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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渡 作者:蔣春光


  船近香渡,正是初夏黃昏時候。雲遠天高,江水浩蕩,夕陽絢麗如血。

  若詩左手執一卷書,右手將長衫一撩,彎腰從船篷裡走出來,踏上船頭。他是 一個年齡在二十七、八歲左右的青年人,容貌英俊,氣質優雅。此番挈婦將雛,雇 船東行,是應朋友之請到某地就職的。名為就職,其實也不過藉機遊山玩水,領略 一方風物而已。所以沿途走走停停,逍遙復逍遙,每至妙處,必停船登岸,尋奇覽 勝探幽,賞玩一日二日不等,興盡乃去。登舟十餘天來,行程雖未遠,卻也流連了 無數水色山光。這日船近香渡,他於看書的間隙中偶見江左一帶綠色長洲,生氣氤 氳,不像等閒地方,自然要鑽出倉來,觀望一觀望的。他先向船家問道:「這是什 麼地方了?」船家答曰香渡。便凝神看了一看,覺山水之間,林木叢中,有不少房 屋道路;江邊船行船靠,也自人影綽綽棗倒還真是個人物繁盛,風景秀美之地。又 極目遠望,忽見高處隱隱約約有一蒼涼古老的白色建築,甚是荒僻孤獨,不禁將手 遙指著,又問船家道:「那白樓何用?」回說是鐘樓。鐘樓身披暮色,週遭樹木蓊 郁陰森,其形難辨,只頂端被最後一幅夕陽抹了,閃爍著迷離怪譎的光點,似雪白 又如粉紅,若有形卻又無象,恍恍悠悠地無端顯出幾分淒艷來,令若詩忽忽若有所 動。正在此時,滾滾蕩蕩、透天徹地地,又暮鐘響起。

  鐘聲沉重、緩慢、倔強地從鐘樓方向一聲聲向四周盪開,渲瀉著無邊無際的悲 愴之情。它不像是發自金屬的鐘,而像是發自一個正在被撕裂的動物的胸腔。像受 傷垂死的野獸的嘶吼。像從不流淚的男人的號啕。鐘聲沉鬱,卻含著直插上蒼的尖 嘯;鐘聲平蕩,又有著震憾心靈的顫音。若詩彷彿看見那聲音象藍色的湧浪一疊疊 一層層地鋪天蓋地而來,將整個世界都淹沒了。他不由得受到強烈地震動。他好像 被一種無法擺脫的魔力攫住,呆呆站立船頭。這裡一定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悲劇。 這裡一定有一個讓他輕盈奢侈的靈魂受到深刻感動的故事。所以他作了一個決定。 在船將要駛過香渡時,平靜而堅決地對船家說:「請在香渡靠岸吧,這次不是暫住 遊玩。我們決定不走了棗我們就在此地落腳謀生。」

  他的妻子曼文和兒子西西已從船倉裡出來,這時都驚奇地看著他。他就轉頭對 曼文笑說:「朋友那裡我自會去信解釋。他知道我的性情,決不會介意。至於在香 渡的職業,我想可以開一家書店。你與我做個幫手,我們一邊做著生意,一邊慢慢 品賞這裡的山水人物,豈不別有一番趣味?西西尚小,更該於自然中陶冶性情棗你 以為如何?」曼文說:「我以為如何又如何?我們母子倆隨你東奔西走,浪跡天涯, 說行就行,說住說住,還不是早已習慣成自然?只是現放著有朋友的地方不去,有 朋友介紹的事不做,偏要在這人地兩生的香渡開什麼書店,我也不知你發的是哪一 股興頭。想必是這裡有異人了?有奇跡了?有山精水怪了?棗玩一兩天也就罷了麼!」 西西倒覺好玩,直嚷著趕快下船。說話之間,船已靠岸,一家三口下得船來,同船 家結清賬目,雇兩個挑夫挑著行李,沿一條鵝亂石鋪成的大路,來到了香渡鎮上。

  果然香渡是個風雅之地。若詩一家到不幾天,蒙鎮上熱心人士襄助,他們就在 一上好地段租得連住帶開書店的房子。同時若詩早列了書目,托大埠的朋友購得一 批書來。不過七八日,書店也就收拾安排停當,開張營業。只是若詩並不十分在乎 書店生意,所以這一日稍得空閒,便與曼文交待了,隻身上山前往鐘樓拜訪敲鐘人。

  上山的路是一條荒僻小徑。兩邊灌木叢生,亂草茂密,山花點點,落葉滿地。 空氣中散發著潮濕腐敗和生命繁殖的混合氣味。陽光透過樹縫,漏下斑斑亮色。野 免、山雞、松鼠一類小動物不時從眼前竄過,隱沒於荒草亂樹之中。蟬鳴雀噪,稀 有人煙。

  鐘樓在望。漸漸樹木高大挺拔起來,鐘樓腳下四周,蓊蓊鬱郁的是一片古槐林。 樹幹蒼健奇崛,樹冠蔭天蔽日,若詩走入時,頓覺森森涼氣侵骨而來棗那鐘樓即聳 峙在林中的一塊高地之上,蕭索枯寂,創痕斑斑,已是十分破敗的樣子了。

  正待細看,忽然林中閃出一個紫衣女人。美目秀頤,弱骨豐肌,且顧且盼,含 笑徐行棗倏忽已至眼前。若詩不免大吃一驚,後退了好幾步。這荒郊野外,人跡罕 到之地,怎麼會出現如此絕色女兒?疑是眼花,就擦了擦眼。再看時,那美女就不 見了。若詩愈加詫異,且驚且疑著,左右環視一會,站著呆上一會,才慢慢走近鐘 樓。

  這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古鐘樓。其形若塔,圍約數丈,高百餘尺,通體白色,於 石灰剝落處,見得巨形青磚。磚縫裡長著些叫不出名來的小植物。幾隻壁虎爬在壁 上。各層壁上開有窗口。樓基四周,荒草叢叢,滋生怒長,幾可藏身。樓之面江處, 有石門兩扇,半開半閉著。離樓不遠有一處空曠地方,那裡臥著一間也該有不少年 代的小木屋,小木屋這時看上去毫無動靜。

  若詩估計敲鐘人住在木屋裡,便先走向木屋,木屋的門開著。他敲了敲門,裡 面沒有回應。他就走進去,裡面空無一人。幾件簡單樸素的家什表明屋主是個單身 漢。若詩便笑了笑,敲鐘人當然是單身漢。然後他便從屋裡退出,轉身走向鐘樓。

  走到鐘樓門口,才看見門上有銘。是「堂堂皇皇」四個古篆,一邊兩字,斗樣 大小。大約年深日久,已是汗漫難識。若詩看了一回那銘,思想一會,又朝半開的 門縫裡望望,裡面漆黑一團。定了定心,就推動石門,要往裡走。石門沉悶地嗄嗄 響著,迎面一股重濁的霉味撲過來,令若詩掩鼻回頭不迭。就在他回過頭的那一刻, 赫然看見一個獨眼老人面無表情地站在身後。

  那就是敲鐘人。若詩初看吃驚、稍後又覺正在預料之中的那種模樣的敲鐘人。

  兩人對視片刻。若詩驚魂甫定,走離樓門兩步,向仍站在門前、但已回過身來 的老人自我介紹道:「我是新近從外地來的遊人,因那日船過貴地時,正值暮鐘響 起。我在船上聽了那鐘聲,真有撕肝裂肺之感。料想這決非尋常聲音,所以決定在 此停留,尋訪一些前因後果。今天我專程上山,就是來向您請教的棗想必您就是那 敲鐘的前輩了?」

  獨眼老人沉默不語,剛才若詩還發現他的腿也瘸著,心中更生疑竇。

  若詩又道:「世間人情,形形色色。情動於中,聲發乎外者,人之自然屬性也。 聲可以形之於歌哭笑鬧,也可以付之以絲竹管弦,啟動洪鐘以渲瀉者鮮矣棗非愛恨 生死到極處不為。老前輩以為如何?」

  敲鐘人依然寂靜無聲,只是那只獨眼閃了一下。

  若詩繼續道:「此處江山形勝,地靈人傑。雖我生也晚,也曾遊歷不少名山大 川,如此處者倒不多見。以我之經驗,但凡這等所在,只該有錦繡人物、風流韻事。 不料上山途中,一路感受著的卻都是淒清之氣,悲涼之色。尤其這槐林,這鐘樓, 何等鬼氣森森,令人毛髮倒豎,不寒而慄。那日我在船頭看這鐘樓,夕陽下似慘如 艷,也不由得要讓人在心裡為之痛哭。還有那撕肝裂肺的悲愴的鐘聲。現在,我又 對著您這一個殘廢之軀了,我更是疑竇叢叢。我心裡真是有好多問題,為什麼您會 殘?為什麼您甘願在這荒僻之地做一個孤獨的敲鐘人?為什麼您的鐘聲那麼震撼人 心,那麼可怕?您還有親人嗎?剛才,我在槐林裡看到過一個絕頂美麗的紫衣女子, 我曾以為是我眼花,現在我肯定不是眼花。那麼她又是誰?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 單身女子絕不該出現的地方?也許她同您有關糸,那這關糸是什麼關糸?她又怎麼 可能與您有關糸?這一切我都想請您告訴我,您願意告訴我嗎?」

  敲鐘人把一隻獨眼半睜半閉著,凝在那裡聽若詩說話。待若詩說到紫衣女人時, 他的臉明顯地抽搐了一下,眼裡閃出疑慮之色,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若詩說完, 又看見他半睜半閉著獨眼,而且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來。跟著嘴唇動了一動,似要說 話,但終於又嚴嚴實實地閉上了。接著轉過身去,拖著瘸腿,不聲不響朝小木屋走。 若詩趕上去扶他,他不知怎麼一弄就把若詩推開了。若詩說:「最起碼您可以領我 上鐘樓去看一看!」敲鐘人沒有答話,也沒有回過頭來。他徑直進了小木屋,然後 就把那一直開著的門關上了。若詩獨自在外,他聽到了風吹鐘樓的蕭蕭悲鳴。

  這一日天氣炎熱,街上行人稀少,店裡空寂無人。曼文在臥房做針線,西西忙 著攪蛛網捕蟬。若詩在台前算了一會賬,又看一回書,然後就倚著裡門,看天井裡 那株芭蕉。芭蕉在艷陽下綠得甚是可愛。一隻青蛙蹲在下面,不停地鼓著腮幫。看 了一陣,不覺朦朦朧朧有了倦意。一個愣神,猛抬頭時,昨天在鐘樓下槐林裡見到 的那紫衣女子就裊裊婷婷進了書店了。

  只不過女子這天穿的是一件翠綠旗袍。那是一領做得很合體的杭綢旗袍,衩雖 然開得不高,卻也秀腿略露,鮮白如新藕。她的腳上穿一雙一塵不染的平跟黑皮鞋, 走進來時橐橐橐很輕巧地響。手執繪花團扇,似搖非搖,笑靨可人。見了若詩,她 把頭點一點,就徑直走到書架前站著,翻起書來。看那神氣,不像是對若詩有過印 象。若詩走過去招呼她,見她的鼻樑上有細密的汗珠,不禁盼她用手絹擦掉。果然 女子就將團扇移到握書的那隻手上,騰出的一隻手從腰部荷包裡掏出白手絹,很好 看地往鼻尖上一抹,若詩心中就蕩起一陣微妙的漣漪。

  正要與她說話,忽見曼文從裡面走入店堂,問他要鉸好的鞋樣。若詩的臉紅了 一下,說:「什麼鞋樣?我不知道。」曼文怪道:「就是昨晚你鉸的那兩雙呀,說 好今天要貼鞋底的,找了半天都沒找到。」說著便把眼□那看書的女子,最後盯住 她腳上的皮鞋,把嘴角一撇。若詩趕緊拉她進了裡屋,從一本書裡翻出鞋樣來交給 她,抬腳就要回店。曼文說:「忙什麼呀,幫我理理這線頭!」若詩說:「你沒看 見有顧客嗎?」曼文就說:「喲,今天你倒是很盡責嘛!這可不像你一貫的作風。」 若詩不理她,幾步走回店裡棗那女子還站在原地看書,聽見腳步,她抬起頭來,朝 若詩莞爾一笑。

  若詩想起剛才自己和曼文的樣子,倒覺有趣。自己向以名士自命,倜儻風流, 小節不拘。而幫老婆鉸鉸鞋樣,正是閨中雅事,名士本色。想那漢代張敞,不是因 為給夫人畫眉而成千古美談麼?這有什麼不好意思,自己卻偏要否認,無怪乎曼文 要多心了。不過這女子也的確太過可人,自己雖浪跡天涯,閱人無數,像這樣的卻 並不曾見得一個,如今裊裊婷婷驟至眼前,也難以不讓人心旌搖動,迷失本性。只 是她昨天隻身一人出現在鐘樓下的槐樹林裡,又不能不使人疑惑得緊。

  這樣想著,若詩就靠近了女子身邊。略一沉吟,便開口問道:「請恕冒昧,可 以請問一下小姐的芳名麼?」像是對此作解釋,他又補充說:「書店才開張,新來 顧客,我都請教了名諱。」

  女子說:「我叫葉子,本地高級中學學生。你這書店叫若詩書店,如果我沒有 猜錯,你的名字就叫若詩了?我聽說過你的。」說畢,兩眼直視若詩。

  若詩說:「哦,原來你是知道我的。但昨天我們在槐樹林裡相遇時,恐怕你卻 並不知道。請你看著我回想一下,昨天我們見過面,是嗎?我不懂,你一個人跑到 那裡去幹什麼?那麼荒涼的地方,你難道一點也不害怕嗎?」

