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詩人劉逸生,雖然尚未完結大學生的生活。然而他的名聲已經傳揚海內了。他出了一部詩集名為《春之花》,大半都是歌詠愛情的,情詞婉麗,膾炙人口。大家都以為他是天才的詩人,就是他自己也常以天才的詩人自許。真的,劉逸生真是天才的詩人!倘若他能繼續地努力創作,又誰能斷定他將來不是李白,蘇東坡,袁子才,或是德國的海涅,法國的米塞,英國的夏芝呢?……可是近一年多以來,讀者們總未看見劉逸生有什麼創作出世,似乎他完全絕了筆的樣子。有些愛好文學的人們一到一塊兒總要談論到劉逸生的身上來:劉逸生真是一個有天才的詩人,可惜近一年來不知怎的一點兒東西也沒有了。……是的,這的確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好的詩人絕了筆,而現在這些蹩腳貨倒扭來扭去,真是有點討厭!若是劉逸生還繼續創作下去,哼,那恐怕倒有點希望。……
大家都在想念劉逸生,大家都為著劉逸生可惜。但是我們的天才詩人劉逸生為什麼就絕了筆?絕了筆之後還幹些什麼?難道說死了不成?不,劉逸生還繼續在活著,不過他現在雖然也天天執筆寫字,但是所寫的不是令人神往的美妙的詩章,而是粗糙的、無味的工會的通告。說起來,這件事倒也有點奇怪!為什麼我們的天才詩人放著好好的詩不去做,而來幹這種非詩人所應幹的勾當?難道說劉逸生得了神經病?發了瘋?不,劉逸生現在還是一個神經健全的人,並且沒有得了什麼瘋症。倘若把他拉到很亮的地方一看,或是仔仔細細地一看,他的面孔還是如從前一樣的白淨,他的微笑還是如從前一樣的溫柔,說出話來的聲音還是如從前一樣的好聽,並沒有令人斷定他是病人的徵象。但是他的腦筋中的思想卻變了:從前總是思想著怎麼樣才能做得好詩,怎麼樣才能成為一個大詩人,……現在他卻思想著怎麼樣才能將工會的勢力擴張,怎麼樣才能制服資本家的陰謀。……奇怪的很!在思想上,劉逸生前後宛如兩人。為什麼劉逸生變到這個程度?這大約是為讀者所急於要知道的罷。好,我現在就說與讀者聽聽。
那也是詩人的本質,劉逸生生來就是多情的種子。當他成為詩人而且享盛名的時候,劉逸生越發多情起來。讀者請君想想:倘若劉逸生不是多情的詩人,那他怎麼能寫出溫柔艷麗令人神醉的愛情詩來?劉逸生是新式的詩人,在他的作品中,我們雖然不能找出許多憐香惜玉的句子,雖然不能找出如舊式詩人那一種願做護花主人的情緒,但是這又有什麼要緊呢?你看他的獨創的句子:「愛情的花芯為何這般香嫩」?「妹妹呀!願你那兩座嬌嫩的乳房做我終身甜蜜的墳墓」!「你聽一聽我的心弦上彈的是怎樣溫柔的調子」?「……」這種詩句真是麻醉讀者的心靈,同時證明劉逸生是一個天才的愛情的詩人,照理講,這樣多情的詩人應當好好地過著愛情的生活,應有多得著女子們愛慕他的機會,換一句話來說,劉逸生不愁沒有女人來愛他,——美麗而多情的女子應當要愛這種多情的詩人!多情的詩人不去愛,還要愛什麼人呢?倘若我作者是個女子,也許我要寫幾封甜蜜的信給他,表示我愛他,並且還要要求他愛我,時常在我面前漫吟那溫柔的詩句,……更進一步,也許我要求與他結婚,與他永遠過著詩的美夢。可惜作者不是一個女子!就是講起面貌來,劉逸生也還生得可觀,雖然沒有宋玉、潘安那那般漂亮,但也沒有象李逵那樣黑得怕人,像《歌場魔影》中的主人公依利克那樣醜得特別。劉逸生的確生得還不錯!他的面貌雖然沒有像他的詩那樣的美麗,但也並不討厭人。就使面貌生得不十分好,只要詩做得動人,只要能文名聞海內,哪還怕沒有女子來愛他嗎?如此,在起初的時候,不但別人以為劉逸生的戀愛問題是容易解決的,就是劉逸生自己也何嘗不是如此地自信呢?但是結果適得其反!我們的多情的詩人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愛人,還沒有接著一封美麗的女子寄給他的情書。也就因為這個原故,劉逸生把做詩的筆扔掉了,現在專門坐在一間枯燥的工會辦公室裡。……
