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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作者: 蔣春光


  那天,森進城是要辦什麼事兒的。他特地請了假,早早起來,飯也沒吃,就乘 公共汽車往城裡趕。一個多小時後,他進了城。看看市中心的鐘樓,時間尚早。他 決定先吃點東西,吃了東西正好辦事情。

  他沿著大街走,尋找可以進食的小吃店。走至某幢樓房旁邊時,他站住了。這 是一幢灰色的沒掛招牌的樓房,從來門前冷清;而此時,它前面那一帶狹長的空地, 卻鬧嚷嚷排著一支擁擠的隊伍。這可是一件稀奇事兒。這件稀奇事兒引起了森的一 點好奇心,不由得使他停下步子。他們為什麼排隊?森伸長脖子望了一會兒,沒弄 明白那些人為什麼排隊。於是森更加好奇了,決心一定要弄個明白——便繞過欄杆 走到了隊伍旁邊。

  跟著他就發現自己站進隊伍裡去了——當時有個婦人牽著一個孩子,正從後邊 疾步趨來。森的腳就緊移幾下,先母子倆半秒鐘排入隊伍——然後他才想到自己其 實並不是過來排隊的,可是他也沒有因此從隊伍中退出。他只是原地站著,將腦袋 撓了撓,笑了一笑而已。

  而且不斷有人在往隊伍後面排。那麼多的人。分分秒秒過去,隊伍變得越來越 擁擠,也越來越長,看上去像是一條蠕動著的迅速生長的長蟲。

  婦人在森的後面抱怨小孩,意思是他走得慢了;在森回頭看她的時候,又把臉 板起,很不高興的樣子。好在她身後很快也有了人——而且不斷增多,婦人臉上的 表情也就逐漸平和下來,慢慢地鬆開嘴巴,空洞的眼光停留在一根電線桿上。她的 身上散發著廚房裡的調料和油煙味兒。孩子在她身邊玩著一隻魔方。

  似乎都不清楚排隊幹什麼;可是又好像個個胸中有數,只是需要對別人保密。 彼此問起來,都傻了似的沒有反應。

  森現在已是一副既得利益者的樣子。他從褲兜裡摸出一支煙,隨隨便便在嘴唇 上斜叼住,啪地一聲點燃火,虛起眼睛吸著了。殘煙噴出時,他感到了生活的美好, 一絲兒笑意從嘴角直漾至耳邊。可是他立即收斂住笑意:因為站在他前面的那個中 年男子,這時忽然扭過頭來,擰起眉毛盯了他一眼。那人戴眼鏡,白白胖胖,滿面 紅光,梳著三七開的油浸浸的分頭,一望可知是個善於養生的坐辦公室的傢伙。

  森向來看不慣這樣子的人,覺得他們的日子過得他媽的太精太講究了,他們最 關注的不是世上的苦難而是自己的腸胃和呼吸道。現在此人不是又要限制別人抽煙? 真是豈有此理——也便擰起眉毛一眼瞪回去,又挑釁地從嘴裡吐出一個接一個的煙 圈。中年男人愣一下,似乎沒想到對方會這樣桀驁不馴,隨後就顯出無可奈何的模 樣,將眼光滑開,裝著看兩邊的街景。但跟著腦袋就擺端正,定定地朝向前面,再 不肯動一動了。森臉上露出得勝的笑容。

  街上行人漸稠,不時有人駐足朝這邊觀望,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過來排隊。一 會兒,他們中的一些人終於忍不住,排到隊伍後面來了。

  森一邊抽煙,一邊看那些人往隊伍後面走。他比這些人早進去不過幾分鐘,但 他現在的位置,卻比他們靠前得多,所以森感到十分幸運。

  後來他看見街上一個長得很有幾分姿色的姑娘也在翹首而立,就十二分地期盼 她排進隊伍裡來。誰知那姑娘站了一會兒,竟裊裊地走開了。

  森遺憾地搖一搖頭,把手操起,兩眼朝上,看城市上空灰濛濛的天。

  不久,隊伍騷動起來。看前面盡頭處,有人拉出了一幅紅布條,紅布條上寫一 些黃字。紛紛問:「什麼什麼?」前面傳過話來,說是賣削價貨。過了一會兒,又 傳過話來,說是免費發放什麼東西。再過一會兒,又說是摸獎,不要錢,只憑身份 證。但立即有人糾正說不要身份證也可以,因為是商家在做廣告——到底是怎麼回 事,也沒有誰說個確切。