  葉子聽他說這番話時,顯然非常吃驚,那一直在手裡搖著的團扇也止住了,嘴 微微張著。待若詩說完,她就噗哧一聲笑了,說:「你在說什麼呀?我昨天一天都 在學校哩!槐林?我從不去什麼槐林。你這人可真有意思。你們文人大約都是這樣, 喜歡和女孩子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我可不是女孩子,我早就是大人了。」

  若詩也笑起來,繼續說:「是我在開玩笑還是你在開玩笑?青天白日,我看得 清清楚楚,你卻公然否認。你的意思是我信口胡說了?我若詩雖然有些玩世不恭, 還不至於在剛認識的女孩子面前編造慌言,尤其對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總得顧 及自己的形象,是吧?」說畢就做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來,表明他確實說的是實 話。

  但葉子卻笑得更厲害,連腰都彎下去了。一邊笑一邊還說:「我說過我不是女 孩子了嘛,我說過我不是女孩子了嘛,」若詩站在那裡看她笑,口裡還在固執地說: 「你儘管笑吧!你瞞不過我的。我肯定沒有看錯。如果是尋常女子,我也許會看錯, 但像你這麼特別的,我卻是印象深刻。莫非此地還有第二個同你一模一樣的人不成? 那老天也太優待你們香渡了!」

  葉子聽了若詩的這番話,忽然止住笑聲,臉上顯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若詩正要 繼續說話,卻見西西跑進來,他扛著一根頂端插了篾圈,篾圈纏有蛛絲的棍兒,嚷 著要父親到天井裡幫他捕蟬,若詩說:「天井裡有什麼蟬!」西西說:「有的有的! 剛才我還聽到蟬叫的!不信你問我娘!是她讓我叫你捕的!」葉子這時連忙放下手 裡的書,走到西西身邊,把手摸著他的頭問:「你喜歡蟬麼?星期天我帶你到外面 去捕好不好?外面的蟬多得很,孩子們都去捕的。」西西抬頭看葉子一眼,立即笑 逐顏開,連聲說:「好的好的,我跟你去!你早些來叫我,我把蜘蛛網攪好了等你!」 葉子含笑點頭。然後回過身對若詩說,她要買剛才看的那本書。

  葉子買了書,跟若詩點一點頭就走了。

  若詩看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街頭的樹蔭裡。

  又一個人走進書店。這是個年齡約三十來歲的男子。皮膚白晰,神態儒雅,身 體略略有些發福。他穿一襲仿綢月白長衫,腳下一雙圓口青布鞋,手上搖一把香骨 紙扇。進店之後,那男子環視周圍一圈,就微微頷首,表現出頗為欣賞的神氣。若 詩迎過去,剛要開口問話,那人就兩拳相抱,朝著若詩開口說道:「閣下一定是若 詩先生了?久仰久仰!但所謂百聞不如一見,今日得睹風彩,果然好軒昂人物!我 今日前來請教,真是很值得,很值得!」

  若詩趕緊抱拳回禮:「多承謬獎,枉擔虛名。敢問先生尊諱,冒暑駕臨,又有 何見教?若詩初至貴地,俗務纏身,尚未及遍訪名流,請恕不恭之罪!」

  讓至店堂客位坐下,叫曼文端上茶來。那人收了紙扇,笑說:「算了算了,我 們不來這一套吧!還是直截了當的好。我叫歐陽雲水,此地高級中學校長。今日是 受校董會之托,慕名前來請你到敝校擔任幾個鐘點國文課的,不知若詩先生肯否賞 臉枉顧?」

  若詩說:「原來是歐陽校長,失敬失敬!貴校有意聘我任課,我真是榮幸之至。 但若詩才疏學淺,又有這書店事務纏著,怕是不敢應命的。還是請歐陽校長另尋高 明吧!」

  歐陽雲水說:「若詩先生請不要推托。你的學問人品,我們早已有所耳聞。至 於書店事務,這裡不是大都會,雖有一些讀書人,買書者究竟不多,譬如今天棗是 有些冷清的,尊夫人一人也能照料得了。這樣你其實大半閒著。與其閒著,不如給 學子們一些教誨,也是造福地方的美事,又何樂而不為呢?」

  若詩被歐陽雲水一席話說得心動,就回說容他考慮。忽然想起這人既是本地知 名人物,也許對鐘樓及敲鐘人的故事有一些瞭解(更不用說他的學生葉子了,那個 美麗而神秘的葉子!)就開口說道:「我有一件不相干的事想問一問歐陽校長,如 果歐陽校長瞭解,還請不吝相告。這事有些奇怪,所以我很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歐陽雲水說:「什麼事?你剛來不久,有些事弄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你問吧, 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告訴你。」

  「就是那鐘樓,鐘聲,敲鐘人。」

  「鐘樓?……鐘聲?……敲鐘人?……」

  「是的。鐘樓的鐘聲。晨鐘暮鐘,攪動人五臟六腑的鐘聲。殘廢的敲鐘人。」

  歐陽雲水顯出驟不及防的表情,用有些變調的聲音說:「想不到你會問這麼一 個問題……但這……實在不算一個問題。你也太好奇了……聽你口氣,你去過鐘樓 了?……那地方很偏僻,一般是沒有人去的……你去那裡大約是因為什麼鐘聲。其 實鐘聲就是鐘聲,本地沿襲已久的風俗。敲鐘人就是敲鐘人,一代又一代。這有什 麼好奇怪的呢?」

  「原來是這樣……也許真是我太好奇。我總覺得這裡面有故事,現在我仍然有 這種感覺。沒辦法,我就是這樣一個相信直覺的人……另外,我還想知道,貴校是 不是有一個名叫葉子的學生,她非常美麗,也非常神秘。」

  「……有的。有葉子。美麗的葉子。她父親葉其書還是學校的一個校董……你 和葉子認識?她怎麼又顯得神秘了?」

  「剛才她來買過書。而且昨天……」若詩想起什麼,忽然住了口。

  「昨天什麼?」歐陽雲水有些緊張地問。

  「沒什麼。也許是我看錯了人。」

  「這倒是常有的事。」

  「好吧,我想我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了。現在,如果你還沒有改變主意,我決定 接受貴校的聘請。」

  歐陽雲水連忙顯出很高興的樣子,一再對此表示謝意。並和若詩商定下相關事 項,然後就匆匆離開了。

  學校在街道與鐘樓之間的半山腰上,綠樹叢中,校舍典雅而清麗。一百多名學 生,二十多名教員,就在這裡過著世外桃園一樣的生活。

  若詩走進甲班教室,一眼就看見葉子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葉子穿著很樸 素的白布短袖衫,外套背帶的陰丹藍學生裙,利索緊湊,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朝氣。 她見若詩進來,調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講的是曹植洛神賦>>。

  一堂課下來,若詩大得學生敬慕,說聽才子講才子,如坐春風。若詩卻說他是 書老闆授國文,不務正業。回教員休息室時,葉子從後面趕上來,臉紅紅地說她向 同學們誇過海口說先生是很了得的,這下應驗,她也很有面子哩!說畢臉兒往上一 揚,表示出一副有面子的模樣來,引得若詩笑了。然後若詩就說他能為她掙面子他 感到很榮幸。其實他自己也沒料到今天能講得這麼神彩飛揚:「現在我終於找到原 因了。」意味深長地看著葉子笑了笑。葉子問:「什麼原因?」若詩說:「你應該 清楚的。」葉子說:「怎麼我應該清楚?」若詩就歎一口氣,忽然意識到現在自己 老師的身份,一扭頭,快步走了。葉子也忽然醒悟,就止住腳步,站在路邊兀自發 了一回呆。

  教員休息室裡,大家正談著什麼事。見若詩進來,由於彼此不熟,談話稍稍停 頓了一下。若詩坐進角落裡的一隻木椅,閉目養神。他還沉浸在洛神賦>>美妙的辭 章和剛才與葉子談話的情景裡,不想與人們說話。

  大家談的是一樁社會新聞。某家姨太太和外面一個唱戲的小生偷情,被曾是土 匪的丈夫設計堵在家裡的床上。然後那丈夫就在當日深夜將二人帶往下游河岸一個 隱僻的洞裡,點一個明晃晃的火把。先當著那小生的面,將姨太太長時間地恣意凌 辱了一番。然後又當姨太太的面,將那俊小生的相給破了,然後將二人分別赤條條 地捆住手腳,丟入河中棗分別丟是讓他們死也不能在一起的意思。奇的是二人死是 死了,可屍體卻不知怎麼並在了一起,又逆水而行,第二天早晨,剛好漂到那土匪 的家門口,被人發現,立時就被警局破了案。土匪知道這是老天報應,不敢隱瞞案 情,遂如實招了。此案這幾天正被人們當著離奇新聞紛紛議論著。

  事情古怪,若詩的注意力不由得也被吸引過去。睜開眼來,發現歐陽校長不知 什麼時候進了休息室。他坐在一邊,有些心不在焉地用一把小剪修理著指甲,沒有 參與大家的談論。忽聽人問:「歐陽校長,你對這事有何看法?你難道不為他們至 死不渝的愛情,不為他們驚心動魄的復仇所感動?」

  「我當然感動。不過事情也太過悲慘。他們怎麼不可以做得更隱秘一點呢?棗 明知土匪是很凶殘的棗或者不做也罷。」

  「這種事,往往是身不由己,哪裡還有什麼周密考慮。沒聽說戀愛中人都是瞎 子嗎?」一個對愛情很有研究的教員說。

  「那也不見得,關鍵還是要看頭腦如何。」歐陽校長說著,笑著指一指自己的 腦袋,然後又說:「為了愛情能夠持久,這點腦筋是必須要動的,而且能夠動得好。 愛情可以讓人糊塗,也可以讓人智慧嘛!」

  「原來歐陽校長在這方面還蠻有一套!」大家笑著說。

  「我只是站在旁觀者立場就事論事,你們別扯到一邊去了。」歐陽雲水從椅子 裡站起身來,又說:「還有,這種新聞同事間議論議論是無妨的,但不要傳入學生 的耳朵,棗究竟事涉淫穢,不大雅觀。」

  若詩當天上完課,回家時在校門口又碰見葉子。她正和一個眉宇間含著沉鬱之 氣的青年說話。那青年一往情深地看著葉子。葉子見了若詩,就將他介紹給青年。 青年向若詩問好。又介紹青年給若詩:「這是敏,乙班學生。」然後葉子就面對若 詩,似有話要說的神氣。敏猶豫了一下,說他有事要先走,就離開了。

  葉子看敏走遠,略略一沉吟,說:「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若先生肯不肯答應。」

  若詩說:「你會有什麼事?你且說吧,我很樂意答應。」

  葉子:「我想請您陪我上一次鐘樓。」

  若詩倒大感意外:「你上鐘樓幹什麼?」忽然想起那天鐘樓邊槐林裡看見的紫 衣女,以及葉子否認自己去過那裡的事,更是顯出疑惑的表情來。葉子見他一副難 以理解的樣子,便解釋說:

  「那天您說您在山上遇見了我,引起了我上山看看的興趣,如此而已。老實說, 我已好些年沒去鐘樓了。」

  若詩說:「僅僅是因為這?」

  葉子說:「是的。」

  「那好吧,我陪你去。什麼時候?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就明天,行嗎?」

  「行。明天我先陪西西捕蟬棗我給他許過願的。然後我們就上山。」

  若詩笑著說:「你還記著這種事。」

  葉子也笑著說:「您肯陪我上山,我也該陪陪您的公子作為報答呀!」

  第二天下午,若詩和葉子相伴上山,葉子一路左右打量,看著那些幽僻的路徑, 臉上顯出沉思的樣子。兩人都很少說話。到了鐘樓下的槐樹林,葉子要若詩帶她先 在四處看一看,他們就在鐘樓附近散漫地走了一會兒。繞到鐘樓左面約百米處的一 塊很敞亮的地面時,發現那裡有幾座墳塋。其中一座顯然是經常被祭掃的,卻沒有 墓碑。葉子先看了那些有碑的墓,然後就站在那無碑墓前,對它凝視了好一會兒。 若詩正要問她何以如此注意這墳墓,葉子就轉過身去,說要去看看鐘樓了。小木屋 其及四周不見敲鐘人。鐘樓門跟上次一樣,微微開著。若詩說:「我們進樓好嗎?」

  葉子點頭。若詩又看她一眼:「你害怕不害怕?」

  葉子略一遲疑,小聲說:「跟你在一起,我不怕。」

  若詩不禁感動,就牽了葉子的手,推門而入。依然是撲面而來的霉味、潮濕和 黑暗。他們站著定了定神。葉子說數年前曾和幾個男同學偷偷來過一次,記得樓梯 的位置,就牽著若詩的手摸向靠右的角落。那裡真有帶扶手的木梯。抬頭時,隱約 看見樓梯盡頭瀰漫著昏暗的光線。上到二樓時,能見度稍好一些,原來有光從窗口 透入,只是稀薄得很,估計仍在槐林的蔭翳之下。木板樓面已經衰朽,踩上去直晃 悠。裡面蛛網飄零,壁灰剝落,空空蕩蕩。兩人稍停一會,繼續往上走。一層比一 層亮敞。臨近頂樓的一層,陽光直射進來,從窗口已能遠眺遠處景色。二人十分意 外地發現樓板上沾著少許油畫顏料,摸上去似還有些柔軟。「誰會來這裡作畫呢?」 若詩自語道。葉子也奇怪:「據我所知,香渡能畫油畫的極少,學校裡也就歐陽校 長會。難道是他?他到這裡來畫畫是為了……」說到這裡她好像突然想起什麼,立 即禁口。若詩也回憶起他在書店裡問歐陽雲水關於鐘樓的事時,歐陽雲水含糊其辭 的情形,似有所悟,不禁點了點頭。然後二人上到樓頂。樓頂像一個大涼亭,一口 有饕餮飾紋的青銅巨鐘,懸於亭中大梁之上。而那個獨眼瘸腿的古怪敲鐘人,則如 幽靈一般出現在他們面前。

