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冷雨淒淒,尖削的寒風從窗縫中吹進,浸得人毛骨悚然。舉目看看窗外,只見一片煙霧迷濛,整個的上海域沉淪於灰白色的死的空氣裡,這真是令人易感多愁,好生寂寞的天氣。我最怕的是這種天氣;一遇到這種天氣時,我總是要感到無端的煩悶,什麼事都做不得,曾記得在中學讀書的時候,那時對這種天氣,常喜拿起筆來寫幾首觸景感懷的牢騷詩詞,但是現在,現在卻沒有往昔那般的興致了。
清早起來,兩眼向窗外一望,即感覺得異常的不舒服。昨晚在東亞旅館會聚的情形尚親回於腦際,心中想道,今天若不是天陰下雨,我倒可以去看看密斯鄭……但是這樣天陰,下雨,真是討厭極了!……我越想越恨天公的不做美,致我今天不能會著昨晚所會著的那個可愛的人兒。
吃過早餐後,我即在樓下客堂與淑君的兩個小侄兒鬥著玩。淑君的母親到隔壁人家打麻將去了,與淑君同留在家中的只有她的嫂嫂。淑君躺在籐椅子上,手裡拿著一本《將來之婦女》,在那裡很沉靜地看;她的嫂嫂低著頭為著她的小孩子縫衣服。我不預備擾亂她們,倘若她們不先同我說話,那我將不開口。我感覺得淑君近來越發用功起來了,只要她有一點閒空,她總是把這一點閒空用在讀書上。幾月前她很喜歡繡花縫衣等等的女工,現在卻不大做這些了。她近來的態度很顯然地變為很沉默的了,——從前在吃飯的時候,她總喜歡與她的家人做無意識的辯論,說一些瑣屑而無味的話,但是現在她卻很少有發言的時候。有時偶爾說幾句話,可是在這幾句話之中,也就可以見得現在的她與以前的不同了。
「陳先生!」淑君直坐起來,先開口向我說道:「你喜歡研究婦女問題嗎?有什麼好的關於婦女問題的書,請介紹幾本給我看看。」
「我對於婦女問題實在沒有多大研究。」我微笑著這樣地回答她。「我以為你關於這個問題比我要多知道一些呢。密斯章!你現在研究婦女問題嗎?」
「說不上什麼研究不研究,不過想看看幾本書罷了。明天有個會……」她看看她的嫂嫂,又掉轉話頭說道:「呵,不是,明天有幾個朋友,她們要求我做一篇『女子如何才能解放』的報告,我沒有辦法……」她的臉微微地紅起來了。
「女子到底如何才能解放呢?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是,如果現在的經濟制度不推翻,不根本改造一下,女子永遠沒有解放的希望……陳先生!你說是嗎?我以為婦女問題與勞動問題是分不開的。……」
「密斯章!我聽你的話,你的學問近來真是很進步呢!你的意見完全是對的,現在的經濟制度不推翻,不但你們女子不能解放,就是我們男子又何嘗能得解放呢?」
淑君聽了我的話,表現一種很滿意的神情,她的嫂嫂聽到我們說什麼「女子……」「男子……」抬起頭來,很猶疑地看看我們,但覺得不大明白似的,又低下頭繼續她的工作了。今天的談話,真令我驚異淑君的進步——她的思想很顯然地是很清楚的了。
「現在的時局很緊急,」她沉吟半晌,又轉變了說話的對象。「聽說國民軍快要到上海了,你的意思是……?」
「聽說是這樣的,」我很遲慢地回答她。「不過國民軍就是到了,情形會變好與否,還很難說呢……」
「不過我以為,無論如何,總比現在要好些!現在的時局簡直要人的命,活活地要悶死人!……這幾天聽說又在殺人罷?」
「哼!……」我歎了一口長氣。
天井內的雨越下越大了。我走到客堂門前,向天空一望,不禁很苦悶地歎著說道:
「唉!雨又下得大了!這樣的天氣真是令人難受呵!坐在屋裡,實在討厭!沒有辦法!」
「陳先生!」淑君的嫂嫂忽然叫我一聲。
