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荊歌

雲台書屋

地方 作者:荊歌


  沒有想到的是,在夷浦,我們會非常厲害地吵起來。我甚至還動了手,我在激動之下,隨手一揮,把茶几上的一隻青花瓷杯拍到了地上。與此同時,我的手也受了傷,並且出血了。後來這些血染在了床罩上。那是因為,我把杯子拍到地上以後,便躺在床上生悶氣了。我只顧生氣,把我受傷的手忘記了。血悄悄地滲出來,把皮蛋青的床罩染上了星星點點。後來我想,等我們離開夷浦之後,服務員在整理床鋪的時候,大抵是會對著床罩上的血跡想入非非的。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許諾聽的時候,她會心地笑了。我敢肯定,她其實也早就有了這樣的想法,只不過她沒有及時地與我交流。

  與許諾相約到夷浦來,最早確實是我的主意。但是,後來我打算放棄這個最初的決定了。因為我覺得,時令已經進入秋季,已經不能下海游泳,那麼,到海邊來還有這個必要麼?但是,許諾還是堅持要來夷浦,她的理由有二:一,不要輕易改變一個決定。許諾認為,既然當初好不容易在地圖上選定了這個地點,就不要隨隨便便地改弦更張。二,大海總是美妙的。許諾的觀點是,對她來說,大海是不會受到季節的制約的。許諾說,也許,秋季裡的大海會顯得更深沉,令人神往。

  這麼一來,夷浦就非去不可了。

  夷浦這個地方是不是確實存在,這似乎還是個問題。但是,我那晚真的在一本破舊的地圖冊上看到了這樣的地名。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這個地名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許是因為這兩個字是出現在一片藍色的底子上的,它因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這是一個海濱小鎮,那簡直是毫無疑義的。在地圖上發現這個地方,我有些興奮。可是,當我再次低頭去看時,夷浦兩字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的目光沿著標誌著海洋的藍色地帶仔細搜尋,卻一直無法找到它。因而一時間我十分懷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個叫夷浦的地方?也許這樣一個地名純粹是我潛意識中的一個什麼怪物給我所開的一個玩笑。

  當然,最終,它又出現了。也就是說,我再一次在有些發黃的地圖冊上看到了夷浦這樣兩個字。它被一顆細小的塵埃擋住了。你由此可以想見這個地方之小,這兩個字在地圖上沒能佔據更大的位置。

  為了怕它再一次消失,我隨手用一支紅色的圓珠筆把它圈了起來。我把夷浦用紅筆圈住了,它就再也無法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脫啦!

  這或許最終成為了一種象徵。

  在我們乘坐一輛個體中巴車,順著一條省道開往夷浦的途中,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車主在買票問題上,與我們發生了一些爭執。

  事情是這樣的:當我提出要前往夷浦時,鑲著一顆金牙的車主說,根本就沒有這個地方。他的態度有些傲慢,令人難以接受。我完全有理由認為他這是在故意刁難我們,因為那本破舊的地圖冊那一刻正放在我的包裡。但是,他堅持說沒有夷浦這樣一個地方。他只是說出了另一地名,那是一個距離夷浦不遠的地方,叫做陸興,這在我的地圖冊上清楚地寫著。後來許諾力勸我不要再與車主爭執,她的想法很切合實際,那就是,既然這車能開到陸興,而陸興又距夷浦不遠,也就沒有必要再與大金牙白費口舌。許諾的話是對的,既然能到陸興,也就與到夷浦沒有什麼兩樣了。於是我對車主說,就買兩張到陸興的票。車主卻隨即提出,許諾的票價,必須提高兩元。這自然引起了我的憤怒。你知道我不會捨不得兩元錢,但他這樣做,分明是對我的挑釁。兩個成年人在票價上,完全不應該有任何的區別,這一點相信是我們全社會的共識。我東西南北跑過不少的地方,還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我起而與之論理是在所難免的了。但是,大金牙對我說,這是他們車上的規定。我不相信他們會有這樣荒唐的規定,當然,即使真有這樣的規定,也該讓它見鬼去!我差一點讓自己的手指接觸到大金牙的鼻尖,看樣子他也因此而上火了,他的臉憋得有些紅,他把他裝錢的包拉好拉鏈,顯然他作出了動武的打算。

  這時候有兩名旅客出面來勸架,但他們顯然站在大金牙的一邊。他們和顏悅色但外柔內剛地對我說,車上確有這樣的規定的,他們是這趟車的老顧客,他們有資格出來為車主作證。其中一位的臉上,不合時宜地長著幾顆青春痘(說它們不合時宜,是因為,這個老兄早已與青春無緣了),他面帶險惡的笑容,對我說,女客多收兩元錢,完全是合理的。他見我把目光投向了他,便進一步解釋說,原因在於,這一趟車中途將在一個豪華的廁所前停靠,屆時,女客可以下車去方便,方便的費用則包括在車費內了。這真是咄咄怪事!那麼,男客就不能去豪華廁所方便了麼?青春痘未等我發問,就熱情過頭地說,而我們男客,將在全程三分之一處和三分之二處分兩次下車方便。青春痘說,這兩處沒有廁所,只是野地。男人麼,天地就是大廁所麼!他最後這麼補充說。

  許諾殺出來向大金牙表示,她保證不進那家豪華廁所。我知道許諾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那就是,她不願給大金牙宰兩元錢去。但是,許諾這樣做顯然是大大的失策。不是麼,她的話音剛落,幾乎全車的人都大笑起來。這些人的笑猥褻得很,他們將眼光無恥地盯牢了許諾,甚至一些人肆無忌憚地對著她的腹部看。可以這麼理解,是青春痘的話把大家的目光導引到許諾的小腹上的。青春痘是這麼說的,他大聲地說,小姐人長得漂亮,難道就不要撒尿麼?

  我差一點就向青春痘掄過一拳去,但許諾抓住了我的手。她從她的小包裡掏出了兩元錢,扔給大金牙說,給你買藥吃吧!我注意到,那張兩元紙幣破舊得很;我當時就覺得許諾辦事比較有方法,她選擇了一張破舊不堪的鈔票,也算是給自己一個很好的台階下了。大金牙不生氣,他接過錢笑嘻嘻地說,小姐,這兩元錢是為你買手紙的錢啊!

  車到陸興,天色已晚。坐了這麼長時間的車,著實有些累了。況且,一路上,我總感覺車內的其他所有人,都對我們抱有一種深深的敵意,因此心理上也老是得不到放鬆,累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走下這輛該死的中巴車,我感覺雙腿軟得都不能正常行走,就像是在水裡行走一樣。許諾的頭髮亂蓬蓬的,風塵僕僕的樣子。

  滿以為,在陸興要打聽到夷浦,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因為,依照地圖上的標誌,兩地相距最多十華裡。我已經說過,這兩個地方在地圖上差不多就緊靠在一起。但是,我們問了一些人,他們竟然都回答說不知道夷浦是一個什麼地方,當然就更不知道它究竟在哪裡。我從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的臉上看出來,她沒有騙我們。這就有了很大的問題了,夷浦這個地方,到底是不是存在?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

  可想而知,我與許諾的心情都不太愉快。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我因此一直主張將錯就錯,也就是說,我覺得就在陸興住下來,也沒什麼不好。地圖告訴我們,這個地方距海邊也同樣不是太遠了,我相信,這陸興也一定會有令人賞心悅目的好風景。但是我的主張立即得到了許諾的反對。她執著得有點可怕,她表示,既然我們是衝著夷浦而來的,就不該輕易地放棄原定的目標。許諾說,也許事實會像我所說的那樣,陸興也會有好風景,但是,我們僅僅是為了風景而來的麼?許諾這麼問我。我不禁有些惘然了,難道我們不是為了風景而來的麼?對對,也許她問得有些道理,我們不僅僅是為了風景而來,但是,除了風景,又有些什麼因素牽引著我們來尋找夷浦這樣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呢?

