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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說起來,三年前保羅初到中國時婭就認識他了。大學四年級時,婭經人介紹在 美國DC公司本市分公司打過一陣臨工。

  保羅是個細瘦白淨、長得十分英俊而稍有些女氣的高個子。看上去年紀不小了, 其實才25歲。顯然是個絡腮鬍子,但永遠刮得乾乾淨淨,因此臉上總是泛著一層 淡淡的青光。和一般昂昂然氣凜凜的老外明顯不同,這人一眼看上去就是個誠實而 謙卑的老實人。婭起先覺得他的性格中天生有一種內向而自卑的成分,和他接觸幾 回後她又認為保羅受雇於DC公司不久,年輕,人地生疏等也都是他比較拘謹的原 因。同時他身上也折射出西方人際關糸的某種側面。那時他還是個尚未獲得高等文 憑的年輕工人,在一個等級森嚴的大企業中,經驗和本能都會令他不由自主地取一 種低姿態的謙卑以自保。念及這層,婭一開始便對保羅有了份同命相憐式的認同心 理。

  婭印象最深的是保羅第一天來報到時的情景。本來他完全可以讓分公司去車接 他。而他卻沒來電話。或許是自認為自己只是一個低級別的技術員的緣故吧,他自 己找了輛出租,結果被人狠狠宰了一筆。50元的車資付了150元不說,還白白 在市內兜了個大圈子。

  婭事先並不知道他的到來。那天她正背對著門在打字。隱約聽到門口有幾聲低 低的口哨,可她並沒在意。事後回憶起來,不禁直覺發噱。保羅挎著個大包在門口 站了好一會了,而門是開著的。他吹口哨是為了提醒她,但她哪有這個概念呢?可 是她不搭理,這個滑稽的保羅先生竟就是不敢走進來。那乾脆打個招呼也無妨呀? 可他不,只一味怯怯地斷斷續續地吹幾聲口哨!

  當婭終於意識到什麼,回頭發現他並迎上前熱情招呼他時,他竟是一副見到高 級領導的模樣,話未出口先紅了臉,頭垂得低低的,聲音更低得讓人聽不清。婭好 容易才弄清他的身份,慌忙去為他安排房間。他卻堅決不要婭下樓,只瞭解一下需 辦的手續,就點頭哈腰地自己去了。以後他一般都忙著在外面干他的活,偶爾回到 分公司來也依舊是先在門口吹口哨,得到應呼後才彎腰搗頭地進屋來。進來了又總 是不聲不響地躲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面帶笑容聽著別人的高談闊論。無論誰發表 什麼高見,他的目光便專注地轉向他,點著頭還陪著笑。誰要問他點什麼,他便縮 著身子連連搖頭,一臉的羞色,似乎決無任何自己的思想。

  最令婭和其它中國同事奇怪的是,保羅還有個怪僻,他外出不怕飛機、汽車, 卻怕坐火車。有回他要去距此地約五小時火車路程的城市出差,無論婭如何解釋他 仍固執地不相信這個區間會不運行飛機。苦苦央求婭為他買到機票。婭反覆解釋中 國不同於美國,他才勉強同意坐軟席火車去。問他為什麼不願坐火車,他的理由是 他害怕中國的火車會顛覆,更害怕人如潮湧的火車站。他說他恐懼一切人流稠密的 地方。婭告訴他坐軟席可以從專門的入口上車。他仍憂心忡忡,理由是曾有人告訴 過他,中國的所謂軟席也不過是有個沙發椅,人也很多,且路不好,坐著很顛簸, 還老是晚點!

  作為一家機械貿易公司的專職汽車維修師,保羅是分公司所有老外中最辛苦也 最勤懇的一個了。另外兩個專職的技師可不像他這樣,只要有求助電話來,他們總 會找到恰當的理由讓保羅去維修點。實在推不掉時,通常總要對方來車接送,到了 那兒一般也都是動口不動手;一回來趕不及地洗澡更衣,還一個個地伸出胳膊,嘖 嘖連聲地讓總管和婭他們看自己被蚊蟲咬出的疙瘩。從來沒人聽到保羅一句對工作 或環境的抱怨。幹活對他來說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來了電話,他總是笑瞇瞇地和 大家一一點頭道個別,便上樓去。不一會,人們便可以看到一個換上工裝,細長的 肩膀上挎只特大帆布工具包的外國人,靜靜地走出五星飯店,動作稍有些費勁地拱 進出租車裡,馳向他該去的地方。

  他去的地方總是在飛塵滿天、噪聲扎耳的公路邊上。這是汽車維修注定了的地 方。任何汽修廠見到保羅來都會喜笑顏開。不僅因為這個不聲不響笑瞇瞇的小老外 從來沒對他們紅過臉,從來不怨三道四,一來就圍著該修的車子前前後後轉悠,然 而便挽起袖子往車肚裡拱,更因為這個老外特好侍候。起先,都以為外國技師來了, 吃飯起碼也得到就近的集鎮上來它一桌,上個大蝦、牛排什麼的。可任你三拉四拽, 保羅從來沒離開汽修廠一步。理由很簡單,語言不通,費時太多。而且他還是美國 動物保護協會會員,故基本是個素食主義者,除了少量奶酪、黃油,他任何葷腥不 沾。吃飯在他便是個極簡單的活兒:來瓶礦泉水,加幾個麵包足矣。他包裡備有西 紅柿、新鮮黃瓜和從國內帶來的香腸樣長溜溜的奶酪。他喜靜,天又熱,便到外面 找個僻淨樹蔭一坐,用濕紙巾擦擦手,卡嚓一大口黃瓜,進嘴後便無聲無息細嚼著, 同時用小刀嚓嚓嚓飛快地削出十來片奶酪,夾於麵包中,然後,一口礦泉水,一口 自製三明治,一點一點,細磨細樣地就解決了一頓午餐或晚餐。

  保羅的黃瓜、西紅柿之類都是他自己在集市上採購的。這是他的精明之處,賓 館餐廳當然也供應各色時蔬,但價錢比自買的貴多了。保羅總是在同一條街上買菜, 攤主都認識他了,都說這老外精,總象中國人一樣一個一個地細細挑選瓜果;可大 家仍特愛作他生意,因為他一挑就是一大堆,付款方式也特別,總是掏出張五十元 人民幣,向攤主揚揚,如果攤主點頭說夠了,他就指指菜攤,知道的攤主便再給他 添上幾個西紅柿或生菜,OK!保羅滿意地扔下鈔票,提起他的菜就走。交易雙方 皆大歡喜。

  吃完飯,保羅照例也要小憩一會。他那大包裡帶得有隨身聽,他有時在工廠會 客室沙發上,更多的就在吃飯的樹蔭下一靠,拿鴨舌帽擋住臉聽音樂,同時看書。 廠裡人誰也弄不清也不去問他聽的是什麼音樂,看的是什麼書。只遠遠地好奇地看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細長的手指不是額頭就是大腿上地不斷地打著節拍。實際 上保羅那時正在補習大學課程,拚命啃中文和許多商貿業務書。由此可見他實際是 個很不甘平庸、很內秀的人。當他第二次到中國來並呆了一年後,中文就已經說得 很不錯,並且還迷上了佛教經典且宣稱自己是個正宗的佛教徒。因為他吃長素。偶 而有次把廠裡人也會看見他像個典型的外國小伙子那樣忘我地亢奮,雙手握拳,肩 膀隨著耳機裡的音樂顫動,甚至將書一扔,從地上爬起來,渾身扭個不停。

  偶爾的亢奮還發生在工作中。有一回保羅到現場後,發現廠方已將一輛美國車 的配件換了下來,他捧著換下的配件,對著陽光左照右照,臉倏然陰了下來,他吃 力地比劃著,說明問題不出在那個配件上,沒必要更換這個配件。維修班長含糊地 暗示他,車主並無意見,更換配件關乎他及司機的效益。保羅少有地固執,結結巴 巴地聲明這更關乎外國車及他的公司的信譽,他決不能容忍這樣做。邊說邊取出工 具,一言不發地將已裝好的新配件拆下,換回了舊配件。

  一天兩頓都在外頭吃是保羅的常事。他這人工作起來有股牛勁,沾上手的活不 幹完似乎渾身不自在,常常就忙乎到天黑。賓館的迎賓員最知道保羅的辛苦程度, 每次他從工地回來總是滿身的油污,但是分公司的人若非聽迎賓員說起,誰也不知 道他是幾時回來的。出現在大家面前的總是那個笑瞇瞇、乾乾淨淨的俊小伙子。婭 曾經問過他是否感到辛苦,有什麼困難,NO,NO,保羅受寵若驚般搖著那細長 的脖頸,費力地吐出幾個他才學會的中國詞:很好,很好。謝謝,你。臉又一點一 點紅起來。

  誰知,就是這麼個看上去溫順而怯懦的小伙子,來了沒多久便墜入了情網。

  婭是好些天後才偶爾聽他自己說起這事的。那天他從外面回來,到婭這兒來, 請她幫自己給紐約發份要些產品配件的電傳。這點小事他卻好像得了婭多大的面子 似地,一個勁地謝謝、對不起的,搞得婭倒不好意思了。就和他打趣,想改變一下 氣氛。

  婭無意中說了句,你今天看起來特別精神,是否打算去會某一位中國姑娘?保 羅一下子窘起來,以為她是有的放矢,便老實回答:實際上,是那位姑娘約會我。

  是嗎?婭倒認真起來。這麼一個老實巴交的小伙子,才來幾天就有了戀人?而 且是那女的主動。她擔心他會上什麼當。便告訴他,在賓館周圍有許多專打外國人 主意的暗娼,你頭次來中國,不可不小心些。

  保羅連連感謝婭的好心。並鄭重告訴他,那是個看起來十分真心而又令人同情 的女子。

  是他在來時的出租車上結識的。她靠給開車的作陪來謀生。事實上她已有30 歲了。她有個孩子,和前夫離了婚。生活很艱難。她說她一個月累死累活只有不到 一百美元收入。天,我真不敢想像她們母子倆是如何活下來的。

  那你們是作為什麼關糸相處的?一般情人?或是……戀愛?可是他比你的歲數 大呵?

  保羅的臉又紅了,態度卻極認真地直搖頭:這不是主要問題。我只是覺得她身 上有一種奇異的吸引我的東西。我也說不清這究竟是什麼。總之這令我感動且同情。 不過,我擔心的是她是否會真的愛上我……依你的看法,一個中國女人可能真正愛 上像我這樣的一個歐洲人嗎?要知道我其實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工人。我們又有著 那麼不同的文化差異。甚至我們的交往都有困難,她僅僅會說不多幾句英語。

  不過,我想語言終究可以努力接近的,不是嗎?

