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S大學後,我依然對洗澡這個字眼保持著特別的敏感。多少年了,我不敢裸露
我的身體,哪怕是在盛夏,我也都衣冠楚楚。我想到過死,但是,一本智慧的書及時地
在我面前打開了,風把它翻到了某一頁,而這一頁上正好寫著:「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請愛惜它吧!」在S大學,同桌的蘇文軍讓我很自然地聯想到昔日工糾隊的魯敢闖。蘇
文軍說話也是女聲女氣的,身上還散發著一股雪花膏的香。入學那天,他系一條紫色真
絲圍巾。他的裝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發現,他也注意到了我,他的目光越過嘈雜的報
到的人群,向我友好地投來。D
沒想到我們會成為同桌。蘇文軍喜歡吃零食,他的口袋裡總揣著話梅、瓜子,或者
幾顆奶糖。他真的非常友好,他總是與我一起分享他的零食,他把話梅塞進我的嘴裡,
為我把奶糖的糖紙剝掉。一味吃他的東西,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終於決定請他上街
去吃一頓豬排炒年糕。這是S市的一道名點,豬排炸得鬆脆可口,年糕則綿軟而耐嚼。
那時候窮,口袋裡都沒幾個錢,吃一盤豬排炒年糕只是我們常常夢見的事。我提出來要
請蘇文軍吃豬排炒年糕,他興奮得小鳥一樣跳躍起來,在空中輕巧地擊了一下掌。接著
他熱地摟住我的肩膀,我們一起去了富仁街。D
我們先喝了一杯茶。到了富仁街,我們都很渴,我們就在街頭每人要了一杯茶。然
後我們走進年糕店,叫了兩盤豬排炒年糕。D
蘇文軍吃得很快,我們吃得都很快。我們正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加上盤中餐美
味無比,我們三下兩下就吃完了。我沒想到蘇文軍這樣文雅的人,翹著蘭花指,居然吃
得比我還快。我們吃完後,呆呆地坐著,看著面前的空盤子。我忽然問蘇文軍,是不是
認識魯敢闖?我想也許後者是他的舅舅,不然的話,他們怎麼會如此神似呢?「什麼魯
敢闖?誰是魯敢闖?」蘇文軍一臉茫然地說。你知道我是不可能把這段故事告訴他的,
我說:「既然你不認識他,那就算了。」我這樣問他,確實有些唐突。蘇文軍嬌嗔地說
了我一句「神經病」。在我印象中,只有女人才喜歡罵人是神經病。D
後來蘇文軍提出來,是不是每人再來一盤?我表示反對,我說吃不下了。其實我是
在撒謊,我不是吃不下,再來兩盤我都吃得下,我只是心疼錢,一下子每人吃兩盤豬排
炒年糕?虧他想得出來!D
蘇文軍說:「我們再來一盤,我來出錢。」我仍然反對。我覺得誰出錢都是一樣,
吃了他的,我欠他情,總還要還的。我說:「太浪費了吧?」蘇文軍說:「那就再來一
盤,兩個人一盤,合吃。」等這一盤炒上來,那兩個空盤已經被收走了。我想叫服務員
借我一個盤,蘇文軍則建議我們兩個人合吃一個盤。D
兩個腦袋於是湊到一起,吃了起來。蘇文軍身上的雪花膏味兒更濃了。我看了看他,
發現他也在看我。我們目光相接,他笑了。他嫣然一笑,是那種女人的嫵媚。D
我們從年糕店出來,看了一會兒宣傳畫廊。我們看畫廊時,蘇文軍自始至終摟著我
的肩膀。風把他脖子裡的紫色圍巾吹起,那柔軟的真絲撩到了我的臉,我感到皮膚上癢
癢的。D
走近一家浴室,蘇文軍提出來一起去洗澡。我趕緊說我不要洗澡。他說:「天氣快
轉涼了,好好洗個澡,到池子裡泡一泡,那不很好麼?」我做出要逃走的姿態,我說我
不洗澡,要洗你一個人去洗好了!D
