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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阿蓮見著李尚志走進房來,歡喜得雀躍起來了。她即刻走向前去,將李尚志的手拉著,瞇著兩眼,笑著問道:

  「李先生,你為什麼老久不來呢?」

  「我今天不是來了嗎?」

  「姐姐天天說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們呢。她老記念著你,李先生……」

  「這阿蓮才會扯謊呢。」正預備著走出去的曼英,現在傍著桌子立著,這樣笑著說。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否認阿蓮的話,可是否認了之後,她又覺得她是不應當否認的。她見著了李尚志走進房來,一瞬間也曾如阿蓮一般地歡欣,也曾想向前將李尚志的手拉起來,和他在床上並排地坐下,說一些親密的話。然而她沒有這樣做。當她一想起來自家的現狀,她覺得她沒有權利這樣做,於是她將頭漸漸地低下來了。

  「李先生,你為什麼老穿著這一套衣服呢?」曼英又聽見阿蓮說話了。「永遠不換嗎?沒有人替你洗嗎?我會洗,有衣服拿來我替你洗罷。」

  「小妹妹,」李尚志很溫存地摩著她的頭,笑道,「你真可愛呢。謝謝你。你看我這一套衣服不好看嗎?」

  「天氣有點熱起來了呢。」

  阿蓮說著,便將李尚志拉到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她先從熱水瓶倒出一杯開水來,然後開開抽屜,拿出來一包糖果(這是曼英買給她吃的),向李尚志笑著說道:

  「李先生,長久不來了,稀客!」阿蓮說著這話,扭過臉來向曼英望著,表示自己很會待客的神情。然後她又面向著李尚志說道,「這是姐姐買給我吃的,現在請你吃,不要客氣。」

  李尚志面孔變成了那般地和藹,那般地溫存,那般地親愛,簡直為曼英從來所沒看見過。他似乎要向阿蓮表示謝意,但他不知說什麼話為好,只是微笑著。曼英簡直為他的這般神情所吸引住了,兩眼只向他凝視著不動。

  阿蓮和李尚志開始吃起糖果來,宛然他們倆忘卻了曼英的存在也似的。她覺得在他們倆的面前,她是一個剩餘的人了。房中的空氣一時地沉重起來,緊壓著曼英的心魂,使她感覺到莫知所以的悲哀。一絲一絲的淚水從她的眼中簌簌地流出來了。

  「曼英!曼英!」李尚志一覺察到這個時,便即刻跑到曼英的面前,拉起她的手來說道,「你,你又怎麼了?我感覺著你近來太變樣了。你看,你已經黃瘦了許多。你到底遇著了什麼事呢?你這樣……這樣糟踏自己的身子是不行的呵!你說,你有什麼心事!我做出使你傷心的事了嗎?我的……(他預備說出妹妹兩個字來。)你說,你說……」

  曼英不回答他的話,伏在他的肩上更加悲哀地哭起來了。阿蓮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呆立著不動,如失了知覺也似的。停了一會,曼英開始哽咽著繼續地說道:

  「尚志,我不但對不起你,而且我……我已經……成為一個不可救藥的人了。從前我不愛你,那,那是我的錯誤,請你寬恕我。可是現在……尚志!可是現在……我沒有資格再愛你了,我,我不配呵!……唉,如果你知道我的……」

  說至此地,曼英停止住了。李尚志覺得她的淚水滲透了他的衣服,達到他的皮膚了。他見著曼英的兩個肩頭抽動著,使用手撫摩起她的肩頭來。

  「曼英,你有什麼傷心事,你告訴我罷,世界上沒有什麼辦不好的事情……」

  曼英想痛哭著盡量地告訴李尚志這半年多的自家的經過,可是她覺著她沒有勇氣,她怕一說出來,李尚志便將她推開,毫不回顧地跑出房去……那時該是多末地可怕呵!不,什麼都可以,可是她決不能告訴李尚志這個!那時不但李尚志要拋棄她,就是和她住在一塊,稱她為姐姐的小阿蓮,也要很驚恐地跑開了。不,什麼都可以,只要不是這個!……