  敲鐘人的一隻獨眼迅速攫住葉子,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顯出極端驚訝和痛苦的 表情。然後他蠕動嘴唇,似要說話,但終於沒有說。一滴渾濁的眼淚從獨眼裡滾落 下來。葉子有些害怕,緊緊挨住若詩。若詩護住葉子,剛要對敲鐘人說些什麼,敲 鐘人就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吼,拖著瘸腿迭迭撞撞衝下樓去了。接著就聽到轟隆轟隆 一陣好像是人摔倒的聲音,間雜著斷斷續續的沙啞的哭聲。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若 詩和葉子都被驚呆了,等到二人醒過來跑下去要去扶時,那敲鐘人已從樓板上爬起, 又一瘸一瘸地往下衝走了。

  若詩和葉子又慢慢走回頂層,一路無言。到了頂層,若詩這才看著葉子蒼白的 面容,慢慢說:「他認識你。而且不是一般地認識。」

  葉子沒有答話。她手扶欄杆,眼眺大江,一直沒有答話。正是太陽偏西時分, 遠處江水粉光瀲灩,樓下林木陰鬱蒼茫。

  晚上,皓月當空,涼風徐來,若詩獨自一人來到江邊散步,他想藉著這明月清 風、汩汩江水,好好理一理思緒。

  他沿著沙灘信步走著。沿鎮一帶江面寬闊,一群一群的人在水裡游泳。停靠在 江邊的木船,頂上散著淡青的炊煙。幾隻水鴨子在什麼地方呷呷地叫。

  若詩想著當天下午的事。他現在已經知道葉子和敲鐘人有某種關糸。而且敲鐘 人的悲劇的根源很可能也在於此,只要回想一下敲鐘人看到葉子時那非同尋常的痛 苦的神態就能肯定這一點,他本來是一個心如死灰,決不妄動情緒的人。上一次對 他的單獨拜訪他就一直靜如止水。不過疑點仍然存在。首先,葉子不一定認識敲鐘 人,對他的事兒也可能一無所知。否則,她不會輕易要自己陪她上山,見到敲鐘人 時也不會是那樣的無關緊要的表情。也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年輕、美麗的小姐會同那 樣一個殘廢老人有什麼瓜葛。那麼也可能敲鐘人認識的只是一個與葉子相像的人。 他又想起第一次上山時在槐林裡見到的那個紫衣女,他認識的就是那個紫衣女(假 如紫衣女不是葉子的話)。他們那天在鐘樓裡相會。但這同樣不可思議。紫衣女同 葉子一樣年輕、美麗,他們又怎麼會偷偷相會呢?如果相會過,他見了葉子為什麼 又表現出那麼驚訝,那麼痛苦,那麼激烈的情緒,好像壓抑了一生的悲憤就在看到 葉子的那一刻才爆發出來呢?可如果不是為了同敲鐘人相會,紫衣女上山又是同誰 相會呢?她同葉子怎麼好像完全就是一個人呢?還有鐘樓裡的油畫顏料。總不至於 敲鐘人在那裡畫油畫。葉子說歐陽會畫油畫,那麼顏料也許是歐陽遺留下的。可他 為什麼要到鐘樓裡畫油畫?當然他可以在那裡居高臨下,畫遠山,畫江,畫樹,但 這總還是有些怪誕。也許他到那裡是為了同紫衣女相會!也許紫衣女就是葉子!這 完全可能,同校的師生麼!但從自己同歐陽和葉子的交往中,似乎又難以找到這方 面的證據。他們二人相處得很正常,而且葉子這些天來對自己那種微妙的感情,也 在說明著這種估計的不可靠。再說,如果有這樣的事,葉子又怎麼可能主動約自己 到這敏感的、掩藏尤恐不秘的地方來呢?

  這樣想著,若詩不覺走遠了,來到江岸的一個轉彎處。這裡江面凹入,附近一 片小樹林,不似剛才那一段人聲噪雜。不但不噪雜,留心一下,還真是十分安靜。 江裡似乎也不見有人洗澡。正要找個地方坐下歇歇,卻聽見一聲短促而嚴厲的低吼: 「誰?!」

  若詩倒吃了一嚇,把眼搜尋,見一個士兵提著手槍從樹林裡走出來。見若詩書 生打扮,才放下槍,口氣和緩一點地說:「這裡不准通過,你倒回去吧!」又見幾 個士兵走出林來,問道:「是誰?」這個士兵說:「不相干,一個讀書人。」那幾 個士兵就站在原地,跟著又出來兩個使女打扮的女人,問:「什麼事?」那邊的士 兵告訴她們:「有人路過,已經截住了。」兩個女人也便站住,同幾個士兵說些什 麼話。這邊這個士兵就對若詩說:「你快走吧!我們團長夫人在河裡洗澡,這裡不 准任何人通過的!」

  若詩大感驚奇,不禁問道:「你們團長夫人游泳還用你們這麼多人站崗?誰還 敢把你們團長夫人搶走不成?」

  那士兵就神秘地笑了一下,說:「不是一般的洗澡嘛!」

  若詩說:「怎麼不一般了?」

  「嘻嘻,」士兵笑著左右看一看,接著說:「脫了衣服的,脫光了的!」

  若詩「哦」了一聲,表示清楚了。接著告訴士兵那叫「裸泳」,又問道:「你 們團長允許?」

  「我們團長也,嘿嘿,也那個裸泳。」

  若詩大感驚奇:「他們一起裸泳?還讓你們這些男男女女一邊陪著?你們團長 倒也風流啊!」

  「誰說不是。我們團長就喜歡這個……和頭一個夫人也常這樣……洗著洗著那 個勁兒就來了……水裡干。沙灘上干。比房裡他媽厲害多了……大呼小叫的……同 來的女人聽了直捂耳朵……算了算了,不說了不說了,你還不走?」

  「你們團長是誰?」

  「這你也不知道?肯定不是本地人,我們駐防在這裡都兩三年了。我們團長叫 王之貢,很了得的。當連副的時候就救過趙岐山的命,趙岐山你總該知道吧?他是 我們軍長……」

  「你們團長夫人一定很漂亮。」

  「那是當然。香渡一枝花嘛!那肉皮兒嫩得,嘖嘖,一彈就破的。我們團長的 八字也真是硬,啥好事都佔全了……到香渡來又娶得這麼一個漂亮老婆……你快走 吧,我得回去了,可能團長他們也洗得差不多了。」

  士兵匆匆走回樹林,若詩也轉身往回走。心裡想著那團長和團長夫人的事兒。 這又是一對怪人。香渡一枝花。葉子才算是香渡一枝花。難道團長夫人還比得過葉 子去?

  不久以後的一天,若詩接到本地鄉紳、中學校董葉其書送來的請柬:

  茲定於明晚五時於本鎮集賢街五號敝舍為小女舉行生日便宴恭請若詩先生朱曼 文女士光臨葉其書敬約

  民國××年×月×日

  翌日,若詩和曼文備好禮物,帶著西西,叫了一輛馬車來到鎮東頭集賢街葉家。 本來曼文先聽說是葉子的生日是不要去的,但臨了又改變主意說要去了。到了大門 口,下了車,裡面管事的接著。進了大門,是一個清清靜靜的院子。周圍房屋頗為 軒敞整齊。登上中間的台階,跨進又一道門,向右轉過一曲迴廊,穿過一帶有水池 的花園,進了偏廈,才見得一個面孔清懼眉毛濃密眼睛黑亮的著黑綢馬褂的男子拱 手迎出來,管事彼此介紹了,若詩方知這就是葉子的父親葉其書。寒暄之後,讓入 客廳坐下。曼文被領進裡面院落棗女客們都在那裡被接待。西西隨曼文去了。若詩 奇怪不見女主人。客廳裡面約有十來位客人,還有幾個人在屋外廊道上散漫地站著 交談。偌大房屋院落就這幾個客人,使人覺得有幾分冷清。

  葉其書陪著若詩坐了一會,再一次感謝他賞光蒞臨。又說他久仰若詩文名,所 以聽說他來本鎮以後,一力主張恭請他到中學兼課。他肯屈就,他感到很榮幸。後 來聽葉子說起他上課時的風彩,果然才氣橫溢,真恨不能親聆其教。葉其書的話雖 然說得客氣而得體,但語氣聽上去卻很平板,表情也冷冷的,好像他是不得已才說 的這些話。只有提到女兒時他的臉上才閃過一絲笑容。若詩也說了些徒有虛名之類 的客套話。正在這時,一個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老人和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葉其書 一看見他們,便站起來對若詩說他要暫時失陪了,把若詩介紹給旁邊的一個客人, 讓他們隨意聊。然後就迎著新到的兩人走去。若詩認出那年輕人就是葉子的同學敏。 葉其書與那老人略略拱了拱手,年輕人向葉其書鞠躬,叫了聲『伯父』。然後三人 就一起出去了。

  若詩旁邊的那個客人大約二十多歲,尖鼻薄唇,梳著油光光的分頭,香氣熏人, 一身簇新。他先和若詩搭話說:「先生是葉家二小姐的老師?」若詩向他點點頭, 忽然想起什麼,忙問:「你說葉家二小姐?請問葉家有幾個小姐?」那商人顯出一 副不解的樣子,說:「誰不知道葉家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姐?人稱香渡二喬。也有 叫香渡兩枝花的。先生現教的那個名叫葉子的是二小姐。大小姐叫意兒,也在你們 那中學裡讀過書,才嫁人不久,嫁的是駐紮本鎮的國軍團長王之貢……」「你說王 之貢?!就是那個團長?那個喜歡……游泳的團長?」「不是他還能是誰?你也知 道,」放低聲音,詭秘神態:「你也知道……那個……那個游泳?你們認識?」若 詩連忙搖頭。那人又接著說:「兩個小姐年齡相差不大,又一般地美貌,並排走著 簡直像是雙胞姐妹。這葉其書膝下無男,只有這兩個絕色女兒,因此掌上明珠一樣 地捧著。現在大小姐已名花有主,二小姐也很快要有人家了,你看見剛才來的那父 子倆了麼?都說那年輕人就是葉其書的第二個女婿。也不知葉家這地面佔了什麼古 怪風水,續香火的男丁一個也無,美貌女子卻連得兩個!這倒也補嘗了他的無子之 憾,找到兩個管用的女婿,不也強似一個兒子麼!」

  正說著,若詩忽然聽得門口有人叫他,一看,原來是歐陽雲水。若詩連忙站起 身來招呼,歐陽雲水過來,拉起他就往外走,說葉校董吩咐了,讓他好好陪一陪他 的:「現在我們去看看葉子。她今天一定更加漂亮!」若詩問他什麼時候來的,他 說早來了,他在葉家是老熟人,所以很隨便,不用坐在客廳裡跟那些不相干的人說 不相干的話。他剛才是在花園裡看魚,被葉其書叫來的。若詩看歐陽雲水穿著一件 雪白的西式襯衫,下面是一條淺灰的西褲,紮在襯衫之外,儒雅之中,又顯出勃勃 的生氣來。

  葉子的閨房在後院。歐陽雲水帶著若詩出了偏廈,從一側的邊門往後直走。有 丫頭女傭很熟套地和他打招呼。將到後院時,在一個小角門邊迎面碰上一對往外走 的夫婦。男的四十歲上下,中等身材,皮膚白白的,眉毛彎彎的,眼角嘴邊都是微 笑。要不是他身著戎裝,又步態矯健,你很難想像他是一個軍人。他挽著夫人。若 詩見了那簡直同葉子一模一樣,只是神態似更雍容,服裝也較華貴的夫人,就明白 他碰見的是哪兩個人了。同時腦海中那個紫衣女一閃。意兒這天穿著一套銀灰色旗 袍,左胸之上繡一束紅梅。翡翠耳環,綠玉手鐲,形態氣度有如仙姬。

  雙方站住了,意兒先打招呼:「歐陽……校長,你們來啦?」

  歐陽雲水點頭,說:「來了。你……你們好嗎?」同時朝王之貢冷冷地一點頭, 說:「王團長一向軍務繁忙,今日真是幸會。」然後將若詩介紹給二人。若詩向二 人點頭致意,他注意到意兒對他根本沒有印象。眼睛很平淡地在他臉上一掃,就對 著歐陽了。

  意兒對歐陽雲水說:「我和之貢剛去看過小妹。她今天倒閒得很。」

  王之貢對歐陽雲水說:「歐陽先生這段時間還畫畫嗎?什麼時候讓我們欣賞欣 賞你的新作?」

  「王團長雅興。只是我久已不畫了。」

  王之貢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樣子,說:「怎麼不畫呢?就像我們武夫該扛槍打仗 一樣,你們文人也正該畫點畫,寫寫文章什麼的。這是社會分工嘛,若詩先生你說 是不是?」

  若詩笑一笑,不作回答。意兒忽然說:「我們要到前面去幫著招呼一下客人, 先走了,你們去看小妹吧!」然後兀自往前走,王之貢也便跟上去,與她並排走在 一起了。

  若詩歐陽雲水二人到了葉子居所,葉子穿著一套粉紅鑲黃邊的旗袍笑著迎出來, 說她估計著他們也該來了,請進屋裡坐下,端上茶來。是葉子居室的外間,屋裡陳 設,無外乎几案文具書廚,外有兩個陶瓷花瓶,晨面插幾枝月季。窗台上一缽綠得 十分鮮嫩的水仙。看上去十分清爽宜人。