  約許諾出來之前,她與曹陽的關係顯得非常惡化了。據許諾說,曹陽的歇斯底里已經嚴重得無可救藥了。曹陽所醉心的工作,就是整天把各類雜誌上的廣告剪下來貼到一本厚厚的本子上去。你這樣做有必要麼?許諾這麼問他。他回答說,廣告是一種最妙不可言的藝術,他喜歡這門藝術。許諾不敢跟曹陽一起去逛商場,她說,凡在商場裡看到陳列著印刷精美的廣告,曹陽都會不顧一切地去取。這多讓人感到難堪呀!對此我分析說,或許曹陽是迷戀畫上的那些廣告女郎吧。許諾卻不同意我這麼說。因為,許諾說,在曹陽的收藏中,男明星的廣告也佔據著相當的比例。

  曹陽是我大學裡的同學,他在娶了許諾之後有了這樣莫名其妙的癖好,那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的。在大學裡,我只知道曹陽對體育比較著迷。我們常常在健身房見到他。當然,他也總是出現在我們歷史系的操場上。我們發現他總是在一架雙槓上拼著命地撐著,他的外套掛在雙槓的另一頭,像一個懸樑者。曹陽對身體上的肌肉情有獨鍾,除了在雙槓單槓上練,他的床底下還擺著兩副啞鈴。他的肌肉確實發達,當時要是學校有人發起健美比賽的話,曹陽無疑能得到一塊獎牌。曹陽喜歡別人誇讚他發達的肌肉,因此只要天氣條件許可,他總是打著赤膊。

  大學畢業後,他就與許諾認識了。當然他完全是因為我而認識後者的。許諾是我的同事,而且是一個關係比較密切的同事。有時候,我會帶著她一起去參加一些朋友間的聚會。許諾非常樂意參加這一類的聚會。為了讓我懂得,她的樂意是真正意義上的樂意,許諾曾非常直截了當地向我提出一個要求,那就是,千萬不要誤以為她是因為貪吃而隨我頻繁出入一些飯局的。我當即向她表示,我相信她的話。我對她說,其實我一向都這麼認為,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她是因為貪吃才跟我出去的,我讓許諾放心。

  就是在這樣一個飯局上,許諾和曹陽彼此認識了。他們恰巧坐在一起(當然我坐在許諾的另一頭),這給他們的談話帶來了一定的方便。我看到他們談得非常投機,還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

  從那以後,曹陽與許諾的關係就發展得比較正常。應該說,他們從相識到結婚,是稱得上一帆風順的。我從未在許諾這兒聽到她與曹陽之間有過任何的不愉快,當然曹陽的嘴巴裡,也從未流露出對許諾的半句微詞。當曹陽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似乎心照不宣地從不提起許諾。

  這段時間裡,許諾還是像從前一樣,有機會就跟我一起去參加一些各種各樣的聚會。我的幾個朋友圈中人,都因此認識許諾。大家對許諾的印象很好,覺得她是一個安靜的、耐心傾聽的好女孩。大家尤其注意到的是,這些年來,許諾一直是這副天真純淨的樣子,大家都覺得許諾是一個長不大的女孩。

  有天在醫院,剛巧碰到許諾和曹陽兩個。許諾一發現我,臉就騰地紅了。原來在曹陽的手上,攥著他倆的婚前體檢表。這就是說,他們悄悄地這就要結婚了。這是一件需要熱情祝賀的事。可是許諾卻趁曹陽去付款時,輕聲對我說,許多事,其實也是身不由己的。這話意味深長。恰巧,這話被轉回身來的曹陽聽到了,許諾的臉色因此十分尷尬。他們的婚宴值得一提。

  婚禮上我有幸見到了許諾的母親。許諾經常在我的面前提到她的母親,說她如何慈祥偉大,又是如何不幸早年守寡,云云。這就勾起了我想要一睹老太太芳容的興趣。許諾曾經向我提供過其母的照片,但是照片上的許母實在顯得非常平凡,離我的期望還有一大段的距離。然而這次親見其人,我才相信了許諾的話,許諾是對的,她的母親確實顯得與眾不同。首先她比照片上看起來要年輕得多,她一點都不顯老。其實這一點我該早就預料到的,因為許諾也是這樣,她看上去比實際的年齡要小得多,許諾始終像一個高中女生。從遺傳學的角度看,她的母親長相年輕是理所當然的。其次,許母長得非常像我記憶中的一個人。究竟她像什麼人呢?後來我想起來了,那是我住在閣老巷時的一個鄰居,她的名字叫做凌芝。我們之間曾發生過一段短暫如風的愛情。當我在許諾的婚禮上將記憶中的凌芝發掘出來時,我感到世事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在我看來,許諾的母親與凌芝確實十分相像,兩者之間簡直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我為我的這份發現而感到吃驚。因此,我的目光長時間地停留在許母的臉上實在是情有可原了。

  應該說,婚宴上許多人都覺察到了,我盯著許諾的母親看個不夠,這自然會引起一些細心人的注意。對於一個男人盯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看個不停,人們可以根據他們各自的生活經驗作出各種不同的判斷。但是,有一點我想肯定是不會有太大差異的,那就是,人們的判斷大抵與風月有涉。大家有更多的理由由此而揣測我與新娘的關係有些微妙,我相信很少什麼人的想法會與真實的情況稍稍接近些。就是許諾,也誤解了我。當她婚假結束到單位來上班時,表情明顯有了些異樣。這或許是我的過分敏感,但是我要告訴你,我確實在許諾的表情上看出些與往常不同的內容來。許諾一定把我盯著她母親看個不休的舉動,理解為她的出嫁給我的內心帶來了一些不好的影響。因為,許諾一直自以為她與她的母親長得十分相像。這不就對了麼?我長時間盯著許母看,就可以理解為我情系許諾——許諾和敏感的人們完全可以這樣來理解出現在他們生活裡的這件事。

