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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知道父親早就有了這樣的念頭。D

  母親的情緒,顯得越來越不好了。我時常能聽到她在半夜嚶嚶低哭。她的哭聲類似 貓叫。早先有好幾次,我都以為只是有一隻貓兒在父母房間的窗戶下叫呢!後來我偷偷 起床,潛至他們的窗下,才證實了那其實只是母親的哭聲。D

  而與此同時,父親的興趣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不再埋頭搞油畫,也不弄剪紙,他 迷上了木刻。他把傢具上像樣一點的木板都拆了下來,用一套他自製的刻刀,在木板上 雕刻。刻的當然還是毛主席像。他的刻刀用鑿子、鋸條、銼刀,以及鋼管和一把指甲鉗 製成。他專心致志,忘我工作,我發現他細長的脖子已經彎曲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並 且,這種彎曲已經被可怕地固定了下來,根本不再有挺直的可能了。他的刀法日臻成熟, 如果你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去看一看,就會驚訝地發現,木板上領袖的頭髮都被雕刻得絲 絲畢現,精緻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D

  刻完以後,父親就給雕板染上紅色,然後拓印到紙上。他這一生,不知消耗掉多少 紅色顏料。父親躲在他的房間裡,常常無聲無息,以致我無法準確判斷出,他的房間裡 究竟有沒有人,父親是不是正在房間裡。紅色顏料的氣味充斥著所有的屋子,這氣味是 獨特的,我一聞便知它的顏色,它的氣味就是這樣的,它是紅色的,大紅,鮮紅,耀眼 奪目的紅,火一樣的紅,血一樣的紅。D

  這天的氣氛有些異樣。父母屋子的門緊閉著,我無法判斷出裡邊是不是有人,要是 有的話,那又是誰?一股紅色的顏料從門腳縫裡淌了出來,很濃、很大的一片紅色。 「父親,你的顏料罐打翻啦!」我想這樣喊。但我終究沒有喊。「關你屁事!」父親一 定會這麼呵斥我。算了,讓它去淌得滿地都是吧!可是,氣味有點不對,這不是紅顏料 的氣味,這是什麼味兒呢?它是這樣熟悉,而又那麼遙遠。血!是血!我終於想起來了, 是血的氣味。我向大門撲去,可門緊關著。我踩到了流淌出來的血,我幾乎滑倒了。我 忽然感到恐懼,想返身逃離這個地方。鞋底的血粘粘的,我很想跑到河邊,連腳帶鞋地 到水裡洗洗。或者乾脆,把鞋子扔了,扔到河裡,讓它們鴨子一樣漂著浮著吧。我真的 轉身跑了,我撒開腿,跑了兩步,就滑倒了。我倒在血泊中,我沒出息地哇哇大哭。D

  我的哭聲吸引了李文革的注意,他的頭氣球一樣在我們家窗口一探一探的。我知道 他的個頭還沒長到超過那兩塊紅色玻璃。他看見了我,他開始敲窗。血!血!我說。D

  李文革叫來了許多人,他們把我父母的房門撞開了。母親已經死在床上,她的血全 都流出來了。D

  她的血真不少,連我的身上都幾乎是濕透了。她用一塊刀片劃破了自己的動脈,她 劃得部位很準,她不愧為醫科大學的畢業生。D

  母親為什麼要自殺,這幾乎是一個永久的謎。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想是不可能 揭開真正的謎底的。D

  家裡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感到非常害怕,我陷入了無邊的恐懼之中。我希望能 從父親的眼裡看出一點安撫之色。要是在這樣的境況下,他能說幾句安慰我的話,那就 更好啦。我確實害怕極了,我不敢回家,我就是鑽進被窩還不住地發抖。可是父親態度 漠然,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仍然埋頭於他的木刻,我注意到,他開始拆卸他與母 親合睡的大床了,他顯然看上了這張床寬大厚實的床板。當然,也可以作這樣的理解: 時至今日,他已實在無處可尋木板以作雕刻之用了。D