  不過,森這時已不關心究竟是為什麼排隊了:既然這麼多人都排隊,總是有搞 頭的事。重要的是要排在隊伍裡。排在隊伍裡就不會丟掉搞頭。

  但是隊伍遲遲未向前移動。紅布條前人聲嘈雜,不知出了什麼問題。森的眼光 無法看清前面,只好四處游動,散漫地看東看西,希望能看到一些新鮮事兒。

  沒有新鮮事兒。幾個擺報攤的小販,無精打彩地蹲在地上;一群群進城打工的 力夫在大街上遊走;行人高視闊步;著彩色佩帶的小姐將一張張宣傳紙塞進人們手 中;汽車蝸牛一樣排了隊爬行。被雨水浸蝕過的廣告條幅從樓頂掛下來,髒兮兮地 在微風中飄拂。

  排隊者中,有人打哈欠;有人垂著腦袋想問題;有人把手抄進褲兜,一隻腳站 定了,另一隻腳打擺子似的抖過不停;有人把眼光盯住某個地方發愣;還有人仔細 研究別人的後腦勺;性急的不斷斜探出頭去,關心前面的進展——但沒有人離開隊 伍。

  終於,隊伍裡有人吵架了。這是早就該發生的事。彷彿春風吹開了凍土,所有 排隊者的臉都生動起來,一個個咧開了嘴,扯起笑紋兒,把興奮的目光集中在吵架 者身上。吵架的人離森站的位置不遠,一個是半老的男人,一個是年輕的婦女。年 輕婦女人高馬大,臉上化了濃妝——只見眼圈又大又黑,唇紅鮮艷欲滴。她指指戳 戳,口裡連珠炮一樣發射著又尖酸又響亮的詞句。半老男人長得細長瘦弱,戴一副 鏡腿纏了膠布的眼鏡,腋下挾一隻破舊的黃色公文包。他縮著肩膀,像是婦人的嚴 詞利句正從四面八方打擊著他的肉體;口裡唧唧噥噥,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顯 然處於劣勢。旁邊,人們很有興味地看他們吵,時時為婦人說出的一兩句妙語而開 懷大笑。後來那男人忽然就停止還嘴了,但他仍不肯離開隊伍,站在婦人後面無所 事事地挖自己的鼻孔。

  吵架雙方力量相差懸殊,所以吵的時間只有很短的一會兒,人們都顯出意猶未 盡的神情,各各回復到原來的懶散狀態。

  森開始抽第二支煙了。他看無可看,只好轉身看小孩玩魔方。小孩一直安安靜 靜玩著他的魔方,兩隻小手把那方形的東西擰來擰去,卻總是擰不成一種顏色。小 孩也不著急,嘟著小嘴,目不轉睛,慢悠悠地擰著,彷彿他此生要干的唯一的事兒 就是擰這只魔方。他對周圍的世界、對排隊的人們渾然不覺,可以猜想,他已完全 進入成人們難以想像的快樂境界了。可是除了森,沒有人對這小孩發生興趣。連小 孩的母親也好像把他搞忘了。她仍然半張著嘴巴,茫然地看著附近那根電線桿,腦 子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終於,隊伍開始緩緩移動。大家活了過來,紛紛探頭向前望去。

  前方盡頭,有人拿著礦泉水似的東西心滿意足地走開了。也有幾個人苦笑著從 隊伍中部退出(後面的人趕緊上前補上空缺)。一時秩序混亂。但立即有維持秩序 的人出來,對著手提式喇叭高叫:「都有,都有!不要擁擠,不要擁擠!」幾個年 輕人,站在樓裡的桌子上,手腳不停地開箱取貨,將它們發給隊伍前頭的人。而隊 伍前頭的人又將手長長地伸著,舞動著,不停地喧嚷:「該我了!該我了!」同時 揭發別人:「他是插輪子的!不要給他!」手握喇叭的人將一個小老頭兒推出人群。 那小老頭兒面孔黎黑,衣衫破舊,像是一個流浪漢。他尷尬地笑著,蹣跚著走到一 邊去了。