「什麼?……」我轉過臉來莫名其妙地望著她。她抬起頭來,暫時擱置她的工作,笑嘻嘻地向我說道:
「陳先生!我看你一個人怪不方便的,怪寂寞的,你為什麼不討一個大娘子呢?討一個大娘子,有人侍候你,也有人談心了,那時多麼好呢!一個人多難熬呵!……」
這時淑君聽見她嫂嫂說這些話,又向椅子上躺下,把臉側向牆壁,重新看起書來。我簡直不知如何答覆這個問題為好,及見到淑君的神情,我不覺更陷到很困難的境地。我正在為難的當兒,恰好聽見有人敲門,我於是冒著雨跳到天井內開門。我將門開開一看時,不禁令我驚喜交集,呵,原來是密斯鄭!這真是我所料不到的事情呵!我雖然一邊同她們談話,一邊心裡想著密斯鄭的身上,但總未想到她恰於這大雨淋漓的時候會來看我。她的出現真令我又驚,又喜,又感激;在這一瞬間,我簡直把淑君忘卻了。唉!可憐的淑君!……
「呵呵!原來是你!這樣大的雨……」我驚訝地這樣說。我只見得她雙手撐著雨傘,裙子被雨打濕了一半,一雙腳穿著的皮鞋和襪子,可以說是完全濕透了。她見我開了門,連忙走進客堂,將傘收起,跺一跺腳上的水,上氣接不到下氣,很急喘地向我說道:
「我,我出門的時候,雨是很小的,誰知剛走到你們這個弄堂的轉角,雨忽然大起來了。唉!真是糟糕得很!你看,我渾身簡直淋漓得不像個樣子!」
「呵呵!讓我來介紹一下:」——這時淑君站起來了,兩眼只注視來人,面上顯然露出猶疑而失望的神情。「這是密斯章,這是密斯章的嫂嫂,這位是密斯鄭。」
「呵呵!密斯鄭……」淑君勉強帶著笑容地這樣說。我這時也顧不得淑君和她的嫂嫂是如何地想法,便一把將密斯鄭的雨傘接在手裡,向她說道:
「我住在樓上,請到我的房裡去罷!」
這是密斯鄭第一次到我的房裡。她進我的房門的時候,向房內上下四周瞟看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滿意於我房內的佈置,我沒有問她的意見。我請她坐在我的書桌旁邊的一張木椅子上,我自己面對著她,坐在我自己讀書寫字的椅子上。她今天又穿了一身黑色的服裝,姿態同昨天差不多,不過兩頰為風吹得紅如兩朵芍葯一樣。
「今天我上半天沒有功課,」她開始說道,「特為來看看陳先生。出學校門的時候,雨是下得很小的,不料現在下得這樣大。」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渾身濕得不成樣子。
「呵,這樣大的雨,勞你來看我,真是有罪得很!……密斯黃還在學校裡嗎?」
「她去找俞先生去了。」
我們於是開始談起話來了。我先問起她的學校的情形,她同密斯黃的關係等等,她為我述說了之後,又問起我的生活情形,我告訴她,我是一個窮苦的,流浪的文人,生活是不大安定的。她聽了似乎很漠然,無所注意。我很希望她對於我的作品,我的思想,我的生活情形,有所評判,但她對於我所說的一些話,只令我感覺得她的思想很矇混,而且對於時事也很少知道。論她的常識,那她不如淑君遠甚了。她的談話只表明她是一個很不大有學識的,矇混的,不關心外事的小學教師,一個普通的姑娘。但是這時我為所謂樸素的美所吸引住了,並不十分注意她的這些內在質量,我還以為我倆初次在一塊兒談話,兩下都是很侷促的,當然有許多言不盡意的地方。因為我愛上她了,所以我原諒她一切……
「下這樣大的雨,她今天倒先來看我,可見得她對我是很有意思了。也好,我就在她的身上,解決我的戀愛問題罷,不解決真是有點討厭呵!……她似乎也很聰明的樣子,我可以好好地教導她。……」我這樣暗暗地默想著,她今天這次冒雨的來訪,實在增加了我對於她的愛戀。我越看她越可愛,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忠實的女子,倘若她愛上我,她將來不致於有什麼變動。我所需要的就是忠實,倘若她能忠實地愛我,那我也就很滿足了,決不再起別的念頭。……如此,我似乎覺得我真正地愛上她了。