  「尚志,」停了一會,曼英又哽咽著說道,「說也沒有益處。已經遲了,遲了!尚志,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呢?」

  「現在你可以打我,罵我,唾棄我,但是你不可以愛我……我已經是墮落到深淵的人了。唉,尚志,我現在只有死路一條,永遠地不會走到復生的路上了……」

  李尚志恐怕曼英站著吃力,便將她扶至床邊和著自己並排坐下了。曼英的頭依舊伏在他的肩上。他伸一伸手,似乎要將曼英擁抱起來,然而他終究沒有如此做。

  「曼英,我簡直不明白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地自暴自棄……我是不會相信你自己的話,什麼不會復生的話……」

  他看一看那床頭上的曼英的像片。停了半晌,忽然他很興奮地說道:

  「曼英,請你相信我,我無論如何忘記不掉你。有時工作著工作著,忽然你的影子飛到腦裡來……唉,這些年,自從認識了你以來,我實在沒有一天不想念著你呵!……曼英,曼英,我愛你呵!……」

  李尚志在曼英的頭髮上狂吻起來。曼英覺著他的全身都在顫動了。由他的內裡奔湧出來的熱力,一時地將曼英的心神沖激得憂惚了,曼英也就不自主地傾倒在他的懷抱裡。呵,這懷抱是如何和柳遇秋,錢培生,周詩逸……等人的不同!李尚志的親吻該是多末地使著曼英感覺得幸福和愉快!……她的意識醒轉來了。她驚駭得從李尚志的懷抱裡突然地跳將起來。她以為她在李尚志的面前犯了不可赦免的罪過:她忘卻她自己了!她還有資格這樣做嗎?她是在犯罪呵!……

  於是曼英又失望地哭起來了。

  「尚志,」她吞著淚說道,「我沒有權利這樣做,我不配……請你忘記我罷,永遠地忘記我!……這樣好些,這樣好些呵!你應當知道……」

  曼英哭得不能成聲了。被曼英的動作所驚愕住了的李尚志,只瞪著兩眼向曼英望著,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一回什麼事。聽了曼英的話,半晌方才說道:

  「曼英,你一點兒都不愛我嗎?」

  「親愛的,尚志,你別要說這種話罷,這簡直使我痛苦死了呵!」曼英說著,又和李尚志並排坐下了。她睜著兩隻淚眼,很痛苦地向李尚志望著,繼續說道:

  「不錯,從前我是不愛你的,那是我的錯誤,請你原諒我。可是現在,我愛你,尚志,我愛你呵……不過我不能愛你了。我不配愛你了。如果我表示愛你,那我就是對你犯罪。」

  「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尚志,親愛的……是的,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不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呵!唉,天哪,這是多末地痛苦呵!……」

  一直呆立到現在不動的阿蓮,現在如夢醒了一般,跑到曼英的面前,伏倒在曼英的懷裡,放著哭音說道:

  「姐姐,你不要這樣呵!聽一聽李先生的話罷,他是一個好……好人……」

  曼英的淚滴到阿蓮的髮辮上。她這時漸漸地停止住哭了。她撫摩著阿蓮的頭髮,忽然將思想都集中到阿蓮的身上。她知道她是離不開阿蓮的,如果沒有阿蓮,那她便不能生活。但同時她又明白,那就是她沒有權利將阿蓮長此放在自己的身邊。她也許會今天或明天就死去,但是她將怎樣處置阿蓮呢?阿蓮的年紀還輕,阿蓮的生活還有著無限的將來;曼英既然將自己的生活犧牲了,那她是沒有再將阿蓮的幼稚的生活弄犧牲了的權利呵!……但是,她應當怎樣處置阿蓮呢?