  喪母的悲哀漸漸在我心頭淡卻的時候,我與李文革商量好了,我們要一同離家出走。 我已實在不能忍受家裡這種叫人喘不過氣來的壓抑了。我們決定要到一個名叫波谷山的 地方去。李文革家有一本發黃了的舊書,講的就是波谷山的故事。書上說,波谷山裡住 著一群有絕世功夫的人,這些人不僅能騰雲駕霧,而且不用吃任何食物。他們是一群仙 人!我與李文革決定不遠萬里,去尋訪波谷山。D

  可是,父親像是發現了我的秘密,他突然宣佈,未經他的同意,我不能到任何地方 去。他警告說,要是我膽敢跨出這家門半步,他將活活把我打死。我猜想要麼是李文革 當了叛徒,向我父親告了密;要麼是父親偷聽了我的夢話。D

  父親開始把我反鎖在家裡。孤獨的日子是那麼令人難忘!孤獨的滋味就像萬惡的舊 社會。我開始試圖逃跑。最初的主意是把門砸掉,然後一走了之。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 我自己否決了。砸門顯然動響太大,一砸就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再說,誰知道父親什麼 時候撞回家來呢?這樣做太缺乏隱蔽性了。我最後打起了窗戶鐵欄的主意。我用一個小 鋸條,把其中的一根鋼筋鋸斷。這需要耐心。好處是,一旦父親回來,我可以立即停手, 裝作只是悵惘地在窗口眺望風景。這樣干了好幾天,終於成功了。我可以把這根鋼筋從 窗框上取下來,這樣我就能鑽出去了。這個空檔已經足以讓我的腦袋通過。我知道,只 要腦袋能通過,身體是一定能通過的。D

  可以立即行動了麼?我激動得渾身顫抖。顫抖使我身體發冷。但在一陣哆嗦之後, 我想也許明天行動更好。我在不停地發抖,而無邊的黑夜,在我看來像一塊巨大的黑冰。 等到明天,讓溫暖的陽光普照大地,我就去火車站,我們經常去那兒,要偷偷鑽進一輛 貨車,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D

  可是這晚,父親帶了一個女人回來。我沒見過這個女人。她比母親年輕,這是很明 顯的。如果父親讓我叫她一聲的話,我一定不會叫她阿姨,我會叫她姐姐。但父親什麼 話也沒說,就把她帶進他的房間裡去了。以致我都沒能看清她的長相。相對來說,她的 背影讓我看得比較仔細。她有一個很好看的肩膀和飽滿上翹的屁股。她的背影很好看。 可是,父親的門彭的一下關起了,她連背影都是這樣的吝嗇。D

  至少可以有一些回憶吧。我站在門外,回憶對這個女人一瞥之下的印象。除了背影, 她皮膚之細膩顯然也是一個鮮明的特徵。父親為什麼不讓我叫她一聲呢?要是父親也像 母親那樣,注重培養孩子的禮貌就好了,我就可以認真地叫她一聲姐姐。她一定會看著 我,有點羞澀地答應,然後對我笑上一笑。可是父親竟將她直接帶進他的房裡去了,他 們好像沒發現屋裡還有我這樣一個人,他們根本無視我的存在。D

  我當然要偷聽他們說些什麼。可他們什麼也不說。可以說,父親的房間裡寂然無聲, 裡面好像根本沒人似的。這死一般的沉寂讓我心跳,令我的想像既狂亂又迷惑。他們究 竟在幹什麼?我已經十幾歲了,我應該知道他們關在屋裡悄無聲息地做什麼。但是,我 又實在無法想像,蒼老而彎曲的父親,以及這個皮膚細膩的年輕女人,他們不出一聲地 做出怎樣的形體動作呢?他們抱在一起了麼?他們嘴了麼?父親沾染著紅色顏料的手 摸她的奶子了麼?她的奶子一定像棉花那樣潔白柔軟,它會因父親的撫摸而沾上紅色, 就像它突然流血了一樣?他們不發出一丁點聲響,看來還是在乎我的存在的。他們脫了 衣服了麼?我忽然有種被人蔑視和拋棄的屈辱,但同時我又為父親而感到驕傲。他畢竟 是我的父親,是我的父親搞到了這個好看的女人,而不是別人的父親。如果父親宣佈要 娶這個女人為妻,我一定舉雙手贊成。我要手點燃他們婚禮的鞭炮,將父親剪出來的 大紅雙喜——不,是毛主席剪紙像——貼到門窗上。我還要在他們的婚禮上飲一大杯酒, 抽一根煙,相信父親不會制止我。我這樣做,一來是討好父親(雖然我已經決定要逃離 他,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要討好他),另外我也確實喜歡這個女人,我覺得由她來做我 年輕的媽媽,實在是件蠻不錯的事。D

