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之後。
彷彿是須臾間的事,第一片綠芽緊追著最後一場春雪悄悄綻放,轉眼滿城都是
茸茸綠意了。是那種淡而透明的黃黃的綠,霧一般洇濕枝頭;郊外的春意更濃一些,
因為地上也覆蓋著大片疏密有間的綠色。深而成方成塊的是麥地,淡而漫無邊涯的
是草色。「草色遙看近卻無」,近處能看見的是星星點點嫩黃的草芽,正頑韌地頂
破殘霜,一夜之間便又挺起一簇嫩芽。無論城內城外,風總是一樣的,猶有些硬,
磣在臉上還有點糙糙地疼。
畢竟已是春天。綿軟淅瀝的雨絲給喧囂市廛添了幾許纏綿;明艷晃眼的陽光灑
下萬般嫵媚。比起淒清肅殺的冬來,春天無疑是個讓人想笑的好季節。
婭的情緒也像是經歷了一場季節的變幻,幾度哀絕,幾番淒迷之後,心境漸如
春風,開始悄悄地營造綠色。保羅的溫情無疑是滋潤她幾乎已枯死之心田的及時雨、
喚醒她幾成漠漠死灰之靈性的陽光;而客觀上的忙碌,多多少少也沖淡了她的失落
感。她的情懷終於如春芽般一天天地醒了。
婭從索恩處出來不幾天內,便正式辭去了舊職。老闆和同事們的驚歎困惑、索
恩的反覆勸阻都沒能留住她。而善良內秀的保羅沒給她在家裡咀嚼痛苦的閒暇,借
口急需上北京辦事,帶著她先北京後廣東、再海南地轉了一個多月。辦事之餘,山
光水色,自然之靈也幫助他們縫合了戀情史上因種種原因而先天斷缺的某些環節。
他們的婚期定在四月一日,三年前他們最初相遇的日子。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操辦得差不多了。他們一起看中了一處較理想的商品房。三
室一廳,他們將客廳和一間臥室闢為辦公室。將來這兒既是他們的新家也是他們共
同的公司的所在地。裝修已近尾聲。
現在婭已經感到了新生活的魅力。她並且相信自己已經徹底擺脫了索恩的影響。
事實上他們從正式分手那天起再也沒有見過一面。也沒有通過一次電話。雖然起初
的幾天裡婭幾乎每時每刻都想著是不是再打個電話給索恩,是不是自己作得太絕了
些?但她終於還是沒有打。部分原因也在於索恩並沒有如她所猜想的那樣會先來個
電話。當她和保羅從外地回來後,倒是聽母親說索恩曾來過個電話,問婭現在在干
什麼,聽說她和保羅外出以後,順口說了句自己也將外出。等她回來要不要叫她給
你去個電話?母親說。不必了。索恩這樣回答。
他真是這麼說的嗎?婭問了這一句。母親說是的,她便再沒問什麼,也就沒有
打電話。
此時,婭已深信自己已經無所謂索恩了。
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當然,婭也是好久以後才突然明白,自己的想法近乎於
自我欺騙。感情這東西呵,後來她幽幽地對岑歎息道:真像是砍不盡凍不死的野草
呀,即使在最酷的寒冬,表面一片枯敗,地下還深潛著茂密的根。悟及這一點,是
婭的婚期將至的前三天。
這天,婭和保羅在中心商場的禮品櫃前挑選點綴新房的工藝品時,與弗蘭克及
詹妮這一對久已不相往來的舊友不期而遇。
是婭先看見的詹妮,第一個念頭她想躲開他們,因為她本能地感到某種尷尬。
但鬼使神差,另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卻使她激動地拍了詹妮一下:嗨!你們倆又在玩
拿手好戲了嗎?
婭!詹妮和弗蘭克轉過身來,同時抓住婭的手歡叫起來。一轉眼,他們又發現
了微笑不語立在一邊的保羅。
這位就是……保羅吧?詹妮笑著向保羅伸出手去:嗨,我是詹妮。這位是弗蘭
克,也許你還不知道我們是誰吧?我們可早就知道你啦。
婭紅著臉向保羅介紹了他倆,同時向詹妮使了個眼色。
詹妮心領神會,對弗蘭克說:你們聊聊。便將婭胳膊一挽,轉到邊上櫃台前,
一面漫不經心地看著商品,一邊悄悄問婭:你現在很好吧?小伙子看上去很不錯的。
我們是從索恩那兒聽說的你們的事。
他怎麼說?婭裝得若無其事。
怎麼說?反正夠那個的。說真的,我覺得索恩對你還挺留戀的。不過對你來說
還是這樣好--他說你知道他是有妻子的了?
是的。還算不錯,是他自己告訴我的。婭不想多說這個話題,便將話轉到詹妮
身上,卻一下子又牽到了索恩:你們好嗎?還常和索恩在一起?
還好,索恩偶爾會來和弗蘭克打打網球。詹妮突然變得猶豫起來,遲疑地問婭:
本來我不想問你的,可是……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什麼?婭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索恩連這個也沒和你說?