  這當然。然而一般而言,像你這樣年輕英俊的外國人,很多中國姑娘都會看上 你的,但她們的動機是否全是出於愛情。就說不准了。因為,恕我直言,你的收入 在本國也許不算很多,在中國人眼裡可差不多是天文數字了。

  我也曾擔心過這個。但是,如果她是可信的。我想,我是樂意娶一位中國妻子 的……

  婭聽他這麼說,越發懷疑起那個女人是否可靠了。但她又覺自己畢竟不明情況, 不宜多說什麼。只告訴他,不能以美國的收入水準來比較中國人的生活狀況,在中 國月收入上百美元的生活水平已屬中等了,暗示他不要出手太大方了。保羅走後, 婭越想越覺不放心,待分公司總管埃拉先生來後,她便試探地問他是否知道保羅正 在愛河跋涉。埃拉說他早已知道了。是保羅自己向他說的。因此他也更相信這小伙 子不是出於遊戲或玩弄的目的,所以並未干涉他的自由。

  你覺得保羅可愛嗎?肥胖得和保羅恰好似南轅北轍的埃拉,撫摩著自己那龐大 的啤酒肚,狡黠地反問婭。

  相當少見。也算可愛吧。

  那你為什麼不考慮向他求愛?

  婭咯咯地笑了,紅著臉說:我工作去向還沒定呢……說正經的,我怎麼覺得他 有些迂?僅僅來中國不到一個月,就會產生什麼愛情,而且對象是一個離了婚的女 人?如果不是他較迂的話,我懷疑這小伙子是否是有什麼不良動機?

  不,你錯了。埃拉激動地為保羅辯解:你們中國人總是以為外國人都是不講愛 情的,都是想來玩弄中國女人的。實際上人不分國籍,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西方 人中對愛情很嚴肅很負責任的人仍是大有人在,尤其是涉及到婚姻時。像保羅這樣 誠實本分而又內向的小伙子,喜歡上一個比他大的女子,反而是很可能的事情。因 為這在他看來,可能意味著更多的安全感。我相信這小伙子。一旦他們真的結婚的 話,我相信他會很負責任地對待他的妻子的。我倒擔心那女子是否真心。因為我的 經驗中,中國女子大多是為了經濟因素才考慮與外國人結婚的。即便是那種成天向 情郎奉獻鮮花,滿口聲稱要為愛情而死的女才子們,對外國男人究竟有幾分真感情, 經驗告訴我,也仍是值得懷疑的!

  婭聽他這麼說,覺得再爭辯下去也沒什麼意義,便一笑了之。或許就是埃拉這 番話對她後來與保羅的關糸也產生了特殊影響。當然這是後話了。

  當時的情況是:事隔僅僅個把星期後,突然傳來一個震驚了整個賓館的消息: 保羅在他自己房中被三個中國男人捉了奸!那個女的就是他的那個「戀人」。而捉 奸的人中的一個竟聲稱他就是這個女人的丈夫!

  據事後瞭解到的情況來看,保羅受到的簡直是一次致命的摧殘:愛情幻夢破滅 和蒙受恥辱、慘遭敲詐的打擊同時降臨到他頭上!這在分公司那個叫皮亞尼的情場 老手身上可能算不了什麼,但對保羅這類年輕人的心理是怎樣一種傷害,是可想而 知的了。

  據說三個男人準確地衝到保羅房間前,猛烈撞門的時候,保羅正在衛生間洗澡。 他的情人赤條條地去開了門。保羅從衛生間出來時,儘管嚇得快癱軟了,卻仍不忘 高叫那女人快穿上衣服。而那女人卻十分鎮定地披上條毯子,尖聲聲辯這不是自己 的錯!保羅光著身子被三個男人逼到牆角,他企圖申辯,聽到三個人中一個用流利 的英語斥責他:你姦污了一位中國的有夫之婦!他這才如夢方醒,雙膝一軟,上帝!

  他痛苦地捂著臉,癱軟在牆角裡,好一會說不出一句話來。

  會說英語的那人冷冷地扔過去一塊浴巾,同時還扔過去一句威脅:保羅先生, 是一起上警察局去,還是把他們請來?說著便操起了電話。

  NO!NO!保羅異常敏捷地撲上去,渾身發抖地死死按住了電話機,隨即一 迭連聲地苦苦哀求他們千萬不可將此事聲張出去。否則他必定要被老闆開除回國。 哪知這反而暴露了他的弱點。三個人逼著他立刻交出一萬美元賠償金。他苦苦央告 說自己也不過是個工人,不可能一下子拿出這麼一大筆錢來。結果,他被逼著在一 張他們寫好的字據上簽名,答應三天內立刻要父親電匯五千美元來給他們。可悲的 是他至此仍絲毫不懷疑自己是否是受了某種共同預謀的作弄,還不停地安慰那個縮 在牆角哭哭啼啼的婦人,並再三懇求她的丈夫不要為難她……

  埃拉是第二天一大早知道這件事的。那三個男人大約覺得五千美元還不過癮, 因此打算從埃拉這兒再來搾它一筆。

  當埃拉來到辦公室時,十分詫異地見到三個正在等他的中國男人,臉上都是一 副凶相。

  其中一個最粗悍的傢伙臂上刺著一條青龍,說話時大拇指豎著,拳頭一甩一甩 的,毫無教養可言。埃拉正要發作,聽其中一個用英語說了句:老闆先生,我們是 為一件嚴重的涉外糾紛而來的。他立刻改變了態度,將他們讓進自己辦公室。

  幾分鐘後,埃拉臉色嚴峻地從裡面出來,對秘書說:請送三杯咖啡給裡面幾位 先生。隨即命令婭和司機葛說:婭,立刻以哪怕十倍價格為保羅購一張去香港的機 票。越早的班次越好。注意,絕對保密!張,立刻將保羅帶去賓館保衛部,不得我 的命令,不得離開半步。不准他付哪怕一個美分給任何人。讓保衛部絕對負責他的 安全!此後我會支付他們足夠的酬金。

  佈置完後,他回到房中,態度十分和平地對那三個人說:好吧,我同意你們的 賠償要求。

  但是我首先需要瞭解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據我瞭解那位女子是離了婚的, 怎麼又冒出一個丈夫來?

  那是你的手下騙你!刺著青龍的男人取出一份結婚證書給埃拉看,埃拉瞟了一 眼,他就將它收了回去。

  埃拉對此也並無興趣。堅持說:我相信我的手下不可能騙我。為什麼不請你的 太太自己來向我解釋這一切?

  她怎麼好意思再來?再說了,再叫她來不是出她丈夫的丑嗎?

  好吧。那麼我是否可以瞭解一下你們是如何知悉妻子與保羅私通的情節的?

  她有個BP機,我懷疑她好久了。昨天見她又一個人外出,我就要了她的BP 機,說有朋友要和我談筆生意可能會呼我。她一走,我就從她的BP機上查到一個 號碼。我就請了朋友來抓她了……

  看來這像是個令人信服的說法。埃拉淡淡地沉吟著說:作為一個男人,我非常 同情您作為丈夫的心情。請原諒我的手下令您蒙受了恥辱。但我也必需強調,我的 手下同樣也是蒙辱者。他曾報告我在與一名離婚女子熱戀。算了,讓我們談談價格 吧……

  對方開價兩萬美金。並聲稱如果不得滿足,就將向法院起訴,還要向中國的新 聞界披露此事。他們很有把握地說:我們知道DC公司是極重視自己形象的,所以 採取這種寬容的索賠方法來解決問題。

  對此,埃拉意外地冷靜。他不急不忙地與他們周旋,甚至讚美他們的通情達理。 顯然為了拖延時間,他故意與他們討價還價了半天,終於同意支付一萬美金。但說 現在沒現金,要他們次日一早來取錢。並一再強調,如果他們將此事洩露到社會上 去的話,他將用一切手段追回這筆錢。似乎他真的打算為保護DC名聲而付錢。

  三個人猶豫地磨茹了好久,見埃拉態度十分堅決,只好同意明天一早來拿錢。

  第二天一早,他們看見的是幾個賓館保衛部人員和埃拉坐在一起。而埃拉一見 面就聳著肩膀說:很抱歉我不能再付你們任何錢了。因為我的保羅先生此時已經坐 在飛往香港的飛機上了。或許,這會兒他正在我們頭頂上撒他那泡倒霉透頂的尿呢, 哈哈!

  好你個鬼老外!

  三個人齊聲叫嚷起來,刺著青龍的小子揮拳就向埃拉打去,被保衛部的人架住 了。

  騙子!老外騙子!三個人又蹦又跳地大叫:我們要去告你們!

  這正是我想建議你們的。在西方,一切問題都可通過法庭得到解決。所以我決 定與諸位在法庭上相見--如果你們打算起訴的話。不過,據我個人的看法,按照 中國的法律,賣淫是有罪的。有預謀的賣淫恐怕就更為麻煩了。而根據我最新掌握 的情況來看,你們那位不幸的妻子,發生類似的遭遇並非這一次。在賓館的保衛部 裡,據悉還留著她的某種自述,請問先生們,這將作何解釋?

  三個人頓時如被刺穿了的皮球,徹底洩了氣。

  幾天之後,婭接到一個美國來的電話:保羅!她一聽那怯生生的聲音便尖叫起 來。你好嗎?

  謝謝,我好。我想說的是……接下來竟是長久的沉默。婭也不催他,只耐心地 等著他平靜下來。終於,保羅說出了他的心思。他說,他想請她幫忙證實一下,那 個女的到底是不是離了婚的,如果沒離就算了。如果真是離過婚的,他想他們都沒 有錯。那樣的話,他留給婭他在美國的電話及通信住址,請她轉交那女人:也許我 再也不會去中國了,但是,我想我們至少還可以保持聯糸……

  天哪!婭差點朝話筒吼起來,都到了這種地步了,他還執迷不悟,這保羅到底 是不是腦袋有毛病呵?可話到唇邊終於又被她嚥了回去。她眼前又一次出現了保羅 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副神情。她完全能想像得出此刻話筒那邊他的表情。

  頓了會,她熱情地說:請把她的地址告訴我,我一定為你打聽清楚。不過,我 和你聯糸不方便,所以,如果我瞭解的結果是不值得你再和她聯糸的話,我也就不 告訴你了。好嗎?