  森的位置離前面還遠得很,所以他對那兒的喧嚷並不十分關心。

  他現在已確切地知道,排完隊他可以得到一瓶免費品嚐的礦泉水。他不大喜歡 喝礦泉水,礦泉水的價值也很菲薄,這當然讓他失望——可是他仍然沒有放棄排隊 的打算。既然已經排進隊伍裡了,為什麼要放棄呢?並不是每天都能得到一瓶免費 品嚐的礦泉水啊。他不喜歡喝礦泉水是事實,可是他的女兒,他的老婆,她們喜歡 喝礦泉水也是事實啊(其實她們到底喜不喜歡喝礦泉水他是搞不大清楚的)。再者, 礦泉水雖然價值菲薄,卻很有營養,含有多種人體必需的微量元素,平時沒想起花 錢去買,現在人家白送,還是可以接受的。何況又是新品種的礦泉水。新品種的礦 泉水也許有更為稀奇的微量元素哩!

  他又看了看長長的隊伍(裡面不乏比森體面得多的人)。他想,這些人未必都 是喜歡喝那一點味兒都沒有的礦泉水的。那他們為什麼心甘情願排隊?所以——總 是有道理的。

  森定下心來,繼續排隊。他點燃他的第三支煙,用眼光搜尋隊伍裡的女人。女 人比小孩子好看一些。她們有的已經穿上了夏天的裙子,雪白的腿露在外面。可惜 沒有風。要是有風,將那裙子輕輕撩動起來,該有多麼醒目。

  森的目光往返於幾個女人之間。她們的側影看上去頗為婉約有致,於是森就想 一睹她們的容顏,猜想著該是怎樣的姣好。但她們似乎約定不讓森看了去,所以總 不肯回頭一顧,讓森十分地不耐煩。後來一個女子倒是願意照顧森的情緒了,扭過 臉來朝地上吐一泡口水,森疾眼□去,卻是一張凹臉。於是森也只好朝地上吐一泡 口水。

  其餘女人,更不足觀。不是身段粗蠢,就是長相俗陋,全無風情可言。所以森 很快就失去了看女人的興趣。

  他試著想一些事情。可是腦子裡像是剛被掃帚清掃過,一件事情都沒有。後來 他終於記起了那天要辦的事,就看一看表。時間還不算晚,排完隊再去辦完全來得 及。

  時間又過去一陣,森只在隊伍裡移動了三四步遠。因為排隊的人太擁擠,一堆 一堆的,難於進展。又有熟人加塞。正是春夏之交的悶熱天氣,森看見他前面那個 保養得很好的中年男人,後脖已經滲出了一顆一顆的細密的汗珠子。汗珠將他的衣 領濕了一大塊。森幸災樂禍地想,此人就是喝了那瓶礦泉水,也補不起來了。但那 中年男人表現出十分穩定的情緒,他站在隊伍裡,規規矩矩地隨著前面的人移動著, 腦袋一直端端正正,不東張西望,也不哈欠連天,好像今天在這裡排隊是他日常工 作的一部分,他早已習以為常。相形之下,森就要差勁得多,他現在已經不得不抽 他的第四支煙了。

  小孩繼續專注地玩他的魔方。他的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子。孩子的母親用手 巾把孩子的額頭擦一下,又擦一下自己的額頭和臉。她的長滿雀斑的臉已經紅裡透 紫,像豬肝一樣了。她擦完汗後,便不再理孩子,繼續半張著嘴(呼呼的熱氣直往 森的耳根下噴),把眼睛固執地盯住一個地方(森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估計她現在 盯住了大樓半腰處的一塊爛玻璃),這讓森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他們不是在排隊 領一瓶免費的礦泉水,而是在困難時期領取救濟糧。眼前這個女人,是一個為了全 家生活而甘心吃苦受難的當家主婦。