  葉子說兩位老師能和她一起過生日她真是好歡喜。對歐陽雲水說,以前他也來 過她姐姐的生日,現在她姐姐的生日卻不能在家裡過了。不但生日不在家裡過,就 是平常日子,也難得回家了。剛才她姐姐姐夫來看過她,好像姐姐有些不大愉快。 但姐夫在旁, 姊妹倆有些話也沒能說得上。 她請歐陽雲水找機會和她姐姐談談: 「你的話她總是很聽的。」若詩就說他們剛才遇見她姐姐姐夫了:「你的姐姐和你 簡直就像一個人。」歐陽雲水有些茫然地說:「我又何嘗不知她不愉快,但現在的 情況……你姐夫,你姐夫他就是那樣一種人。」

  葉子似乎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低下頭去,不說話了。然後說:「這得怪父親, 我當初就不贊成姐姐嫁給王之貢,但父親卻執意要應允。要是母親還活著,也許就 不會這樣了。還有姐姐自己,她竟然也表現得很情願棗現在後悔也晚了。」

  聽了葉子的話,歐陽雲水冷笑了一聲。

  若詩這才明白葉子的母親已經去世,無怪乎剛才不見女主人。靜默了一會,葉 子對若詩說:「師母和西西沒來?」

  若詩告訴她曼文西西和女客們在一起。葉子就說:「等會我帶西西玩去。」

  若詩說:「今天你就別管他了,好好過你的生日吧。」

  歐陽雲水說他想單獨到外面走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走了出去。若詩也想走, 葉子請他稍等一會兒,說畢進了內室,拿出一隻懷表來。她把懷表遞到若詩面前, 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同你交換一件禮物。這只懷表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 送給我什麼禮物呢?」

  若詩一時手足無措,說:「今天我怎麼可以接受你的禮物?至於我送你的禮物, 來時已經交給管事了,現在卻是沒有再備得。」

  葉子說:「我不要你專備的,我只要你身上現有的。」

  若詩摸了摸身上,摸著一支銥金鋼筆,就拿出來遞給葉子,說:「這支筆是我 一個朋友送的,用來還好,你如果不嫌棄,就拿去吧。」

  葉子卻不要,說既是別人送給他的,她拿去有什麼意思呢?她要的是他自己的 東西。若詩沒法,就解下脖子上的一塊小小玉珮來,說這絕對是他的東西,不知她 肯不肯要。葉子歡喜收過,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掛,忽然臉一紅,忙放進兜裡去了。 又強若詩收下懷表。

  這時葉子父親派人來喚葉子,說客人都到齊了,要葉子到前面去和大家見見面, 然後開宴。葉子若詩兩人就走出屋來,到前面去。若詩和葉子並排走著,心裡忽然 想到敏,這時他才是和葉子並排走的最合適的人。

  正走著,忽見意兒從一間小屋裡匆匆走出。猛抬頭,見了葉子若詩二人,掩不 住幾分驚慌。 二人發現意兒頭髮微亂, 眼睛略有些紅,像是剛哭過。葉子忙問: 「姐,你是怎麼啦?」又看一眼那小屋。意兒忙說:「我現在難得回家,所以想各 處看一看,剛才在那屋裡坐著歇了一會兒。」又說:「你們這是去前面?客人也許 都到齊了,我們快走吧,父親說不定著急了哩!」挽起葉子的胳膊就往前走,若詩 跟在後面。到了那偏廈,果見又增加了一些客人。眾人見了葉子,都趕來向她賀喜。 敏也和他父親站在一起向葉子微笑。葉其書挽了葉子面對大家,臉上雖然笑著,但 若詩很明顯地看出來他的笑容裡隱含有一種憂戚。又見王之貢走來,問意兒:「剛 才我和吳老闆說話,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你?」意兒有些冷淡地說:「我找小妹 去了。今天是葉子生日,我得好好陪陪她。」然後就走到葉子身邊,牽起葉子的一 只手來。這時天已黃昏,各處點起了蠟燭,在燭光映照下,兩姊妹婷婷並立,一銀 灰一粉紅,其模樣之彷彿,意態之嬌妍,堪稱雙絕,看得大家都呆了。這時若詩看 見歐陽雲水悄悄從花園的門口進來,站在人群中。若詩就下意識地摸了摸兜裡的那 塊懷表。

  當晚若詩曼文帶著西西回到家裡。睡覺時曼文不見了若詩身上的玉珮,提出疑 問。若詩說他也不知是怎麼搞丟了的。

  第二天,若詩到學校上課,見葉子在課堂上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抽她答問, 她完全不知所云。若詩就知道她心中有事。下來要找機會問她是什麼事,又有些礙 於別人、尤其是敏的猜疑。正在教員休息室外的一個小樹林裡晃悠著,葉子卻主動 找他來了。

  葉子一臉焦急。見了若詩,她直截了當地對他說:「敏的父親昨天向我父親提 親了。」

  若詩一時無言。這本在他的預料中,可一旦聽說,卻又不免吃驚,所以說不出 話來。

  葉子說:「我父親已經同意。您說我該怎麼辦?」

  若詩說:「你們都還在讀書,怎麼會提這種事?」

  「我也這樣說了。可父親說可以先定婚。他說他和敏的父親是世交,門第相當, 敏又聰明懂事,所以他覺得很合適。但我看他是言不由衷。他根本不喜歡敏的父親, 平時我們兩家也很少交往。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同意這門婚事,還不准我有異議。 他說他只是看在昨天是我生日的份上才不跟我發脾氣的。」

  「也許你父親有他不得已的地方,我昨天就聽人提你和敏的事了。你難道沒有 一點兒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嗎?」

  「有什麼不得已?我家欠他家的什麼了不成?再說,不得已也不能不管女兒的 個人意志隨隨便便許親啊,現在早就是民國了,又不是封建社會!」

  若詩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就是來問您呀,我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哪還有什麼辦法。我只知道我不能 答應這門親事,我決不屈從於父親的壓力。」葉子說畢眼睛亮閃閃地望著若詩。

  若詩說:「其實敏看上去是個不錯的青年……當然,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 意思是我一時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我能體會你此刻的心情,我真想給你幫助,這你 是知道的,但這太突然了,葉子。」

  葉子聽了他的話,臉色有些發白。然後說:「您這樣說……我以為您是知道我 的心思的……我以為能在您這裡獲得至為關鍵的幫助……」紅了眼圈,忙轉過身去。 若詩不禁心中一熱,過去扶住了她的肩頭,輕輕說:「葉子你不要這樣。你知道我 願意為你想辦法。你是你自己的,誰也不能強迫你同誰定親。我一定支持你。」

  葉子這才回過臉來,笑了笑,左右看看無人,便將頭在若詩的胸口上靠了靠。 若詩心裡就怦怦亂跳了幾下。

  不久,歐陽雲水請若詩到他的宿舍,說想和他隨便談談。

  「首先聲明,我今天是受人之托,」歐陽雲水請若詩坐下,又送上茶之後,這 樣說道。「我本來不想捲入這件事裡去,因為對這件事我也有我自己的看法。但葉 校董再三懇請,我卻不過這情面,只好勉力而為。你可能已經知道,葉子父親在葉 子生日那天已把葉子許配給敏,而葉子本人執意不從。葉校董知道葉子很聽你的話, 所以想請你幫著勸勸葉子。我叫他直接找你,他說他和你畢竟不太熟,還是由我間 接轉達比較好。並表示他對你的幫助將會非常感謝。葉校董對這事感到很焦慮,這 幾天飲食少進,又不願強迫女兒,所以才想了這麼個辦法來使女兒回心轉意。希望 你能理解。」

  若詩聽了這一番鄭重其事的話,笑著說:「葉校董真相信我能勸轉葉子?這未 免把我看得太了得了。請你轉告他,就說我說了,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而且,也 不願做這樣的說客。歐陽校長,我們都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你真願意我去勸說葉 子接受一個她不願意的婚姻嗎?」

  歐陽雲水把眼睛避到一邊去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剛才說了,我是在葉校董 再三懇求之下才答應找你說這事的。不過……事情也許並不如此簡單。葉校董還不 是那種封建老頑固,他將葉子許配給敏一定有他自己充足的理由。而且從旁觀者的 立場來看,雖然追求葉子者不乏其人,敏卻也算得其中的佼佼者了棗從各個方面看 都是如此。」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勸說葉子呢?」

  「我?!……我……不擅長這種事。而且葉子她可能不會聽我的。何況葉校董 特別交代了,說只有你能做成這事。」說了這話,歐陽雲水臉上顯出一種難以捉摸 的複雜表情。

  若詩心中一震。難道自己和葉子真有什麼不檢點的地方,以至有了影響?要說 這事也只有歐陽雲水最清楚,那他在中間充當的是一個什麼角色呢?想到這裡,若 詩有些疑惑地看了歐陽雲水一眼,歐陽雲水端起茶杯喝茶。

  沉默了一會兒,若詩說:「歐陽校長這話有些讓人費解。不過,就算我對葉子 有很大的影響力,我也不會答應去說服她。因為這不符合我處事的準則。請你代我 向葉校董致歉。而且我也勸他從葉子的角度設想一下,她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生活 在一起會有什麼後果,」頓一頓,加重語氣:「不要讓他最後一個女兒重蹈不幸婚 姻的覆轍。」

  說完這話,若詩發現歐陽雲水的臉色驟然一變,跟著就站起身來,煩躁地對若 詩擺擺手,說:「罷了罷了,你不願意也就算了,說那麼多幹什麼?我又不能勉強 你非做不可。所以,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本來嘛,葉家的事讓他們葉家自己去處理 好了,我們又何必插在裡面!」

  第二天,若詩在學校上課時想找葉子談談歐陽雲水找他的事,但一直未得機會。 中午,心事重重地回到家裡,曼文遞給他一封信,說是上午曹家派人送來的。若詩 覺得奇怪,他在香渡從未與什麼曹家打過交道,今天送信給他一定大有緣由。拆開 一看,原來是一個名叫曹鵠的人約他下午五點在本鎮東順茶館裡晤面。「有要事相 商,務請踐約,至為感謝。」這下若詩更奇怪了,但他還是決定去一趟。

  下午五點,若詩到了東順茶館,夥計將他引入一間靜室。一個五十多歲的看上 去頗有身份的老人從茶桌邊站起,向他拱手。若詩認出他是敏的父親,頓時明白是 怎麼一回事了,心中就有些不高興,只將兩手微微一抬,就坐在對面,面無表情地 等待對方開口。

  那個叫曹鵠的人,也就是敏的父親,倒並不尷尬。他先叫夥計給若詩泡了茶來, 然後開口道:「敝人就是曹鵠,今天請若詩先生拔冗前來此地,實在有不得已之處。 都說若詩先生是個爽快人,如今看來,此話果然不差。老朽在此有禮了。」說畢又 是一拱手。若詩說:「不必如此客氣,曹老先生有話請直說。」

  「本來這事不該由我出面的,但現在事情難以圓轉,我也就顧不得這張老臉了 棗是小兒曹敏與葉家二小姐的婚事,想請若詩先生美成。」

  「我與此事無關,你恐怕找錯人了。」

  「若詩先生這就過於客氣了,誰不知道你與葉家二小姐關糸親密呢?只要有你 一句話,小兒和葉小姐的婚事也就沒有問題了。」

  「曹老先生這樣說未免太少自家的面子,難道你家少爺,外加你家的家財門弟, 還不如我的一句話管用嗎?」

  「若詩先生說笑話了。你們新派人物最懂男女之間的事兒,知道現在這種事與 家財門弟無關的,何況葉家並不缺少這個。」

  「原來老先生還懂得新派人物,知道這種事同家財門弟無關。那你更該懂得婚 姻要尊重男女雙方的感情,決不可以勉強從事了。」

  「這個我知道一點。不過……恕我直言,倘沒有若詩先生奪得葉家二小姐的注 意,小兒在葉子眼裡未必就不是佳配。他們從小就是同學,感情一向不錯的,只是 先生來了以後,葉小姐才有了變化。」

  若詩很難不被這番話所刺激。他感到心裡有些虛怯,像偷了什麼不該屬於自己 的東西。正要說一兩句解釋的話,不料那曹鵠又更帶譏諷意味地說:「我還聽說若 詩先生是帶了家口來的,如果若詩先生不好出面幫這個忙,不知尊夫人可肯代為出 面?」

  若詩聽了,不禁心生厭惡,想這也太咄咄逼人了,於是冷笑一聲,說:「曹老 先生的意思我懂,難為你做為父親的一片苦心。只是我與葉子小姐目前只是一種師 生關糸,並沒有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你大可不必這麼含沙射影。至於我與 葉子小姐今後的關糸怎樣,也只是我和她,還有我妻子之間的事,也輪不到你來操 心。我只是不明白,令郎其實並不低能,又還年輕,今後有的是好女配他,何必現 在要苦苦追求一個並不現實的夢幻呢?你作為他的父親,一個在香渡鎮上也算得是 一個人物的老前輩,又何必這麼沒顏少面地對一個素無交道的陌生後輩軟硬兼施, 強他去勸說他對之已很有好感、也許會在某一天乾脆為她而離婚的女子去嫁給別人 呢?難道你不覺得這未免也太滑稽了嗎?我還要告訴你,這樣的談話這幾天來我並 不是第一次經歷,你所說的並不比其他人的更有說服力,我決不會去做這樣的說客 的。非常對不起,我也跟你直來直去了。」一席話說完,若詩感到真是非常痛快, 並吃驚地意識到他說的完全是心裡話。這竟是他的心裡話!那麼,他對葉子真的有 了異乎尋常的感情?!