劉逸生在美術大學讀書的時候,一切都好,詩也做得好,名聲也好,但是有一點不好:少了幾塊大龍洋用。劉逸生所以能在大學讀了三年半書,全靠著自己東西籌措,窮家庭是沒有接濟的。經濟狀況既然困難,所以劉逸生的衣裝就使劉逸生在人前不能生色。雖然我們的詩人在各雜誌上發表了許多詩篇,並且出版了一部詩集,但是現在的社會是沒有錢給詩人用的。於是劉逸生都好,誰個也不能說他一句壞話,惟有缺少幾塊大龍洋用用。劉逸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常常想道:錢算得什麼一回事?愛情是超出於金錢之外的!卓文君看中了司馬相如,紅拂妓私奔李衛公,這是多麼好的逸事呀!也許一朝有一個天仙似的女子,具著俠義的溫情和特出的識見,來與我……呵呵,我是一個詩人呀!我是一個天才的詩人呀!難道說就沒有女子認識我麼?銀錢算一回什麼事情呢?愛情不應當顧及到這些。……劉逸生總是這樣想著,對於自己戀愛問題的前途並不抱悲觀。可是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劉逸生在美術大學中然已讀了兩年多書,雖然也負了詩名,但未見有任何個女子來愛他,同時因為年紀大了,劉逸生的確起了強烈的愛情的需要,非急於解決戀愛問題不可。劉逸生天天盼望他的理想中的女子來愛他,但總沒見著她的影子。劉選生於是漸漸著急起來了!糟糕的很!現在還沒有弄得一個愛人,等到年紀老了怎麼辦呢?況且我是一個詩人,詩人沒有一個好愛人還能行嗎?倘若我能得到一個滿意的愛人,倘若有一個美麗的女子來愛我,那我將寫出更好的、更動人的詩來,……但是為什麼沒有人來愛我呢?女同學倒也有十幾個,密斯李,密斯葉,密斯周,大致還不錯,但不知為什麼都不注意我!為什麼她們不來愛我?這真是怪事!難道說瞎了眼睛嗎?……密斯葉看起來倒有點風韻,態度一切都還好,幾筆畫也秀逸得可愛,照講她可以瞭解我的詩人的心情,可以明白什麼叫做藝術家的愛,但是她為什麼與一個輕浮粗俗的男子來往?因為他有錢?因為衣服穿得漂亮些?真是怪事!……劉逸生一天一天地奇怪為什麼沒有一個女子愛他,同時他要戀愛的慾望愈切。他想道,這戀愛的問題真是要急於解決,否則,於精神上,生理上,都覺得不方便,都覺得有缺陷也似的。
光陰如箭一般地飛跑,絕沒有一點兒遲疑的停歇。雖然劉逸生總是天天等著理想中的女子來愛他,但是時間卻沒有一點兒等候的忍耐性,它總是催著人老,總是催著人增加自己的歲數。劉選生不覺地在美術大學已到三年級的光景了,但終沒有等候著哪一個女子來愛他。他於是一天比一天著急,一天比一天煩悶,因之,他所寫出來的詩漸漸表現出來一種煩悶的情緒。這也難怪我們的詩人弄到這步田地:戀愛的問題不解決,真是於精神上,於生理上,都覺著有大大的缺陷!戀愛是青年的一個大要求,況且是我們的多情的詩人劉逸生?詩人不能得著一個美人做為伴侶,這簡直是缺少所謂司文藝的女神呀!這是不應當的事情!劉逸生漸漸地想道:莫非是我還沒有明白女性的心理?莫非是女子是不願意做主動的?莫非是戀愛一定要自己去尋找?也許是這樣的吧,待我試一試。……劉逸生每每想到此地,臉上不自覺地要發起紅來,暗暗地起了一種羞意。但是戀愛問題是一定要解決的,不解決簡直不能了事!好,一定去進行尋找罷!