  ……好吧。謝謝你,非常非常感謝你。

  結果可想而知。婭根本不想去問什麼,答應他的要求不過是想讓保羅的心理有 一個緩衝。事情原已是板上釘釘,再明白不過的了。

  於是,婭也就沒給保羅任何答覆。

  於是,保羅也真的再沒來問什麼。

  後來,聽說他又在另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並仍在學習中文,據說他還想來中國。 那家公司在本省另一個市開有一家合資企業。

  但願他再來中國時能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妻子。不過,保羅這人哪,恐怕首先 要遇著個老實人才行。婭想。




  婭沒想到保羅心目中稱心如意的妻子就是自己。婭在大學畢業考試前夕停止了 打工,一心應考。這時候保羅又到了中國,通過原公司打聽到婭的家庭地址,找到 了她。

  那一回他們只在一起呆了兩天。保羅他們那家合資企業的所在地距本市3百公 裡,他要回那兒去上班。他這次來是為企業搞市場調查與開發,簽了一年的合同。

  婭沒想到拘謹內向的保羅還能幹這個工作,而且幹得挺不賴。接觸一陣以後她 覺得這並不奇怪。保羅少有的敬業,肯吃苦,有鑽勁。人也比以前成熟多了。他的 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必須到處奔波。而他似乎正中下懷,幾乎跑遍了中國的天南海北。 保羅就是在那時迷上的中國佛教的。因此他跑到哪兒都忘不了各地的名山大川,順 帶著拜謁了不少佛寺。保羅禮佛拜廟從不燒香。他說信仰是一種精神,一種接受, 而不能有任何功利心。他對中國人熱衷於燒香叩頭求菩薩保佑這個保佑那個感到迷 惑不解。這不是行賄嗎?如果菩薩會因此保佑某人而不保佑沒燒香的人,那不等於 受賄,偏袒,那還值得誰去信仰她?他認為持這種信念的人等於瀆神。

  雖然頭一次重逢只有兩天,但婭已看出保羅此番找她決不僅僅為了敘舊和感謝 她曾給他的某種幫助。保羅帶來一隻在香港買的白金戎指,在離開本市那天的車站 上,才怯怯地塞給了婭。婭推托不過(也不想傷了他的心)收下來時,保羅的笑容 是婭第一次看到過的,那完全是一種心曲的由衷流露,正所謂心花怒放。孩子氣的 歡暢與羞澀寫滿了保羅的眉宇。婭的心因此而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更使她 感動的是,由於他們兩地間不通飛機,保羅這次來看她,包括今後將再來看她,來 來去去都只能坐火車。而她知道他是有火車恐懼症的。

  從此保羅只要出差,能路過就從這兒來去,好看看婭。後來則不出差時,也會 利用休假日專程前來會她。但兩人真正建立起可稱之為愛情的關糸卻是很久以後的 事情。那時婭已畢業,剛剛分進岑的單位。而保羅一年合同期也已過半。進展遲緩 的原因是雙方的。首先在於保羅。可能與他曾遭受的那次打擊有關。他在愛情上似 乎比以前慎重多了,也由於他知道婭瞭解他曾有過的醜聞而心虛,他遲遲不敢主動 向婭表露他的愛意。而婭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也深信如果自己取主動的姿態,他 一定會樂意娶她為妻的。但是,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障礙著她。使她多次打消 了「引誘」保羅之心。她觀望,遲疑,內心也毫不著急,那時她對自己婚姻是十分 自信的。對保羅又十分地瞭解了,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自由駕馭他倆的關糸進程。 正如婭曾對岑說過的,她對保羅始終有一種好感,但始終沒有那種愛的熱情。

  他總覺得保羅與自己相比較要幼稚些,內心似乎總嫌他年輕了些也迂了些,缺 乏一種深切打動自己使自己產生臣服之渴望的特質。於是,她長期抱著走著瞧的心 態與保羅泡著。直到有一天,他們很偶然地突破了那道禁區。

  說不清那應該算是誰主動。似乎僅僅是兩人長期接觸的一種必然,水到渠成。 保羅信奉佛教,平時言談中自然免不了會有些佛學、哲理,而婭什麼也不信。對他 的宏論起先總是抱著姑妄聽之、有時還是佩服、欣賞的態度,可是聽多了,便又有 些煩,覺得他總是擺不脫一個迂字。這也是妨礙她感情投入的一個因素。那天卻不 同,不知因什麼話題,保羅似乎是有意地談及了因果、緣份這類話題。萬物皆有其 因,一切應緣而起……保羅說,我從大洋彼岸來到中國,來到中國第一個認識的可 以說就是你,甚至可以說,第一個愛上的就是你;可是婭,結果我卻繞開了你,演 出了那麼一幕醜劇,無疑這都是有其固有之因的呵!而現在,你我又神秘的走到了 一起並且……如果其中無緣,我不抱怨;如果有緣,我想……哦,我多想預知自己 的命運呵……

  等等,婭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充賽了胸臆:你說第一個愛上的就是我,這是什麼 意思?

  當然。保羅一掃往常的拘束,平靜地說: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常常是自己也難以 一下子把握住的。但我可以肯定,我初去公司報到走到門邊看見你的那一剎那,我 是非常明瞭自己情感的--屋裡只有你,你背著門在打字,柔和的光線從側面的窗 子裡斜身你在身上,你長髮披散、被光彩勾勒出的亮爍爍的輪廓對我產生一種何等 神奇的美感呵!我怯怯地吹了一下口哨,心裡在揣摸著你轉回身的是怎樣一副面容; 你沒有聽見,我繼續吹,固然也因為出於禮貌,更深的原因卻是……那時我心裡盼 望並不是你能聽見聲音而立刻回過頭來,而是一種朦朧的渴望,渴望就這麼久久地 欣賞你的剪影,這剪影似乎是我在夢中尋覓已久的,我急欲印證它卻又害怕你一轉 身,它就會因距我的想像太遠而永遠消失……

  結果呢?

  結果……保羅羞怯地聳聳肩:當然是比我想像的還要美,而這結果是……我失 卻了信心。而且,我好久都在默默揣測著你,但我失望了。因為你的眼睛告訴我, 在你心目中,我不比任何人或者一塊石頭更引起你的關注……後來,就接到了那個 女人的電話。

  天哪!婭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那時候我怎麼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呢?如果你後 來不再來中國……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

  所以我總在期待命運向我微笑的那一天,我焦急卻不擔憂,信仰告訴我,如果 你我真正有緣,終究……

  保羅,你不知道你有多傻喲!婭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顫巍巍地摸撫了一下 保羅那蓬鬆的金髮:如果……

  婭!保羅突然單膝跪地,雙手緊緊地攬住了婭的腰:愛我吧!

  婭哆嗦了一下,頭腦一陣暈眩。但她一句話也沒說,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儘管這樣,當後來保羅正式向婭求婚時,仍被她推諉過去,沒有明確同意。

  何必想得這麼遠呢?婭坦率地說:我才開始工作。中國人的婚姻現在都比較遲。 而且我想再多相處相處,彼此都需要進一步的瞭解。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這也符 合你的宗教思想。好吧。保羅不無失望。卻表示了理解:畢竟我們屬於兩個不同國 度與民族。我等著你。像從前那樣等著你。但我的性格你是清楚的。雖然我生於西 方,但我的個性、文化喜好乃至宗教信仰都已是十分的東方化了。等到你決定與我 結婚的那一天,你就告訴我。我聽你的。

  保羅,我深深感到你和一般西方人的確有很大不同。你的感情執著而真誠,這 點我從不懷疑。但是,我希望你在婚姻觀上也不必太執著了,如果此後你遇上比我 更合適的姑娘,你也可以告訴我,因為人的感情是最容不得勉強的。

  婭這麼說,也是發自深心的。她仍然懷疑自己是否會產生出那種由衷地想要嫁 給保羅的激情。如果從功利角度出發,她對他是有一定好感的。而現在的工作使他 的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都比以前大有提高了。嫁給他,不去美國的話,在中國他們 的生活將是十分富足的了。

  但是婭那時還十分嚮往出國定居。而保羅則多次流露出嚮往中國,厭倦美國生 活方式的意向,這次合同期滿,他說他還要盡快找機會再來中國工作,並且正在留 心摸測,打算有朝一日自己來中國開一個什麼公司。這使婭隱隱不滿足。她很明白 保羅的個性,一旦他決心已定的事,是不容易說服他改變的。所以她本能地想觀望, 想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不,保羅毫不猶豫地說:婭,也許你對西方人還不算太瞭解。在西方,雖然有 很多對婚姻持遊戲態度的人,但像我一樣持嚴肅執著婚姻觀的同樣大有人在。如果 說我與他們還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我比他們更固執些--從此我不會對除你之外 的任何女性再有興趣,哪怕是一般的性需求。沒有感情的性關糸對我是不可想像的。 我想你會相信我的。

  是的。婭笑了,頗為感動地說:你是個佛教徒嘛。

  不僅這樣吧。對我而言,選擇何種信仰乃是個性的一種必然,而非其支配我的 結果。否則,我同樣可能變成一個滿口經典的花和尚的。

  你這人呀,太好了。婭暗暗這麼想,沒有說出口來。的確,保羅這人難得地好, 好到反而讓她感到是一種缺憾了。但對此,保羅自己是難以理解的。




  雖然不談婚姻,他們的戀愛關糸卻是可以肯定的了。就這麼,他們平靜卻也不 乏意趣地相聚、小別,週而復始地循環起來。這期間保羅仍有幾次暗示婭考慮婚姻 的問題,話題都被婭轉移了。後來回想起來,婭感慨不已,如今自己在索恩面前扮 演的不正像保羅當時在自己面前所扮演的角色嗎?

  如果不發生某種意外的話,他們的(實質是婭的)感情也許會日趨深厚起來。

  裂痕產生於保羅的性格。那次他到四川去了兩周,回來後,婭發現他變了,變 得令她害怕又厭煩。他突然迷上了氣功術。很早以來他就對此產生了興趣,看過不 少這類書籍。但真正付之嘗試並著迷是在這一次。據說他在四川某座佛寺前的林間 空場上見到一個正在現場表演氣功絕招並替人用功法治病的大師。圍觀者眾。許多 人在大師的意志下東搖西晃、哭哭笑笑,跑跑跳跳地迷不知所以。並有許多人當場 甩掉拐棍,聲稱從此不再癱瘓;大聲喊叫說自己能夠聽到聲音;仰望蒼天哭謝上蒼 保佑自己得以重見天日……保羅感到奇怪和神秘。其中有英語說的好的便告訴他這 大師每天在此授功並行俠治病,信徒不計其數而且治好者不計其數。他還歷數了大 師的種種神功:呼風喚雨,穿牆過人,意念取物,測人心靈……

  正談論間,大師遙遙向保羅一指,朗聲大笑曰:汝何人?竟欲窺我中華神功? 保羅聽不懂,邊上人告訴他,大師在問你是哪來的。

  保羅剛要回答,大師早已知曉,微微一笑:不必自道。吾早知你糸美國來客, 乃我破例所收之洋徒。吾已候汝多日矣。

  保羅聽人一翻譯,吃驚不小:請問大師先生怎麼知道我是美國人的?怎麼知道 我會想學氣功的?

  我還知你年不過28,尚待婚娶。所取者必一中國女子……好,天機不必多問。 汝可於每日清晨6時來此學法。吾將密傳真經於汝。

  謝謝大師,我一定來學。

  滿場嘩然。人們無不為大師一語道破洋人心機、降服一洋人為徒而歡呼雀躍。 保羅果然在那位大師那兒連學了一個多星期。

  你付學費了嗎?婭急吼吼地問他。

  大師分文不取。可是我怎麼好意思不付學費白費大師的神功?