我倆談了兩個多鐘頭的話。樓下的掛鐘已敲了十一下,她要回校去了;我邀她去到館子吃飯,可是她說下午一點鐘有課,恐怕耽誤了,不能去。我當然不好過於勉強她。當她臨行的時候,她說我不方便到她的學校裡去看她,因為同事們要說閒話,如果她有空時,她就到我住的地方來看我……我聽了她的話,不禁暗暗地有點奇怪:「她是當先生的,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同事們說閒話?有什麼閒話可說?……呵!也罷,也許是這樣的。只要她能常常到我這兒來就好了。……」
我送她下樓,當我們經過淑君的身旁時,淑君還是斜躺在籐椅子上面,面向著牆壁看書,毫不理會我們,似乎完全不覺察到的樣子。這時她的嫂嫂在廚房裡燒飯,當我將密斯鄭送出門外,回轉頭來走到客堂時,淑君的嫂嫂連忙由廚房跑出來向我問道:
「她是什麼人?是你的學生還是你的……?」
「不,不是,她不是我的學生,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我很羞怯地這樣回答她。我暗暗斜眼源看淑君的動靜,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們說話的樣子。她連看我們也不看一下,這時我心中覺著有點難過,似乎有人在暗暗地責罰我。我想向淑君說幾句話,但是我說什麼話好呢?她這時似乎在沉靜地看書,但是她真是在看書嗎?……接著淑君的嫂嫂帶著審問的口氣又問我道:
「你的女朋友很多嗎?」
「不,不,我沒有幾個女朋友……」
「我告訴你,陳先生!女朋友多不是好事情,上海的女拆白黨多得很,你要當心些啊!……」說至此,她向淑君看一看,顯然露出為淑君抱不平的神情,我不禁也隨著她的眼光向淑君溜一下,看著她仍是不作聲地看書,連動都不動一動。
「交女朋友,或是娶大娘子,」她又繼續地說道:「都是要挑有良心的,靠得住的,陳先生,你曉得嗎?漂亮的女子大半都是靠不住的呵!……」說完話,她即掉轉頭走向廚房去了。
她簡直是在教訓我,不,她簡直是在發牢騷,為淑君抱不平。我聽了她的話,不禁微微地有點生氣,但是沒有表示出來。我兩眼筆直地看著她走向廚房去了。我這時的情緒簡直形容不出,是發怒?是慚愧?是羞赧?是……?我簡直一瞬間陷於木偶般的狀態,瞪目不知所言。過了半晌,我又掉轉頭來看看淑君,但是淑君還是繼續地在看書,一點兒也不理會我。我偶然間覺著難過極了!我想向她說幾句話,但是我找不出話來說,並且我不敢開口,我似乎覺著我是一個犯了罪過的罪犯,現在正領受著淑君的處罰,雖然這種處罰是沉默的,無形的,但是這比打罵還嚴厲些。我最後無精打采地跑上樓來了。半點鐘以前,密斯鄭所給予我的愉快,安慰和幻想,到這時完全消沉下去,一縷思想的線只繞在淑君的身上,我也不明白這是因為什麼,我自己覺得很奇怪:我對於淑君並沒有愛的關係,因之,對於她並不負什麼責任,為什麼今天淑君的冷淡態度,能令我這樣地悵惘呢?……