  突然這個女人叫了起來,她的聲音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麼清脆,她的嗓音有些沙啞, 但絕對是那種年輕女人的沙啞。嗷——她叫道。我以為她是被父親干痛了,我血脈賁張, 心兒狂跳不止。嗷——她又叫了一聲。然後她說:「不!不!我不!」門猛地打開了, 她衝了出來。她並非我想像的那樣赤身裸體,她褲子穿得好好的,只是上衣略有些異樣。 她發現了我,她看到我正傻瓜一樣站在門口,她把我撥開了,她力氣很大。她撥開了我, 就一溜煙化在了黑暗中。D

  接著父親出現了。他面色土灰,頭髮蓬亂,像一個活鬼。D

  我說:「爸爸,你沒事吧?」父親說:「你進來!」我很不安,我不知道父親要我 進去做什麼。這還是從未有過的事,父親已經很長時間不把我叫進他的房間了。自他從 工糾隊出來之後,就幾乎沒有好好理睬過我,而我,也很少走進他的房間去。自從母親 自殺之後,我一步都沒跨進過這個房間,這成了一個神秘之所。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他 就把他的房門鎖起來。而他在家時,則把他自己關在這個房間裡。我不知道他在裡面干 什麼。但是我猜,除了在裡面雕刻毛主席像,他還能幹什麼別的呢?D

  現在他叫我進去,他說:「你進來!」他的語句很短,卻有力。他發出這一命令, 我又怎敢違抗?我所擔心的,是他識破了我逃跑的計劃,他也許已經發現了窗戶上那根 被鋸斷的鋼筋了!他將會如何處置我呢?他不會把我殺了吧?D

  我怯怯地向裡走。我隱約聞到一股怪味,父親的屋子裡,確實瀰漫著一種怪怪的氣 味。父親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抓得是那樣緊,顯然是生怕我逃走。我不知道他哪 來那麼大的勁,他是那麼瘦小、乾癟,可是他的手就像一把大鐵鉗,將我死死地鉗住了。 D

  他把我拖進屋裡,鎖上了門。恐懼在我體內膨脹,我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D

  「把衣服脫了!」他說。D

  「什麼?」我懷疑我聽錯了,他要我脫衣服幹什麼?D

  「把衣服脫了!」他又說了一遍。「別打我,爸爸,我再也不敢了!」我哀求父親。 我想一定是他發現了窗戶上的秘密。或者就是,剛才我站在門口偷聽惹怒了他。D

  「脫!」這次他只說了一個字。「爸爸!」我沒出息地哭了,我說:「我再也不敢 了!」父親把我按在床上,他強行扒掉了我的上衣,他讓我伏倒在他床上。被褥有些零 亂,但並不太涼,似乎還有些溫熱。並且,我聞到了一股淡雅的香。我想這香氣一定是 剛才那女人留在褥子上的,這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氣味,它一下子讓我安靜下來了。我不 再掙扎,我把自己的腦袋放在床上。我不知道父親到底要幹什麼,我的恐懼無以復加。 不過現在,我至少可以聞一聞這床上的香氣,這香氣可以讓我不至於害怕得發抖,或者 暈過去。D

  可是很快連這份香氣也聞不到了,一種強烈的氣味掩蓋了它。隨著我裸露的後背上 一陣發涼,這氣味就出現了。這強烈的氣味掩蓋了褥子上年輕女人留下的香氣,也讓屋 子裡原本有的怪味消失了。我知道這是酒精,正是它使我的背上涼颼颼的,一直涼到身 體的內部去。啊呀!我叫了一聲,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在我背上潑灑酒精。D

  「別動!」父親說,「我要在你背上畫一幅毛主席像。」「畫在我背上幹啥?」 「你不想時刻和毛主席在一起麼?」我不敢說不想。我對父親說:「你畫在上頭,我洗 一個澡,不就洗掉了麼?」父親嗓音沉悶地說:「我會讓它洗不掉的!」他開始畫了, 不知他用的是什麼筆。我可以肯定,不是鉛筆,不是油畫筆,也不是毛筆。會不會是鋼 筆呢?我試圖扭過頭去看看,卻被他厲聲制止了。D