於是劉逸生就進行去尋愛。
我們的詩人第一次尋愛尋到密斯葉的身上。密斯葉在美術大學中要算得女學生中的第一朵花了。劉選生老早就看中了她,老早就想道,密斯葉雖然不是理想中的愛人,但是她那一雙秀媚的眼睛,殊紅的嘴唇,風韻的態度,又兼之會繪畫,的確是一位可愛的女性。不過從前劉逸生所以沒向她進行,是因為劉逸生想道,她一定是要求先向他表示愛情的,於是他慢慢地等著她的愛,但是一等也不見來,二等也不見她注意,只等得劉逸生失去了忍耐性。現在劉逸生真是等得不耐煩了,不得不變更戰略,改取進攻的形勢。真是難為了我們的多情的詩人!他想出種種方法與密斯葉接近,與密斯葉談話,在談話之中,他漸漸現露自己詩人的心情。他百般向密斯葉獻慇勤,使密斯葉感覺他在愛她。但是密斯葉一者是因為別有所戀,二者是因為自身本是嬌艷的玉質,美麗的鮮花,沒有感覺這位窮詩人有可愛的地方,所以我們的劉逸生徒耗費了滿腔心血,只落得她以一個白眼相贈。劉逸生漸漸覺得沒有達到目的的希望,於是就失望,於是由失望而憤悶:
「唉!這一班女學生都是肉的!只是做小姐和姨太太的材料,懂得她娘的什麼藝術。懂得她娘的蛋!唉!……」
我們的詩人真是憤悶極了!密斯葉真是沒有眼睛!……在劉逸生初向密斯葉進行的時候,同學們還不注意,後來他們漸漸覺得了。他們不但不向劉迪生表同情,不但不希望這一個女畫家和一個男詩人成為有情的伴侶,而且在暗地裡笑劉逸生不自量,笑劉逸生是傻瓜。有一天晚上,劉逸生順便走過一間同學寢室的門外,聽見裡邊談得很高興,不禁停了一步,恰好聽著一句:
「你看!劉選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
劉逸生也不再聽下去了,悶悶地,如失了神氣似的,走到自己房裡,就躺下,連晚飯也不去吃了。這一夜劉逸生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總覺著受了莫大的羞辱,一定要哭一場才能快活。劉選生不是一個天才的詩人嗎?劉逸生不是一個名滿海內的詩人嗎?一個名滿海內的天才的詩人受了這種輕蔑的侮辱,想起來是何等的惱人!劉逸生真是要氣死了!
我們的詩人轉過念頭一想:女學生大半都是小姐出身,目中只有金錢勢利,原來是靠不住的。她們只預備做太太或姨太太,或博士夫人,絕對不瞭解藝術是什麼東西,當然更不瞭解我詩人的心情。私奔李衛公的紅拂,《桃花扇》中的李香君,這都是風塵中的人物,然而竟能做出千古的韻事。我要找愛人還是在風塵中找吧!是的,女學生沒有什麼多大意思!討厭的很!……忽然「新世界」的小黑姑娘的影子閃到劉逸生的腦裡:不高不低的身材,一雙濃而俏麗的彎眉,一個垂在耳旁的、有特殊意味的小髻,黑得如烏雲一般的頭髮,未唱而先帶笑的神情,但是又很莊正的,風韻的態度,那唱起來如鶯歌燕語的聲帶,……劉逸生不自禁地自己笑了一笑,想道,小黑姑娘的確還不錯,的確像一個藝術家的樣子,今晚不如去聽她一曲大鼓,借此解解心中的悶氣。劉逸生到了「新世界」「自由廳」,故意跑到前一排坐著,為著好聽得清楚看得明白些。還未到小黑姑娘登台的時候,先看了一場童子技擊,三弦打戲,劉逸生心中有點不耐煩,只希望他們趕快從台上下去,好讓小黑姑娘上來。結果,小黑姑娘上台了。劉逸生仔細一看,(劉逸生雖然時常到「新世界」來,但總未有過如今天這樣地將小黑姑娘看得仔細!)更覺著小黑姑娘艷而不俗,的確是有藝術家的風韻!這時我們的詩人想道:小黑姑娘的確很不錯!若我能將她得到手裡,一個是詩人,一個是歌女,豈不也是一番佳話嗎?……劉逸生於是也沒有心思聽小黑姑娘唱的是哪一段,是《鍾子期聽琴》還是《三堂會審》,只顧兩隻眼睛望著小黑姑娘口動,滿腦子想一些與小黑姑娘戀愛的事情。忽然劉逸生莫名其妙地歎了一聲:
「唉!風塵中真有好女子!」