一上了樓,我即直躺在床上,滿腦子亂想,不覺已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往時到了吃飯的時候,如果淑君在家,大半都由淑君叫我下樓吃飯,但是今天卻不然了。「飯好了,下來吃飯呀,陳先生!」這不是淑君的聲音了,這是淑君嫂嫂的聲音!為什麼淑君今天不叫我了?奇怪!……我聽見不是淑君叫我吃飯的聲音,我的一顆心簡直跳動起來了。「我今天還是下去吃飯呢,還是不下去?……」我這樣地猶豫著,也可以說是我有點害怕了。結果,我的肚子命令我下去吃飯,因為我已經餓得難受了。
我們還是如往時地共桌吃飯。淑君的母親坐在上橫頭,今天也似乎有點不高興的神氣,這是因為輸了錢,還是因為……?淑君的嫂嫂坐在下橫頭,默默地餵她的小孩子。淑君坐在我的對面,她的神氣,呵,她的神氣簡直給我以無限的難過。她這時的臉色是灰白的,一雙大眼充滿了失望的光,露出可憐的而抱怨的神情。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想說些話來安慰她,但是我能說些什麼話呢?我們三人這樣地沉默著,若除了碗筷的聲音,那麼全室的空氣將異常地寂靜,如同無人在內似的。這種現象在往時是沒有的。
這種寂靜的空氣將我窒壓得極了,我不能再忍受,就先勉強地開口說道:
「老太太!今天打牌運氣好嗎?贏了多少錢哪?」
「沒有贏多少錢,」她很冷淡地回答我。「沒有事情,打著玩玩。」大家又重複沉默下來了。
「陳先生!」淑君忽然發出很顫動的聲音,似乎經了許多周折,躊躇,忍耐,才用力地這樣開口說道:「你今天出去嗎?」
「不出去,密斯章。」我很猜疑地望著她,這時她的臉略起了一層紅暈,兩眼又想看我,又不敢看我似的,接著又很顫動地問道:
「今天來看你的這個女朋友,她姓什麼呀?」
「她姓鄭。」
「她現在做什麼事情呀?」
「現在一個女子小學裡當教員。」
「呵呵!……」她又不說話了。
「現在的女學生真是不得了,」淑君的母親這樣感慨地說道:「居然自己到處找男朋友,軋姘頭:唉!不成個樣子!……」
淑君望了她母親一眼。我聽了她的話,一方面覺得她的話沒有道理,一方面卻覺得沒有話好駁斥她。我以為我今天還是以不做聲為妙,同這些老太婆們總是說不出道理來。
「媽,你這話也說得太不對了!哪能個個女學生都亂軋姘頭呢?當然有好的,也有壞的,不可一概而論。」淑君表示不贊成她的母親的意見。淑君的嫂嫂插口說道:
「現在男女學生實行自由戀愛,這不是亂軋姘頭是什麼?去年我們樓上住的李先生,起初本沒有老婆,後來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個剪了頭髮的女子,糊里糊塗地就在一塊住起來了。他們向我們說是夫妻,其實沒有經過什麼手續,不過是軋姘頭罷了。後來不知為什麼吵了一場架,女子又跑掉了。」
「自由戀愛本來是可以的,」淑君說著這一句話時,將飯碗放下,似乎不再繼續吃的樣子,呵,她今天只吃了一碗飯!「不過現在有些人胡鬧罷了。女子只要面孔生得漂亮,想戀愛是極容易的事情;而男子呢,也只要女子的面孔生得漂亮,其他什麼都可以不問。男子所要求於女子的,是女子生得漂亮,女子所要求於男子的,是男子要有金錢勢力……唉!什麼自由戀愛?!還不是如舊式婚姻一樣地胡鬧麼?……」
淑君說完這些話,就離開桌子,向籐椅子坐下。她又拿起一本書看。我聽了她的話之後,我簡直說不出我的感想來:她是在罵我呢?還是在教訓我呢?還是就是這樣無成見地發發牢騷呢?……
我想在她的面前辯白一下,但我終於止住了口。也好,權把這些話語,當作淑君對於我的教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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