  想到這裡,森忽然感到腹中飢餓,才想起尚未吃早飯,排隊之前,自己本來是 要找一家小食店吃東西的。於是舉眼四望,看見了那家賣包子的館子。熱騰騰的剛 出籠的包子被館子的夥計從灶間搬入大堂,一個個食客吃飽了肚皮走出來,站在街 沿上使勁打著嗝兒,然後用餐巾紙慢慢擦那油嘴,舌頭在口腔裡高一下低一下左一 下右一下地攪動著。有的把小手指斜伸進去剔牙,臉上的肌肉橡皮似地往兩邊擴張, 顯出各種奇怪的表情來——這種富足、悠閒、美妙的生活景象讓飢腸轆轆的森十分 難受,因為眼下他沒有機會像他們一樣大享口福。主要問題是,走開了誰替他排隊? 當然,如果與前後的關係搞得不錯,也可以給他們說明一下,吃了東西就可以站回 原來的位置。但前面這個會保養的男人因為抽煙已得罪無疑,後面這個帶孩子的婦 女也由於自己排隊搶先而失去好感,所以他是不能走開的,走開了就回不到原來的 位置了,就等於前面這一個多小時是白排。一個多小時哪!那麼乾脆放棄?放棄也 不是不可以,老實說,他現在對那瓶礦泉水已漸漸失去興趣了——可問題是,放棄 的客觀後果仍然等於前面這一個多小時是白排,這才是真正令人為難的地方。再一 想,他現在的這個位置,雖然不能說是很靠前,但也不能說是太靠後。要是換了後 面的一個人,要排攏這個位置,不知還得等多長時間——這又是一筆賬。真是細想 不得啊。所以走開了是很不划算的。森思量一陣,決定還是忍住飢餓,不離開隊伍。 他將眼光戀戀不捨地從包子店裡收回來,開始為隊伍的進展緩慢而焦急。

  正在這時,一直玩著魔方的沒有說話的孩子忽然開口說話了。他揚起臉來對他 的母親說:「媽媽,我要吃東西!」同時把手裡的魔方遞給母親,說:「我不玩魔 方了,我要吃東西!」

  婦人接過孩子的魔方,一聲不響地放進斜背在肩上的包裡,同時不慌不忙地從 裡面拿出一個茶葉蛋,一瓶樂百氏奶,遞給孩子,說:「慢慢吃,啊?」

  孩子高興地剝開茶葉蛋吃起來,小嘴嚼得吧嗒吧嗒響,一邊用吸管滋滋地吸著 樂百氏奶。像是回應孩子弄出的聲音,森的肚子裡開始咕嚕咕嚕地轟鳴。他相信這 聲音一定被孩子聽到了,因為他抬起頭來,用稚氣的眼睛看著森。森這才發現自己 是反站在隊列裡看孩子吃東西,連忙背過身來。這時他的嘴裡湧起了口水,口水裡 居然有茶葉蛋的滋味。森把口水輕輕咽掉,他怕咽得重了被孩子聽見。有一會兒, 他差點就要走開了——但他全力堅持住,沒有走開。後來孩子終於吃完他的茶葉蛋 和樂百氏奶,森才如獲大赦般鬆弛下來。但飢餓的感覺,卻是愈加強烈。

  太陽越過高樓,熱烘烘地照在人們身上。隊伍被陽光拉成一條模模糊糊的牆一 樣的影子。幾乎所有排隊者都像逢旱的莊稼,顯出了萎頓。一些人鬆開領扣,把手 當扇搖著。女人們用手絹在臉上擦過不停。

  排在前面的人因為排隊過久,情緒也明顯地惡劣了,他們罵罵咧咧,對不守秩 序者和工作人員的低效率表示不滿。他們說,這種情況應該請警察來幫助維持秩序。 而工作人員情緒更差,他們全身已被汗水濕透,彼此之間抱怨個不停,對眼前這支 亂糟糟的隊伍也沒有了好聲氣。

  好在有兩三個游販適時地推著冰糕箱走過來:「冰糕!雪糕!冰淇淋!」於是 排隊者紛紛解囊,很快隊伍裡就響起一片吱溜吱溜聲。

  森也打算掏錢買一支雪糕的,他平時就很喜歡吃雪糕。但轉念一想,今天這雪 糕卻不能買:本來排隊就是為了得到一瓶礦泉水,現在卻為了這一瓶礦泉水而花錢 買雪糕,如果買上兩支的話,花的錢豈不夠買一瓶礦泉水了?——兩相抵消,又待 於這隊是白排。反正又不是很渴,還是等一陣喝領到的礦泉水吧!