  本來這沒有什麼,儘管人們的認識與真實的情況有些明顯的出入,但是,我不在乎這些。問題是,許諾的母親不高興了。女兒的婚禮,確實應該是當母親的最感高興的時刻,但是,由於我目光的唐突,惹得老人家不高興了。她先是狠狠地瞪了我幾眼,她想努力做出很凶的樣子來,但是沒能獲得理想的效果,因為老人家看起來是那樣的慈善過人,我敢肯定她怎麼都無法做出目露凶光的樣子來。後來,她發現了自己的失敗,也就是說,她對著我瞪眼,毫無作用,那根本無法阻止我繼續緊盯著她的臉看。她顯然又羞又恨,我看到她的臉色不再只是停留在不自然的狀態中,由於氣憤,它變得紅了(而大部分人,都只是認為她的臉紅是因內心喜悅和喝多了酒所致)。我看到,她低頭跟一個年輕人嘀咕了一陣,我想她也許是在向這個人打聽我的情況。由此可見,許母並不認識我,在她眼裡,我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如果她當時知道我是她女兒關係密切的同事的話,她也許會原諒我。看來,她的打聽一無所獲。因此,她不得不採取了比較過激的行為,她氣沖沖地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離座。我知道,她這是要走出我的視野,她似乎再也不能容忍一個陌生男人如此長時間地盯著她的面孔看,儘管她早已不再具有吸引年輕男子目光的青春容貌了。她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動作十分缺乏理智,看得出她內心因為氣憤而十分不平靜。因此,她的行動不夠謹慎也就是勢所必然了。非常不幸,許諾的母親會在起身離座時不慎摔倒了。她在她女兒的婚宴上倒下了,身體把幾個酒瓶撞翻,使喜宴大廳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許諾在結束了她的婚假回到單位時,她面帶羞色地埋怨我說,都是你!她指的是她母親在喜宴上摔倒的事,確實,這個事件使許諾蒙羞,給整個婚禮抹上了不太愉快的一筆。據說,許母在回家以後有幾天臥床不起。我想,在許母臥床的那幾天裡,她是少不了在許諾面前把我一遍遍埋怨的。許諾把這樣的消息帶到了單位。但是,我知道,在許諾的內心,她是早就原諒了我的。這是因為,許諾的想法與她母親畢竟不盡相同,看問題的角度就更不一樣。許諾只是把我的行為理解成一種埋藏較深的相思。而這對一個年輕的姑娘來說,應該說完全構不成傷害的。相反,我相信,許諾很珍惜它。因此我完全可以把許諾對我的埋怨,理解為一種嬌嗔。

  我其實不應該把我真實的想法告訴許諾的,我這一說,不僅把許諾內心美好的感情給一筆勾銷,同時還把我們的關係真正拖進了一種不可自拔的境地。當許諾知道婚宴上所發生的一切,只是因為她母親與我曾經的一位女友酷肖,她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以她母親一樣的眼神狠狠瞪了我一眼,就冷著臉不再理我。

  事情遠沒有就此結束。許諾是一個十分自尊的人,我知道她必須找到一個療傷的方法,否則的話,她不可能輕鬆地面對以後的生活。經過一個階段的冷淡後,許諾開始採取行動了。

  行文至此,我覺得有必要對我與凌芝那隨風而逝的愛情作一簡短回憶。我清楚人都有著程度不同的自戀傾向,人們常常在回憶往事時變得婆婆媽媽。而人們通常所回憶的,儘管在他自己看來是那麼的重大,而在他人的眼裡,卻枯燥乏味,一文不值。我恐怕也脫離不了這個窠臼。但是,我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我與凌芝的短暫愛情中,確實曾發生過一些耐人尋味的細節。我猜想你或許會對此有所關注。

  凌芝的長相,與許諾的母親十分相像,這一點我就不再贅述了。所不同者,在我的記憶中,她稚嫩得很,簡直不像一個真正的女人。但是,怎麼說呢,我又不能說她不像一個女人。事實上,在凌芝的身上,女性的魅力光芒四射,她或許比任何女人都更像一個女人。問題的關鍵是,我們通常都是以什麼眼光來打量女人的。這一點,我想在我們男人這兒會有一種比較普遍的共性。要是以這種共性來看凌芝,那麼她無疑還遠沒有成熟,她充其量只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但是,我相信在對女性的審美上,人們在共性的前提下還是多少存在著一些差異的。如果我不把這種差異放到重要的位置上,那麼我就不可能與凌芝有那樣一段交往。也許你看了以上這段話,會覺得我表達得有些不夠明白。換言之,在凌芝的身上,我們如果更多地看到她靈魂的成分,而不把注意過多地集中在她的肉體上,那麼我們就會充分地感受到凌芝的美麗。凌芝的作為女性的魅力,完全源自於她飄忽的靈魂。而她的身體,幾乎還沒有完全發育,雖然她的年齡也是不太小了。

  當時的凌芝,還只是我的一個小鄰居。由於她的外貌並無多少驚人之處(我已經說過,我們還遠不能以一個成熟女性的標準來衡量她),因此她一直沒有引起我的充分注意。我不可能對她十分重視。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是偶爾看到她在通往我家的那條小街上走著,她身體單薄,總是穿著淺色的衣服,看上去有些憂鬱。後來有一天,凌芝敲開了我們家的門。當我把門打開時,我有些意外,門口站著這個單薄的女孩,她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當時我的感覺是,她像是一個真正的天使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甚至還下意識地看了看她的肩膀後面,希望在那裡發現一對翅膀。我真的十分願意相信她就是一名從天而降的天使,這是因為,當時的夜已經有點深了,許多習慣早睡的人們,已經跌入了雜亂的夢谷。其次是因為凌芝的樣子,看起來是那麼脫俗,那一刻她不像是我們生活中一般的女人,她既像個孩子,又確確實實是一個大人。她穿著一件睡袍,似乎還在飄動。在我看來,她像是沒有重量的一個人。如果她突然像氣球一樣在我面前浮起來,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我所意外的只是她的出現,她怎麼會在這時候來敲我的門呢?

  凌芝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她的一隻貓不見了,她是來尋她的貓的。她說,她必須要找到她的貓,因此冒昧打攪也實出無奈。她請求我的原諒。

  於是我就把她引進我的屋內,並且與她一起找貓。我們首先來到了陽台,我們都覺得她的貓躲在我的陽台上,這樣的可能性是最大的。真不好意思,我的陽台上十分雜亂,除了一些半死不活的植物,還堆放著一些其實早該扔進垃圾桶的廢物。為了找貓,我不得不搬開這些蒙積了灰塵的東西。我的陽台上沒有安燈,因此幹這些時,只是憑借房間裡洩出的有限的燈光。我幹得很不小心,一盆仙人掌毫不客氣地把我刺了。這一事故,引發了凌芝與我的貼近。她後來取來了橡皮膏,試圖把我手背上的仙人掌刺粘出來。她幹得非常細心,她站在我的胸前,抓著我的手,與我貼得是那樣的近。我聞到了她頭髮上溫暖的氣息,我覺得她就像是一團沒有重量的氣懸浮在我的面前。也許,我已經隨著這股氣息而升騰起來。

  她的貓不知去了哪裡了。我的陽台上根本沒有,我的書房和臥室裡都沒有。我把我床底下所有的東西都翻出來了,還是沒有她的貓。因此當她最終悻悻地離開我的住處後,我曾一度懷疑她究竟是不是來尋一隻貓的。我甚至作出了這樣大膽的假設:也許,她根本就沒有丟失什麼貓,她根本就沒有貓。那一晚,是我對世界產生許多大膽猜疑的一夜,我不斷地懷疑,卻又不斷地推翻自己的懷疑。也就是說,最終,我肯定了發生在我生活裡的一切,那就是,這一個深夜,確實有一名鄰居少女來敲過我的門了,她走(飄)進門來,在我的住處搜尋一隻貓(據她說,這是一隻雪白的貓,它的眼睛像兔子一樣,是紅色的)。而我,因為搜尋而遭到了仙人掌的襲擊。最終,又是這個少女取來了橡皮膏為我仔細地取出紮在皮肉裡的尖刺。這一切都真實地發生了,有床底下翻出的絮塵和我手的疼痛感作證。