他站住了,對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你緊張什麼?不洗就不洗好了,幹嗎臉都嚇白
了?」接著他用一根食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這個神經病!」「你為什麼要害
怕洗澡?」回到教室蘇文軍問我。我說我從來都不到公共浴室洗澡的。蘇文軍說:「你
是怕得傳染病麼?」他認為浴池裡傳染疾病的可能極小,他引用了他爺爺常說的一句話,
叫做:同湯不過癩。他解釋說,「過」就是傳染的意思。D
我說我不是怕傳染,我只是從小就不習慣進澡堂。他很不解地看著我,問:「那你
在學校就一直不洗澡了?」我不好意思地說:「我經常擦身子。」這天我在宿舍裡擦洗
身子,蘇文軍來了。他說你在擦身子啊?幹啥不把衣服脫掉了擦呢?我讓他不要多管閒
事,我說我從小就是這麼做的。D
蘇文軍說:「來,我來幫你擦背吧。」我推開了他。我推得很重,他委屈地看著我,
竟然兩眼淚汪汪了。他噘了噘他的紅唇,說:「為什麼這麼凶啊?」我草草地把外衣穿
好,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我向他道歉,我說蘇文軍你別生氣,是我不好,我只是不想麻
煩別人。D
蘇文軍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我是別人麼?」說著,他搶過我的臉盆,替我把
髒水去倒了。D
他就像白求恩大夫,他的精神感人至深。進入S大學的第二學期,我認識了外語系
的華丹。有人說華丹的腿有殘疾,如果仔細觀察,是不難發現她的這一毛病的,她的雙
腿並不一樣長,相差有半公分左右,走路總會是有些異樣的。可是我卻一點都看不出來。
在學校的大操場上,我多次偷偷觀察華丹走路的樣子。觀察的結果是,我覺得她非常正
常,比正常還正常——我的意思是,華丹走起路來比一般的女生要好看得多,她非常柔
軟,用柳腰輕擺來形容她,一點都不過分。D
我和華丹認識之後,便有了幾次約會。第一次我們去了電影院,看了一部老電影
《五朵金花》。與她坐在黑咕隆咚的電影院裡,我感到十分安全。黑暗總是能給我這種
感覺,因此我喜歡黑暗。黑暗中的一切,不必去看,只要去聽,去想,去感覺,去體會。
香氣在黑暗中流動,溫暖的感覺在黑暗中漂浮著,黑暗中,綿軟的小手讓你握著它心動
神馳!D
華丹說:「你嘴裡有股味兒。」我說:「一定是因為晚餐吃了大蒜。」華丹說:
「晚餐我也吃大蒜了,大蒜炒肉絲,大蒜炒肉絲,不是麼?」她遞過來一塊糖,說:
「嚼顆糖吧,嚼了糖就沒有異味了。」我就吃糖。糖在我嘴裡變成黃豆大的時候,華丹
跟著電影上唱了起來。《蝴蝶泉邊》、《大理三月好風光》、《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
我很佩服華丹,她居然跟電影裡唱得一樣。我說:「你什麼時候學會的?」她說,這部
電影她已經是看第八遍了。D
「你就這麼喜歡看《五朵金花》麼?」「我喜歡看楊麗坤的表演。可惜銀幕上這麼
漂亮的人被『四人幫』迫害瘋了。她的眼睛和嘴唇特別漂亮!」我說:「她沒有你漂
亮!」華丹捶了我一拳,說:「你吃一顆糖就讓嘴巴這麼甜啦?」她這一拳,打得我很
痛。我沒想到她柔軟的小手捏成拳頭會這麼厲害。我說:「你打痛我了!」她咯咯咯笑
了起來,說:「你是個豆腐人。」華丹說:「這部電影我已經是看第八遍了,其實我是
不想看了,是你約我看,我才看的,我這是陪你看的啊。」我說,其實我也不想看,如
果她真不想看的話,那我們就走。D
「走到哪兒去?」華丹問。我對她說,我也不知到哪兒去。最後華丹說:「我們回
學校去吧,學校鐘樓後面不是有片小樹林麼?我們到那兒去玩吧!」我們在小樹林裡接