  曹鵠很有耐性地聽若詩說完這番話,然後他喝了一口茶,笑笑說:「若詩先生 果然新派,讓我聽了一番妙論,同時也知曉了若詩先生真正的心思。不過,我要說 明一點,我今天請你來,倒並非純粹向你求情。你可能還不知道我這人的脾氣,我 是不見免子不撒鷹的。我想要辦的事,就一定能辦成。老實說吧,小兒與葉小姐的 婚事,葉其書最初也不贊同。他還是個倔脾氣,說不成的事就是不成。但現在怎麼 樣?他不但贊同了,還叫人和你談話。你剛才說了,這樣的談話你不止經歷一次, 那當然是葉其書安排的。我還知道他的安排,我就是在知道了他的安排沒有湊效之 後才決定同你直接見面的。你總可以想到裡面肯定大有原因,現在,你想聽聽這個 原因嗎?」

  「我也想過這裡面可能有原因。不然葉其書怎麼會答應自己的女兒做一個自己 反感的人的兒媳婦?棗據說他對你很有反感。但既然你有這個原因可以利用,又何 必來找我?」

  「那是因為葉小姐她不知道這個原因,而我又不想告訴她這個原因。她是我未 來的兒媳婦,我不能讓她覺得自己被要挾了。」

  「所以你準備萬不得已時把這個原因告訴我棗實際上也是要挾我,因為你知道 我會為葉子著想棗迫使我來勸說她來達到你的目的?」

  「這樣說也未尚不可。」

  「你真夠卑鄙的了,現在我對你僅有的一點尊敬也已蕩然無存。」

  「我並不需要你的尊敬,年輕人。我只要我該要的東西。」

  「我想你從我這裡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棗即使我願意做你讓我做的事。葉子她 並不聽命於任何人,包括我。她只聽從於她自己的感情。所以,你在我這裡用功夫 完全是徒勞的。」

  「試一試吧,我只能如此。現在我要講這個原因了,這實際上是一個真實的故 事,現在知道這個故事的人在香渡也許只有我、葉其書,還有敲鐘人三個人了棗現 在,你將成為第四個。你當然會為這故事保密,因為它是關於葉其書,自然也是關 於他的女兒葉子小姐的。」

  「敲鐘人?!」若詩不禁驚呼了一聲。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葉家大小姐才兩歲,二小姐尚未出生。

  「葉其書那時在香渡是有名的美男子,又家道富有,所以在二十二歲的時候他 很輕鬆地就討得了一個美女做夫人。那女子是外地人,名叫妙香,其美麗妖冶簡直 令人眩目。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只有算命的王鐵嘴不以為然,說兩人太過 頒配,必遭天遣。

  「新婚頭幾年,兩人感情相當不錯。葉其書曾當著眾多朋友的面說,他這一輩 子娶了妙香,是徹底知足了。萬貫家財也抵不過妙香的一根腳趾頭。老天生他這麼 一副還算不錯的皮囊,沒想到還賜給他如此佳配。他真害怕上蒼有朝一日後悔了。 他不能想像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情形。他知道王鐵嘴的預言,所以他好像是在近乎絕 望的狀態下來寵愛他的妙香的,可他簡直不知該怎樣去寵才好。他拚命給她買東西, 用綾羅綢緞和珠寶首飾把她打扮得像天仙一般。他是一個地主和商人,可他自娶了 妙香以後,再也不願出門經商了,只有他認為有必要給夫人買東西時,才肯往外走 一趟。只要妙香的東西一買到手,不管生意成沒成,他是一定要往回趕的。有時他 因為受不了相思之苦,就帶著妙香一起出去做生意,不過這種時候很少,因為他同 樣受不了妙香的拋頭露面,受不了眾人對妙香的那一種難免帶著色慾的眼光。本來 他是一個很自信,很灑脫的人,可是在妙香面前,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不是這裡 沒體貼到,就是那裡說了也許會讓她生氣的蠢話。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把自己搞 得瘋瘋顛顛的。而最讓他擔心的則是妙香可能會在某一天跟一個別的男人好上了, (在他的想像中,這幾乎是確定無疑的!)所以他幾乎完全杜絕了她跟年輕男人接 觸的機會,成天關在家裡,由他自己不惜一切代價地陪著。那妙香對他倒也是非常 愛慕,朝朝夕夕,恩愛不盡。神情體態和言語也自有千種溫柔,百般纏綿,又無時 無刻不在想出新奇花樣來讓他開心。比如,她讓他扮俊俏書生,她扮窈窕小姐,叫 傭人們盡數退出,在家裡的後花園裡,夫唱婦隨,真假難辨地演一些風流別緻的小 戲;她有一手好針線,所以她親手給他做一切貼身穿戴的東西,並在上面繡上各種 象徵男女合和的圖案。她也受不了葉其書出門做生意,只要他一走,她必定整天茶 飯不思,淚流漣漣,等到葉其書回來時,她早已憔悴得像一朵被大雨摧折過的花兒 了。他們就是這樣一對令人羨妒的又美滿得絕對要出事的奇怪的小夫妻。

  「事情的發生在妙香生了大小姐後的第三年。那妙香生了孩子以後,不但沒有 變得不好看,反而變得更好看。她依舊窈窕,但又豐腴而鮮艷,像一朵鼓鼓的剛剛 開著的肥美的花朵。她是年畫上古代仕女的現成樣板。誰看了她在院子裡含笑逗弄 孩子的一派小母親又帶些童趣的模樣都會怦然心動。按說做了父親的葉其書本該早 已習慣和妙香過一種比較穩定的夫妻生活了,他不應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誠惶 誠恐,心懷疑慮,瘋瘋顛顛了。他作為香渡的有著重要地位的一個家族的主人,本 該用心經營土地,操持商務,不斷把財富運進家門,閒來與妻子女兒平穩健康地舒 舒服服地共享天倫之樂。他應該看到妙香現在已是一個幸福的傾心於女兒的帶些倦 怠神色的母親的事實。但他還是老樣子。他對老天爺可能會後悔的恐懼似乎一直沒 有忘記。他像一個賭徒,看著妙香不斷變幻著的美麗象看著不斷增加著的賭資,一 邊不勝驚訝,一邊又擔心轉眼成空。他以令人不可思議的韌性和頑強,用他那老一 套的把戲持續不斷地捧著哈著妙香,卻不知妙香對這一套已經漸生厭惡並日益覺得 那地地道道是一種折磨。他還要求她也不停地像以往那樣來討他歡喜,一再舊夢重 溫。稍不如意便傷感萬端,有時還免不了對妙香說些言過其實的憤懣之詞,過後卻 又後悔莫及,加倍裝低扮小,請求妙香原諒。如此這般,日久天長,他在妙香心目 中的地位也就一跌再跌,最後,當初那個英俊有為的一派大家氣象的葉其書在她心 裡消失了,眼前的這個丈夫只是一個陷於女色而不能自拔的凡夫俗子。」

  「我想請問一下,這純粹是葉其書夫妻兩人房闈中事,你怎麼會弄得如此清楚?」 在曹鵠滔滔其辭的時候,若詩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問這個問題不奇怪,不過,你慢慢就會知道了。下面我繼續講。」曹鵠呷 了兩口茶說。

  「妙香也曾多次告誡葉其書,叫他不要沉溺於兒女私情而誤了正經庶務。她已 是他的老婆,如今女兒都有了,他就不必再像當初那樣整天圍著她打轉。她自己也 有更多的婦道要盡,也不可能一刻不離地廝守在他的左右,與他嘻戲遊樂了。可葉 其書不以為然,還以為那是她愛弛的借口。他變本加利,愈加小心,像奴僕一樣對 妙香精心侍候,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不管不顧棗他的那份家業在這段時期居然沒有敗 落下去也算得一樁奇跡了棗終而至於罅隙橫生,不可收拾。

  「葉其書那時有兩個年齡相仿的朋友。一個姓曹,跟他一樣也是香渡舊家,富 貴而有家室。一個姓嚴,是個貧窮而高傲的單身漢。三人原本因為投緣而成為朋友, 常在一起聚會,談古論今。可是自從葉其書娶了妙香之後,這種聚會就變得像沙漠 裡的植物一樣稀少了,有時兩個朋友找上門去,他也淡淡的,陪一會兒就打開了哈 欠。也不留著在家裡各處玩耍。那夫人的面,更是從不讓見的。每每弄得大家興味 索然,不歡而散。這樣一來,曹嚴二人與葉其書的關糸就漸漸疏遠了,最後索性斷 了往來。要不是因為一個偶然的念頭,使曹嚴二人重新想起他,這個故事也許就不 會有了。

  「那一年,曹的一個表兄從西洋留學回來,在上海做事。七月到香渡曹家消夏 時,隨身帶了一個洋玩意兒棗照相機。那時這東西很稀奇,曹的表兄也是帶點炫耀 的意思,不但給曹一家照了相,還教會了曹照相的技術。這一天,那表兄有事出去 了,照相機就丟在他的臥房裡。剛好嚴姓朋友來訪,曹就提出要給他照相。於是用 表兄的相機在花園裡給嚴照了一張。照畢,嚴忽然感歎:『要是葉其書在這裡就好 了!想我們三個往日形影不離,如今朋友分手,連個紀念都找不到。現在有了照相 機,也是無用了!』曹也是一時興起,說:『怎麼無用?我們不會到他家找他去? 走!我今天倒要用這個稀奇玩意兒勾起他往日的興趣……啊,說不定還可以趁機見 一見他那絕色的夫人哩!』嚴一向是個冷面人,這時也臉上帶了笑容,拍一下曹的 肩說:『你真是個好色之徒,要是葉兄知道你居心不良,連大門都不會讓你進的!』 曹說:『只怕葉兄不讓進門的不是我,而是你。我是有家室之人,不會搶了他的夫 人去,你是個老光棍,慾火沖天,正該著意防範。』嚴說:『我嚴某人一貧如洗, 就是有此心也無此力,他防我做什麼!』

  「二人帶著照相機來到葉家門口,通報進去。半天,那葉其書才懶懶地出來, 請入客室坐下。葉其書說:『二位仁兄許久不見,想必已經捨棄葉某這個朋友了, 今日忽來,不知有何見教?』曹說:『我們倒不肯捨棄葉兄,是葉兄捨棄我們。』 嚴說:『今天曹兄有意為我們昔日的友情做一個留念,請葉兄不要推辭。』於是曹 就拿出照相機,往桌上一放。葉說:『這是什麼東西?』嚴說:『是照相機。卡嚓 一聲,就能留下人的模樣在紙上,比畫的還像。』葉其書就好奇地拿起照相機,翻 來復去地看,一邊嘴裡說:『我聽別人說起過這東西,你在什麼地方弄來的?』於 是曹說了來歷,又說他已為嚴照過一張相了,現在由於忘不了朋友舊情,所以特地 邀約了來,也要同葉一起照一照。他日讓表兄將底片帶回上海印出之後,再寄回來, 掛在室內隨時觀看,豈不是美事一樁?聽了這話葉就顯出很高興的神色來,連連點 頭,然後又是若有所思猶豫不決的樣子。曹說:『你是對我的照相技術不放心,怕 將你的潘安樣的容貌糟蹋了?老實說吧,這個其實很簡單的,我表兄已將我教得十 二分會了,我保證不出差錯。』嚴也說這種擔心大可不必。葉這才說道:『我不是 那個意思,我是想……是想……請你給賤內也照一照。我請人給她畫過像,總不能 令人滿意,那些畫匠,全是庸才……我想這種洋玩意兒,大約總要傳神一些。』他 說了這話以後好像有些後悔,忙又說:『我只是順嘴說說而已,順嘴說說而已,賤 內這幾天身體欠安,需要靜養,還是改日再說吧!』聽了他的話,曹和嚴都沒有吭 聲。屋裡一片難堪的靜默。過了一會兒,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了,站起身來,在屋 裡走幾步,眼睛不看任何人地說:『我不是不讓她出來……要不,還是照?機會難 得……我照不照倒無關緊要……我可以與她合照一張嗎?……只是有勞曹兄……我 這就去叫她?你們等著,我這就去叫她!』說完,他就把曹嚴二人拋在客廳裡,自 己快步進到裡面去了。

  「兩個朋友在客廳裡等的時候,那曹姓朋友笑著,小聲對嚴姓朋友說:『你看, 我說了這洋玩意兒可以勾出他的興趣嘛!現在連藏在金屋多年的阿嬌也不惜顯露芳 容了。老兄,這可是百年難遇的機會,你可要把眼揩乾淨,仔細看她一回。都說秀 色可餐,你這色中餓鬼今天就飽餐一頓吧!』那嚴姓朋友卻正色回答道:『曹兄不 可如此輕嘴薄舌。俗語道朋友妻,不可欺。我嚴某雖不才,這點人倫還懂。我們今 天來尋葉兄,只是重溫舊時友情,難得葉兄好興致,不像往日那般怠慢我們,又肯 讓他心愛的夫人出來一見,我們應該心存感念才是,怎麼倒說起這樣不三不四的話 來了?』一席話說得曹姓朋友滿面慚色,羞愧無地,口裡連說:『掌嘴掌嘴!我是 一時混說,嚴兄請不要往心裡去!其實我也是有口無心,我怎麼會想到要去輕侮一 個絕頂美麗的女子呢?葉兄新婚時他的夫人我是見過的,那是一尊令人頭暈目眩的 神像,對她我頂禮膜拜還來不及哩!』

  「這樣說著的時候,葉其書就回到客廳裡來了。他請問曹在什麼地方照比較好。 曹說花園裡比較好。於是他又急急忙忙進去,大約是幫夫人斟酌穿戴。他一向自認 為在這方面很內行。但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這次是問可不可以照出顏色,曹說 他看過他表兄拿來的照片:『就是黑白二色,跟水墨畫一樣。』他有些遺憾的搖搖 頭,那是在為他給夫人買的五光十色的服裝不能充分派上用場而搖頭。然後他又進 去了一陣,這才出來請曹嚴二人到花園。