  你付了多少?

  沒付錢!見我執意要付費,大師說念我一片誠意,讓我隨便捐些錢給他們辦的 一個中華氣功及人體科學探索學會就可以了。我就……捐了三百美元。

  哎呀保羅!你上當了!你這個人就是太輕信了,以前那個女人的教訓你這麼快 就忘啦?現在社會上形形色色的騙子太多了,尤其是看見老外……

  婭!保羅突然厲聲打斷了婭的話:我不容許你侮辱我的師傅!氣功是中國、東 方的珍貴文化寶藏,一門獨秀於世界的玄奧而偉大的科學。大師更是一位我親眼所 見並驗證的異人,他高風亮節……

  高見亮節還收錢?婭也氣起來:而且所謂神功根本就不是什麼真氣功!社會上 這類江湖騙子被揭破了許多,都是用魔術、心理迷障加媒子串通的辦法來哄人,壓 根兒就沒有什麼特異神功……

  婭,你不要說這些好不好?你說的那些和我所見識的絕不是一回事。道不同不 相與謀。

  我們沒有共同的基礎,最好不要再爭論了。我不想讓這破壞了我們的感情。更 不想聽你教訓我如何接受什麼過去的教訓--但願你永遠不要再提什麼教訓!好脾 氣的保羅頭一次對婭發火,而且發得很厲害。他真的生氣了。同時也因為他已經有 些走火入魔,心頭蠢動著一股不可抑制的煩燥。這可說是他之個性之必然結果。他 一相信並迷上氣功,就全身心地投入,每天都在不斷地練功,追求特異功能的產生, 期求什麼「開天目」,以至精神恍惚、神志迷亂,內在平衡被打亂,差點出了大亂 子。

  幸虧婭救了他。那天夜裡婭早睡了。聽見保羅在激動地大叫我看見啦,我看見 啦,醒來一看,差點把魂嚇飛,保羅只穿一身睡衣,正半閉著眼睛在拚命拉窗子, 也虧了賓館的窗子太死,否則被他打開了,他真會跳下7樓去--事後他回憶起來, 說自己打坐至深夜,忽聞有個飄渺的聲音在天邊親切地呼喚他。他抬頭看時,但見 月影邊真的有個道貌仙袍、有點像他的大師的的老人在向他時隱時現地招手,他便 產生了過去迎他的念頭。

  婭當時嚇得哭出聲來,撲上去死命抱住了保羅。可是保羅非但不感激她,反而 粗喉大嗓地怪婭破壞了他的功力!

  婭心知他是走火入魔了。也不和他爭吵,好歹把他哄平靜下來。第二天便找了 個在精神病院的朋友求助。朋友一聽就笑起來,安慰她不必著急。他對此有足夠的 經驗。於是朋友同他來見保羅,兩人一起和保羅談了半天,連哄帶騙地硬是將他說 服,一起上病院去看了許多因練功出偏而發病的病例。保羅這才如夢方酲,停止了 練功,服了幾天鎮靜劑後,漸漸地冷了那份荒唐。

  不久,保羅合同期滿,前來與婭告別後,便回國了。也許是因為慚愧,他隻字 未提婚姻問題。只反覆與婭相約要多聯糸,並發誓一定盡快爭取再來中國……婭也 沒和他多說什麼,但在她心裡,卻是認為這樁姻緣已到了盡頭。她覺得保羅的性格 缺陷太明顯甚至太可怕了,她只想與他和睦相處,頂多作為一種不得已時的退路, 一般是不考慮嫁他了。

  因此,當索恩出現以後,她便一頭扎進了感情的漩渦。她也曾有意地將她和索 恩的關糸暗示一點給保羅,甚至曾直接發當地叫讓他死了等自己之心。但保羅好像 無動於衷,也不明確表示反對。似乎胸有成竹,在靜觀事態向他預料的那樣發展。 婭心裡也明白,保羅這人很沉得住氣,輕易是不會死卻這條心的。事實上,儘管天 各一方,聯糸也漸少,但保羅心目中從來沒認為他們之間的關糸結束了。他在尋找 機會,準備著再來中國。現在,他果然又來了。在這婭最需要他的時候。

  這會是上天的安排嗎?婭一路上都在喟歎著。相對於普遍傾向於相信命運,迷 信算命、卜卦之類的一般女性,婭對這一套一貫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現在她仍 然不想相信這些,但卻時常感到自己的軟弱無奈,對於一貫自以為可以將自己的命 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信念,越來越產生了懷疑。




  門一開,婭就像一隻迷途羔羊一般軟軟地倒在了保羅懷中。

  保羅……你好嗎?婭泣不成聲。

  很好……保羅受寵若驚,呆呆地看了她好一會,似乎不相信她會這樣。半晌, 他猛然張開雙臂,一下子將婭抱起來,生怕她再飛了似地緊緊擁在懷中,狂熱地吻 著她的唇,她的額和她眼角的淚花,直到透不過氣來的婭尖叫著要他放下她,他才 鬆了手。

  你好嗎?他愛憐地撫理著婭散亂的頭髮,細細端祥著婭的臉色:看起來你有些 憔悴?

  是的。婭躲開他的目光,整理著衣服;本想掩飾什麼,一開口卻忍不住辛酸地 說:不好。

  我的心情糟透了,要不是你來了,我真想……

  怎麼會這樣?發生什麼事情了?

  ……沒什麼。前一陣工作太緊張,最近又生病了。又不小心吃多了藥,今天上 午都暈過去了。

  哦,我以為是因為那個索恩呢。現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聽到你來了,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這不--婭輕輕推開保羅又圍上 來的雙臂,忽然又感到一陣悲涼:至於那個索恩,希望你不要再提起他。他不過是 我的上司而已。雖然我曾經告訴過你一些關於他的事情,實際上我們早就沒有了工 作之外的接觸……說到這兒,婭覺得臉有些發燙,心裡極不愉快,不禁站起來說: 我們出去走走吧。要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幾乎沒吃東西呢,你呢?

  哦,瞧我高興的,我正是要和你一起去吃飯呢。走,還到「歐風」去吧。你不 會忘記那個地方吧?

  哪會呢……婭其實真不想去那個地方。那兒是她和保羅過去常去的地方。可後 來她帶索恩去後,就成了他們常去的地方了。但她不想讓保羅看出自己的心思,便 答應了。

  喝了幾口酒,婭的臉上紅潤了些,情緒也恢復了些。這才顧得上仔細審視一下 又分別了一年多的保羅。

  這一看,她不禁笑出聲來:哎呀保羅,你可是大變樣啦!

  保羅真變得快讓她認不出來了。最明顯的是他的面容。一向刮得青光光的臉蛋 上如今已養成一部夠茂密的絡腮鬍子。但看得出經過仔細修理,鬍子佈滿雙頰及下 巴,卻不太長,也很整齊。看上去很美觀。加上保羅的臉龐也比從前略飽滿了些, 就使得他顯出一種過去所不具的成熟而老練的氣質來。保羅確實也比過去更成熟、 更有男子氣了。畢竟又是一年的人生磨礪,保羅的舉止、語氣、神態都顯得更從容、 更灑脫而自信得多了。

  他有28歲啦,也是該成熟起來啦。婭暗暗感歎著,不禁感到自己過去老嫌他 太年輕太軟弱是一種短視。人都在不斷的成長、變化之中,為什麼我不曾從長遠的 眼光來看待他呢?

  保羅恐怕是屬於那種變化得比較快而有成的男人。或許,他身上原本就具有某 種變化的潛能在,我自己有眼無珠而已?

  保羅一直微笑地注視著婭,現在也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舉起酒杯輕輕 碰了下婭的杯子:為我們的重逢乾杯。

  婭和他碰了杯並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時才注意到,保羅杯中仍然是可樂。再 看上來的菜,才發現,保羅給自己要的是牛排和一隻對蝦,而他自己面前放著的仍 然是土豆泥和蔬菜色拉。

  原來你還是老樣子呀?你還信佛?還吃素?婭頓覺失望地說:怎麼這個就變不 了了呢?

  當然。保羅微笑著伸過雙手,握住婭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某些東西本來就不應 該改變,比如信仰,還有愛情。你呢?……

  我……婭垂下了眼皮,沉默著,任由保羅撫摸著自己的手。爾後,她也握緊了 他的手,喃喃地說:你應該清楚,我的變化很大,太……大了。

  保羅更緊地捏住婭的手:這有什麼關糸?變與不變原本就是相對的。我只希望 今後我們都不再變化。答應我,好嗎?

  好吧。婭脫口而出,隨即又補了一句:我會盡快告訴你我的考慮。也許……

  保羅突然摀住了婭的嘴:先說到這裡吧,從此我們有得是時間來談我們的考慮。 現在我只想為我們的末來乾一杯。

  婭默認了。兩人乾了杯後,保羅的情緒更高了。他興致勃□地告訴了婭他回美 國後的情況。他說他回國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投資公司。以前的重點都在南美,現在 經過他不斷的遊說,公司同意考慮在中國投資的可能。這次來設立的這個代辦處就 是為收集瞭解在中國投資相關事宜的信息,以供公司作決策參考。

  但是我不會專為他們幹的。保羅說:事實上我已經有了自己幹一番事業的具體 打算。我在美國業餘為一家慈善機構服務。他們有雄厚的資金,我這次來中國,就 還想利用這個工作之便,為自己尋找一個合適的項目或合作夥伴,一旦仔細考察確 定後,我將向慈善機構提出令他們信服的可行性報告和具體計劃,他們同意後便會 貸款給我在中國辦公司或者合資企業,還貸後賺的錢由我和他們分成,而我將會得 到大頭……

  真有這種可能嗎?婭仍然有些懷疑保羅的能力。

  完全可能!保羅信心十足地說:今非昔比啦。現在的我也算得上是個中國通了。 何況我初來中國後就一直存有這個野心。表面上別人看不出來,其實我一直在學習 語言,暗中摸索各種情況,為的就是今天。實際上還為了你!要知道金錢對我是沒 有什麼意義的。我想在中國作點事,掙大錢,有兩個具體目的,第一個是要讓你生 活得美滿,第二個就是要讓自己的信仰具體化--當我在中國到處周遊時,我看到 中國的大多數山區還十分貧困而原始,而部分富裕地區卻浮糜成風,揮霍奢侈。這 種觸目驚心的反差時常令我傷感不已。那時我就發誓,有朝一日我要將富人手中的 錢賺來,將其大部份投入慈善事業。我要在貧困山區建學校和醫院,改變那裡人民 的悲慘處境。這也是我能夠說服美國的慈善機構貸款給我的先決條件。婭,你不覺 得這是個很偉大很幸福的事業嗎?