我們的詩人越想越覺得小黑姑娘可愛,決定要在小黑姑娘身上用情。從此以後,他就接連來「新世界」許多次,名為聽小黑姑娘的大鼓,其實是他想借此博得小黑姑娘對於自己的注意,換一句上海話來說,我們的多情的劉逸生想與小黑姑娘弔膀子。但是奇怪的很!有藝術家風韻的小黑姑娘總未曾將自己那雙俊眼的秋波向著劉逸生送過。難道說她也瞎了眼睛不成?為什麼不能感覺到有一位天才的詩人在台下睜著兩眼在求她的愛?劉逸生又漸漸懊惱起來了;心中想道,到底是無知識的女子,終久不過是哪一個闊老的姨太太,……可惜!……倘若她能瞭解我,那是多麼好的事情呵!……
有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我們的詩人正在台下向著台上的小黑姑娘癡望,忽然覺得小黑姑娘經過自己的頭上打一道無線電,回頭一看,呵,原來他背後隔兩三排的光景,坐著一位穿西裝的漂亮的少年:滿嘴的金牙齒,手拿著雪茄在那裡吸,帶著幾顆明亮發光的鑽石戒指。他的面孔雖然並不大美,但是他一身的服裝,的確使他在人群中特別出色。倘若劉逸生與他比起來,那簡直糟糕的很,不過一寒酸小子而已!不錯,劉逸生會寫出很美麗的詩章,但是在人群中,人們只曉得看外表,誰要聽你的臭詩呢?劉逸生在這種環境中簡直顯不出自己長處來!……劉逸生看了這位少年之後,覺著他的希望又完全消滅了。小黑姑娘還未將一曲大鼓唱完,劉逸生已經坐不住了,不得已,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新世界」。走出了「新世界」門口,劉逸生摸摸腰中還有幾角小洋,決定往「太陽公司」去吃兩杯咖啡,吃了之後,好回到家裡去困覺。完了,一切都完了!還有什麼希望呢?唉!簡真沒有希望了!
「太陽公司」有兩個下女,(或者稱為女招待?糟糕的很!連我作者也弄不清楚!)都不過十八九歲的光景;生得都頗不俗,妝飾得也很素雅。劉逸生也曾來過此地幾次,對於這兩位下女,也曾暗暗地賞識過,並曾向朋友說過:「太陽公司的兩位下女還不錯!……」但他從未有過要愛她們的念頭。這次從「新世界」失敗來到「太陽公司」,滿腹牢騷,無可告訴。他坐下後,即有一個年輕些的女子走到面前,笑吟吟地問他要吃什麼,問了之後,就恭恭敬敬地端上一杯咖啡來。這時劉逸生想道:「也好,到底有一個女子向我笑了一下,而且端一杯咖啡給我吃呵!……」於是劉逸生滿腹的悶氣也就消散了一半。不料「太陽公司」的下女也是同「新世界」的小黑姑娘具著同樣的脾氣的。這位年輕的下女將咖啡端給劉逸生之後,就到他隔壁坐著四位穿西裝少年的桌子那邊去了,她同他們又說又笑,幾乎把劉逸生忘卻了的樣子,或者竟沒把劉逸生放在眼裡。這幾位西裝的少年個個都眉飛色舞,就同暗暗地故意地譏笑劉逸生的樣子:「你這樣窮酸也來吃咖啡麼?你這樣阿木林也想來同女子弔膀子麼?只有我們才配呢!……」劉逸生越看他們越生氣,越生氣越覺著他們在侮辱他。他於是在咖啡店也坐不住了!
到什麼地方去呢?回家困覺?還是到黃浦江去投水?……我們的多情的詩人至此時不禁流下了幾點眼淚。
自這一次失敗之後,劉逸生漸漸對於自己懷疑起來了:什麼是天才的詩人?天才的詩人有什麼用處?為什麼我到處遭人白眼?為什麼這些女子們對於我這般的輕視?難道說戀愛都在金錢的問題上?難道說人的服裝比人的心靈要貴重些?……我們的詩人思想儘管思想,懷疑儘管懷疑,然而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一個羅曼諦克Romantic,絕對不願意相信戀愛要以金錢為轉移!他想道,倘若事事都依賴著金錢,神聖的戀愛也要依賴著金錢,沒有金錢就不能戀愛,那麼這是什麼世界呢?什麼理想,什麼純潔,什麼神聖……,豈不是都被玷污了嗎?這又怎麼能行呢?我們的羅曼諦克,無論如何,是不願意相信的!
