地再三叮囑老爸要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往來車輛,光線昏暗處要加信小心等等。妹妹甚至還跟老爸開沒大沒小的玩笑,妹妹對老爸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

  起初我們根本沒有想到,其實陪同老爸一同散步的艱巨工作,是由江老太悄悄替代了。目擊者稱,他們彷彿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情景,彷彿我老媽神奇地復活了。他們看到一對老人在暮色中和諧地走著,他們比肩而行,男左女右,迎著一輪又大又圓的夕陽,身影越走越小。所不同者,走在老爸左側的老太太,雙腿修長挺拔,看上去沒有絲毫羅圈腿的跡象。

  聽到這一消息時,我的內心有些落寞。我相信老爸在與江老太一同散步時,一定不會跨著行軍似的步伐。他無疑溫柔地放慢了他的腳步。老爸對陪同他散步的不同對像加以區別對待,這簡直讓我感到有些氣憤。但是與此同時,我也為此而感到踏實。是的,我可以放下心來了,有江老太陪著老爸散步,難道還要我們作女兒的枉操什麼心麼?

  但是,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有關江老太的話題一直是老爸所諱莫如深的。我清楚地記得,妹妹在餐桌上曾提到江老太這個敏感的人物。老爸卻王顧左右而言他。我從老爸當時的表情裡,看出了一絲慌張的成分。老爸的目光,在妹妹提到江老太時,像說了謊一樣躲躲閃閃。這樣的表情出現在老爸那兒,顯得十分有趣。它與老爸帶點官腔的軍人派頭嚴重不諧。看到老爸這樣的反應,我當時的感覺是,老爸的內心似乎正在遠離我們。

  誰想到有朝一日,會是老爸主動地向我提起了江老太。老爸從他的大哥大皮包(天知道他怎麼會買這樣一隻包,老爸並沒有大哥大,他只是用它來裝些平常的物品)掏出一疊照片,他臉色紅潤地將照片遞到了我的手上。老爸言不由衷地對我說,老大,看看我拍的照片,你說我最近的水平是不是有了很大的提高?我接過照片一看,就強烈地意識到,照片上風姿綽約的老人,無疑就是江老太。我一下子覺得老爸很虛偽。我敢肯定,他只是要讓我看一看江老太這個人,而並非像他所說的是要我來鑒定他的攝影水平是不是有了長足的進步。

  說實話,我這是第一次見到江老太。並且只是從照片上見到她。我不得不承認,我第一次見到江老太就被她的氣質征服了。這麼多的照片,從各個不同的側面向我展示了一個立體的、完整的江老太。老爸的技術確實不錯,他鏡頭所表現的江老太的形象,基本上都是健康的、優雅的,同時又是質樸可親的。拿著這些照片,我可以這麼說,如果老爸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娶江老太為妻,我沒有絲毫反對的理由。我甚至不願打出江老太有肝炎病史這樣一張王牌來為難老爸。是的,我喜歡江老太這個人,雖然這樣的情感有些草率,並且缺乏起碼的依據,但這確確實實是我的真實想法。應該說,老爸避開妹妹而將我作為他再婚之路上的第一個障礙加以排除,他取得了可喜的成功。

  相比之下,妹妹則要顯得頑固得多。當事情在一次晚餐上被挑明時,妹妹對我表現了強烈的不滿。她乾脆把我說成是叛徒。她並沒有與老爸發生什麼直接的衝突,她只是神情憂傷地放下手中的飯碗,以一副決心長期絕食的姿態走進我們的房間裡去了。當我小心翼翼地屬隨她而進入房間後,她就把叛徒這個不光彩的頭銜扔給了我。這一夜,妹妹竟然抱著老媽的遺像睡覺。她這樣做,後來被走進房間來的老爸看到了。老爸默默地站在一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據我估計,老爸大約站了十來分鐘,就默然離開了我們的房間。