  是的,婭點著頭,我相信你真會這麼作的。但是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 可沒有你這種偉大的精神。至少……我還從沒像你這樣考慮過問題。不過,我能理 解你……

  和我一起干吧!保羅雙眼炯炯發光:這也是我將代辦處設在本市,並一來就迫 不及待要見到你的一個根本願望--我要你辭去現在的工作,到我這兒來,我的代 辦處需要僱員,我只要你一個人。你十分出色、能幹。我們一起工作該多麼理想、 多麼浪漫呵?

  這個……婭下意識地搖著頭:太突然了,我一點沒有思想準備。再說我現在的 工作很好,待遇也高……

  我補足你,甚至可以高於現在水準。

  可是……不不,婭仍然直搖頭,這個我不好答應你。至少我得好好考慮考慮再 說,因為……

  因為什麼?婭一下子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而心底裡卻又分明明白,還是因為 索恩!對索恩,她現在理智上可說已十分絕望,情感上卻依然在依戀,在幻想……

  初見保羅時的狂喜並不能沖淡她對索恩的癡情。相反,一席交談下來,她仍然 覺得自己與保羅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容易消溶的隔膜在;至少,她覺得自己可能永遠 達不到保羅那種人生觀,那種「精神」。對他的宏偉計劃,她由衷欽敬,可卻喚不 起共鳴。她對金錢倒也並沒有什麼貪慾,可是要她將掙來的錢大多投入什麼慈善事 業,卻有點不情願。而且,將來說不定保羅還會到哪個窮山區去辦學校什麼的,如 果要她也這樣,她感到難以接受。至少,這事太突兀,也覺得不那麼現實。她隱隱 地產生了失望之感。

  對她的態度,保羅也明顯感到失望,但他並不氣餒。他相信時間會改變他和婭 的關糸,他表示可以等待婭的決斷。




  正在這時,婭發現保羅的神色突變,驚訝地盯著自己身後在看什麼,她一回頭, 腦子裡頓時嗡地一震:索恩!……

  索恩象座大黑塔一般矗在她背後。她本能地想站起來,可是轉瞬便冷靜下來。

  她重新坐穩不動,竭力用平淡的口吻說了聲:你在裡間吃飯?剛才沒看見你。

  索恩的臉色被酒精染得血紅,目光十分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冷冷地說:我想, 你一定樂意向我介紹一下這位陌生的朋友吧?

  我叫保羅。保羅向索恩伸出手去:剛從美國來。我是婭的朋友。

  索恩有點站不穩,身子沉重地倚在婭的椅背上,既不與保羅握手,也不看著他, 而是衝著婭說:看起來我已經猜對了。哼哼,讓我再來猜猜,你們重逢了有幾天了? 婭的病就是為保羅先生犯的吧?

  別胡說!婭已被索恩對保羅的態度激怒了,聽他又這麼說,不禁憤怒地叫起來: 他明明是下午才剛到這裡。而且我早就告訴過你,他是我的男朋友,所以,請你對 他禮貌些!

  我會禮貌的。首先是對你。索恩說著,向猶豫著想站起來的保羅打了個手勢說: 小伙子,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們早就在電話裡相識了。所以,現在你最好坐著別 動。我只想和我的秘書說幾句話。說著,他伸手將婭拉起來,要她隨自己到外面去 談談。

  你放開我!有什麼話你就在這兒說!婭試圖掙開索恩,卻不料他的勁是那麼的 大,反而被他像提小雞一樣揪住肩膀,一個勁地向外面拖去。

  我不去!婭死命抵住一隻桌角抗拒,與此同時保羅也猛喝一聲,撲上來抓住索 恩的臂膀,要他放開婭。霎時,三個人的喊叫聲驚動了全酒吧的人,經理和裡間的 食客都圍上來勸解,有兩個女留學生還尖叫著找要警察……

  保羅,你鬆手。婭見事態鬧大了,便叫保羅放手,讓她隨索恩出去:你等著, 我馬上就來。

  可是索恩仍不鬆手,眾目睽睽之下,像抓住個妓女似地將婭拖到了外面。

  婭又羞又惱又無奈,一到外面,就放聲大哭,指著索恩的鼻子破口大罵他混帳、 無賴。

  索恩則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點起一支煙。什麼也沒聽見似地一句話也不說, 只是用身子擋著婭,任她哭罵個夠。

  婭很快洩掉了怒氣,抽噎著催索恩: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我還要進去。

  索恩依然不發話,只大口地吞吐著香煙,煙頭在瑟□夜風裡不停地閃亮著。

  婭二話不說,掉頭就想跑回酒吧,可是任她怎麼鑽,就是掙不脫索恩的臂彎。 她氣得大叫起來:放開我!索恩,你怎麼這麼無恥?你憑什麼限制我的自由?

  你欺騙了我。索恩低沉而嚴厲地開了口:你使我蒙受了恥辱。

  你才欺騙呢!你才使我蒙辱呢!想想你都做了些什麼?剛才,以前,昨天!別 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告訴過我你和他完了,可是實際上……

  實際上就是這樣,直到剛才為止還是這樣。可是現在完全不同了,你把我徹底 推向了他。

  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總算讓我徹底相信我曾經是何待的幼稚可笑,你是何待 的冷酷無情--我病得那麼重,你卻漠然置之,現在我和朋友談談話,你又公然撒 野,你還像個紳士嗎?

  僅僅是談談話嗎?索恩粗魯地咆哮道:別以為我什麼都沒看見,我相信你們現 在缺的只是一張床了!

  你!婭又被激怒,於是又忘乎所以地尖叫起來:你說對了,今晚我就要住在他 那裡去!

  事實上他剛才又在向我求婚,甚至還要求我辭職--可這與你有什麼關糸?我 們之間的關糸已經不存在了,一切都結束了,你憑什麼還來干涉我?

  你真的相信他的話?索恩的口氣明顯軟了下來:你真的會和他在一起睡覺?

  豈止是相信?他的話比你要真誠可靠一百倍!至於睡覺,我愛和誰睡就和誰睡, 甚至可能願意和天下所有男人睡覺,你管得著嗎?

  閉嘴!你怎麼能說出這麼無恥的話來?

  到底誰無恥?你可以尋花問柳,任意踐踏別人的感情,為什麼我就……

  得了吧,婭!索恩一把拉起婭的手,沉重地喘了口氣,終於懇切地說:你是在 賭氣。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可這太愚蠢,也很危險,你會後悔的。要知道你還是個 孩子,我知道你和保羅之間沒有愛情。這個你哄不了我……

  我已經後悔過了!婭猛地甩開索恩的手,正要跑開,發現保羅就站在酒吧門前 看著他們。

  保羅,我們走吧。她一揮手攔住一輛出租車,招呼保羅過來。

  保羅飛奔過來,一手攬起婭,一手從胸前掏出張機票遞到索恩眼前說:先生你 看,這是我今天剛從北京飛來的機票。

  謝謝!索恩憤憤地推開保羅的手,突然搶先一步鑽進停下來的出租車:你們去 去痛痛快快喝個夠吧。

  無賴!婭指著飛馳而去的出租車,吼得喉嚨好一陣刺痛。




  車一開,索恩就後悔了。他從後窗裡望著保羅低著頭,親熱地摟著婭安慰她的 情景,懊惱到了極點,忍不住握緊拳頭,狠狠地砸了自己腦袋一下。

  先生上哪?司機問索恩。

  到……他猛然意識到自己離賓館不過一公里,何況此時他根本不想回去。於是 便說:向前,隨便開。

  轉了十來分鐘,索恩覺得心情稍稍平靜了些,便叫司機將車駛回了賓館。下了 車,他心不在焉地踱到了電梯前,剛想摁按紐,手又縮了回來。望望大廳裡的電鐘, 才過十點。這時間對他來說實在是早了點。而一想起自己房中那空空落落的感覺, 眉頭又擰了起來。他在廳裡轉悠了幾分鐘,心裡希望能碰上個把本公司的人,一起 上酒吧再喝上點什麼。可是一個人也沒有看見。他們幾個住在這兒的平時下了班都 習慣於互不串門。他再也想不起可以幹些什麼了,一咬牙,索性又向外面走去。出 來了,索恩又覺得有些冷,大街上一片淒清,和賓館大門及屋頂的輝煌燈綵形成強 烈的反差。索恩扯起風衣領子,走了一會又覺得清涼的夜風吹在臉上比較愜意,便 又將風衣敞開,倒背著手,漫無目的地圍著賓館的環路轉著圈子。

  他明白自己實際上是想躲避今晚那恐怕是難以逃避的失眠之苦。可是當酒漸漸 醒去,精神反而更好,意識也越發活躍了。

  狂怒消遁,空虛與悔恨便乘虛而入,迅速填滿了心靈的真空。

  實際上這種懊悔從今天下午即開始了。當他後來從同事口中得知婭真是病的不 輕時,他意識到今天的表現未免太不像話。於是他聽從老闆的話,去看了婭。

  起先他把自己的一切不當都歸罪於詹妮的出爾反爾與失約。可是當他無意中在 酒吧裡看見婭與保羅親親熱熱、開開心心地在一起時,所有的怨憤便找到了一個爆 發口,他再一次深信婭是在裝病,否則她怎麼能有精力與男人約會?進而他想到自 己在詹妮面前的可恥的失敗,或許這也正是婭的作用?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忍無可 忍地爆發了……

  可是現在,他突然清楚地看到了一個尖銳的事實:今天這一天裡,他失去的很 可能不僅僅是詹妮,還有他根本想不到會背叛自己的婭!婭真在憤怒!她已不再像 一貫給他的印象那樣,一味地溫順而無言,她開始反抗自己,而且如此決絕,如此 激烈--只有自己真是錯怪了她,薄待了她,侮辱了她,她才可能變得這樣,而現 在冷靜下來,細細一想,完全可能就是這麼一回事。憑什麼認為詹妮會聽從婭的挑 唆?我掌握了婭挑唆的確切證據了嗎?詹妮是那種沒頭腦沒有個人意志的人嗎?憑 什麼我會認為婭是在裝病?無非自己心煩意亂,狂傲自得,總以為她會千方百計地 纏著自己。憑什麼認為婭和保羅早就有約,分明他有今天的機票為證……

  索恩痛苦地意識到自己什麼地方出了毛病了。什麼時候,為什麼自己忽視了婭, 淡漠了婭?如果自己真的已經不再需要、不再喜歡婭了,那一切都很自然,就隨她 去吧,就此像她說的樣結束了吧。可是,恰恰相反,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厭倦婭,尤 其今天,被詹妮挫傷的自尊心正渴望溫暖,受傷的自信心怎容得再揉進泥沙?所以 一看見婭居然與保羅那樣在一起,索恩才倍感如雷轟頂似地受不了--而這個保羅 不是在美國嗎?怎麼突然之間來到了他們中間?這傢伙真會要娶她嗎?

