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如六月裡的暴風雨一般,來的時候是那樣地迅速,那樣地突然,那樣地震動。那時我彷彿正在溫和的暖室裡,為美妙的夢所陶醉,為溫柔的幻想所浸潤,心神是異常地平靜……忽然烏雲佈滿了天空,咯咯嚓嚓轟轟洞洞響動了令人震聵的霹靂,接著便起了狂風暴雨,掀動了屋宇,屋宇終於倒坍了。我眼看看我的暖室被暴風雨摧毀了,所有暖室中美麗的裝置:嬌艷的白花,精緻的梳妝台,雪白的床鋪,以及我愛讀的有趣的小金色書,天鵝絨封面的美麗的畫冊……一切,一切都被捲入到黑黯黯的,不可知的黑海裡去了。我的神經失了作用,我陷入於昏聵迷茫的狀態。我簡直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點兒都不明白。後來等到我明白了之後,我想極力抵抗這殘酷的暴風雨,想極力挽回我所失去的一切,但是已經退了,遲了,永遠不可挽回了。
當革命未發生以前,我也曾讀過關於革命的書,也曾聽過許多關於革命的故事。雖然我不能想像到革命的面目到底像一個什麼樣子,但我也時常想道:革命也許是很可怕的東西,革命也許就是把皇帝推倒……也許革命是美妙的東西,也許革命的時候是很有趣味,是很熱鬧……但是我從未想到革命原來是這樣殘酷,會摧毀了我的暖室,打折了我的心愛的嬌艷的白花。革命破滅了我的一切的美夢,革命葬送了我的金色的幸福。天哪!我是如何地驚愕,如何地恐懼,如何地戰慄。當那革命在彼得格勒爆發的時候……
那時我與白根結婚剛剛過了一個月。前敵雖然同德國人打仗,雖然時聞著不利的恐怖的消息,但是我那時是過著蜜月的生活,我每天只是陶醉在溫柔的幸福的夢裡,沒有閒心問及這些政治上和軍事上的事情。我只感謝上帝的保佑,白根還留在彼得格勒的軍官團裡服務,沒有被派到前線去。那時白根是那樣地英俊,是那樣地可愛,是那樣地充滿了我的靈魂。上帝給了我這樣大的,令我十分滿足的,神聖的幸福。我真是再幸福沒有的人了。
真的,我那時是終日地浸潤在幸福的海裡。白根是那樣英俊的,風采奕奕的少年軍官,他的形象就證明他有無限的光榮的將來。又加之我的父親是個有名的,為皇帝所信用的將軍,他一定是可以將白根提拔起來的。也許皇帝一見了白根的風采,就會特加寵愛的。我那時想道,俄羅斯有了這樣的少年軍官,這簡直是俄羅斯的光榮呵。我那時是何等地滿足,何等地驕傲!我想在全世界的女人們面前,至少在彼得格勒所有的女人們面前,高聲地喊道:「你們看看我的白根罷,我的親愛的白根罷。他是俄羅斯的光榮,他是我的丈夫呵!……」
我總是這樣地幻想著:如果白根將來做了外交官,——他真是一個有威儀的,漂亮的外交官呵!——或者簡直就做了俄羅斯帝國駐巴黎的公使,那時我將是如何地榮耀!在那繁華的整個的巴黎面前,我將顯出我的尊貴,我的不可比擬的富麗。若在夏天的時候,我穿著精緻的白衣,我要使得那些巴黎人把我當做白衣的仙女。如果我同親愛的白根,我的這樣令人注目的漂亮的外交官,坐著光彩奪目的汽車,在巴黎城中兜風,我要令那些巴黎的女人們羨瞎了眼睛。
我們於假期可以到清雅的瑞士,優美的意大利等等有詩趣的國度裡去漫遊。我不想到倫敦去,也不想到紐約去,聽說那裡有的只是喧嚷和煤氣而已,令人發生俗惡的不愉快的感覺。我最傾心於那金色的意大利,聽說那裡的景物是異常地優美,娟秀,令人神往。