  那個小孩子吃飽喝足之後,離開母親,在隊伍附近自得其樂地玩。

  他一會兒蹲下來看地上的螞蟻,一會兒用手指頭去拔弄電線桿上的紙條,忽然 又被懸廣告的氣球吸引住了,手把欄杆,仰起臉兒進入遐想。

  時間又過去很久了,森這時除飢渴和躁熱之外,又感到頭發昏腿發,好久沒有 感覺的痔瘡也開始隱隱作痛。他多想找個陰涼地方坐下歇一歇啊。他有些後悔當初 冒然站進隊伍裡來了,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好在他前面只有十幾個人,很快就要 排攏那幅紅布條、領到那瓶該死的礦泉水了。想到礦泉水,他不禁咬牙切齒,恨不 能將它們一瓶一瓶踩破,然後全部扔到垃圾堆裡去。

  再說,他已經被那個惱人的後脖折磨得快要發瘋了。那個很會保養的坐辦公室 的中年男人,有一個肥厚的剃得很乾淨的豬肘子一樣的後脖。那上面由於出汗,已 經被擦得通紅一片,像是剛被烙鐵烙過。

  但兩三個小時之內,這只脖子居然很少動一動,路標一樣頑強地聳在森的面前, 令森的神經受盡折磨,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在那上面擰一把的衝動。

  離紅布條越來越近。森又抽起煙來,他已經記不清他是抽第幾支煙了,他想, 這支煙抽完時,也許就可以領到礦泉水了。

  飢餓的感覺漸漸消失,可是腿也好像消失了。頭當然還能感覺到,但也有些發 飄,像是一顆懸在脖子上的氫氣球。只有痔瘡,一陣痛似一陣,顯示著它無庸置疑 的絕對存在。

  往後看,整個隊伍還是那麼長!好像根本就沒移動過。使人相信,如果一直有 人在這裡發免費品嚐的礦泉水,就一直會有人在這裡排長隊,直到地老天荒。

  礦泉水發完的消息是在森前面只剩下三個人的時候宣佈的。那個頭頭模樣的年 輕人站在桌子上,對著隊伍將雙臂一張,然後將兩手一拍,高聲大氣地說:「完了! 完了!礦泉水發完了!」他手下的幾個更年輕的年輕人用毛巾擦著臉和胳肢窩,用 腳踢著身邊的碼成山樣的一堆空紙箱,也說:「完了!完了!都散了吧!」拿手提 式喇叭的人急急走過來,朝那堆紙箱子看一眼,也立即對著喇叭宣佈了這一消息。

  隊伍立刻大嘩,咒罵聲從頭到尾鞭炮一樣響起——終於一哄而散。有不甘心的 圍過來要看個究竟,前面很快就聚集起一團人。

  最裡面的是一個老太太,她哭喪著臉,嘮叨著請年輕人們無論如何也要發一瓶 給她,她這麼大年紀了,又排了這麼久的隊,沒有理由不給她礦泉水。他們當然愛 莫能助。那個保養得很好的坐辦公室的中年男人也沒有領到礦泉水。此時他在人群 外面,被汗水浸蝕過的白胖的身體象櫥窗裡的陳麵包一樣鬆鬆垮垮地立著。他的襯 衫緊貼住背脊和胸膛,臉變成了紫醬色,先前很整齊的頭髮也有一綹耷拉在額頭上。

  他顯然比森更虧。森以為他至少要發一點牢騷,但他立了一陣,居然一聲不吭 地就走了,平靜得像是上完班回家。帶孩子的婦人倒是抱怨了幾句。而孩子卻若無 其事,他的手裡又拿著了魔方,跟在母親後面,兩條小腿踢踢踏踏地玩著走。

  森也沒有表現出什麼遺憾。相反,聽到那消息後,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總算 結束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身就往那家包子店走。

  很快,他便坐在了店裡,要了一客小籠包子和一碗豆芽湯吃起來。包子的滋味 好極了,豆牙湯十分鮮美……森吃飽之後,用餐巾紙擦一擦嘴,心滿意足地走出來。 他站在街沿上,照樣打一個嗝兒,用舌頭剔一剔牙。然後他又站了一會兒,茫然地 看看街上,又看看天上,歪起腦殼想了一陣什麼。後來他就朝早晨來時的方向走去, 坐上公共汽車回家了。吃完飯站在館子門口的時候,他曾經想過那天他怎麼到城裡 來了?他想不起什麼理由來,於是覺得非常奇怪。後來他就不想了,所以他就回家 去了——他已經計劃好,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敷上痔瘡藥,第二件事就是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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