了吻。華丹的嘴唇濕漉漉的。我不太習慣,就有點不大投入。華丹說:「你不喜歡我
麼?」我說喜歡。她就抱住了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很明亮。我說:「你還有糖麼?再
給我一顆。」她說:「沒有了。你的嘴裡不臭了,不需要糖了。」以後我們又在她的宿
捨約會。寢室裡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我對她說:「把燈關了好麼?怪刺眼的。」你是
知道的,我怕光,只有在黑暗中我才有安全感。華丹說:「幹啥要關燈呀?要是關了燈,
有人來了反倒說不清了。」她忽然感到背部癢癢,提出要我幫她撓撓。她讓我將手從她
衣領口伸進去,幫她撓癢癢。我覺得這樣不妥,我生怕我替她撓完後,她主動要來為我
撓。你是知道的,我不能讓她撓。她很生氣,她的小嘴都噘了起來。後來她說:「你走
吧!」我一個人走出外語系的宿舍區,在小橋邊遇上了蘇文軍。他嗔怪道:「你到哪裡
去了?你這些日子鬼鬼祟祟的,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他勾住我的肩,邀我去閱覽室。
在閱覽室裡,他輕聲對我說:「我知道你去哪兒了,你是去外語系宿舍了,你去找華丹
了,對不對?」我說:「你怎麼知道?你跟蹤我,盯我的梢了?」蘇文軍說:「我希望
你不要跟她在一起。」「為什麼?」他想了想,說:「她的腿有殘疾。」我說這我知道。
D
他說:「知道你為啥還跟她來往?」我說:「她蠻可愛的。」蘇文軍的聲音忽然大
起來,他說:「我不准你跟她再來往!」許多人都向我們這邊投來責備的目光。是啊,
這裡是閱覽室,閱覽室是安靜的地方,不該大聲嚷嚷。D
我不想跟他在這裡爭執,我站起身就跑了出去。蘇文軍從後面追上來,他拉住我一
條胳膊,請我原諒他。接著他近乎哀求道:「你真的不要再跟她來往,好麼?」我們都
默不作聲,走回到中文樓。此後兩三天,我們沒說一句話,就是坐在一起,也不說話,
連招呼也不打一個。D
三天之後華丹到中文系來找我。見了我,她一臉燦爛的笑。她的笑打動了我,我敢
肯定,我是真的愛上了這個姑娘了。她說:「生氣了?」我說:「你生氣了麼?」她說:
「鬼才生氣呢!」我們一起大笑起來。D
我突然發現了蘇文軍,他鐵青著臉,站在走廊的那一頭。我對華丹說:「走,我們
走,我們到樹林去。」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蘇文軍寫給我的信。這封信厚厚的,一共有六頁紙。讀了他的
信,我感到是那樣的吃驚!這太讓我意外了,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蘇文軍他竟然說愛上
了我。他的信燃燒著一股狂熱的愛火,他說如果我仍然愛那個「瘸腿」的話,他就要自
殺。他要以自殺來證明他對我的愛。D
我決定約蘇文軍好好談談。D
蘇文軍撲在我懷裡哭了,他的淚濡濕了我的衣服。他死死地抱著我,無論我怎麼勸
說,他都不肯把我放開。我想,事情到了這一步,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除了離開這個
被異樣的愛情瘋狂地燃燒著的人,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D
我到中醫院馬醫生那兒開了半個月的病假。馬醫生是我的一個老鄉,我一直喊他馬
叔叔。我想,既然我對蘇文軍說什麼都沒有用,那麼,也許我離開他,半個月後,他也
就清醒了,一切也都過去了。D