  他心亂如麻。

  近兩小時後索恩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間。一進門便像堆稀泥一樣沮喪 地癱在沙發裡,既懶得洗澡也不想上床,就那麼怔怔地環視著空空的房間發呆。

  房間裡的一切,尤其是婭的衣物、鞋子、梳子甚至空氣中特有的某種氣息,都 在向索恩說著什麼,不斷地提起婭的名字。還有小茶几上那張鑲在小小的相片架裡 的一張畫片--那是先前婭特意放在那裡的,她說那上面的小女孩很像自己:讓她 每時每刻看著你吧,她說。可是她都看到了些什麼呢?索恩不安地歎了口氣,下意 識地將它翻轉過去。

  回憶梳羅起發生在這間房子裡的一切。婭的一笑一顰不斷地在他眼前閃爍。他 記起剛從深圳回來,頭一次和婭在這兒過夜時自己對自己說過的話:這才像是在過 家庭生活呢!也許她才是我多年來一直在找的那個女人,現在我找到了她!

  剛開始的那段時光是多麼美好呵!上班時他們眉目傳情,下班時裝得像要各奔 東西,可是一會兒他們就相會在酒或者舞廳了。但那時他們還遠遠不像現在這麼無 所謂。公司裡的人很久沒有能看出他們有什麼過於親密的跡象。這主要因為婭希望 謹慎,也主要因為她的聰明巧妙。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時,她脈脈含情。一到公司 人在或外面人在的場合,婭立即就顯出一副公事公辦或者冷若冰霜的樣子。而且她 作得自然而逼真,一點沒有虛怯的樣子,令索恩反而常常要忍俊不禁。

  那時他們有說不完的話,什麼話題都能搔癢他們的神經,引起雙方快活的大笑。 當然也有一些半真半假的爭論。他說她比真正的妻子還管得寬,她則說他比小伙子 還蠻不講理。

  他們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夏天的一個下午。索恩無證卻照樣開著借來的車子,來 到距城50多公里的湖邊。兩人在蘆葦深處的一片石板灘前野餐、游泳。婭穿著他 送她的三點式泳衣,在他貪婪的注視下不好意思起來,連奔帶跳地逃下水去。索恩 氣喘吁吁地在後面追趕,幾次抓住又被她滑脫。兩人濺起的水花和笑聲驚飛蘆蕩裡 成群的野鴨;婭忽然不敢跑了,因為水已經淹沒了她的脖子,索恩趁機抱緊了她。

  兩人嘻鬧夠了轉身上岸時,猛然發現岸上高坡處有好幾個農民正興致勃勃地蹲 在那裡看他們的「演出」……嗨!都怪我得意忘形,把一切都搞砸了。索恩沉重地 歎息著,猛地在桌上砸了一拳:我得和她好好談談。她不能就這麼跟那個小了子跑 了!

  他不禁又一次拿起那個小鏡框,這才想起,雖然和婭或同事間有幾次合影,但 他竟從未向婭要過一張她單獨的照片。似乎從不覺得有此必要,從沒想到她會有反 抗自己的一天!

  他搖搖頭,又一次將鏡框翻轉過去。同時,腦中驀然迸出一個念頭:她現在在 哪兒?真會和保羅那小子住在一起?




  索恩氣咻咻地駛去的一剎那,婭突然又感到一陣暈眩,若不是保羅及時抱住她, 也許又會休克了。此時她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一方面她為索恩今晚居然表現得像 個粗俗的痞子一樣,當眾羞辱自己而感到憤懣;另一方面她又隱隱地感到索恩的表 現仍是出於對自己的感情,她為此困惑。似乎他還是愛自己、至少是在意自己是否 忠於他的,但既然這樣,為什麼上午他在自己病得那樣時竟會表現得如此殘忍而冷 酷?無論如何,和最初的索恩相比,他已是大大地變了樣了,他從來沒有停止追逐 別的女人,為了一個詹妮他不惜損害自己的情感,碰到了釘子仍不撿點自己,卻毫 無道理、毫無感情地遷怒自己。那麼,自己在他心目中到底是個什麼地位?他要末 是個在感情上極端自私的人,要麼就是對自己並無真正的感情。而婭越琢磨越覺得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索恩都徹底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這麼一想,幻滅引發的怒火 又熊熊燃燒起來:這樣的人,我還留戀他幹什麼?結束了,徹底結束了!除非…… 還除非什麼?除非到什麼時候、又能除非出個什麼結果來?……

  一言不發地倚著保羅的胸膛,聽著他柔聲的勸慰,婭的心漸漸平靜了些。她歉 疚地告訴保羅,因為病還沒好透,所以想回去了。保羅憂鬱地看著她,並沒有勉強 她什麼,只約好明天再見,便送她回去。在車上婭一直在流淚,而保羅則一直象哄 孩子一樣輕輕拍撫著她,並用手絹為她拭去淚花,但仍隻字不問剛才是怎麼回事。

  車到小區入口,婭不想碰見家人或鄰居,便下了車,和保羅告別。可是保羅執 意要送她到家。婭只好與他一起默默地向家中走去。

  小區裡很靜,路燈昏黃,行人寥然。婭心緒紊亂,渾身疲軟。先前因保羅的出 現而生出的喜悅早已被索恩破壞貽盡。她深信保羅一定看出了什麼,他一定會重新 考慮他們的關糸。

  這樣也好。婭想,並不為此有太大不安。現在她的感情已經麻木了,心頭充塞 著虛幻、悲憤。

  今後是否結婚,和誰結婚這類問題在此時她的看來已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有些 滑嵇。而且,她已然覺得整個人生都毫無意義:人都要死的,一切都是虛空一場, 還死去活來的糾纏著什麼結婚不結婚的,豈不荒誕?何況,自從與索恩相好以來, 婭就沒打算再回到保羅那兒去。雖然保羅的重新出現也曾一度喚醒了舊有的感情, 在這關鍵時刻他又給自己帶來了極大的精神安慰。但她反而更不想嫁給他了。她又 一次深深感到自己拋開保羅迷上索恩實在是一大錯誤,實在是太對不起保羅了。與 保羅分別以來,無論在精神上或肉體上自己都徹底地背叛了保羅,實際上自己根本 配不上保羅了!

  已經到了婭住的樓跟前了,婭攔住了保羅:我到了,謝謝你送我。明天見吧。 婭,保羅突然一閃身攔在婭面前,顫聲說:你還是什麼都不想對我說嗎?

  說什麼?索恩……

  不!不必再提起他。我完全可以想像是怎麼回事。但我不在乎這個。保羅態度 異常堅決:我要你重新考慮我剛才向你提出的要求。

  這不行,我現在還是不想換工作……

  那麼--突然間,保羅身子一歪,一條腿跪了下來,雙手更緊地握住婭的雙臂: 答應我,和我結婚吧!就在中國結婚,我立刻著手買一處住房。我們都不小了,都 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拖下去了--我已經看出,你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而我, 也比任何時候更需要你……

  保羅……婭激動得不知所措,拚命拉保羅起來:你一定要起來,有什麼話起來 說!

  你答應嗎?保羅固執地跪著,更加急切地仰望著婭。

  你不知道,我……婭又抽泣開來:我不能害你!今天你都看到了,我和索恩早 已不是一般關糸了,所以我……

  我知道,我什麼都看出來了,但是這並不完全是你的責任。如果我不回國,如 果我……

  況且我也有過迷誤……保羅站起來,使勁攬住婭:我知道中國的女性是很在意 這個的,但我不會在意這些,我只在意我的感情。何況我是個佛教徒,我相信一切 皆在於緣,你我的緣份就是這樣,這沒什麼不好。佛的精神要義就是寬懷、仁恕, 一切順乎自然;就是大肚能容容天下之事,何況一點點人生波瀾?

  保羅……婭拚命抑制著自己的激動,卻仍不肯答應他的要求:我相信你的話, 你是世上難得的好人。可越是這樣……我不能原諒自己,至少,我得好好考慮考慮 ……給我一點時間吧,我現在身體很虛,心裡也亂極了,真對不起。

  也好,保羅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不勉強你。但是,我不會像以前那樣沉默下去, 我會繼續要求你,直到你答應為止。你知道我有多麼執著!

  婭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在他額頭吻了一下,迅速跑進了自家的門洞。 也許,她真是愛著他?看來這真是我的過錯。保羅憂鬱地搖著頭,許久,才轉身離 去。




  已經八點半了,索恩還沒有見到婭。他感到不安,也許她身體還沒恢復,不能 來上班?

  可是她總得向自己請個假吧?何況昨晚她就和那個保羅約會了--對,准又是 和保羅……索恩霎時感到怒不可遏,拳頭狠狠地擂在桌子上,如果真是這樣,我非 揍扁了他們不可!

  可是一轉念,他意識到自己又不夠冷靜了,於是喃喃地盯囑自己:別這樣,我 說過我決不再向她發火的。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她準會回心轉意的。

  他正在考慮是否給婭家裡打個電話探探看,老闆拿著份電傳進來了:索恩,你 讓婭盡快將這個翻譯出來--哦,對了,瞧我這記性,她今天請假了。

  婭向你請假了?

  是呀,早晨她給我打來電話。我當然要允准,昨天她病得可真不輕哪。怎麼, 你不知道這事?她也應該對你說一聲的。

  哦,當然。索恩慌忙掩飾道:我是說,她已經對我說過,我還沒有來得及對你 說一下。

  我想也應該這樣。老闆意味深長地地剜了索恩一眼:她的事你本來就比我知道 得多,不是嗎?

  老闆一轉身,索恩立刻撥通了婭的電話。聽到婭的聲音,索恩的心頓時輕鬆了 許多,這證明她並沒有和保羅在一起。他竭力用誠懇的口氣對婭說:你好點了嗎?

  我馬上抽時間去你家看你。

  謝謝,但你不用來!婭急忙說:我好多了,但我還想睡一會。

  那好吧,下午你來一下,哦,這不方便,最好是晚上,我想和你好好談談。我 想,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誤會……

  不行,索恩,婭的口氣一下子冷漠起來:晚上我沒空,而且,老闆允許我多休 息幾天。

  恐怕這兩天我都不會去上班。

  那麼什麼時候我可以去你家裡?

  不,你別來。我媽會懷疑我的。

  ……那個保羅,會去看你嗎?

  不一定。我的意思你應該很明白了,我們昨天晚上已經談得很清楚了,我們之 間的關糸已經結束了,沒有必要再在工作之外……

  婭!我要對你說的正是這個,你知道我的性格,你知道我從一開始就多是多麼 地……喜歡你。

  除了這個,還有什麼?