  第二天一早,妹妹就向我宣佈,她已經不再恨我了。她這麼快就為我脫掉了叛徒的帽子。她一臉的晴朗,只是眼圈明顯有些青灰,由此可見她這一夜沒有睡好。妹妹說,她想通了,老爸這樣做沒錯,一切是非曲直都應以老媽的遺願為準繩。妹妹說,老爸沒有違背老媽的遺囑,他有權這麼做。

  接下來江老太上我們家的門,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江老太確實比我老媽漂亮多了。我這樣說,要請我老媽的在天之靈原諒。但我相信,老媽一定不會怪罪我。不是麼,老媽一直奉行實事求是的主張,她從來都反對我們說假話。況且,在這一點上,妹妹也與我深有同感。妹妹令人意外地高度讚揚了江老太的外表。她甚至把江老太與一名電影明星進行了比較。比較的結果是,兩者的眼睛、嘴唇和額頭都十分相像。而在鼻子這樣一個器官上,老電影明星明顯地比江老太稍遜一籌。

  晚飯是在熱情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我和妹妹使出了各自的拿手絕活。我們的手藝得到了江老太充分的肯定。江老太表示,她在下放(她把從上海遷到我們小鎮定居說成是下放)之前,曾有過一段在大飯店學習烹任的經歷。她這麼說,是為了證明她於烹任有很深的造詣。接下來江老太話鋒一轉,她說,即使是從這麼專業的角度來看,我們姐妹的手藝都堪稱上乘。江老太很會說話,她的話雖然明顯帶有恭維甚至阿諛的色彩,但仍使我們感到高興。尤其是妹妹,我注意到她簡直有點心花怒放,因為由她掌勺的一隻魚香肉絲,得到了江老太特別的誇獎。

  為了回報江老太的讚揚,我們取出老爸為她所拍的照片,一張張地加以評點。我們姐妹像是時下某些轎夫似的文學評論家,只講好話,不說壞話;寧說好聽的假話,也不說難聽的真話。我們對照片的內容與形式都進行了不遺餘力的讚美。我們知道,內容歸江老太,而形式歸老爸。一句讚美話,可以同時贏得兩份歡容。果然老爸端起酒杯,官腔十足地提議,他讓大家為迎接香港回歸祖國而乾杯。

  勞動節前,我的婚姻似乎已經到了瓜熟蒂落之際了。我把五一結婚的打算告訴了老爸。老爸對此提出了兩點想法。其一,老爸要求我的未婚夫不要留著長髮當新郎;其二,老爸希望我們能夠移風易俗,參加本鎮舉辦的集體婚禮。

  你猜出來了麼,這次的集體婚禮,我們家就有兩對新人參加:除了我們一對,另一對就是老爸和江老太。

  這個事兒實在是令人感到有些尷尬的。妹妹明確表示反對,她這樣做並不過分。妹妹說,這不是叫全鎮人民看我們的好戲麼?可是一切都已經定了下來。老爸表示,結婚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不僅全鎮人民,就是全縣人民,也將會在電視上看到。老爸透露了這樣的消息,那就是,屆時,縣電視台將來我鎮拍攝集體婚禮的實況。

  在這個令人難忘的婚禮上,老爸拉起了他的手風琴。手風琴在他寬闊的胸前顯得實在太小了,它像是一件玩具。老爸手風琴聲的歡快一如既往。和著老爸手風琴引吭高歌的,是老爸的老新娘江老太。這對老新人為大家表演的節目是《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
   他不怕風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凍。
   他不搖,也不動,
   永遠挺立在山頂。

  我注意到,老爸的琴聲和江老太的歌聲正在漸漸地微弱下去。這是因為,場內渾厚的齊唱將他們的聲音淹沒了。參加集體婚禮的新人,以及鎮上的領導和來賓,都一起唱了起來。我甚至往意到,電視台的攝像師也在邊拍邊唱。對我和妹妹來說,這是一首再熟悉不過的歌曲,它是我們第一支會唱的歌,是我們音樂的啟蒙。從小到大,在成長的歷程中;我們跟著老爸的小小手風琴,不知唱過多少遍。我們喜歡唱這支歌。因此,在這樣的場合中,我們又怎麼能不跟著大家一起高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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