我跟什麼人都沒有說,就悄然回到了家中。父親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了。他顯然偷
翻了我的包,他偷看了我包裡華丹的照片。他對我說:「她長得不錯嘛!」「誰?」我
知道他指的是華丹,不過我還是這麼問。父親笑了,他沙啞的笑聲聽上去像是一隻老鴉
在叫。他說:「誰?不就是那個大眼睛小嘴巴的姑娘麼!你別瞞我了,我都知道,她叫
蘇文軍,她怎麼有個男人名字呢?她長得不錯,可是她的信寫得太那個了!現在的年輕
人,太那個了!」顯然父親是搞錯了,他不僅偷看了華丹的照片,他還偷看了蘇文軍寫
給我的信。他以為給我寫信的就是照片上的華丹。是啊,父親怎麼能料想到,這封給我
的火熱情書,竟是一個男生寫的!D
「從照片上看,她的皮膚不錯,」父親取來一架放大鏡,對著華丹的照片看了又看,
最後他粗糙的鷹爪撫摸著照片說:「過年的時候,你可以把她帶到家裡來。」我在蒼老
的父親的眼裡,看出了瘋狂而邪惡的光。真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幻象,我看
到父親把華丹按倒在他床上,強行撩起她的上衣,在她背上又是潑顏料,又是用針刺。
華丹的血珠子一顆顆冒出來,紛紛落到地上,嬰a滾了一地。這一刻我手上要是有把
刀,我會把父親殺了!要割斷他乾癟彎曲的脖子,會像切斷一根胡蘿蔔那麼容易。D
父親說:「你們可以成,我看她不錯。」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家的老屋顯得更加
陰暗,散發著一股霉味。一切依然,窗戶上那根被我鋸斷的鋼筋,還那麼假模假樣地豎
在那裡。沒有人知道它是活動的,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我把鋼筋抽出來,鋼筋上的
一片片落下。這個屋子裡,到處是陳腐的氣息,混雜在霉味中的,還有尿騷味、蒜味、
鐵腥味,以及一股時隱時現的腐屍氣息(紅色顏料的氣味呢?它忽然變得那麼遙遠),我
不知這氣味從何而來,它令人反胃。D
我決定找到這氣味的所在。我像一條狗,在家中所有的屋子裡嗅來嗅去。菜櫥裡還
存放著十幾年前的一塊搾菜和半瓶陳醋,那些有了缺口的碗碟,亂七八糟,但那種令人
不安的腐臭,卻並不是從這裡發出的。若隱若現的氣味越來越清晰了,我正在向父親的
屋子走近。我走進去了,我打開了一隻骯髒的櫃子。一幅畫出現了,它懸掛在這只櫃子
裡,正是它散發出這熏人的腐臭!這臭氣令人掩鼻。D
我屏住呼吸,湊近這畫像。我終於看出來了,這是一幅刺在皮膚上的紅色肖像!是
人皮麼?我驚恐得幾乎叫出聲來。我出去把大門關好,再返回父親的房間,仔細研究這
幅畫。它柔軟地掛在這個陰暗的櫃子裡。啊,我看出來了,這確實是一張人皮,沒錯,
而且一定是從母親的身體上揭下來的!你看,這兒一塊青黑色的記,以及那兒三顆排列
得非常奇特的痣,不正是母親那寬大的後背麼?我熟悉這些,我一閉起眼睛,母親的後
背就復活了,它是那麼厚實,水珠在上頭小甲蟲一樣爬下來,皂沫在上面堆積、縮小、
消失。母親那時候總喜歡在洗澡的時候讓我陪在她身邊,她會遞給我一把水勺,讓我舀
起澡盆裡的水,一勺勺從她頸部澆下去。每當這樣的時候,母親都要發出快樂的歎息。
水嘩嘩地澆進澡盆裡,聽著那聲響,我就想小便。「媽,我要小便!」母親總是說:
「再來一勺,再澆一勺。」是父親將她殺了?這個疑問把我驚得像遇見了鬼一樣。也許,
父親此刻正手持一把利刃,守在這個門外呢!他會對我下手的,他快對我下手了,他不
會放過我背上那幅他的傑作的。我把櫃門關好,決定立即離開家裡。我再也不能回來了,
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