  這時李尚志似乎也忘卻別的,只向阿蓮出著神。房間內一時地沉默起來。過了一會,李尚志忽然想起來了他久已要告訴曼英的事情:

  「我險些兒又忘記了。曼英,我們有一處房子,看守的人是一個老太婆。我們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那是很惹人注目的,頂好再找一個小男孩或是小姑娘。我看阿蓮是很聰明的,如果……」

  李尚志說到此地不說了,兩眼向著曼英望著。曼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始而大大地顫戰了一下,如同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一般。繼而她又向她的意識妥協了,李尚志是對的,阿蓮應跟著他去……她失去了阿蓮,當然要感受到深切的苦痛,然而這只是她個人的命運……

  「阿蓮能夠到我們那邊去嗎?」停了一會,李尚志很無信心地向曼英問了這末一句。曼英一瞬間覺著李尚志太殘酷了,他居然要奪去她的這個小伴侶,最後的安慰!她不禁憤恨地望了李尚志一眼。但是她終於低下頭來,輕輕地說道:

  「尚志,這是可以的。」

  阿蓮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李尚志聽了曼英的話,不禁很歡喜地將阿蓮拉到自己的身邊,笑著向她說道:

  「阿蓮,你沒有母親了,我們那邊有一個老太婆可以做你的母親,你去和她一塊過活罷。你願意不願意?」

  阿蓮搖一搖頭,說道:

  「李先生,我不願意。我還是和姐姐一塊兒過活好。姐姐喜歡我,姐姐待我好,我不願意到別的地方去。」

  阿蓮轉過臉來,目不轉睛地向曼英望著,那神情似乎向曼英求救的樣子。曼英一想到阿蓮去了之後,那她便孤單單地剩在這房間裡,那兩個圓滴滴的小笑窩也許從此便不會在她的眼前顯露了……不禁又心酸起來,簌簌地流下來幾顆很大的淚珠。但她用手帕將淚眼一揩,即刻又鎮定起來了。她將阿蓮拉到自己的懷裡,撫摩著她的頭,輕輕地,很溫存地,如同母親對女兒說話的樣子,說道:

  「妹妹,你一定要到李先生那邊去呢。那邊有個老太婆,良心好的很,我知道,她一定比我還要待你好些。現在你不能同我在一塊兒住了,你曉得嗎?我要離開上海,回家去,過兩三個月才能來。你明天就到李先生那邊去罷,李先生一定很歡喜你的。」

  「我捨不得姐姐你呵!」阿蓮將頭抵住曼英的胸部,帶著一點兒哭音說,「我捨不得你呵,姐姐!……」

  「兩三個月之後,你還會和我一塊兒住的,你曉得嗎?好妹妹,請你聽我的話罷,明天李先生來領你去,那邊一定會比我這裡好……」

  阿蓮在曼英的懷裡哭起來了。曼英不禁又因之傷起心來。停了一會,曼英開始用著比較嚴肅些的聲音說道:

  「妹妹,你為什麼要哭呢?你還記得你的爸爸和媽媽的事情嗎?如果你還記得,你就要跟著李先生去!李先生可以為你的爸爸和媽媽報仇……你明白了嗎?……」

  阿蓮一聽見這話,果真地不哭了。她從曼英的懷裡立起身來,向李尚志審視了一會,然後很確定地說道:

  「李先生,我願意跟你去了。」

  曼英又將阿蓮拉到自己的身邊,在她的腮龐很親密地吻了幾下,說道:

  「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呵!……」曼英說著這話,微笑了起來,同時,湧激的淚潮又從她的眼睛中奔流出來了。她轉過臉來向李尚志斷續地說道:

  「尚志!好好地看待她罷!……好好地看待她罷!……看在我的份上。……你不應當讓任何人難為她……你能答應我這個嗎?」

  「曼英!」李尚志很確信地說,「關於這一層請你放心好了!我們自己雖然穿得這個怪樣,但是我們一定要為阿蓮做幾套花衣服,好看一點的衣服,穿一穿。我們的那個老太婆,她是張進的,你曉得張進嗎?她是張進的母親,心腸再好也沒有了。如果她看見了阿蓮,那她一定會歡喜得流出老淚來。」

  已經十點多鐘了。李尚志告辭走了。在李尚志走了之後,曼英為著要使阿蓮安心,又詳細地向她解釋了一番。阿蓮滿意了。睡神很溫存地將阿蓮擁在懷抱裡,阿蓮不斷地在夢鄉裡微笑……

  曼英也安心了。她想道,她也許辜負了許多人:母親,朋友,李尚志……也許她確確實實地辜負了革命。然而,無論如何,她是可以向自己說一句,總算是對得住阿蓮了!阿蓮已經有了歸宿。阿蓮不會再受什麼人虐待了。

  但是在別一方面,曼英將失去自己的最後的安慰,最後的伴侶……她還有什麼興趣生活下去呢?她所剩下來的還有什麼呢?……她覺著她失去了一切。這一夜,如果阿蓮帶著微笑伏在睡神的懷裡,那曼英便輾轉反側,不能入夢。她宛然墜入了迷茫的,絕望的海底,從今後她再不能翻到水面,仰望那光明的天空了。

  第二天一清早,李尚志便將阿蓮領了去。曼英沒有起床,阿蓮給了她無數的辭別的吻……於是阿蓮便離開曼英了。那兩個圓滴滴的小笑窩,曼英也許從今後沒有再看見的機會了!她失去了最後的安慰,她失去了一切……於是她伏在枕上毫無希望地啜泣了半日。

  從這一天起,曼英只坐在自己的一間小房裡,什麼地方也不去了。她開始寫起日記來。這下面便是她的日記中的斷片:

  

  「……阿蓮離我而去了。我失去了生活中的最後的安慰。我知道從今後阿蓮走上光明的生的路上去。但是我自己呢?……我已經沒有路可走了。我的前面只是一團絕望的漆黑而已。然而我很安心,因為我總算是沒有辜負了阿蓮,這個可愛的小姑娘……」

  「今天下午李尚志來了。我先問起阿蓮的情形。我生怕他們男子們粗野,不會待遇小孩子。他說,那是不會的。他說,無論怎樣,他李尚志有保護阿蓮不吃苦的責任……後來,他又開始勸起我來了。他說,我對於革命的觀念完全是錯誤的,革命並不如我所想像的那樣……我真有點煩惱起來了。當我失去一切的時候,我還問什麼革命不革命呢?他終於失望而去。」

  ……

  「今天李尚志又來了。他說,他無論怎樣不能忘記我!他說,他愛我,一直從認識的時候起……我的天哪,這真把我苦惱住了!我並不是不愛他,而是我現在不能愛他了。我想將我的真相告訴他,然而我沒有勇氣……我的天哪,我怎樣才能打斷他對於我的念頭呢?……如果我要領受他的愛,那勢必不得不將我自己的生活改造一下,然而這是怎樣困難的事情呵!不但要改造生活的表面,而且要將內裡的角角落落都重新翻一翻……不,這是太麻煩了!況且我現在已經害了這種病,又怎麼能夠愛他呢?」

  ……

  「我完完全全是失敗了!我曾幻想著破壞這世界,消滅這人類……但是到頭來我做了些什麼呢?可以說一點什麼都沒有做!我以為我可以盡我的力量積極地向社會報復,因之我糟踏了我的身體,一至於得了這種羞辱的病症……但是效果在什麼地方呢?萬惡的社會依然,敵人仍高歌著勝利……」