  可是你知道……實際上這只是個說法而已,實際上是一樣的。

  不對,你多次強調過,喜歡與愛不完全是一回事。

  可是婭……有些事不是那麼簡單。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清楚,可直到昨天才 意識到這有多麼必要,可又是多麼困難--這個恐怕必須等我們見了面才能說清楚。 我們必須徹底地談談了。而我現在迫切想告訴你的是,昨晚我……我實在是喝得太 多了,我不應該那樣粗暴無禮地對待你,我簡直是在發瘋,和一個瘋子完全沒有兩 樣!我太丟自己的面子了。我為此懊悔了一夜,我在外面徘徊了幾個小時。想起我 這些天對待你的態度,尤其是你發病時我的表現,我……我實在無法原諒自己,對 自己痛恨至極!我需要你的寬宥,我……

  ……話筒裡沒有聲音,但是索恩能夠想像婭現在的表情,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 確是太不像話,他更加迫切地表示希望和婭談談,向她道歉,希望重歸於好。可是 婭依然不作一聲。

  索恩急了,只得說:那麼下午你一定來嗎?下午我們談一下也行。至少,你得 把你的衣物拿走?

  什麼衣物?

  就是……我房中的。

  哦!我明白了。等我上班後我會來拿走的。說完,婭就掛上了電話。

  索恩沮喪地握著話筒,半晌,喀嗒扔在話機上。喃喃地自我安慰道:好吧,她 不是願意來了嗎?願意來就好辦。他緊緊握起拳頭:女人……哼,愛情之火可不是 那麼容易熄滅的。如果我有足夠的耐心的話……




  放下話筒,婭驟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處在一個很主動的關頭。如果自己願意,隨 時可以與保羅確定婚姻關糸,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索恩的態度既出乎意料,又在 情理之中--他的自信已在詹妮的保羅的雙重打擊下開始崩裂。他開始意識到自己 可能失去的比一貫自以為是的多得多,他的懊悔看來是真心的,但是他打算走多遠? 我又該怎麼辦?

  婭現在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理智告訴她該抓住機會,選擇保羅從各方面看都 是明智的。但感情雖然已經對索恩有所反感和失望,卻仍然依依不捨地徘徊在他那 兒,如果不是想起岑曾經提醒過的話,剛才婭差一點要答應索恩好好談談的要求了。 實際上她昨夜回去後又反反覆覆地思量了一夜,總覺得還有很多話沒有和索恩說清 楚,她也很希望再談談的。

  可是談什麼?能談出個什麼結果來呢?

  躊躇中,婭又想到了岑。便給她打了個電話。

  岑毫不猶豫地對她說:如果讓我決定,我決不再回到索恩那兒去,那是一條死 胡同。表面看起來你現在是左右逢源,實際上只有保羅這華山一條道是真正可行的! 索恩充其量只是想吊住你作他的情婦!而保羅在這個時候出現,又癡心不改,可見 是一個難得的好對象。這種天賜良機你不果斷抓緊,一旦他失去耐心,棄你而去, 你上哪兒反悔去?和他結婚你可能並不能獲得多大的感情滿足,卻十分實惠。魚和 熊掌不能得兼,何況婚姻在我看來,歸根結底是一種生活形式而非感情形式……

  可是,假如索恩也願意與我結婚了呢?我是說,雖然我已經開始怨恨他……

  要是我,他現在跪下來求我也決不再嫁給這種人!有什麼好的?哪方面比得上 保羅?算了,我不扯遠了。我的看法是他決不可能真想和你結婚的,否則,都這個 時候了,他還不向你提出來?

  我猜……他一定要和我好好談談,會不會就有這種可能?

  嗨!你呀,就是執迷不悟。真有此心,電話裡他就會大叫大嚷了!不信你走著 瞧。但有一條,無論他怎麼花言巧語,你必須和他明確攤牌--要麼結婚,要麼拜 拜!決無中間道路可走,再那麼不明不白地廝混下去,你會徹底失去一切的!明白 嗎?

  好吧。

  但是你決不要馬上和他見面,再拖它個三天五天的,徹底挫挫他的傲氣,對你 有利。

  婭忍不住笑出聲來:岑姐,你可真厲害的,你這話要是讓索恩聽到了,非宰了 你不可!

  還不是為了你?不過也是,哪個丈夫娶了我這種老婆也是夠受的。至少嘴頭上 別想佔得我的上風。好吧,我等著吃你的喜糖。再見。

  等等,你認為是和誰的喜糖?

  你喲!當然是保羅,還能有誰?

  ……我想也是吧。再見。

  婭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氣在家裡泡了四天「病假」。要在過去她是絕對不敢這 麼放肆的。

  儘管老闆允許她休息,可畢竟是休得太長了些,還要扣許多工資。可現在她有 恃無恐。大不了辭職跟保羅干吧。所以她乘機狠狠晾了索恩一把。不過也有個重要 原因是這幾天保羅的事特別多,雖然事先早有不少前期準備,畢竟是要開辦一個代 辦處,仍有一糸列具體手續、雜務,很需要有人協助一把。婭天天都在陪著保羅跑 這部那辦的,忙得真像是保羅的僱員了。保羅一方面樂不可支。一方面又頻頻向婭 道謝,說是辛苦她了。實際上這也是婭所樂意的。真讓她在家閒這些天,只怕反而 是成天胡思亂想,弄出新的毛病來。忙乎一下,心情都改善不少,而且能在保羅最 需要的時候為他出一把力,多少緩解了婭對保羅的內疚心理。

  儘管保羅多次聲稱他不在意婭的過去怎麼樣,但作為一個女人,她相信保羅內 心決不會毫無芥蒂。但出於感情和天性的寬容,他取了原諒和克制。保羅的性格決 定了他能做到這點。

  然而他越是對她寬宏體貼,婭反而越發感到不安。這幾天裡他並沒有再開口明 說什麼,但從他好幾次欲言又止、「死馬當作活馬騎」的態勢中,婭感到了他那前 所未有的決心,因而也感到了更大的壓力。有時候她忍不住會衝動地想,答應他吧。 何必再拖呢?現在越早答應他越能令他寬慰。否則,豈不更對不住他了?可是,只 要一想到索恩,她就又遲疑起來。她仍然覺得應該徹底與他攤牌後再說。

  儘管她沒有明確表態嫁給保羅,可是在保羅這兒卻已是不論三七二十一,只管 把她看作自己的未婚妻了。每天再忙乎,保羅總要拽上婭逛一會商場。衣服、鞋帽 首飾,見什麼要給婭買什麼,都被她死命拒絕了。但為了不使他不安,她也聽憑他 給自己買了雙五百多元的皮鞋。那是她自己看中的。漆色鮮亮,式樣並不很新。但 令婭看中它的恰恰在於它的款式--第一次與索恩去深圳時,她穿的就是這樣一雙 鞋,索恩曾問過她在哪兒買的,說是要帶一雙給女兒。試穿的時候婭為此猶豫了好 一會,油然生出一種對自己情感的憎厭,但最終還是把它買了下來。看著保羅付錢 時喜滋滋的樣子,她又暗暗發誓,決不穿著它去見索恩。

  還有一件對婭觸動很深的事是:當他們去外經委時,遇上幾位保羅上一次在中 國時經常與之打交道的老熟人。其中一位中年婦女一見婭就拽住她膀子對保羅說: 這位姑娘一定就是婭吧?

  保羅有點羞澀地望著婭笑。於是大家都圍上來誇獎婭,稱道他們是天生的一對。 婭正奇怪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的。那中年婦女對她說:上回保羅在中國時,我們就 知道你是他的未婚妻啦。多少人和他開玩笑,要給他介紹中國姑娘,他總是一口回 絕,後來還經常談起你,你們如何相識的,如何如何相戀的,一往情深哪。當時我 就覺得保羅這人不會玩虛的。這不,回了國照樣不變心,說不定就是衝著你又來中 國的吧?婭,你看你多了不起,不僅「討」了個外國丈夫,這不還吸引了外資,利 國利民了嗎?話也要說出來,你跟上保羅這人可真是一百個沒錯。論人品,外國人 中百里挑一哪……

  保羅顯然很高興別人這麼說他們。以至有人和他打趣:將來成親後,你們倆誰 管誰哪?他也難得地幽了一默:一般來說,我們屬於中外合資。平等相待。不過我 甘願出讓一部份股份給她,就讓她當董事長吧。

  這樣你不是吃虧了嗎?

  不吃虧。妻管炎並不是中國特色,老美中也大大的有。

  婭很感動,她當然是很贊同人們對保羅的評價的,只是也暗自奇怪,為什麼自 己就從來不怎麼在意保羅呢?她很得體地默認了大家的看法,顯得真像是那麼回事 似的與大家談笑著。但一看到保羅因此而陶醉的樣子,不禁又生出一陣陣戰慄:越 弄越像個真的了?萬一最終不是那回事的話,保羅他……

  出來的時候外面正下著雨,辦公樓前窪出一片白花花的水。送客的人招呼婭和 保羅沿花圃邊繞著走。不料保羅竟推開別人頂在他頭上的雨傘,穿著皮鞋就大踏步 地衝進了水窪,辟□啪啪地弄得水花四濺。大家驚呼起來,他反而孩子氣地大笑著 說:這多有趣!多少年沒玩過這個遊戲啦……婭由衷地感歎保羅的心地實在是天真 純潔得可愛。

  我不能再傷害他了。婭又生出對自己的憎厭感來:無論索恩怎麼和我談,我們 的一切都應該結束了!




  第五天的中午,婭又去公司上班了。

  本來上午就該去的,可不知為什麼,這天一大早起床的時候,婭就感到心裡像 堵了團亂麻似的,糟糟的提不起精神來。她以為自己又生病了,可不發燒也不頭疼, 想來想去,恐怕還是幾天不去單位,心理上竟有了種不適應似的感覺。躊躇半晌, 她想乾脆就再混一天吧。可是在家裡悶了半天,反而更覺惶惶地無聊,於是又決定 去上班了。

  電梯門開的時候,婭與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打了個照面。雖然從來不說話,但 兩人都很面熟,這女人常在賓館附近轉悠,有時還會見她陪什麼男人在酒吧聊天。 婭相信她一定是幹那個事的。現在,她又是從哪個房間裡出來的吧?婭這麼想著, 裝作沒看見她,低頭進了電梯。電梯裡仍留著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令婭感到反感。 她屏著氣,按了按紐,門徐徐關上的時候,婭的思維卻驟然暢開了:她會不會是從 索恩那兒出來的?

  婭覺得自己這麼想有些荒唐。未免太敏感了些。可這個念頭卻死死地纏住了她 的意識,以至電梯到了公司所在的樓層時,婭竟遲疑著不想出去了。幹嘛不直接上 索恩那兒去看看?

  這會兒還不到上班時間,雖然沒約好,但反正總要與他談一次的,我就說是來 拿衣服的……

  鬼使神差,婭就此來到了索恩房中。

  索恩似乎剛剛午休過,開門時手裡還扯著正在打著的領帶,乍一見到婭他分明 是大吃了一驚:上帝!是你?