  「事情就是在他們進了花園的那一刻開始發生。花園裡開著各種艷麗的鮮花, 色彩斑斕,香氣襲人。但當一個女人沿著花徑裊裊行來的時候,所有的鮮花頓時黯 然失色,全部的花香頃刻間變成了那女人一人的體香。她就是妙香。妙香天仙一樣 地降臨人間,出現在三個男人面前。葉其書快步迎了上去,臉上象新郎一樣漾溢著 興奮的光彩。而留在原地的曹,更是受到強烈地震動,他呆住了,無可抗拒地呆住 了。雖然他見過妙香,但他仍然被她無以倫比的美艷所覆蓋,所淹滅,有一種窒息 的感覺。他比任何時候都更理解葉其書幾年來的巨大變化,他想,要是換了他,他 同樣會產生這種變化。沒有人能夠抵抗這種變化。他看了一眼嚴。嚴的眼瞼低垂著, 臉上異常蒼白,看上去越發冷冷的,簡直像一塊石頭。曹剛要轉過眼去時,突然看 見嚴臉上的肌肉象被鞭子抽打了一下似的,僵硬的面部掠過一陣顫抖。但這只是一 瞬間的事。嚴似乎覺到曹在看他,他就抬起眼光,對曹笑了一笑,但曹覺得那笑顯 得非常淒苦,好像他是在忍受著一種肉體上的痛楚的同時發出那笑來的。他顯然已 經快要受不了這種痛楚了,眼睛很濕潤,裡面閃著淚光。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令曹 大為不解的表情。

  「葉其書迎著妙香,返身走近曹嚴二人身邊,彼此相見過,客氣過,然後開始 照相。自然是曹忙著。妙香是照相的主要對象,葉不斷在旁邊給她指點,只有嚴閒 在一邊,也沒誰去多注意他。這話不大準確,其實有一個人注意他,非常注意他, 那人就是……妙香。妙香人在照相,心卻觀照著那個冷面人。但當時誰也沒有發現 這一點,就是嚴本人,也沒發現。他已經深陷於某種從未經歷過的痛苦中去了,他 的那種痛苦表情雖然被他盡全力按捺著,但還是免不了一陣一陣地顯露出來,好像 紙團包不住烈焰。這種表情被妙香一絲不漏地捕捉到了,她用她女性特有的敏感, 體會到了其中動人的意義。她看慣了一無遮掩的愛情,現在她只為這壓抑的痛苦而 著迷。她迷戀嚴蒼白的臉色,冷冷的面孔,還有那濕潤的眼睛。她因為心中突然而 至的帶著罪惡成份的強烈感情而變得更加美麗,她的美麗使三個男人都變成了瞎子, 曹和葉頭腦昏昏地忙著,嚴絕望地痛苦著,都沒有看到其實妙香的眼睛始終沒有離 開過那個痛苦著的人。一場悲劇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醞釀成熟了。

  「照完相,葉其書顯然非常高興。他留兩個朋友吃飯,夫人破例席間作陪。喝 了酒的妙香臉上燦若桃花,而嚴則很快酩酊大醉,眼睛紅紅的,臉更白得像一張紙。 他平時喝了酒窮酸牢騷是不少的,可那天卻幾乎一句也無,只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地 喝酒,旁若無人,這使他越發冷得可怕,像冬日不斷堆起烏雲,醞釀著暴風雪的天 空。可葉其書和曹興味十足地說著照片的事,都沒有覺到他的這種異常表現。更沒 有發現夫人在給嚴斟酒的時候對他有過一往情深的一瞥。那一瞥讓嚴那蒼白的臉又 是痙攣般地一抖。

  「以後的事就是某一天傍晚曹被葉家的一個女傭急急忙忙叫出家門。他問那女 傭發生了什麼事,她卻只知道說:『夫人,夫人,你去救救夫人!』曹來到葉家, 大門緊閉,女傭引他從後門進入。轉過幾處房屋,在那天照相的花園裡,他萬分驚 駭地看到妙香被一根絲繩捆著,跪在地上。她披頭散髮,半邊衣襟斜開,露著酥胸 一抹,臉上暴起好幾條粗粗的紅指印。旁邊葉其書正扭歪了面孔,用一種變了腔的 聲音瘋狂地喝令著兩個男僕用粗棍捶擊地上蜷縮成一團的男人,那人已經血肉模糊, 看不清模樣了。他一點動靜都沒有,噗噗的捶擊聲聽上去像是在打一個麵粉袋。曹 連忙趕上去止住男僕的捶擊。當他仔細看那蜷在地上的男人,辨認出那就是他和葉 其書多年的老朋友嚴時,他一切都明白了。這時葉其書自己由於過分激動也已癱成 一團,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捂著臉,嗚嗚咽咽地像個小孩似的哭了起來,他開始 還是輕聲地啜泣,後來越哭越凶,最後索性大聲號啕,誰聽了也止不住要跟著下淚。 那妙香跪在地上,面無表情,兩眼呆呆地望著天空,好像周圍這一切全都與她無關, 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這個任何人看了也要對她嬌寵備至的美人轉眼之間成了這個 樣子,更是令人無比心酸。

  「忽然,葉止住哭聲,他疑惑地看了曹一眼,好像這時才發現他在那裡。然後 他跳起來,咆哮著質問曹為什麼會出現在他家。誰要他來管閒事的?喝令人將他趕 出:『你們這幫豬狗不如的東西,我一個也不要見到!你滾,你給老子滾得遠遠的, 滾得遠遠的!我恨你們!我要殺掉你們!』說著他便抓起一根棍子撲過來,要不是 僕人們用力將他拉住,他一定會將曹也打倒在地的。曹看他已經近乎瘋狂,知道勸 也無用,只好一躬身,抱起淹淹一息的嚴來就往後走。那葉其書哪裡肯讓他帶走嚴? 暴吼著命人阻攔,曹氣急敗壞地對那兩個男傭說:『出了人命,你家主人和你們這 幫蠢貨,一個都別想活了!』趁亂走出後門,叫來一輛馬車將嚴運回家裡。又急忙 請醫調治,只說是被壞人打了,這才救下嚴的一條性命。但嚴實在被打得太厲害, 已成殘廢,連話也不能說了。

  「第二天葉其書來到曹家。曹還以為他是來要人的,但很快就明白不是。他是 來求曹保守秘密的。他說他仍然要和妙香一起過。這對一個男人是相當恥辱的事, 可是他好像渾然不覺。與前一天相比,他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恭敬、謙卑、臉 露諂笑,為了前一天態度的粗暴向曹表示歉疚,又與曹攀敘舊誼,為的是獲得一個 不洩露妙香與嚴有過私情的保證。他說他將打發昨天在場的所有傭人遠走,他唯一 不能打發的只有曹。所以他要曹無論如何都要保持沉默,為此他願意答應曹提出的 任何條件。他還為妙香辯解,說她是被嚴勾引,一時糊塗。她已經後悔了,所以應 該寬大為懷,為其隱私。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表現出一種宗教般熱烈的神情,他無 疑在裡面體驗到了某種稀有的歡樂。最後,他說他還願意為嚴療傷,並負擔他今後 全部的生活。

  「曹答應了葉的請求。他也不想讓妙香的形象受到傷害。他也暫時沒有什麼條 件,但他保留今後提出條件的權利。他雖然古道熱腸,但同時也非常實際,他知道 這裡面有利可圖,並且無傷大雅,所以他當然要這樣做。

  「後來,葉其書真的仍然和妙香生活在一起,過著與以前沒有什麼兩樣的日子 棗至少外人看來是這樣。嚴一直在曹家養傷,他啞了,瘸了,又瞎了一隻眼,境況 非常淒慘。葉其書不定期地送錢送物過來,以為嚴的養傷和生活之資。數月以後, 妙香產下葉家二小姐。一年以後,她就去世了。妙香的去世使葉其書痛不欲生,整 整一年把自己關在家裡,他十分固執地認為是他害死了妙香。嚴聽說妙香死了,好 象又被人在頭上重重地擊了一下,他十分恐怖地乾嚎了幾聲,乾涸的獨眼裡淚水直 流,那種悲痛欲絕的樣子,是人們從未見過的。由於妙香的墳就在鐘樓附近(那裡 風水極好),又恰巧山上原來的敲鐘人也在不久前死了,他便執意上山,做了敲鐘 人。這事曹只能瞞著葉其書幫嚴做成,否則葉其書知道了,他是絕不會允許嚴靠近 妙香的棗即使是已經死去的妙香。直到他在一年之後出了家門,上山祭掃妙香墓時, 才發現嚴成了敲鐘人的事實。嚴當時正像一尊塑像似的一動不動地跪在妙香墓前。 由於知道其中隱情的傭人都已被葉其書打發走,所以當時跟葉其書去的傭人見這情 形,都感到非常奇怪。而葉其書似乎瞬間已明白一切。他努力克制著全身的顫抖, 什麼話也沒有說,擺上祭品,對妙香鞠了個躬就走了。從此,他就再不上山,也不 告訴女兒她們的母親葬在什麼地方。」

  若詩聽到這裡,早已十分動容。他回憶起那次葉子邀他同上鐘樓的情形,現在 他已略略猜到她的意圖了。她很可能得到了她母親葬在何處的一些線索棗比如紫衣 女,也就是她姐姐意兒的上山棗她是尋找她母親的墳墓去的。她在那無碑墓前凝視 良久,也許就是在猜測那是否正是她母親的墳墓。同時,若詩也猜到眼前講著這個 故事的曹鵠就是葉其書那個所謂的曹姓朋友。曹鵠連了喝幾口茶,又接著往下講:

  「妙香死了,嚴已隱遁,葉其書似乎沒有必要再為那件事保密了,但問題並不 如此簡單。一方面,他很要面子,他必須繼續永久掩蓋住這個家醜;另一方面,也 是更重要的一個原因,他的二小姐,可能並不是他葉其書的骨肉。她完全有可能是 妙香和嚴偷情的結果。她身上流著那個毀了他一生幸福的人的血液。本來他應該為 此而嫌棄她,可事實上他對她是關懷備至。因為她跟大小姐一樣,長得極像她們的 母親。就因為這一點,他可以不管她的來歷;同樣因為這一點,他對她的來歷要諱 莫如深。所以他近二十年來一直同知道這個秘密的唯一的局外人曹保持著某種默契, 他同曹往來,並且禮同上賓,曹對那事也始終緘口無言,並且沒有提出任何條件。 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他的小兒子愛上了葉家二小姐,愛子之心使曹不得不為此二 十年來第一次向葉其書提出條件。葉其書當然答應了曹的條件。但葉家二小姐卻因 為另一個人的原因不願服從她父親的安排棗她不知其中緣由,也不能讓她知道其中 緣由。曹別無選擇,他只有找到那個影響他兒子婚事的人談話,將事情的緣由講清 楚。希望他能體諒各方處境,尤其是葉家二小姐的處境,作出一個理智的選擇。現 在,我相信那個人已經作出這個理智的選擇了。」

  若詩從東順茶館回到書店,已是夜晚。西西正在天井邊玩著,一看見他,就十 分高興地告訴他說:「葉子小姐來過啦,葉子小姐來過啦!」若詩剛要問她來幹啥, 可留下什麼話沒有,裡面曼文走出來,臉色很不好地斥西西:「葉子來了你窮歡喜 個屁!你以為她真是要和你這個青屁股孩子玩?你不知道她是找你老子來的?等到 她真做了你的什麼什麼的你再歡喜也不遲呀!」說得西西咕嘟著嘴進裡屋去了。若 詩聽她說得不像話,就說:「你怎麼能這樣說孩子?」曼文說:「我為什麼不能這 樣說孩子?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若詩說:「簡直莫名其妙。我今天不想跟你多 說,我要早點休息。」說罷進屋,自己動手舀水洗臉洗腳,然後上床躺下。一時心 裡百感交集,哪裡睡得了?

  正要好好理一理思緒,曼文給他端來了晚飯。他說:「我不想吃,你端走吧!」 曼文說:「喲,真的生氣啦?這更說明你心裡有鬼。我倒要問你,那個葉子今天來 找你幹什麼?」「我又沒有見著她,我怎麼知道她找我幹什麼!」「也許你們有約 定呢?」「我不知道有什麼約定,你知道你告訴我。」「我看葉子的神氣就像是有 約定的。」「你是在審問我?好,你說有約定就有約定吧,我們就是有約定!這下 你滿足了吧?」曼文的眼裡就滾出淚水來,「你別這樣惡狠狠的,我不過說一說, 你就這樣護著她。」「我又護著她了!」「你不是護她會跟我發急?心中無冷病, 哪怕吃西瓜。你自己可能不覺得,自從到了香渡以後你就變了。」「你倒說說看, 我怎麼變了?」「你成天不著屋。你才幾個鐘點的課,會這樣忙嗎?好不容易回來 了,又一會兒男的找,一會兒女的找,也不知談些啥,過後像丟了魂似的,話也不 說,飯也不吃,還給我臉色看。跟我吵嘴。我看我們還是走吧,這裡不是什麼好地 方。」若詩不理。曼文又說:「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還是捨不得那個葉子。你 嫌我老了,丑了,是不是?那你想怎麼樣?我聽你一句話。」若詩很不耐煩地說: 「你今天怎麼這樣煩人,你讓我安靜一點好不好?算我求你了!」曼文這才抹著眼 淚賭氣走開,一邊還說:「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看著曼文那種樣子,若詩不禁有些內疚。他回想自從和曼文結婚以來,她常年 和孩子隨自己輾轉四方,一直沒過過安穩日子,可她對此並無怨言。她是愛他的, 她只要求她的這種愛不被辜負,這完全合情合理,他若詩沒有權力做對不起她的事。 不但行動上,而且意識裡。他應該捫心自問,若詩,你做到了嗎?