  找不到她的貓,凌芝非常傷心。這從她的表情中不難看出。她幾乎是含淚走出我的屋子的。走的時候,她留下了她的芳名,她說,她叫凌芝,你什麼時候發現了我的貓,一定要及時通知我。

  就像一個夢也常常會引發人的愛情一樣,我竟然對這個沒有重量的女孩產生了戀情。一段日子裡,我不僅在自己的住處四處搜尋,我決心要找到那只雪白的貓。不僅如此,我還因此而滿世界關注起貓來,我甚至幻想在我的辦公室裡找到凌芝的貓,我相信我能找到它。我夢想自己終於找到了這只有著紅色眼睛的白貓,並且把它長時間地抱在我的懷裡。抱著它就像抱著我莫名而來的愛情,就像抱著一團溫暖芳香的氣息。我也許會悄悄決定不把這隻貓兒歸還給它的主人,說不定我就會佔為己有。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要佔有一隻貓,我那樣做,只是要把一段非常虛無的愛情牢牢地抱在自己的懷裡。但是我終於又理智地想,如果我把那隻貓順利找到的話,我最終還是會把它交還到凌芝的手中的。

  可是,貓終究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一度,我感到非常失望。事情確實值得人為之而悲觀。當有一天,我與凌芝在通往我們住宅區的小街上相逢,她的反應叫我感到內心空洞無比。當時,我背對夕陽走進小街,遠遠就看到凌芝穿著一襲淡黃色長裙向我迎面走來。風吹動著她的裙裾,她幾乎是在風中浮游。我為眼前的景象而迷醉,心怦怦地跳個不停。我多麼希望彼時我的手上抱著一隻雪白的貓,一隻紅眼睛的貓啊!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在凌芝的面前停下來,看著她的眼睛,然後把手中的小貓交給她。凌芝在風中走近了我,在我的面前停下腳步。她的眼睛憂鬱地看著我,她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就與我擦肩而過了。她全無重量地在我身邊走過了,像一陣風飄過。她給我扔下了一句話,就像把一張小紙片扔給了我,她說,你沒找到我的貓吧?

  你一定可以理解,我是那樣的想找到凌芝的貓。我甚至萌發了這樣的念頭,要去寵物市場挑選一隻通體潔白、眼睛微紅的貓來,把它交給凌芝。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只是為了獲得凌芝的愛情麼?如今回想起來,還像夢一樣恍惚。

  又是一個寂靜的深夜,凌芝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門外。她的敲門聲輕輕的,就像貓的腳步。我沒想到會是凌芝,我幾乎要醉倒了。凌芝說,她丟失了她的貓,她感到十分落寞。她得了失眠症,她根本無法合眼。她感歎夜是那麼漫長。她說她終於作出了這樣的選擇,那就是,敲開我的門,與我聊聊。當然,重點聊聊她的貓。

  你知道我不會拒絕她,我根本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我想即使她提出要把我的屋子改裝成她的貓窩,我也不會有什麼意見。最終,凌芝坐進了我的懷裡,她像一隻貓一樣輕柔。我對她的感覺絲毫沒有改變,那就是,她彷彿是沒有重量的。莫非,她就是一隻貓麼?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忽然這麼想。

  本來,我與凌芝之間的愛情也許會有一點可喜的結果,至少也會有一段不平凡的發展。可是,就在她貓一樣躺在我懷裡的那個晚上,她的貓居然悄悄回到了她的住處。據說,凌芝一回去,就發現了她的貓,它睡在凌芝的枕頭上,打著輕勻的呼嚕。我完全沒有想到,凌芝的貓一回來,我的愛情就完蛋了。不久,凌芝就與她的貓一起從我們這幢住宅樓搬走了。她走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有跟我打一個,她把我當作了與她完全不相干的人。在凌芝搬走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期望著她能給我來個電話,或者寫來一封信。我為凌芝而心碎,應該說並非言過其實。但是,她一去無消息。

  把凌芝的故事告訴給許諾聽,無意中使後者的自尊受到傷害,這實在不是我的本意。我向許諾解釋說,我並不是對凌芝難以釋懷(我承認此話不夠真誠)。而所以提到這個凌芝,只是因為許諾的母親與凌芝長得過於相像了。在許諾的婚宴上,我甚至私下裡懷疑,在我的生活中貓一樣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了的凌芝,會不會是許母的一個私生女。這樣的猜疑說它有道理也許有點道理,若要說它沒道理的話,它也確實是沒道理。如果我是個迷信生活中存在著許多巧合的人的話,那麼我的上述猜測或許會成立。但是,事實告訴我,在迷離的生活中,巧合實在並不多見。因此我有關私生女的大膽猜想,在我自己看來,也僅僅只是一種毫無根據的猜想而已,我並沒有為此而認真。也就是說,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從未有過任何企圖證實它的舉動。

  而許諾卻似乎對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凌芝非常在意。對前者來說,後者的出現確實是稱得上是莫名其妙的。因為,凌芝並沒有真正出現在許諾的面前,前者只是通過我的敘述而讓許諾模糊地感覺到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其實,就是對我來說,凌芝也是似有若無的。但它(與凌芝有關的一切)對我們的心理作用卻是不容低估的,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許諾而言,都是這樣。因此許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經常不由自主地提到凌芝(那個與她母親相貌接近的人),實在是不可避免。

  後來我不得不以這樣一種明確的態度來面對許諾,我有點斬釘截鐵地對許諾說,有關凌芝的一切,也許只是我的一場夢幻——不,它肯定只是一場夢幻,後來我這麼補充說。這是因為,我對凌芝的回憶,變得越來越不那麼清晰了。每當我要努力回憶起一點什麼,就會感到心力疲乏。凌芝對我來說,是那樣的渺遠、輪廓不清。甚至我產生了這樣的懷疑,在我的生活中,是不是真的出現過凌芝這麼一個人。或者,在我們生存的這一段有限的時空中,是不是確實有著凌芝這個人。也許一切都是因一個偶然的夢而引起的幻想,它是那樣的虛無,經不起細細的拷問。在種種科學的考證面前,有關凌芝的話題將顯得十分脆弱,不堪一擊。

  但是許諾不這麼認為。她分析說,我的這一番話,只是想把有關凌芝的話題當作一個包袱一樣從我們的生活中卸去而已。她認為她識破了我的詭計。同時她執著地想,她一定會在某一天,在某一個地方邂逅那個凌芝的。許諾自信她一定能一眼就把凌芝認出來,因為,後者的長相與她的母親酷似。

  許諾究竟會採取什麼行動,我不得而知。從那以後,她的行為變得有些怪異,這是顯而易見的。

  漫長的冬季開始以後,許諾生病住院了。曹陽被醫生告知,他的妻子有可能就此變成一個植物人。這對誰都是一個壞消息,我們都為此而感到黯然神傷。雖然病房裡不間斷地擺放著人們送來的鮮花,但是,許諾還是被濃重的陰雲所籠罩。許諾對醫生冷酷的診斷一無所知,她只是事不關己似的昏迷著。那一段時間的昏迷,對許諾來說,確實並不是什麼壞事。因為,其間發生的一些事,實在是許諾所不願意看到的。