劉逸生雖然遭了失敗,遭了侮辱,然而並沒有完全灰心。他每每自慰道,也許我碰著的都是鬼,都是一些無心靈的蠢物,也許真正的理想中的女子我還沒有遇著。倘若我能多注意一點,終久是可以找得到的。……我們的詩人既有這般的自信心,所以還繼續著尋愛,還抱著希望。是的,「有志者事竟成」,「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難道說連一個女子都找不到嗎?而況劉逸生是一個名聞海內的天才詩人?……
「神仙世界」開幕了。別的遊戲場的茶房都是男子充當,而初開的「神仙世界」獨翻出新花樣,雇一些年輕的女郎們充當茶房,借此以招來顧客。大約在上海愛白相的人們,尤其是一般紈褲青年,總都要來此參觀一下。我們的詩人當然非紈褲的青年可比,但還總是年輕人,一種好奇心當然也不落他人之後。是的,去看一看又何妨?且看看女茶房到底像什麼樣子!也許其中有幾個好的也未可知。……如是我們的劉逸生就決定花費三角小洋(別的遊戲場的入場費是小洋二角,而「神仙世界」所以要三角者,是因為裡邊用的是女招待,最後一角小洋算為看女招待的費。)到「神仙世界」逛一逛,看看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劉逸生又想道:「……況且聽說白雲鵬現在在『神仙世界』說書,久已未聽他了,何妨就便去聽一聽?……」
劉逸生進了「神仙世界」周圍轉了一遭,果然見著有許多風致翩翩的女招待,一切神情行動比男茶房要文雅得多了,使人感著一種別趣。他心中暗暗地想道,呵呵,原來如此,怪不得入場券要三角小洋了。劉逸生是愛聽大鼓的,別的什麼灘簧,什麼文明新戲,他不願意看,並且看了也不懂。最後他找到了說書場,找一個位置坐下,其時白雲鵬還未登場。在這個當兒,忽然一個二十來歲的女茶房走到他的面前,笑迷迷地,輕輕地問一聲,先生要喫茶還是開水呢?
「拿一杯開水來吧!」
劉逸生說了這句話,定睛一看,見著這位女茶房雖然沒有閉月羞花之貌,然倒也溫雅不俗。心中想道:「女茶房有這個樣子也算不錯了!……她對我的那般溫柔的笑容,那種慇勤的神情,……不錯,的確不錯!……倘若她能瞭解我,唉!那我也就……風塵中是一定有好女子的。……」這位女茶房將開水端來之後,即招待別人去了,沒有工夫來同劉逸生談詩,更沒有工夫來問劉逸生在想什麼。我們的詩人的肚量也很寬,並不計較這些,以為她既然是女茶房,那麼她當然也要招待別人的。白雲鵬上場了,好,不去管她招待不招待,且聽一聽白雲鵬的《費宮人刺虎》罷。……
時間是已經十一點多鐘了,劉逸生應當回寓安寢,第二天還是要好好上課的。劉逸生向荷包一摸,摸出有三十多枚銅元的樣子,將女茶房喊到交給她。讀者諸君,你們要曉得這是劉逸生第一次的特別行動!在「大世界」,在「新世界」,或在「天韻樓」,一杯開水不過給十幾枚銅元足矣。現在我們的多情的詩人,因為優待女茶房起見,所以多給十幾枚銅元,以為如此做去,這位女茶房一定要說一聲謝謝。誰知事情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這位「溫雅不俗」的女茶房見著這區區的三十幾枚銅元,即時板起鄙棄而帶怒的面孔來。說道:
「哼,就是光茶錢也要兩毛錢呢,況且還有小賬!你先生太不客氣了!……」
劉逸生見著她那種令人難看的神情,聽著她那種難聽的話,真是把肚子都氣得要破了!說什麼話才好?罵她?打她?怎麼樣對付她?唉!簡直真正豈有此理……這時劉逸生感覺到從未感覺過的侮辱,幾幾乎氣得要哭!又似覺許多眼睛都向著他望,他更覺得難受之至!但是怎麼辦?簡直沒有辦法!劉逸生不得已氣忿忿地又掏了兩毛小洋摜在桌上。心中想道:「唉!算了!你算是大王爺!從前向我笑也是為著幾個錢,現在這般侮辱我也是為著幾個錢,橫豎是幾個錢在做祟,反正是錢,錢,錢!……」
劉逸生這晚回家之後,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的思潮如浪一般使著他拋去一切的詩人的幻想。他肯定了:現在的世界是錢的世界,什麼天才的詩人,什麼戀愛,什麼純潔,簡直都是狗屁!……第二天他將自己所有的詩稿一概贈送火神,誓再不做詩了。從這日起我們的詩人就與文壇絕了緣:後來「五卅」運動發生,他看出工人運動可以寄托他的希望,可以在工人運動上掃除自己所經受的恥辱,可以更改現在的世界。……
1926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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