  沒有。若詩,你得老實承認,你現在確實衷情於葉子。她是你的學生,可那並 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礙。你被葉子的美麗和大膽所炫惑,你和她在一起感到了前所未 有的愉快。你還被她的種種行為所感動,忍不住要和她一起去冒險,去探求一個新 奇的未知世界。你並沒有考慮這一切的後果,你只是像在大江之中漂行的小木船一 樣,疾速地順流而下。直到今天,這隻小木船才遇到了石灘。你該找一個水緩的地 方靠岸,拴住纜繩了。

  還有敲鐘人的故事。他今天如此意外地獲得了它,這已經達到了最初停留香渡 的目的,但他卻難以抽身了。他已是同這故事密切相關的一個人。他得對此有一個 了結。想到葉子,她竟可能是敲鐘人的女兒,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議。本來他早該料 到,上次到鐘樓,敲鐘人見了葉子的強烈反應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他當然該拉開同葉子的距離。也許真該聽曼文的話,離開這個地方。

  明天,得約葉子好好談談。她今天來找過他,說不定就是說她與敏的事的。除 了這,不會有別的。她會說些什麼呢,她聽說了她父親和敏的父親的行動?她是要 來讓自己給她拿主意,抑或是她已經有了主意,特意來告訴他?

  葉子葉子葉子……

  若詩慢慢進入迷糊狀態了。但他仍能確切地感到曼文上了床,在他身邊小心躺 下。然後他又感到她的手輕輕地伸過來,在他的皮膚上來回摸娑。她的鼻息撩得他 的耳根癢癢的。他不禁有些興奮,身體動了一下。曼文覺到了他的動,一下抽回手 去,就翻身朝裡睡了。

  第二天,若詩早早趕到學校。這天他無課,是特意來找葉子的。但是他沒有找 到葉子。葉子缺課了。回到書店裡等,她也沒有找上門來。

  以後幾天,一直不見葉子蹤影。好像她從香渡消失了。

  他不能問別人她在什麼地方,歐陽雲水更不能問。

  終於在星期六,若詩看見葉子十分美麗地出現在校園裡。葉子見了他,依然露 出動人的情意撩人的微笑。若詩不覺微醺。校園裡人來人往,他們走在了一處。葉 子說:「我找過您。」若詩說:「我知道。我這幾天也在找你。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被父親關在家裡了。」「為什麼?」「還不是要我答應那件事。」「那麼你答 應了?!」若詩心中不免一跳,聲音聽上去怪怪的。「若詩……先生,看來您還是 很在乎……我就放心了……我當然不會真正答應。我要出來找您。那天我聽說敏的 父親找您了,他對您說些什麼?」「是的。不過話倒無關緊要。」「我想找個地方 ……和您說說話。」「好吧,你看什麼地方好?」「我看鐘樓好。」「鐘樓!為什 麼又要去鐘樓?」「那兒安靜呀,沒有誰打擾。」「那敲鐘人不是人?上次你搞忘 了?」「他不會影響我們的,就這樣說定了,啊?鐘樓。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們 在晨鐘敲響的時候在叉路口的黃桷樹下會齊,然後一起上山。」葉子說完,就朝不 遠處的校長室疾步走去:「我得趕緊向歐陽校長認錯,請他不要因為我缺課而把我 開除掉!」在她剛要跨進門去的時候,差點和一個正朝外走的青年軍人碰個滿懷。 然後,她和若詩兩人都十分吃驚地認出那個軍人竟是……敏。

  敏穿上軍裝,顯得很英武。

  敏看了若詩一眼,對葉子說:「我正要找你告別。剛才我已經向歐陽校長告別 過了。你看,我已經投筆從戎,穿上軍裝了。我穿著軍裝看上去如何?都說還像那 麼回事,你覺得呢?」

  葉子顯然還沒有從最初的驚訝狀態中恢復過來,她看著敏,沒有說話。

  這時若詩也走到他們身邊來了。

  「我參加的是你姐夫的部隊,就是你姐夫親自收下我的。過幾天,我們團就要 和別的部隊換防,離開香渡了。這一去,就說不准什麼時候再見面,能不能再見面 也難說。所以我一定要來和你告別。」

  葉子這時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她有些感動,兩眼閃閃地看著敏,說:「老實 說,我非常吃驚。我絕對料不到你會做這種選擇,但我也知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你父親是不會同意你這樣做的。連我也覺得這太……。我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若詩這時插話說:「是的,你父親不會同意你這樣做。」

  「這是我自己的事。若詩老師,我知道我父親為了某一件事去找過你,我對此 很抱歉。現在這件事已經不存在了。」他又對葉子說:「葉子我更要請你原諒,為 這些日子裡你所經歷的一切不愉快。現在我已經解脫了,我覺得當兵打仗才是我合 適的出路。葉子,我希望你能幸福。我衷心地希望。」

  然後他轉過臉去,他的眼裡明顯地有淚光。葉子就伸出手去撫了一下他的手, 慢慢說道:「敏,我非常難過。真的非常難過。我們一直是好朋友。我希望我們永 遠是好朋友。我絕對相信我們有再見面的一天。」

  敏沒有再說話,他握了握葉子撫他的那隻手,又朝若詩鞠了一躬,就大步走開 了。若詩和葉子兩人看著他一直朝前走著,敏直到出校門都沒有回過一次頭。不知 怎麼的,他那年輕的有些單薄的身體在陽光下顯得有些淒楚。

  良久,若詩葉子四目對視。若詩說:「我看明天就不必去鐘樓了吧?」

  葉子低下頭去,然後把頭點了一點。可又立即抬起頭來,像要說點什麼,這時 歐陽雲水從校長室裡出來,見了他倆,就對葉子說:「葉子!你這幾天……?算了 算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你還是得跟我說說清楚。還有,你剛才碰見敏了? 老實說,他是個不錯的青年人,真是個不錯的青年人!」

  若詩現在遇到了真正的難題。那個存在於他和葉子之間的屏障突然之間象被一 陣大風刮走了,剩下他們倆正面相對。這時他才發現其實他是需要那個屏障的。在 那個屏障後面,他朦朦朧朧又心安理得地欣賞著眷戀著葉子,和她進行著心醉神迷 的交往。然而沒有了那個屏障他只得和葉子正面相對,而他分明有些害怕與葉子正 面相對。他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他覺得葉家的人都被一種神秘的命 運的力量操縱著,而現在,他也快要捲入其中了,那股力量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將 他往裡拖著,使他身不由己,難以自拔。

  果然,像鬼使神差,第二天一早,他就懷揣著那只葉子給他的懷表,在六點鐘 的時候到了叉路口的那棵黃桷樹下。他對曼文撒謊說他去訪問學生家長。晨鐘響起, 當他看見葉子突然從黃桷樹後轉出來時,他簡直驚得說不出話來,那模樣好像是他 遇見了一個鬼魂。葉子對他嫣然一笑,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所以我先來等你了。」 若詩頓時把一張臉脹得通紅。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只有走上前去,挽起葉子的手, 一齊往山上走。在這種時候,這裡是不會有其他人的。而越往上走,就越不會有其 他什麼人。

  來到鐘樓,太陽已經升起,霞光紛披著,從蒼莽的槐樹林的縫隙裡透進來,一 束束金色光柱與林中的晨靄交匯成一個個五彩光環。白色鐘樓一半沉浸於這些光環 裡,一半探出在林莽之上,像一座白色的島嶼,貯立於大千世界的金色海洋之中。

  敲鐘人的小木屋冒著炊煙。二人悄悄從半開的門進入鐘樓,小心翼翼一層一層 往上升。到了臨近頂樓的那一層,陽光從窗外射入,葉子掉過臉來凝視若詩,若詩 也凝視著葉子。他看見葉子的胸前掛著她生日那天和他交換去的玉珮(剛才都沒有 發現)。若詩的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他就把葉子擁在胸前,兩人站在一束陽光中。 那陽光照在他們身上,越發顯得燦爛了。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若詩忽然抬起頭來,側耳傾聽。葉子也側耳傾聽:他們 聽到了隱約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正越來越清晰,很分明地、正踏著木梯,向樓頂走 來。這不是敲鐘人的腳步聲,因為,那並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二人面面相覷,葉子象被風吹動的樹枝,在若詩懷裡搖了一下。若詩就將葉子 扶著,避向頂層。不過兩分鐘左右,他們聽到腳步聲到了下面剛才他們停留過的那 一層,他們緊張得心都要快跳出胸腔去了。萬幸的是,腳步沒有繼續往上。他們聽 到東西放在樓板上的聲音,很響,像是扔的。同時,就是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顫顫 巍巍的呻吟聲,悉悉索索的摩擦聲棗好一會兒。然後是一個男人喃喃的動情的低語: 「意兒意兒我的好意兒,你終於又在我的懷裡了。」接著是一個女人夢囈般的輕柔 的聲音:「你緊摟著你的意兒吧意兒是你的意兒是你的意兒永遠都是你的。」

  是歐陽雲水跟意兒。

  若詩好像已明白一切,而葉子始則驚訝不已,繼則恍有所悟。若詩輕輕撫著葉 子的肩頭,葉子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若詩的懷裡。她的身體明顯地在抖動。

  他們今天注定了要獲得歐陽雲水和意兒的一切秘密,並且無可避免。

  又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意兒抽泣起來,開始還壓抑著,漸漸聲音就大了,聽 得歐陽雲水在小聲安慰:「別哭別哭你別哭呀,你怎麼哭起來了?說好了不哭的, 眼睛哭紅了那個人要起疑心的,意兒意兒你別哭,啊?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我 知道你心裡難受,我心裡也是很難受啊!想到連這樣偷偷和你在一起也將不能,我 真是五內俱焚。所以我們得好好想一個辦法……我們不能就這麼散了,那同死又有 什麼兩樣?」

  意兒抽抽嗒嗒地說:「我反正……是豁出去了……死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決不……跟那畜生走!」

  歐陽雲水說:「說起來也是我沒用。連自己最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這幾年, 你給了我那麼多美好的時光和美好的感受,並為此而擔著驚受著怕。我正不知該怎 麼報答你才好,現在反而讓你……要是我當時更勇敢一點就好了!要是我當時更勇 敢一點,不去管什麼師生名份,也許你現在就是我的妻子了!」

  「也怪我太無知。那段時間,我被他表面的斯文迷惑住了,我以為穿軍裝的斯 文很耐看,哪裡知道他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你不知道,他怎樣對待……女人。 比十足的兵痞還要……不要臉。都知道他喜歡在水裡和沙灘上和我……其實他是騙 人。他用的是……別的東西。每一次過後,我都要疼好久好久……他無能!即使我 和他一起裸泳,他仍然無能!但他不承認自己的無能,所以他……拚命折磨我。他 還想把和我裸泳的事,在水裡和沙灘上大呼小叫的事搞得沸沸揚揚,來滿足他可憐 的男人的自尊心。我從骨子裡瞧不起他!」

  歐陽雲水:「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我可憐的意兒,你該早些告訴我的。 你真是受苦了啊!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歐陽,我有時也……恨你。你為什麼不早些把我要了?還記得我們第一 次到這裡來的情形嗎?當時,我還是你的學生,我給你做模特,我站在靠窗的那個 位置,全身一絲不掛。你看著我,眼睛直髮癡,那根本不是一個畫家的眼睛。你拿 畫筆的手也抖得很厲害,我以為你就會過來把我要了,我就等著。可是你始終沒有 過來。你為什麼不過來?你為什麼不過來把我要了呢?那樣的話,我就決不會嫁給 王之貢了!」

  「……我剛才說了,那時是礙於師生名份。你願意給我當模特我已經很感激, 我怎麼能趁機傷害你呢?」

  「怎麼會是傷害?我願意啊!你明明知道我是愛你的。我是因為愛你才給你做 模特。要是你那時過來將我樓住,我就會立即對你說:『我愛你!』可是你當時卻 表現得像一個偽君子!所以自那以後我對你很失望,我才會被王之貢輕易地俘獲過 去。」

  「我真是非常後悔。這一切都是我的怯懦所致。現在我又貪得無厭地和你偷情, 讓你承受加倍的痛苦和驚慌。意兒,是我把你給毀了,你是該恨我。現在我只想找 機會彌補我的過錯,可是,恐怕我是永遠也彌補不了這過錯了!」

  「……」

  「意兒你在想什麼,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在想這就是命。所以你不用自責。再說,現在的事,我是一點兒都不怪你 的,這你知道。和你在一起是我現在唯一企盼的事情!你給我的遠勝於我給你的。 噢,歐陽!你抱緊一點,抱緊一點呀,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好的意兒好的意兒,我緊緊地抱著你了,你的身上好燙!」

  「可是我感到發冷。我好緊張,好像要發生大事情了!」

  「不會有事不會有事,他不是要後天下午才回來嗎?」

  「你不知道他的,他詭計多端,心狠手辣!」

  「我們這麼久了,他也並沒發現什麼。」

  「但最近好像有了疑心,他曾無緣無故地問過你。」

  「這也許是你多慮,我們互相認識,問一問不奇怪。」

  「但我總覺得不對勁。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很奇特。」

  「你太緊張了,意兒。來,把眼睛看著我,對,就這樣看著我。我們深深地相 愛,是嗎?那麼你得相信我們會有辦法對付他的。我們會在他回來之前想出那個辦 法來。他要帶你一起走,這也促使我們下決心採取行動。我決不讓他帶走你。事實 上辦法已經有了棗意兒,我們一起逃走吧!在他回來之前逃走。先從水路到波城, 然後轉汽車去省城。由省城,我們可以北上,也可以南下,諒他一個團長,未必有 那麼大本事能找到我們。那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這裡的船家誰敢載我們!」

  「我可以備一輛絕對可靠的馬車,到約定的地點去接你。我們坐馬車到下一個 碼頭去乘船。船我先派人去說好,要快船。」

  「什麼時候?」

  「我這邊,如果今天回去就開始準備,大約明天,明天中午就妥當了。你也得 在此之前準備好,並且絕對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這真是棗太好了!歐陽你真有辦法!就這樣決定了。我想我們會成功的,老 天爺看在我們如此相愛的份上,也該幫幫我們的!我一定萬分小心,不讓任何人知 道這件事情。但我得去見見父親和小妹。我不給他們說我們的事,但我得見見他們。 等會兒我還要先到母親的墳上去磕幾個頭。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了!」