在俄羅斯的國境內,我們將在高加索和伏爾加的河岸上,建築兩所清雅的別墅。在秋冬的時候,我們可以住在高加索,在那裡玩山弄水,聽那土人的樸直的音樂,看那土人的原始的然而又美麗的舞蹈。那該多麼是富於詩趣的生活呵!在春夏的時候,我們可以住在伏爾加的河岸上,聽那舟子的歌聲,看那冰清玉澈的夜月。那裡的景物是如何地蕩人心魂,如何地溫柔曼妙。河冰潺潺而不急流,風帆往來如畫。呵,好美妙的天然!……
我同白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曾相信白根永遠地愛著我,我也永遠地愛著白根。如果世界上有圓滿的生活,那我同白根所過的生活,恐怕要算是最圓滿的了。呵,想起來我在那與白根初結婚的蜜月裡,我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我的心神是如何地愉快,我的幻想是如何地令我感覺著幸福的溫柔!如果我此生有過過最幸福的日子的時候,那恐怕就是這個簡短的時期了。
不料好夢難常,風波易起!忽然……暖室的好夢打破了,嬌艷的白花被摧折了……隨著便消滅了巴黎的風光,高加索和伏爾加的別墅,以及對於漫遊意大利的詩意。忽然一切都消滅了,消滅了帝國的俄羅斯,消滅了我的尊優的生活,消滅了一切對於美妙的幻想。是的,一切都消滅了……
有一天……那是春陽初露的一天。從我們的崇高的樓窗看去,溫暖而慈和的陽光撫慰著整個的潔白的雪城。初春的陽光並不嚴厲,放射在潔白的雪上,那只是一種撫慰而已,並不足以融解它。大地滿佈著新鮮的春意,若將窗扉展開,那料峭的,然而又並不十分刺骨的風,會從那城外的效野裡,送來一種能令人感覺著愉快的,輕鬆的,新鮮的春的氣味。
午後無事,我拿起一本金色的詩集,躺在柔軟的沙發上翻讀。這詩集裡所選的是普希金,列爾茫托夫,歌德,海涅……等等的情詩,一些令人心神迷醉的情詩。讀著這些情詩,我更會感覺到我與白根的相愛,是如何地美妙,是如何地神秘而不可思議。在蜜月的生活中,我是應當讀這些情詩的呵。我一邊讀著,一邊幻想著。雖然白根不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感覺到他是如何熱烈地吻我,如何緊緊地擁抱我……他的愛情的熱火把我的全身的血液都燒得沸騰起來了。我的一顆心很愉快地微微地跳動起來了。我的神魂蕩漾在無涯際的幸福的海裡。
忽然……
白根喘著氣跑進來了。他慘白著面孔,驚慌地,上氣接不著下氣地,繼續地說道:
「麗莎……不好了……完了!前線的兵士叛變了。革命黨在彼得格勒造了反……聖上逃跑了……工人們已經把彼得格勒拿到手裡……完了,完了!……」
好一個巨大的晴天的霹靂!一霎時歡欣變成了恐懼。我的一顆心要炸開起來了。我覺得巨大的災禍,那可怕的,不可阻止的災禍,已經臨到頭上來了。這時我當然還不明白革命到底是一回什麼事,但是我在白根的神情上,我明白了最可怕的事情。
「他們只是要把聖上推翻罷?……」我驚顫地說了這末一句。
「不,他們不但要把聖上推翻,而且還要求別的東西,他們要求麵包,要求土地……要求把我們這些貴族統統都推翻掉……」
「天哪!他們瘋了嗎?……現在怎麼辦呢?待死嗎?」
我一下撲到白根的懷裡,戰慄著哭泣起來了。我緊緊地將白根抱著,似乎我抱著的不是白根,而是那一種什麼已經沒落了的,永遠不可挽回的東西。接著我們便聽見街上的轟動,稀疏的槍聲……完了,一切都完了!