  婭微微一笑,盡量顯得自然些,說:我來上班了。

  太好了!快進來吧。索恩高興極了,草草扎上領帶。手忙腳亂地找杯子,並從 冰箱裡取飲料:婭,你可來了,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是多麼地想你,幾天對我就像幾 個世紀一樣--你來點可樂,或者是香檳?

  他舉著酒瓶的手停在了半空,發現婭早已鑽進了衛生間裡。他側過身子喊婭: 你在找什麼?為什麼不坐下?上班時間還早著呢。

  婭沒有出聲。索恩便去看看她是否是在方便,卻發現婭的神情突然大變,緋紅 的臉緊繃著,手腳極重地在歸攏洗臉池邊的化妝品等屬於她的東西。

  婭,你這是何必呢?我並沒有真叫你取東西,只不過是個借口罷了。索恩說著, 伸手攬住她的腰:婭,你真是個孩子,這麼些天了,還在生我的氣呀?你不知道我 心裡有多麼懊恨……

  突然,婭的肩膀使勁一拱,將索恩拱了個趔趄:我當然知道你!謝天謝地,讓 我徹底看透了你……

  你……索恩正要再說什麼,發現婭的手指著便桶邊的廢紙桶,伸頭一看,他如 遭電擊一般捏起了鼻子:天哪,我怎麼不知道呀……立刻像逃避瘟疫一般狼狽地溜 了出去。

  廢紙桶裡扔著一塊沾有污跡的婦女衛生巾。

  憑著一種直覺和特殊的敏感,婭一進來就嗅到了淡淡的、先前在電梯裡嗅到過 的那股香水氣味。她本能地奔向衛生間,果然就發現了蛛絲馬跡。而這,索恩顯然 是容易忽略的。

  一旦證實了心中的猜疑,婭頓時生出了種人贓俱獲的快感。但這只是一瞬間, 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尖銳的憤怒與失望。原先猶自朦朦朧朧地隱藏於心底的一絲幻想 幾乎於頃刻間土崩瓦解:在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思玩別的女人,怎麼還能指望他……

  她辛酸地跨出衛生間,索恩尷尬地朝她聳聳雙肩,攤了攤手,似乎希望她的寬 宥。但她把臉轉向別處,逕自風風火火地收拾起別的東西來。櫥櫃被開得辟啪響, 衣物扔得滿處都是。而這時候索恩更像個做錯了事的可憐孩子,一聲不響地退到窗 簾邊的角落裡,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光線從窗簾縫隙射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臉變得 半明半暗,光明處的頭髮也顯得特別光亮,白髮則更加刺眼。她暗中又瞥了他一眼, 忽然覺得這些天不見,索恩還是有不少變化的。大約因為心情沮喪,一向挺直的腰 肢此刻可憐地佝僂著,模樣明顯比以前顯得蒼老,額頭的皺紋深如新被刀斧般起伏, 神色疲憊而憂傷。看上去不像是裝出來的。她的心不由得悸動了一下,手頭頓時粘 滯起來。恰在這時,她的手接觸到了小茶几上那個鑲著小女孩象的鏡框。她拿起來, 一時不知是否該把這個帶走。這東西既可以說是她的,又可說不是她的,因為她是 送給了索恩的。

  索恩似乎抓住了她的心理變化。他走過去,輕輕地按住了婭的手,把鏡框拿過 來,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放在老地方。婭看著他這麼作,鼻子驟然又酸起來,她猛 轉身,更使勁地往包裡塞其它東西。這時,索恩期期艾艾地開了口:婭,何必這樣? 我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吧。東西也別拿走了,你終究還是要來的嘛……

  誰說我要來?你需要的人有得是,我再也不會來了。

  婭!索恩的臉漲紅起來:我很慚愧。我知道我作了不少荒唐事。可這是不一樣 的,我說過……就好像一個嗜好,你知道我有時候需要這個,尤其是這幾天,我特 別需要靠它排遣些什麼。但這是不可替代的,好像喝酒,有時候你需要不斷變換不 同牌子的口味,但大多只不過喝一回便厭惡了。而你最愛喝的品牌卻是無可替代的, 你一輩子也離不了它……

  這一套我早聽夠了。我再也不想像以前那樣縱容你,和你胡混下去了……

  怎麼是胡混呢?婭,索恩的手小心地搭上了婭的肩膀,輕輕撫弄著,貼著她的 耳朵說:這些天我是多麼懷念過去那短暫而美好的時光呵!我發現我太不懂得珍視 自己的幸福,更不懂得珍惜你的情感。我孤傲得差點忽視了比生命還可寶貴的……

  婭感到頭腦一陣陣暈眩,意志幾乎又要被他瓦解了。多麼熟悉的環境,多麼動 聽的言詞呵,曾幾何時,這一切是何等的讓她心醉神迷呵!可是現在……她猛然意 識到岑的話的真正意義:千萬不能再放縱自己的感情了,否則真會不可自拔了。

  請你坐下說。她費了極大的心力才將索恩從身邊推開。同時,她迅速理了理被 弄亂的頭髮,態度堅決地說:索恩,我也可以告訴你,我更加珍視過去的一切。可 是,我們真的不能再這麼不明不白地下去了。我已經厭倦了這種名不正言不正的關 糸。我渴望平靜,渴望一種新的正常的生活。所以,我打算結婚了。

  和誰?和那個瘦弱不堪的小男人?為什麼?他有什麼值得你愛的?

  索恩,請你不要這樣侮辱我的朋友好不好?保羅好不好,我心中有數。

  不,你沒有數!你不過是出於對我的怨恨和誤解,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樣抓住 了他。而他,我敢肯定他只是在利用你的這種感情,他需要利用你為他辦事,然後 很快就會厭倦,早晚一腳蹬了你。如果你不聽我的勸告,必將後悔莫及。

  算了吧,索恩,你不覺得你說得太像是你自己嗎?而這麼說只會讓我感到滑嵇 可笑!婭憤怒地向門口走去:如果你僅僅打算為此而找我,對不起,我要走了。

  等等,索恩一把拉住了婭:我要談的話還很多。可是你……為什麼你現在竟連 聽我說話的耐心都沒有了?難道我在你心目中真的已經可惡到這種地步了嗎?

  既然你這麼問我,我也想問問你:如果你發覺我一直自私自利,花言巧語,只 要求你怎麼怎麼卻從不為你的終身利益著想,你會怎麼看我?

  你是指我不該過問你的婚姻?

  豈止?你要我不要結婚的目的是什麼?繼續象從前那樣不明不白地廝守著你?

  像從前那樣有什麼不好?

  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這種生活。

  可是,你知道我離不開你,無論工作還是……哦,我正要告訴你,幾天後我們 將一起去北京出差,是老闆吩咐的……

  不!我不會去的。

  為什麼?這是工作,而你是我的秘書!

  你知道為什麼。我說過我們以前那種關糸結束了,現在再和你一起出差已不方 便了。除非……婭忽然止住了話頭。她覺得難以啟齒也不想啟齒了。

  有什麼要求你只管說吧,我會答應你的。

  你應該明白。

  你是說……索恩突然蹦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是說……除非我們,結婚?

  婭一下子扭過臉去,火一樣的紅暈驟然染遍了她的臉和脖頸。

  天哪,索恩絕望地搖著頭:婭,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

  驀地,婭象只撞見槍口的小兔一般跳起來,提起地上的包便向門口衝去。但索 因已經先她一步跳到了門口,張開雙臂擋住了她的去路。

  婭,你不能就這樣走。索恩的神情異常激動,以至於呼哧呼哧地狂喘開來。婭 使了好大的勁,絲毫沒能掀動他的身子。兩人無言地僵持了好一會後,索恩終於長 歎了一聲,說:你可以離開我,但讓我把話說明白。婭,有句話實際上我早就想說 給你聽了,可是一直沒有勇氣說。

  夠了!你的花言巧語實在已經讓我厭煩透了,我什麼也不想聽了,你放我走。

  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能娶你嗎?儘管我實際上並非沒有這種願望。你知道 我為什麼從來沒對你承認我是愛著你的嗎?是的,雖然我直到這幾天才肯在心底裡 承認我一直是愛你的;但我從來只說:我喜歡你--為什麼?被他的話深深吸引的 婭,情不自禁地問了他一句。

  索恩鬆開了攔住婭的手,回到壁櫃前,取出只密碼箱,從裡面一隻大錢包裡抽 出兩張照片來,默默地遞給婭。自己迅即轉過身去,手抖抖地倒了一小杯酒,一飲 而盡。

  兩張照片都是索恩的全家福,一張上有他出車禍前的女兒,一張上沒有。

  婭只瞟了一眼,身子立刻搖晃起來。手中的照片象塊冰一樣滑落在床上。

  索恩驚慌地注視著婭的表情。但令他疑惑的是她的臉上閃現的竟是一絲古怪的 笑容。她飛快地瞟了索恩一眼,突然衝進了衛生間。接著便響起了嘩嘩的水聲。

  索恩不安地閃在衛生間門後,從門隙中看見婭似乎很平靜地在用一隻水杯接水。 他稍稍鬆了口氣,繼續愣在原處注視著她,不敢去驚擾她。

  水很快從杯中溢了出來。婭木然地端著杯子,好一會才如夢方酲,舉起杯子一 口氣將水會部喝完。隨即又機械地將水杯伸到了龍頭下。她覺得渾身灼熱,胸腔象 要炸裂開來。連房間裡的空氣都彷彿充滿了毒素,每個角落裡都流淌著邪惡和怨恨。 她恨不得自己立刻縮小成一根手指,跳進杯中尋求一刻清涼。錯了錯了,她咬著牙 關幽幽地想:從頭到尾都錯了。她反反覆覆地默念著這句話,恍恍惚惚覺得自己的 身子在變輕變軟,變得空氣一樣瞟渺、水一樣輕滑,她甚至還覺得自己能看見自己 的魂魄在幽黑的下水道裡七曲八彎地飛快地滑落、翻滾、碰撞--她倏然一痙,意 識恢復過來,清晰地看見了眼前鏡子中自己那扭曲變形、蒼白可怖的面容。她猛地 摀住眼睛,心靈頓時被恐怖擊穿--剛才那真是我嗎?我已經瘋了嗎?

  我怎麼會產生那樣可怕的錯覺?她一回頭,發現了惶惶不安盯著她的索恩。

  婭……索恩的雙臂遲疑地張開,似乎想要撫慰她一下。就在這時,婭猛一低頭, 小貓一般極其敏捷地從索恩腋下鑽出去,沒等他喊出聲,她已經溜到了門外……

  看見婭的那一瞬間,保羅就明白將會發生什麼了。

  如果你真的不嫌棄我。我們結婚吧。瑟瑟戰慄不已的婭緊緊地抱著保羅的腰, 頭髮散亂的腦袋深埋在他胸窩,彷彿怕他也將拋開自己,聲音尖細地反覆說著:我 會對你好,永遠對你好,做牛做馬對你好--我要辭職,明天就辭職……

  保羅拚命地擁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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