  首先是她的母親不幸去世了。許母看上去是那樣的年輕,要是不出什麼意外,她完全可以像年輕人一樣朝氣蓬勃地活下去。可是,無常的命運讓她早早地離開了人世。讓人扼腕嗟歎的是,在她告別人世的當口,她的女兒卻幸福地昏迷著,她在醫院潔白的病房裡,以一副麻木不仁的姿態仰臥著。

  昏迷著的許諾,是不是在做著綿綿無盡的夢?這個問題始終找不到答案。這都是因為,當許諾醒來,直到她康復出現,她都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原因是,她把病中的一切都遺忘了。她甚至並不知道她在醫院躺了那麼多日子。許諾在一個下午醒來,她側臉看到病房窗外的天空上懸浮著一片火紅的雲霞(是夕陽製造出了這樣的迷人的風景),她覺得她在公共汽車上頭暈目眩地倒下,只是發生在昨天。也就是說,這一段為時不短的日子,被許諾完全忽略了。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這段日子都是在許諾的生命中被抽去了。這段日子裡,我們不僅無法知道許諾是不是有夢,就是我們親歷的種種事件,在許諾那裡也都成了一種不存在。對許諾來說,她完全可以否定這段時間裡的一切,儘管這一切對我們所有沒有昏迷的人來說,是真真切切發生了的。

  許諾母親的死因迄今為止還是一個不解之謎。據警方分析,她死於自殺。因為在她的胃裡,找到了足以致命的氰化物。但是,只要對許諾的家庭現狀稍有瞭解的人,都不會同意警方的觀點的。也就是說,人們不相信許母會自殺。最確鑿的證據是,彼時許諾正在醫院昏迷不醒,她面臨著變成植物人的危險。作為一位母親,即使有著深思熟慮的自殺意圖,她也決不會在女兒住院期間自殺。這是人之常情。並且,我們還找不到可以證明許母厭世的蛛絲馬跡。種種跡象表明,許諾的母親熱愛生活,她熱愛女兒,並且一直殷切期待著第三代的出生。她甚至已經為尚無蹤影的孫兒準備了足夠的嬰兒用品:尿布、嬰兒服裝、奶瓶。同時她還是自愛的,她從來都沒有放棄過精心打扮自己,她甚至還像年輕人一樣把自己的指甲染紅。說這樣一個人會在這樣的當口自殺,那只是信口雌黃。相反,倒是有許多現象可以證明許母死於他殺。她僵硬地躺在家中平整的床上,雖然看上去比較安詳,一副無怨無悔的樣子。但是,細心的人們會發現,她居然沒有化妝。她連唇膏都沒有塗。這是不是與她一向的生活習慣有悖?那麼究竟是誰殺了她?一位刑警在聽了我們的分析後有些生氣地問。對於他所提出的問題,人們保持了沉默。事實上也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我當時在心裡想,這個問題,應該由我們來提出,而尋找答案,則是刑警的責任。

  我看著平躺在床上的許母,她與霧一樣散去的凌芝確實有著驚人的相像。兩個不同的人,並且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究竟會相像到如此程度,這不能不令人在驚歎之餘浮想聯翩。我再一次回憶起到我屋裡來尋貓的那個少女,她不施粉黛,卻不像凡間所有。直到今天,我還無法確定她到底是不是我的一種幻象。但是它與現實的面容,一張中年婦女的臉重疊起來了,這又不得不讓我努力探究它的真實性。一張消逝的面容,如果永不在我的現實裡再現,那麼我真的可以僅僅把它當作是一種幻象的。但是,它卻因許母而變得真實起來。憑借這張業已死亡的面孔進行回憶和聯想,我清楚地看到了亦真亦幻的凌芝。她曾幻影一樣飄進我的屋子裡,聲稱來尋她丟失的白貓,後來她又像一隻貓那樣輕柔地坐在我的懷抱裡。這一切,都因為許諾母親的面容而變得真實而可靠了。

  許諾因為昏迷而無法知道她母親的死亡,這是沒什麼疑問的。問題是,當許諾醒來,並且完全擺脫了變為植物人的可怕可能性時,人們不得不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她。她當然有理由排斥這種可能性,因為在許諾看來,發生這件事,缺乏的是時間。時間,許諾強調了這個概念。確實,在許諾這一頭,有一大段時間被憑空抽去了,這段時間對許諾來說是完全不存在的。許諾不相信其母已經死亡,她是有道理的。可是,許諾碰到的棘手問題是,她的母親到哪裡去了呢?許諾否定了這段時間的存在,也就否定了她母親的存在。但是,這段時間對許諾來說並不是她生命的全部,而在她生命的其他時段裡,她的母親是存在的。那麼,許諾將如何來面對她母親失蹤這樣一個現實呢?

  在許諾昏迷期間,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有一份來自約翰內斯堡大學的高額獎學金過期作廢了。

  如果許諾沒有住院,至少她沒有昏迷的話,她就可以通過電子信箱與遙遠的約翰內斯堡大學取得聯繫,為她的出國留學安排妥一切。我約略地知道,許諾為此而作出了很多的努力,這份獎學金對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她終於失去了它。這份通知不適時宜地在許諾昏迷之際抵達我們的城市,它終於像一隻粗心的鳥兒,與它要尋找的目標失之交臂了。這個比喻也許不甚恰當,因為機會的喪失,並不應該由這份通知來承擔。

  我想你也許比較關心這件事的結果,也就是,我們最終是如何來處理這個從天而降終於又得而復失的通知的呢?讓我來告訴你吧:我與曹陽反覆商量,決定把這個來自約翰內斯堡的文件悄悄處理了,我們把它燒了。我們相信,我們這樣做,對許諾來說更為有利。既然這一段時間在許諾那兒根本是不存在的,那麼,發生在這段時間裡的事,又有什麼意義呢?它的歸宿只能是這樣,讓它消失,就譬如它從未出現過一樣。

  許諾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四個月。因此可以說,這一年的冬天她都是在病床上度過的。當然,用上面論及的觀點來看待許諾的冬天,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這麼來理解呢:對許諾來說,這一年的冬季在歲月的夾縫裡遺落了。

  這個冬季對我們來說卻相當嚴酷。寒冷幾乎封鎖了所有的道路,這給在城市之間頻繁往來穿梭帶來了極大的不便。曹陽幾次在路上(確切些說是在厚厚的冰層上)滑倒,他的一條腿都差一點摔折了。他為不讓許諾成為植物人而四處奔走著。這一階段我的心情也十分不好,我無法接受我們有可能面臨的現實。我們誰都不願意許諾變成一個植物人。我們多次通過國際互聯網絡向全世界呼救,得到的回應卻都叫我們感到不太放心。有一條信息說,如果能把病人運送到埃及金字塔的底部中心,並且存放一周的話,或許有救。其理由是,金字塔系古瑪雅人(據考證古瑪雅人是一群因意外失去飛行中轉站而不得不淪落地球的外星人)神奇的治病療傷之所,它的醫療原理,高於地球文明的總和,並且無法用地球現有的科學來詮釋。