  「李尚志今天又來了。他隨身帶了許多書籍給我。我的天哪,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近來的工作不忙了嗎?……他老勸告我回轉頭來,但是他不知道我是永回不轉頭來的了。我豈不是想……唉,我還是想生活著呵,很有興趣地生活著呵!……但是我生活不下去了。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信心呵,這最重要的信心呵!……他不能瞭解我現在的心境,恐怕他永遠沒有瞭解的可能了。他擁抱著我,他想和我接吻……我豈不想嗎?我豈不想永遠沉醉在他的強有力的懷抱裡嗎?然而當我一想起我自身的狀況,我便要拒絕他,不使他挨到我的已經被污穢了的身體……如果我不如此做,我便是在他的面前犯罪呵!……」

  「唉,苦痛呵,苦痛!……我希望李尚志永遠不要再來看我了,讓我一個人孤單地死在這間小房子裡……這樣子好些呵!……但是他近來簡直把持不住了自己,似乎一定要得到我的愛才罷手!今天他又來了。他苦苦地勸告我,一至於到了哭著哀求的地步。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他說,他一定要救我,救不了我,那他便不能安心地工作下去……我的天哪,這倒怎麼樣好呢?我變成了他的工作的障礙物了!不,我一定要避開他,永遠地避開他……」

  ……

  「我已下了決心了!我不必再生活下去!李尚志應當生活著,阿蓮應當生活著,因為生活對於他們是有意義的。但是我……我還生活下去幹什麼呢?我既不能有害於敵人,也不能有益於我的朋友,李尚志……我是一個絕對的剩餘的人了。算了!不再延長下去了!讓我完結我自己的生活罷!……明天……早晨……我將葬身於大海裡,永遠地,永遠地,脫離這個世界,這個萬惡的世界……別了,我的阿蓮!如果你的姐姐的生活沒有走著正路,那她所留給你的禮物,就是她的覆轍呵!……別了,我的李尚志!我所要愛而不能愛的李尚志!我不希望你能原諒我,但我希望你能不忘記我……」

  於一天早晨,曼英坐上了淞滬的火車。一夜沒有睡覺,然而曼英並不感覺到疲倦,一心一意地等著死神的來到。人聲噪雜著,車輪咳哃著,而曼英的一顆心只是迷茫著。她的眼睛是睜著,然而她看不見同車內的人物。她的耳朵是在展開著,然而她聽不見各種的聲音。人世對於她已經是不存在的了,存在的只是那海水的懷抱,她即刻就要滾入那巨大的懷抱裡,永遠地,永遠地,從人世間失去了痕跡……

  她無意識地向窗外伸頭望一望,忽然她感覺到一種很相熟的,被她所忘卻了的東西:新鮮的田野的空氣,刺激入了她的鼻腔,一直透徹了她的心脾;溫和的春風如雲拂一般,觸在她的面孔上,使她感覺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愉快的撫慰;朝陽射著溫和的光輝,向曼英展著歡迎的微笑……一切都充滿著活潑的生意,彷彿這世界並不是什麼黑暗的地獄,而是光明的領地。一切都具著活生生的希望,一切都向著生的道路走去。你看這初升的朝陽,你看這繁茂的草木……

  曼英忽然感覺到從自身的內裡,湧出來一股青春的源泉,這源泉將自己的心神沖洗得清晰了。她接著便明白了她還年青,她還具有著生活力,她應當繼續生活下去,領受這初升的朝陽向她所展開的微笑……

  曼英想起來了去年的今時。也許就在今天的這一個日期,也許就在這一刻,她乘著火車走向H鎮去。那時她該多末充滿著生活的希望呵!她很勝利地,矜持地,領受著和風的溫慰,朝陽的微笑,她覺得那前途的光明是屬於她的。總而言之,那時她是向著生的方面走去。時間才經過一年,現在曼英卻乘著火車走向吳淞口,走向那死路去……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是錯誤罷?這一定是錯誤!曼英的年紀還青,曼英還具有著生活力,因之,這朝陽依舊向她微笑,這和風依舊給她撫慰,這田野的新鮮的空氣依舊給她以生的感覺……不,曼英還應當再生活下去,曼英還應當把握著生活的權利!為著生活,曼英還應當充滿著希望,如李尚志那般地奮鬥下去!生活就是奮鬥呵,而奮鬥能給與生活以光明的意義……