  我的感覺是,父親化作了一隻蟲子,在我背上爬著。它從上爬到下,從左爬到右。 它可惡地走著曲線,它魔鬼一樣地舞蹈,它似乎還在抖動著它兩根骯髒的長鬚。要是它 爬到我身前來,我想我也許會把它一下子壓死在褥子上。過了不久,我似乎又能聞到那 美好的香氣了,那個年輕女人留下來的香氣。剛才,她也是這麼趴在床上麼?難道說父 親也在她背上畫一幅毛主席像麼?也有這麼一隻噁心的蟲子在她光潔如瓷的後背上爬行 麼?她為什麼突然大叫起來呢?D

  啊——我也突然難以自制地大叫了一聲。父親的筆,像是突然張開利嘴,在我背上 咬了一口。很疼,真的很疼。我疼得差一點跳起來。D

  「別動!」父親命令說。D

  「你用刀在我背上刻麼?」「不是刀,是針。」「你為什麼用針扎我?哎喲喲,疼 死我了!」父親將我狠狠地按了一下,他說:「不用針扎,不是一洗就洗掉了麼?」我 大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畫了!」我掙扎著轉過臉來,看到父親的面目有些猙獰, 他的兩顆眼珠子似乎馬上就要掉下來了。他壓低了嗓音說:「你要是再亂叫,我殺了 你!」正因為他是壓低了嗓門說的,我才相信他的話是真的。D

  我哀求父親說:「可是爸爸,我痛!」他說:「忍著點,一會兒就不痛了。」父親 變作一條蟲子,在我背上一步一步地爬,一口一口地咬我。屋子裡安靜極了,我能聽到 我的血珠子滲出來的聲音——就像魚兒在水裡吐一個個泡泡。父親不斷地用棉花在我背 上擦一下,擦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流了不少血。「爸爸,出血了麼?」「別動!」我就 不動。我的淚開始流下來,流在父親的床上,我的淚與褥子上年輕女人的香氣溶在了一 起。我忽然有了這樣的幻覺:我就是那個女人,那個年輕的、皮膚細膩的女人,有著這 種香氣的女人。父親一針針刺在她的背上,她一聲不吭。她在流淚,她其實在暗暗地呻 吟。D

  「你這皮膚,怎麼能跟她比!」我聽到父親在嘀咕。他所說的「她」,指的當然是 那逃跑的女人。是啊,她的皮膚很細膩,她是一個難得這麼皮膚細膩的女人。D

  我估計這已是後半夜了。當我獲准離開父親房間的時候,似乎聽到了一聲遙遠的雞 鳴。D

  通過鏡子,我看到了我背上的畫。毛主席他老人家正在微笑。這是一幅多好的作品 啊!我忽然覺得,為了它而吃那樣的苦,其實是非常值得的。如果我赤裸著上身走到大 街上,一定會有許多人懷著崇敬的心情來圍觀,他們會嘖嘖稱讚這是一件當世無雙的傑 作,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是父親的驕傲,也是我的榮耀!D

  可是非常不幸的是,我在主席的頭像邊發現了一行小字,雖然在鏡中這行反字認起 來有點吃力,但我還是看出來了:「向毛主席請罪,我出賣了自己的父親!」我取來一 塊毛巾,抹上肥皂,我反過手去,抓住毛巾的兩頭拉來拉去地擦,我擦了足有半個小時, 可是鏡子告訴我,背上的字和畫不僅沒有擦掉,反倒更清晰了。我背部的皮膚被擦得通 紅,這幅畫就有了紅色的背景,它看上去更加奪目。我感到絕望,我將自己的光背緊貼 在牆上,我請粗糙的水泥牆面幫我擦,我沒命地擦,要擦掉這怎麼擦也擦不掉的屈辱。 背部像燃起了一場大火,辣辣地疼。但我的身子還在扭動著,貼著砂紙一樣粗礪的牆面, 瘋狂地扭動。血流出來了,皮磨擦掉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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