  據醫生說,許諾是因為長年的貧血而引起的暈眩。這種病應該說沒什麼大不了,問題是許諾在摔倒時,頭部磕在了一名旅客隨身攜帶的一把衝擊鑽上。她的腦部受到了嚴重損傷。醫生斷言,根據目前的腦電圖資料來看,病人變成植物人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八十。面對曹陽的眼淚,醫生歐式地攤了攤手,表示愛莫能助。

  在許諾住院的日子裡,我的情緒變得不太穩定。其實在我的內心,更多的是一種寬泛意義上的悲哀。這一點要請你理解,可以說自始至終,我對許諾都並沒有產生過愛情。在我看來,許諾在我生活中的作用,只是引發了一連串的故事(需要說明的是,這個說法並不是以寫小說為視角的)。這段日子裡我想得很多,許多怪念頭都在這樣的背景下冒出來了,這嚴重影響了我的身心健康。並且,在此期間,圍繞著我,也確實發生了一些很難找到合理解釋的事。

  比如說,栽種在我屋前的一株香樟樹突然死了。這株植物在我的屋前至少已經存活了二十年,這一點可以由我們小街口一位擺煙攤的老頭作證。誰都感到有些奇怪,似乎找不到任何促使這株香樟死亡的原因。賣煙的老頭最後說,除非有人在樹的根部澆下一大壺開水。他的猜想有點道理。但是,又是誰會跟這株與人為善的植物過不去呢?百思不得其解。我因此而突發奇想,我想,也許這株植物是要把它的位置讓出來,由許諾來替代它吧。其實我這樣想毫無道理,只能證明我有關知識的貧乏。事實上植物人與植物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是根本無法扯到一起去的。

  香樟樹死亡的那一天,我失蹤多年的一個哥哥出現了。一望而知他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他滿面風塵,頭髮看樣子有好幾個月沒洗了,他看上去像是某個童話裡那只骯髒的獅子。他背著很沉的行囊,找到了我的住處。我差一點都快忘了這是個什麼人,因為他從我的生活中似乎早就徹底消失了。他與我闊別多年,其間一直沒有音訊。起初我還試圖能打聽到他的下落,但是,一切的努力都宣告失敗。一度,我曾得到消息,說我的這個哥哥已經偷渡到國外去了。這個消息不太可信,當然,要我具體說出不信的理由來,實在勉為其難。我只是憑借我的直覺。當然這個消息隨著我哥哥的出現而不攻自破了。我哥哥行囊破舊,蓬頭垢面,他顯然不會是從國際機場過來。在他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的那些日子裡,還有人說他在黑幫的鬥毆中不幸身亡的。當這個黑色的消息傳到我的耳朵裡時,我有些心酸。顯然我覺得它比較可信。因此長期以來,我是一直以為我的這個哥哥已經不在人世了。他自小就有著打架鬥毆的癖好,編織這一謊言的人,看來對哥哥的過去比較瞭解。哥哥如何與人打鬥,他手持什麼樣的武器,乃至他如何被人用鋼刀刺中,流了多少血,死的時候久久不能瞑目,都在我的想像中被十分具體地勾勒。我為此而深感悲痛。但是,這一切卻又與我似乎遠隔好幾個時代,我根本無法參與到這一切中去。我甚至無法作出明確的選擇,是不是要對我的哥哥表示一下哀悼。就更不用說讓我去阻止悲劇的發生,和左右事態的發展了。由於哥哥從我的生活中失蹤,而並沒有從他自己的生活中消失,我就無法干預圍繞著他所發生的一切。令人深感痛苦的是,它事實上還在發生著。各自的生活在同一個時間段落中發生,其間有一道什麼樣的牆壁把我與我的哥哥完全隔開了呢?僅僅是空間麼?後來的事實表明,哥哥失蹤的這些年中,他大部分時間還生活在這座城市裡。並且,他不止一次路經我住宅門外的那條小街。如此說來,哥哥並沒有完全從我的空間裡排除掉,在許多時候,他與我同處在一個相當狹小的空間裡。那麼,又是什麼東西把我們割裂成絕無滲漏的兩部分的呢?

  哥哥的行囊又髒又舊,但它是那樣的碩大。它與哥哥蓬亂的腦袋相映成趣。他忽然又在我的面前出現了,把種種的傳聞輕輕地一筆勾銷。你到哪裡去了?我懷著因樹殤而起的悲傷,這麼問我的哥哥。他的回答令我吃驚,他既沒有偷渡去境外,更沒有奔赴死亡的彼岸,他基本上還在我們這座城市裡生活。這讓我不得不對失蹤兩字有一番更為深入的思考。失蹤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現象呢?這個人其實一直生活在你的身邊,有時候同時與你在看同一樣的景物,也許你吸進的空氣,正是他剛剛呼出來的。你卻認定他是失蹤了,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從哥哥的行囊裡,我找到了一張上月的晚報,報紙的副刊上還登載著一篇我寫的遊記。由此可見,我的消息甚至早已滲透到哥哥行囊的內部,但是,因為他並沒有閱讀這份報紙(他只是用這張報紙包他一雙滿是爛泥的皮鞋),我們之間的牆仍舊是密不透風。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同時也叫人感到有些無力思考它。

  哥哥把他行囊裡的髒衣服一件不剩地抖出來,他打算用我的洗衣機把它們清洗一番。他說,他這一趟跑了好多地方,他掙到了一些錢。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泛出了興奮的紅光。我因此想,這些年他無疑一直都在為錢而奔忙。但是顯然,他賺錢一向不太順手。這次他撈了一把,他理當好好去享受一番。又是什麼原因促使他突然到我這兒來的呢?就像某一條記憶的線索突然被他重新捕捉到,他帶著他的錢和一大袋髒衣服到我的住處來了。

  他的錢存放在一隻皮鞋盒子裡。數額確實不小。當洗衣機轉動以後,他在我這裡認真地清點起他的鈔票來。當晚,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哥哥說,這些錢,其中的一半,應該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那人已經不在人世。哥哥在中緬邊境認識了一位玉工,他們一見如故,於是便決定合作采玉。他們的運氣不錯(對業已死去的玉工來說,也是如此麼?),許多價值驚人的翡翠都像是從天而降,它們在玉工的鋸子下像神奇的人參娃娃那樣出現了。他們有了好多錢,他們打算揣著這些錢回到這個哥哥熟悉的城市來,要在這裡購買房屋,要把購房餘下的錢花到餐館和女人身上去。可是這名玉工非常不幸,他在臨行前的那個晚上,不慎失足摔下山崖去了。他在跌下去的一剎那,伸手來抓哥哥,他差一點拉住了哥哥的皮帶。要是哥哥的皮帶被那只垂死的手死死抓住的話,哥哥就算是在我的生活裡永遠消失了。他們的錢也會隨之而飄散。哥哥因此遭到了幾個緬甸人的追蹤,他們完全有理由認定玉工是被哥哥推下山崖的。

  我聞到有一股血腥味從哥哥的鈔票上散發出來。他認為這毫不奇怪。他說,這些錢上確實沾著一些人的血跡。他說,采玉人的手上,總是淌著鮮血的。

  我問哥哥,你是不是希望死去的玉工能神奇地復活,以便為你作證。你沒有謀財害命,你完全需要有人為你作證。但是哥哥笑笑說,他得到了雙份的錢,也就算是得到了回報,他不再有什麼奢求了。

  那麼你不怕緬甸人的追蹤麼?