父親在前線上,不知道是死還是活,後來當然被亂兵打死了。母親住在家鄉裡,住在伏爾加的河畔,從她那裡也得不到什麼消息。我只得和白根商量逃跑的計策,逃跑到亞洲的西伯利亞去,那裡有我們的親戚。好在這第一次革命,野蠻的波爾雪委克還未得著政權,我們終於能從恐怖的包圍裡逃跑出來。這時當權的是社會革命黨,門雪委克……
兩禮拜之後,我們終於跑到此時還平靜的伊爾庫次克來了。從此後,我們永別了彼得格勒,永別了歐洲的俄羅斯……上帝呵!這事情是如何地突然,是如何地急劇,是如何地殘酷!我的幸福的命運從此開始完結了。溫和的暖室,嬌艷的白花,金色的詩集……一切,一切,一切都變成了雲煙,無影無蹤地消散了。
我們在伊爾庫次克平安地過了幾個月。我們住在我們的姑母家裡。表兄米海爾在伊爾庫次克的省政府裡辦事。他是一個神經冷靜,心境寬和的人。他時常向我們說來:
「等著罷!俄羅斯是偉大的帝國,那她將來也是不會沒有皇帝的。俄羅斯的生命在我們這些優秀的貴族的手裡。俄羅斯除開我們還能存在嗎?這些無知識的,胡鬧的,野蠻的社會黨人,他們能統治俄羅斯嗎?笑話!絕對不會的!等著罷!你看這些克倫斯基,雀而諾夫……不久自然是會坍台的,他們若能維持下去,那真是沒有上帝了。」
白根也如米海爾一般地相信著:俄羅斯永遠是我們貴族的,她絕對不會屈服於黑蟲們的手裡。
「麗莎!我的愛!別要喪氣呵,我們總有回到彼得格勒的日子,你看這些渾蛋的社會黨人能夠維持下去嗎?等著罷!……」
白根此時還不失去英俊的氣概呵。他總是這樣地安慰我。我也就真相信米海爾和他的話,以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會回到彼得格勒去的。但是時局越過越糟,我們的希望越過越不能實現;克倫斯基是失敗了,社會黨人是坍台了,但是波爾雪委克跑上了舞台,黑蟲們真正地得起勢來……而我們呢?我們永沒有回轉彼得格勒的日子,永遠與貴族的俄羅斯辭了別,不,與其說與它辭了別,不如說與它一道兒滅亡了,永遠地滅亡了。
十月革命爆發了……命運注定要滅亡的舊俄羅斯,不得不做一次最後的掙扎。哥恰克將軍在西伯利亞組織了軍事政府,白根乘此機會便投了軍。為著俄羅斯而戰,為著祖國而戰,為著神聖的文明而戰……在這些光榮的名義之下,白根終於充當撲滅波爾雪委克的戰士了。
「麗莎!親愛的麗莎!聽說波爾雪委克的軍隊已經越過烏拉嶺了,快要佔住托木斯克城了。今天我要到前線上去……殺波爾雪委克,殺那祖國的敵人呵!麗莎!當我在前線殺敵的時候,請你為我禱告罷,為神聖的俄羅斯禱告罷,上帝一定予我們以最後的勝利!」
有一天白根向我辭別的時候,這樣向我顫動地說。我忽然在他的面孔上,找不到先前的那般溫柔的神情了。我覺得他這時是異常地凶殘,面孔充滿了令人害怕的殺氣。我覺得我愛他的熱情有點低落了。我當時答應為他禱告,為祖國的勝利禱告。但是當我禱告的時候,我的心並不誠懇,我有點疑慮:這禱告真正有用處嗎?上帝真正能保佑我們嗎?當我們自己不能將波爾雪委克剿滅的時候,上帝能有力量令他們失敗嗎?……
哥恰克將軍將白根升為團長,嘉獎他的英勇。我不禁暗自慶幸,慶幸我有這樣一個光榮的丈夫,為祖國而戰的英雄。但是同時,我感覺到他的心性越過越殘酷,這實在是令我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他從鄉間捉來許多老實的,衣衫襤褸的鄉下人,有的是鬍鬚的老頭子,有的是少年人。他們被繩索縛著,就如一隊豬牛也似的,一隊被牽入屠場的豬牛……
「你把這些可憐的鄉下人捉來幹什麼呢?」我問。
白根很得意地,眼中冒著凶光地笑著:
「可憐的鄉下人?他們都是可惡的波爾雪委克呵。他們搗亂我們的後方呢,你曉得嗎?現在我要教訓教訓他們……」
「你將怎樣教訓他們呢?」
「槍斃!」
「白根!你瘋了嗎?這些可憐的鄉下人,你把他們槍斃了幹什麼呢?你千萬別要這樣做罷!我的親愛的,我請求你!」
「親愛的,你完全不懂得呵!現在是這樣的時候,憐憫是不應當存在的了。我們不應當憐憫他們,他們要推翻我們,他們要奪我們的幸福,要奪我們所有的一切,我們還能憐憫他們嗎?不是他們把我們消滅,就是我們把他們消滅,憐憫是用不著的……」
我聽了白根的話,沉默著低下頭來。我沒有再說什麼話,回到自己的房裡。我的心神一面是很恍惚的,迷茫地搖蕩著,一面又是很清晰的,從前從沒有這樣清晰過。我明白了白根的話,我明白了殘酷的歷史的必然性……我明白了白根的話是對的。我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因此,我的心神也就迷茫地搖蕩起來……如果我堅定地不以白根的話為然,那結果只有加入那些鄉下人的隊裡,投入波爾雪委克的營壘。但是我不能離開白根……
後來白根終於毫無憐憫地將那些老實的鄉下人一個一個地槍斃了……
上帝呵,這是如何地殘酷!難道說這是不可挽回的歷史的運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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