  「是啊,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了。我真捨不得香渡,還有這鐘樓。」

  「我也是……這裡是我的故鄉。今天我們要好好紀念一下。」

  「是的,要好好紀念一下。來,到窗口邊來,看看香渡的好風景。」

  樓下又傳來響動,大約是他們在往窗口移。聽得歐陽雲水對外面的風景感歎了 一番。最後他說:「不過意兒,你才是香渡最好的風景,我帶走你也算無憾了。」

  意兒:「那你快來畫這最好的風景吧!」

  歐陽雲水:「時間還來得及?但是不管它罷!今天我要在鐘樓上最後畫你一次。 你脫吧。來,我幫你解紐扣……你真美,意兒。每一次看見你的裸體我都像第一次 那樣感到無比新鮮。你不感到涼吧?你就站在這個位置,靠壁。讓陽光掠過你的頭 部和胸部。對,就這樣,你把右手放在腦後。左手背過去。身體稍微側一點,重心 在右腳。左腳膝蓋彎曲。好!真是妙極了!要是有塊大鏡子就好了,你就可以看見 你那無以倫比的身體了,看看,看看!哦,這肩部的曲線,胸部的曲線,腹部的曲 線,臀部的曲線,雙腿的曲線!我簡直快要暈過去了!我歐陽雲水何德何能,竟能 面對著你這天仙一般美麗的身體!我一支絀筆怎能畫出這身體美麗之萬一呢?」

  葉子這時已從若詩懷裡抬起頭來,她嘴唇緊閉,雙頰緋紅,眼睛亮得灼人,像 有什麼在她的體內燃燒著。若詩也像經歷著一場寒熱,止不住牙齒直打顫。他下意 識地將葉子緊緊摟著,像要從她那裡獲取一些熱量。二人似乎都忘了身在何處了。

  下面消失了所有聲音,並且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好像那裡根本就沒有什麼人, 靜得令人奇怪。葉子和若詩一動也不敢動地偎著。後來,終於聽到歐陽雲水一聲輕 微的歎息,然後說:「好了!你來看看,還行嗎?我覺得我的手生澀得很了,我真 怕糟蹋了你。」

  意兒:「很好。而且我覺得比你以往的都要好。」

  歐陽雲水:「真的嗎?你這樣說我太高興了……也許是今天的心情特殊。現在 我們來吧,意兒……噢!噢!你的身體永遠是這麼柔軟,這麼妙不可言啊!」

  意兒:「這裡……這裡……噢!……噢!……噢!」

  一陣動作聲和呻吟聲。葉子滿面含羞,又把頭埋進若詩懷裡去了。若詩卻是臉 色蒼白,萬分艱難地克制著潮一般不斷湧上來的衝動,避免觸動懷裡的葉子。

  當若詩和葉子被樓下那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跟著響起的令人毛骨竦然的冷笑聲 突然驚起的時候,一時竟還以為是在做夢。但接下來的驚呼和慘叫,就使他們完全 明白這是現實裡發生在他們腳下的實實在在的不幸事件。

  是王之貢帶著他的幾個馬弁,在意兒和歐陽雲水最歡樂的時刻裡,當場將他們 捕獲。當時的情形,真如疾風驟雨,來去之間,讓人回不過神來,過後甚至也難以 記憶。總之,意兒和歐陽雲水被帶走了,就像疾風驟雨捲走了地上的兩張落葉。除 了剛才他們的驚呼和慘叫,以後他們再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只聽到王之貢駭人的 冷笑聲和東西的撕裂聲,碰撞聲,還有嘈雜的腳步聲,然後,這些聲音就漸漸遠去 了,消失了。頃刻功夫,鐘樓裡重新平靜下來,可以分明聽到槐樹林裡的蟬鳴,好 像剛才這裡連一件芝麻大的小事都不曾發生過。

  那些人也沒有上到頂層來。當慘叫響起時,葉子要往下衝,被若詩死死抱住。 跟著,葉子的身子就一軟,伏在若詩懷裡一動也不動了。當一切平息下來,若詩扳 過葉子的臉來看時,她的淚水已經把她的和若詩的衣衫濕掉一大片。她沒有出聲, 只有眼淚象不斷線的珍珠一樣地滾落著。

  隨後若詩扶著葉子下樓。他們又吃驚地發現敲鐘人躺在鐘樓的石門邊,頭上流 著血。那敲鐘人仰面看見葉子,驚駭、痛苦而又無力地呻吟了一聲,只有若詩知道 那一聲呻吟的意義。若詩將敲鐘人扶進小木屋,卻不見了葉子。後來他在那座無碑 墓前找到了她,她跪在地上,上身對著墳墓匍伏著,紋絲不動。

  第二天,意兒和歐陽雲水衣衫襤褸,遍體傷痕,雙雙被吊在鐘樓之上。下面有 王之貢派的一隊士兵守著,誰也不准上去給他們送水和食物。太陽照在他們身上, 風撩動著他們的衣衫,他們在白色鐘樓的頂上一無動靜,像兩根枯樹枝。

  開頭有些鎮上的閒人圍看,後來大約是於心不忍,也就沒有一個人去看了。樓 下只有那隊士兵十分無聊地站著。

  王之貢放出話來,他寧肯犯延誤調遣的軍法,也要等著看姦夫淫婦被被活活吊 死。

  香渡各界都曾派人與他交涉,勸他用另外的比較不那麼刺激人心的懲罰,全都 未果。他仍然是那麼斯斯文文,白白的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好像他處理的不是自 家老婆與人私通的尷尬事,而是一件即使他想變更也沒法變更的正經軍務。他給每 一個前去交涉的人面子,但他不和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通融。

  令絕大多數人不解的是,意兒的父親葉其書,在此事發生後,就把自己關在了 家裡,沒有採取任何營救行動。倒是葉子東奔西走,上下呼號,卻沒有什麼結果。 若詩開始也是乾著急,後來想起波城一個有勢力的朋友,連忙修書一封,央人火速 送去,意思請他出面求助王之貢的上峰棗只擔心遠水難解近渴。又想起該安慰安慰 葉子,卻見她不著。自從鐘樓回來之後,葉子也再沒有來找過若詩。

  時間已過去兩天,意兒和歐陽雲水仍然在鐘樓上吊著。香渡一片嘩然。若詩趕 往葉家,要見葉子。葉家大門緊閉,若詩被告知小姐不在家。轉到後門時,忽見一 輛馬車駛來,葉子從車上跳下。若詩急急上前招呼,葉子象沒聽見似的,帶著一男 一女兩個僕人,直入後門去了。隨後門就關上,令若詩好生疑惑。

  第三天,終於聽說人被放下來了,意兒被接回葉家,著人醫治。歐陽雲水被人 送進本地唯一的西醫院。若詩去看他,要不是人說那個放在床上的只是狀似人形的 東西就是歐陽雲水,若詩是絕認不出他來的。他身上扎滿了繃帶,只露出眼睛和鼻 孔。這樣一個東西居然還有著呼吸,簡直是個奇跡。若詩不禁想起曾經那麼美麗的 意兒,她現在是個什麼樣子,真是不忍想像。

  葉家仍然拒絕任何人登門,只有醫生可以出入。若詩還是沒有機會見到葉子。

  都在猜測王之貢放人的原因。有說他良心發現的,有說他受到上司壓力的,也 有說他和意兒究竟有舊情的。

  學校因為歐陽雲水的事,暫時停課。若詩整天呆在書店裡。曼文知道意兒是葉 子的姐姐,但她倒不幸災樂禍,也不指責意兒的不貞。她和若詩談起這事的時候, 也跟許多人一樣,直罵王之貢殘酷:「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就算是犯了天條,也 沒有這麼懲罰的嘛!仗著一個屁大的團長的官兒,就無法無天了!」

  王之貢帶著他的團開拔了,鎮上已不見一個士兵。學校暑期臨近,旋即復課考 試。葉子沒有到校。若詩從學校回到書店時,曼文交給他一封葉子的沒有封口的信: 「是葉家一個老女傭送來的。你不是這幾天都在找她嗎?現在有消息了。」

  若詩沒去理會曼文奇怪的表情,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看起來:

  若詩先生:

  當您接到此信時,我已身在行軍途中。不及面辭,還望海涵。

  我現在是以王之貢第三任太太的身份和他,以及他的那個團在一起的,而這正 是王之貢所能接受的釋放姐姐和歐陽校長的唯一條件。這是一個秘密的協定,除了 我和他,誰都不知道。父親也是在我們臨走的前幾分鐘才知道的。他對此的反應異 常冷漠,好像是在聽別人家的事,既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只把兩隻黑洞一樣 的眼睛瞧著我,冷氣森森,那樣子真是可怕。最後他就反覆地說:「報應來了報應 來了。」也不知是什麼意思。這幾日他是變得異常蒼老了。可是,事情發生得這麼 突然,又這麼緊迫,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考慮。我捨身救出了姐姐,但我現在又不得 不為父親擔憂。但願我有兩個身子就好了!還有您,若詩先生。真是很對不起,非 常對不起!這一切使我的心都碎過好幾次了,奇怪的是卻沒有眼淚。現在,我不禁 要問,這究竟是誰的安排?!

  我現在已不便對王之貢的行為作評價。我和他將在到達部隊新的駐防地時舉行 婚禮。至於我和他今後的生活,我現在還沒有作過設想。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那 就是,我永遠也不會愛他。並且還要讓他每時每刻都知道這個事實。香渡二喬他竟 一人得兼,我想老天如果有眼,也該有個清理。所以我並不怕他。

  我知道您不會在香渡久留,您是閒雲野鶴,注定了要到處遊歷,自由自在地生 活。我好羨慕您,也好羨慕曼文師母。我十分誠懇地請她原諒我這個不通世事的女 學生。現在我已不是女學生了。我還要親一下西西,他是一個多麼活潑可愛的男孩。

  恭頌

  金安!

  學生葉子拜書

  民國×年×月×日

  看完葉子的信,若詩的眼睛潮濕了。曼文就站在他的身邊,他也不管不顧。他 也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只覺心裡一陣傷痛。慢慢才覺得他其實是非常愛葉子的, 葉子的走象把他的心挖走了。傷痛之後又是空虛。那空虛無邊無際,是什麼東西都 填不滿的了。

  他回到內室,把葉子送他的懷表緊攥在手中,坐在桌前,一無所思。這樣過了 差不多兩、三個鐘頭,又是一封信快速送到,是波城那個朋友的,裡面大約是他活 動王之貢上司的消息,但那活動成與不成還有什麼意義呢?若詩沒有開啟那信,順 手扔進了字紙簍。

  曼文做好晚飯送來,若詩不吃。曼文在沉默了差不多一個下午之後,終於站在 他的面前開口對他說話了:「我看我們該離開這個地方了,若詩。」

  若詩看了她一眼,突然抱住她的腰,將頭埋在她的胸前,大滴大滴的眼淚,落 在了曼文的衣襟上。

  典賣了書店裡的書,退掉房,辭掉學校的教職(已放暑假),若詩和妻子曼文、 兒子西西,又將僱船東行。正是傍晚時分,挑夫挑著他們的行李,和他們一起穿過 香渡的石板大街,往江邊走去。忽見一個清瘦的白髮老人,一手拄枴杖,一手抱個 相框,蹣跚著迎面而來。他一邊走地邊口裡不停地咕噥著什麼。待到看清那竟是葉 其書時,若詩著實大吃了一驚,他竟變得如此厲害!隨即就滿懷悲憫,忙上去攙扶 住他,叫:「葉老先生。」老人看他一眼,若不相識。他又叫:「葉老伯,我是若 詩呀!」老人仍是滿臉茫然。一邊仍然自顧自念叨,若詩聽得那是:「報應來了報 應來了。」看他的相框,裡面是一張看上去十分陳舊顏色發黃的女人的照片,模樣 與意兒葉子相彷彿。旁邊他家一個跟隨的僕人認得若詩,告訴他:「老爺這幾天精 神恍惚,請醫生看了,也是搖頭,說他受的刺激過大,怕是難醫。家裡除了滿身是 傷,生死難卜的大小姐,竟再沒有一個親人陪著了。現在,又在大街上亂走胡說起 來,拉都拉不住。先生你看可憐不可憐!」若詩唯有搖頭歎息。這時,那個叫曹鵠 的老人,也是敏的父親急急走來,一把拉住葉其書,命僕人和他一起送葉其書回去。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若詩,無可奈何又好像深知其委地搖搖頭。若詩指一指葉其書仍 然緊緊抱著的相框,輕聲問曹鵠道:「這就是……妙香?」曹鵠點了點頭,然後與 僕人們一起,扶著葉其書慢慢回集賢街葉家去了。那葉其書仍是一邊走,一邊咕噥 著。

  若詩一家上得船去,船家便立即解纜撐篙,說是趁了晚上涼快,正好行船。又 是夕陽絢麗如血時候,滿江波光紅得耀眼。船至江心,揚起帆來。香渡迅速遠去, 人物房舍,漸漸消失在青山綠樹之中。忽然棗暮鐘響起……若詩全身一震,臉色大 變,好像聽到了什麼不祥之音。他不情願然而又不遏制地抬起頭來,向香渡的山頂 望去,一眼就看見白色鐘樓的頂端籠罩在一片血紅的夕陽中,閃閃爍爍地發著淒艷 的、神秘的光輝。周圍的樹叢依舊蓊蓊鬱郁,像一波波簇擁著鐘樓的黑色浪頭。    1994.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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