  他們根本無法找到我。

  哥哥非常自信,他回到了這個城市,他有什麼辦法在他和緬甸人之間豎起一塊絕無滲漏的屏障呢?是時間還是空間?他有什麼辦法將對他不利的一切有效地切斷呢?看著哥哥的面容,我忽然懷疑他也許真的是一名兇手,我甚至十分擔心那個命喪山崖的玉工會突然活著來到我們面前。要是他開口說話,我想他一定會指控哥哥謀殺了他。

  我請求哥哥能把他的錢分一些給我,我告訴哥哥,有一個叫許諾的女人,她面臨著變成植物人的危險,而對她來說,錢無疑是非常有用的。如果她真的要進入漫長的沉睡,她還是需要錢。她將在一種混沌無知的狀態下消費大量的金錢。這與普通的消費者是不是有些不同?

  在陸興的旅館裡,許諾突然表示,如果此行能夠順利地尋找到大海的話,她將不願再回到城市繁華的家裡去了。起先,她的話沒有引起我足夠的重視,我只是把它理解成許諾對喧囂城市的厭倦。永遠生活在海邊,這其實是許多人的夢想,並不是許諾獨到的見解。但是,夜深以後,許諾談到了在海邊立碑的事,這就不得不引起我的警覺了。我忽然預感到,我與許諾的這次夷浦之行也許會出什麼事。我有點緊張。

  但是,後半夜,許諾竟然跟淹埋在城市最深處的曹陽通了一個電話。她只說了幾句話,我就聽出電話那頭是她的丈夫。她在電話裡說了許多的謊,讓我感到很有些對不起曹陽。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是許諾在跟曹陽通話時,我的嗓子感到一陣奇癢。我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我終於忍不住而咳嗽了一聲。我的咳嗽聲傳進話筒,給曹陽聽到了。我甚至聽到曹陽在問許諾,你跟誰在一起?看來曹陽此刻已經完全醒了,他被電話鈴聲打斷了睡眠,很快就進入了清醒理智的狀態。我相信,曹陽大抵是聽出了咳嗽聲是我發出的,因為曹陽對我的一切十分熟悉,就像我對他的瞭解一樣。但是我想,就是他聽出了是我的聲音,但只要得不到確證,他就無法最終認定。

  許諾有些惱怒地埋怨我,她覺得我不該在她與曹陽通話的時候咳嗽。我反過來責怪她,我想我更有理由責備她,她實在不該在這樣的時刻與曹陽通電話。有這樣的必要麼?但是許諾說,她忽然有了一種空洞的感覺,感覺她與她所熟悉的一切脫離了。於是她隨手撥通了她家裡的電話,她這樣做,只是為了與一種她不希望捨棄的東西接通。

  她所不希望捨棄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呢?

  許諾在完全恢復健康後,性情變得有些抑鬱。並且她與曹陽的關係也變得越來越緊張了。她與我相約一起到夷浦來,按我的理解,她只是想暫時跳出沉悶的家庭,到外面(她所喜歡的大海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經過了那一個冰冷的冬季,在我這裡,從此就把許諾看作是一個病人了,她對我來說,是永遠需要關心和照顧的。在許諾那裡,被抽去了一段不平凡的歲月,她就此與我拉開了年齡距離似的。在我這裡,她成了一個更小的孩子。

  記得許諾在結婚前,是一個很隨和的少女。每次我提出帶她去參加一些聚會,她都欣然答應了。那一次有個姓林的硬要她喝白酒,她竟也灌進去好幾兩。當時曹陽似乎也在場,他還唯恐天下不亂似地大聲叫好。那一次許諾當然喝醉了,她爛醉如泥,出盡了洋相。我把許諾送回她的住處,她不停地嘔吐。她抓著我的胳膊,不放我走,她反覆說要讓我看一樣東西。可是當我在她的沙發上坐下來,她又睡著了。我想像不出許諾要給我看什麼,從她的神情來看,這件東西似乎還非常重要。當然,我完全可以把這理解成她的醉話。但是,後來的事實表明,許諾的頭腦其實一直是清醒的,她並沒有胡言亂語。

  許諾給我看的那樣東西,應該說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你也許會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樣,以為許諾會讓我看她身體上的某個部位。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把身體的隱秘部位展示給某個異性看,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語言。但是,許諾並沒有這麼做。她只是去她的房間裡,取出了一件真正的東西來。那件東西包藏在一塊色彩怪異的織物內,當許諾把它拿到我的面前來時,我還不能確定它裡面究竟是什麼。我的腦子在那一刻飛快地轉動著,我在內心作著種種猜測。但是,結果表明,我根本沒有猜中,任何一種猜想與事實都相去甚遠。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根繩索。這是一根用麻編成的繩子,看上去非常柔軟。如果它再適當粗一點的話,我覺得它非常像是一條女人的大辮子。它像一條蛇一樣盤在發黃的灰布裡,被許諾托在手上。這根繩子派什麼用場最好呢?如果讓你猜的話,你也許猜不出來。確實,我們無法想像這根繩子究竟用作何物才最為恰當。如果許諾提出要把它送給我的話,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加以謝絕。首先它對我來說是一無用處的,我就這麼認為,我要一根繩子來幹什麼呢?其次,這根蛇一樣的繩子給了我一種陰鬱的感覺。許諾的話,證實了我的感覺非常敏銳。許諾說,她的父親,就是用這根繩子上吊而死的。也就是說,就是眼下的這根繩子,當年把許諾父親的脖子緊緊地勒住了。我想像它柔軟而有力地勒住許諾父親略嫌肥胖的脖子(許諾向我大致地描繪了其父的外貌),它把他同樣肥胖的身體吊在了半空中。我想,或許這根繩子的內部是空心的,當它緊勒住一個人的脖子時,那個人的靈魂就會順著繩子,在繩子的空心部分向高處爬去。許諾將這根繩子取出來給我看,她介紹了繩子的來歷,她把繩子托得離我很近,差一點就要碰著我的鼻尖了。我為此而感到有些害怕。我擔心許諾父親的亡靈還躲藏在這根空心(它是不是空心,不得而知,這只是我的臆想)的繩子裡,因此我不得不將自己的身子盡量地往後靠,以致我將許諾的沙發向後移動了好幾寸。

  許諾的父親用這根繩子自殺的時候,許諾還是一個上初中的小女生。某天下午放學回家,她就看到父親被這根繩子高高地掛起來了。當時她家的客廳裡有一根很粗大的房梁,它完全可以承受二十個人的重量。許諾沒有大聲喊叫,也沒有立即把父親從繩套上解救下來。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的父親,她說,她看到他一直在輕輕地晃蕩。她背著很重的書包,站著看她的父親,她看了很久,因為她感覺到書包越來越重了。後來許諾的母親從外面回到家裡,她的號哭才把許諾從一種遐想中驚醒。許諾說,母親用了一把剪刀,把懸掛著父親的繩子剪斷了。父親像一袋裝滿東西的袋子,很沉地掉到了地下。許諾當時的想法是,父親也許會摔得很痛。