  曼英向著朝陽笑起來了。這笑一半是由於她感到了生的意味,一半是由於她想到了自己的癡愚:她的年紀還青,她還有生活的力量,而她卻一時地發起癡來,要去投什麼海水!這豈不是大大的癡愚,同時,又豈不是大大的可笑嗎?不錯,她是病了,然而這病也許不就是那種病,也許還是可以醫得好的……這又有什麼失望的必要呢?

  「過去的曼英是可以復生的呵!」曼英自對自地說道,「你看,曼英現在已經復生了。也許她還沒有完全復生起來,然而她是走上復生的路了……」

  曼英還沒有將自己的思想完結,火車已經嗚嗚地鳴了幾下,在吳淞車站停下了。人們都忙著下車,但是曼英怎麼辦呢?她沉吟了一會,也下了車,和著人們一塊兒擠出車站去。她走至江邊向那寬闊的海口望了一會,便回轉到車站來,買了車票,仍乘上原車回向上海來……

  ……時間過得真快,李尚志不見著曼英的面,不覺得已經有兩個多月了。他還是照常地在地下室裡工作著,然而曼英的影像總不時地要飛向他的腦海裡來。「她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呢?自殺了嗎?唉,這末樣好的一個姑娘!……」他總是這樣想著,一顆心,可以說除開工作之外,便總是緊緊地繫在曼英的身上。

  那是一天的下午。李尚志因為一件事情到了楊樹浦。在一塊上坪內聚集了許多男人和女人,李尚志走到他們跟前一看,明白了他們是在做什麼事。他們都是紗廠的工人……與其說好奇心,不如說責任心將李尚志引到他們的隊伍裡。無數面孔都緊張著,興奮著,有的張著口狂吼著……忽然噪雜的聲音寂靜下來了。李尚志看見一個年青的穿著藍花布衣服的女工登上土堆,接著便開始演起說來。李尚志一瞬間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用力地揉了幾揉,又向那演說著的女工望去。不,他的眼睛沒有花,這的的確確是她,是曼英呵!……他不禁驚喜得要發起狂來了。他想跑上前去將曼英擁抱起來,盡量地吻她,一直吻到疲倦的時候為止。但是他的意識向他說道,這是不可以的,在這樣人多的群眾中……

  曼英似乎也覺察到了李尚志了。在興奮的演說中,她向李尚志所在著的地方撒著微笑,射著溫存的眼光……李尚志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地幸福過。

  然而在群眾的浪潮中,曼英還有最緊要的事情要做,她竟沒有給與李尚志以談話的機會。僅僅在第三天的晚上,曼英走向李尚志的住處來了。她已經不是兩個多月以前的曼英了。那時她在外表上是一個穿著漂亮的衣服的時髦的女學生,在內心裡是一個空虛而對於李尚志又感覺到不安的人。可是現在呢,她不過是一個很簡單的女工而已,她和其餘的女工並沒有什麼分別。她的美麗也許減少了,然而她的靈魂卻因之充實起來,她覺得她現在不但不愧對李尚志,而且變成和李尚志同等的人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是在曼英的生活中該起了多末樣大的變化呵!……

  李尚志的房間內一切,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曼英的像片依舊放在原來的桌子上。曼英不禁望著那像片很幸福地微笑了。這時她倚在李尚志的懷裡,一點兒也不心愧地,領受著李尚志對於她的情愛。