說什麼呀?我們徹底不來往了。你知道什麼就快點說吧!
他要回國的事?
哦,這和我有什麼相干?他當然沒必要告訴我。是回國度假嗎?
假期當然會有的。不過,他是奉召回國的,除了他還有一個小伙子。據他說,
可能會被派往摩洛哥,總部在那兒新上了個投資項目……
什麼?婭的身子一下子哆嗦起來:以前倒是聽說過這個事,沒想到……
再過……詹妮看了看手錶:四十來分鐘,飛機就要起飛了。
不可能!婭失聲驚叫: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剛從他那兒過來,我們一起吃的午飯。為他送行。他不要我們上機場……
天哪!婭無力地扶住了詹妮的肩膀:他連個招呼都不打……
也許……詹妮輕拍著婭的肩,想安慰她什麼,突然,婭猛地推開她,轉身衝向
保羅,將手裡的大包小包統統塞在他手上:保羅,你先回去吧。我有個急事,去去
就回。
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婭已踏上了下降的電梯……
的士吱地一聲剛停下,婭將早已捏在手中的30元錢往司機懷裡一扔,跳下車
就往候機廳狂奔。廳裡人頭攢動,好幾路旅客都在安檢口排著隊。婭在人叢中鑽了
一會才猛然意識到,這時候索恩早已該通過安檢到裡面去了。而她是進不了安檢口
以內的。說不定索恩這時候已經上了飛機了。這麼一想,婭頓覺一陣燥熱,渾身一
下子汗濕了。絕望中,她猛然想起,當初自己來接索恩時,從出口處可以看見從飛
機上下來的旅客。於是,她掉轉頭就往出口處奔去。
她氣喘吁吁來到出口處時,果然發現數十米外的停機坪上,正有一些旅客在機
場人員的帶領下向一架波音757走去。
索恩!她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大叫起來。可是,似乎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倒是有
兩個落在隊伍後面的老太太向她這兒回了下頭。但她們的反應給了婭希望,她竭盡
全力又大喊了一聲:索恩!婭覺得喉頭如針刺般尖銳地痛起來。但她只是嚥了口唾
沫,又喊了一聲:索恩!
更多的人回過頭來,有人在指著婭議論什麼了--突然,婭看見了索恩,他已
到了登機梯的高處,深色的風衣,花白的頭髮,高大的身軀,手裡提著只密碼箱。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也回了下頭,身後有人向婭這兒指了一下……
索恩!是我!是我呀!
情急中婭摘下脖子上的花綢巾,向著索恩狂舞!
索恩倏地醒悟過來,疾速地從人叢中擠下了登機梯,箱子往地上一放,飛快地
跑了過來。
緊閉的鐵柵門擋住了他們。
上帝!你怎麼知道……
索恩喘息著,感動而不知所措地看著淚流滿面的婭。
婭只是點著頭,淒楚地笑著,牙關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哦,親愛的……索恩不再說話,雙手從鐵欄間伸過來,輕輕地捧住婭的臉,婭
往向湊了湊,索恩嘬起嘴,勉強夠著她的唇,輕輕地吻了一下:這麼說,你原諒我
了。他陶醉地嘟噥著:這太好了……
我要結婚了。婭喃喃地說了一句。
是的。索恩點著頭,寬厚地笑了笑:我已經知道了。
你……
你的事我總會知道的。不是嗎?索恩又吻了婭一下:這使我寬慰。
婭低下頭,半晌,猶豫地看了看索恩說:你還會來中國嗎?
你也知道了?索恩意味深長地說著,又聳聳肩:也許……誰知道呢?但我想總
不至於是永別吧?
他躊躇著正想再說什麼,身後跑來一位機場的武警,手裡提著他的箱子:先生,
請趕快登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謝謝,索恩接過箱子,向婭說了聲再見,轉身就向飛機跑去。可是跑了一半時,
他忽然又站住了,向那位武警道了聲對不起,就蹲下來,慌慌張張地開起箱子來。
婭和武警困惑地看著他,卻見他從箱子裡取出件東西來,吻了一下,向著婭高高地
舉起,示意她看。
那東西將一道夕陽的反光刺入婭的心田:那正是她送給索恩的鑲著個純情美麗
女孩畫像的小鏡框呀!
索恩……
婭的眼睛霎時又模糊了。
飛機長嘯著滑向跑道盡頭,航燈閃爍,機頭高昂,如虎生翼般,一下子躍上了
半空。
婭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隨著越變越小的飛機,直到它完全消失在渺茫的雲間。
這時,婭才發現,方才停機點後面的遠處,有一群被飛機驚起的的鳥兒正紛紛
攘攘地從空中落下。它們的翅翼下閃爍著的,竟是一大片如火如荼的梅花,似一池
傷感的彩漣,遙映著血紅的殘陽。
1994年11月2日--12月4日草成
12月16日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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