  為什麼要把這根繩子展示給我看?這個問題,當我和許諾一起住進了夷浦的旅館時,才不經意地找到答案。我已經說過,在夷浦,許諾說起了不想再回家,並且經營如何在海邊立碑什麼的,我才忽然把她的想法與昔日她給我看的那根繩子聯繫起來。我忽然警覺到,許諾顯然是有著自殺的意圖的。

  死者與活著的人之間,無疑豎立著一道輕易不可逾越的鐵的屏障。這道牆,完全不憑借時間和空間來將兩者分割。因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它也就並非絕對不可逾越。亟待搞清楚的是,生者存在於時空之中,而死者呢?他們所處的那個世界,究竟是否有時空的存在?如果那邊不存在時間和空間,那麼,要跨越這道屏障就會有些問題。具體些說,如果我們向死亡跨去,我們將會在什麼地方落腳呢?或者說,我們將會在什麼樣的物體上著陸(原諒我借用了一個航空用語)?找不到這個答案,死亡就顯得格外的虛無。

  許諾用一個深夜電話,接通了她與她熟悉生活的聯繫;她與其父母的聯繫,能憑借這根空心繩子來完成麼?

  你知道我會竭力反對許諾的企圖,我不能免俗。我用嘲諷的語氣,貶斥了她輕生的念頭。我讓她好好回想她昏迷的日子,如果她是想要體驗死亡的感覺,那麼她只要仔細地回憶那個對我們來說無比漫長的冬季好了。那段時間對她來說完全是一片空白,她無法追憶起一鱗半爪。因此,死亡與昏迷一樣,是沒有半點價值的。談到「價值」,我略事停頓,這是因為,我並不知道什麼才是有價值的,因此我說到這個詞彙時,有點不夠理直氣壯。

  許諾被我的認真逗笑了,她表示她只是說著玩玩。但我顯然不能過於相信她的話,因為我聯想起她曾經給我看過的那根繩子,那根繩子對許諾來說,絕對不只是一個玩笑。甚至不僅僅是一件紀念品。

  有趣的是,我們睡在夷浦的旅館裡,卻並不知道這個地方就是我們所要尋找的夷浦。我們一直以為它只是陸興。因為在人們的嘴裡,它就是陸興。市招和一切可見諸文字的地方,都只標明這裡是陸興。因而我們一直相信,夷浦是另一個地方,它與我們所處的陸興相去不遠。我們計劃好一定要在第二天打聽到夷浦,並且抵達那個地方。因為那才是我們真正的目的地。陸興只是無意間闖進我們旅途中的,我們是陸興的過客,我們為夷浦而來。

  在許諾昏迷的日子裡,我曾暗暗立下一個誓言,那就是,如果許諾有朝一日醒來,我一定要帶她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走走。我也許不享有這個權利,但我就這麼想了,並且最終也這麼做了。我想,要證明一個人並非植物的方法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令其在大地上四處走動。當然走得很遠更能說明問題。我的那個誓言,大抵正是基於這一想法。我撇開了一切道德的約束,我只是在哲學的層面上思考問題。其實在當時,我幾乎已經對許諾的康復全無一點信心了,我並沒有想到,許諾還會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那樣在大地上旅行。

  陸興的夜顯得十分寧靜,連濤聲都聽不到一點點(這就更讓我們堅信,夷浦會是另一個地方,它與大海靠得更近)。我與許諾在這樣的環境裡討論問題,免不了時常會出一些偏執的毛病。我們是在談及金錢的時候而發生劇烈的爭執的。在談論這個問題時,我提到了我的哥哥,我閃閃爍爍地給許諾說起了我哥哥的故事。因為我以前從未說起過這些,因此許諾對此一無所知。我看到在她的臉上出現了鄙夷的神色,很顯然,她有些瞧不起我的哥哥。當我耐著性子把故事講完,許諾有點神經質地說,你的哥哥一定是個殺人兇手!也就是說,許諾斷定那名不幸的玉工是由我哥哥推下山崖去的。並且,她認為他這麼干是有所預謀的。雖然我的內心也一度產生過這樣的懷疑,但是,我不允許許諾這麼說我的哥哥。你知道,許諾的康復,其中有哥哥的錢在起作用。錢在許多時候確實是非常有用的。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對許諾把事情說穿,也就是說,要不要向她說明,為了使她不致變成植物人,我哥哥獻出了他那筆錢款的一大半?也就是說,玉工的那份錢全都給了許諾之外,許諾事實上還花去了一部分我哥哥的錢。

  從夷浦回到我們的城市之後,生活為我們提供了一次巧合。在一個特定的場合,許諾有幸見到了我的哥哥。只是當時她並不知道這就是我的哥哥,而後者也並不清楚許諾的身份。當時我向哥哥提出要錢時,雖然把許諾的情況向他作了簡要的通報,並且他同時也知道了許諾的姓名,但他們之間畢竟未曾有過直接的照面。他們的邂逅,發生在本市最為繁華的商業區,當時我並不在場。哥哥因為在一家航空售票處行竊而被警察逮捕,而許諾當時是作為唯一的目擊者而出現的。她正在這個售票處購買一張去法蘭克福的機票,她親眼看見哥哥以嫻熟的手法劃開了一個中年男子的皮包,他靈巧地取走了那人的一隻包中之包。要是這一幕不是恰巧被許諾看到的話,哥哥可算是幹得神不知鬼不覺。可是許諾在十分關鍵的時候驚叫了一聲,並且在後來勇敢地向警方作證,哥哥因此面臨被拘押的危險。更為麻煩的是,他在雲南邊境的舊事,會因此而被重新提起。後來,由於我的出場,他們兩人才明白了對方究竟是什麼人。

  對於這件事,許諾的內心一定感到十分難受。因為在夷浦之夜,我們就已經就此而出現過激烈的交鋒了。許諾當時發表了令人異常憤怒的觀點,她說,要是她在昏迷中知道是用我哥哥的錢來對她進行救治的話,她寧肯成為一個植物人。我聞言禁不住拍案而起,我隨手在許諾面前揮手一掄,結果把擺放在她面前的一隻茶杯給掄飛了。茶杯在接觸到我手的時候就破碎了,因此它把我的手掌劃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那些血,都被我抹在了旅館的床罩上了。

  許諾當時的反應是掩面哭了。我相信,我們之間要不是發生這一衝突,許諾也許真會在夷浦自殺。她是預謀已久的。哭了一陣,她發現我的手在淌血,便緊張而溫柔地照顧起我來。她用她的手絹替我包紮完傷口,便一直抱著我,她撫摸我的後背和我的頭部,她把她的淚水都擦在了我的胸口。

  在陸興,我們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那一晚,我們幾乎一直就是這樣抱著,我們都沒有躺下來睡覺。我靠在床靠上,抱著許諾,我感到非常疲憊。一度,我感覺到許諾在我的懷裡睡著了。而我,幾次都因聽到自己響起了鼾聲而醒來。這個夜其實離大海很近很近。

  從陸興回來後不久,我在一份資料上查閱到,夷浦其實就是陸興,它是一個古地名,自民國起就廢棄不用了。也就是說,夷浦這個地方早就為陸興所取代,它為另一個名字所覆蓋,已經不復存在。

  (此文原載於《十月》1999年4)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