  「尚志,我現在可以愛你了。」

  「你從前為什麼不可以愛我呢?」

  「尚志,如果我告訴你不可以愛你的原因,你會要鄙棄我嗎?」

  「不,那是絕對不會的!」

  曼英開始為李尚志訴說她流落在上海的經過。曼英很平靜地訴說著,一點兒也不覺著那是什麼很羞辱的事情;李尚志也就很有趣味地靜聽著,彷彿曼英是在說什麼故事也似的。

  「……我得了病,我以為我的病就是什麼梅毒。我覺著我沒有再生活下去的必要了。於是我決定自殺,到吳淞口投海去,可是等我見著了那初升的朝陽,感受到了那田野的空氣所給我的新鮮的刺激,忽然我覺得一種生的慾望從我的內裡奔放出來,於是我便嘲笑我自己的愚傻了。……回到上海來請醫生看一看,他說這是一種通常的婦人病,什麼白帶,不要緊……唉,尚志,你知道我是怎樣地高興呵!」

  「你為什麼不即刻來見我呢?」李尚志插著問。曼英沒有即刻回答他,沉吟了一會,輕輕地說道:

  「親愛的,我不但要洗淨了身體來見你,我並且要將自己的內心,角角落落,好好地翻造一下才來見你呢。所以我進了工廠,所以我……呵,你的話真是不錯的!群眾的奮鬥的生活,現在完全把我的身心改造了。哥哥,我現在可以愛你了……」

  兩人緊緊地擁抱起來。愛情的熱力將兩人溶解成一體了。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曼英如夢醒了一般,即刻便立起身來。李尚志走至門前問道:

  「誰個?」

  「是我,李先生。」

  「啊哈!」李尚志歡欣地笑著說道,「我們的小交通委員來了。快進來,快進來,你看看這個人是誰……」

  阿蓮一見著曼英,便向曼英撲將上來,拉住了曼英的手,跳著說道:

  「姐姐,姐姐,你來了呵!」阿蓮將頭伏在曼英的身上,由於過度的歡欣,反放起哭音來說道:

  「你知道我是怎麼樣地想你呵!我只當你不會來了呢!……」

  曼英撫摩著阿蓮的頭,不知怎樣才能將自己的心情表示出來。她應向阿蓮說一些什麼話為好呢?……曼英還未得及開口的時候,阿蓮忽然離開她,走向李尚志的身邊,笑著說道:

  「李先生,這一封信是他們教我送給你的,」她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李尚志。「我差一點忘記掉了呢。我還有一封信要送……」

  阿蓮又轉過身來向曼英問道:

  「姐姐,你還住在原處嗎?」

  「不,那原來的地方我不再住了。」曼英微笑著搖一搖頭說。

  「你現在和李先生住在一塊嗎?」

  曼英不知為什麼有點臉紅起來了。她向李尚志溜了一眼,便低下頭來,不回答阿蓮的話。李尚志很得意地插著說道:

  「是的,是的,她和我住在一塊了。你明天有空還來罷。」

  阿蓮天真爛漫地,如有所明白也似的,微笑著跑出房門去了。李尚志將門關好了之後,回過臉來向曼英笑著說道:

  「你知道嗎?她現在成了我們的交通委員了。等明天她來時,你可以同她談一談國家大事……」

  「真的嗎?!」曼英表示著無涯的驚喜。她走上前將李尚志的頸子抱著了。接著他們倆便向窗口走去。這時在天空裡被灰白色的雲塊所掩蔽住了的月亮,漸漸地突出雲塊的包圍,露出自己的皎潔的玉面來。雲塊如戰敗了也似的,很無力地四下消散了,將偌大的蔚藍的天空,完全交與月亮,讓它向著大地展開著勝利的,光明的微笑。

  兩人靜默著不語,向那晶瑩的明月凝視著。這樣過了幾分鐘的光景,曼英忽然微笑起來了,愉快地,低低地說道:

  「尚志,你看!這月亮曾一度被陰雲所遮掩住了,現在它衝出了重圍,仍是這般地皎潔,仍是這般地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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