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城火車站擁滿了來來往往的旅客,使一向蕭蕭條條的古城有了點熱鬧氣兒。
快到年關,大中專學校的學生都放假了,站裡站外送人的和接人的絡繹不絕。叢明穿過擁擠的人流徑直奔5路公共汽車站。叢明30來歲的年紀,一身警服,走起路來腳底生風,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軍人模樣,他的執著全寫在臉上,目光絕不在他抵達目標的過程中有所旁觀和停歇。他的胸前佩戴著人民公安大學的校徽,那一身橄欖綠的警服格外惹眼。他等車的時候就有許多異樣的目光打量他。這時他聽見有人從一輛吉普車上喊他的名字,「叢明、叢明!」
他循聲望過去,看見打他身邊開過去的一輛吉普車又倒回到他跟前,車門啟處,夏小倚探出頭來,「叢明,放假了吧?快上車呀!」
「嗨,夏小琦!」
他高興地一步就跨過去,他的跨越的動作完全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標準軍人的動作。
秦一真開著車,打過招呼,叢明問:「你們幹啥呢,咋跑這邊來了?」
「查林天歌那個案子唄!」夏小琦說。
「林天歌咋啦?」叢明擔心而又疑惑地問道。
「你還不知道啊?林天歌被人開槍打死了!」秦一真一邊開車一邊說。
「啥、啥,你再說一遍!」他下意識地揉揉耳朵,真的以為聽力有問題了。「林天歌被打死?別跟我鬧著玩!」
「你回家趕快把警服脫了吧,你看咱古城哪兒還有穿警服的,你去上學,算你幸運,古城在二個半月之內,死傷三個警察了,我們也全都脫胎換骨了三回了!」
叢明恍然明白剛才路邊上的人為什麼都那麼看他了。
他記得他和林天歌第一次見面還挺有戲劇性的呢。那是瀋陽刑警學院一個教授來古城講課,叢明去幹校聽課,騎車子到干校門口,看見一群小孩子在地上找尋什麼。他說你們找什麼呢。
小孩子就仰起小腦袋七嘴八舌地搶著喊:「找鑰匙!」
「找什麼鑰匙?誰的鑰匙丟了?」
「我的!」不遠處一個身材高挑勻稱、大腿修長的小伙子一邊說話一邊準備撬鎖。
叢明忙說:「你先別撬,挺好的車子,你再想想,平時鑰匙放在哪兒?」
「平時我就放兜裡呀!」林天歌把兜口又掏了一遍,搖了搖頭。
「你再想想,你今天進這個院子以後,你都在哪兒掏兜來著?」叢明把車子放好,啟發林天歌好好回憶,然後他就跟著林天歌把經過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他心血來潮地想起偵查課上講的模擬試驗,他從自己的兜裡拿出一串鑰匙,他說:「你看,你的鑰匙像這串裡的哪一把?這個?好,咱們把它取下來,你看著,現在咱們把它扔到地上,你再看看,鑰匙落到地上就是這種顏色,看清楚了吧!來,咱們再重新把你走過的地方再走一趟……」
用這個法兒,他們真的就找到了那把丟失的鑰匙,林天歌很感動,他握著叢明的手說:「大哥,謝謝你呀!」
其實這個時候,叢明已經調到了防暴隊,他只是還沒去報到,他15歲就參軍,在部隊當偵察兵,後來復員到公安局,在辦公室調研科做秘書工作,整天寫材料,可以列席局長辦公會,他發現搞過案子的領導說起話來總是頭頭是道,而沒搞過案子的,簡直就沒有發言權。在他的思想當中,一個警察,沒幹過刑警,就不算警察。不會破案子的警察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完整意義的警察,自己充其量就是個寫字的。1984年7月份成立防暴隊,他就堅決地找局長要求去防暴隊,在部隊他一直當射擊教練,他仍願意搞老本行。為此,主管辦公室的局長對他非常有意見,許多人也不理解他,覺得放著辦公室秘書這麼穩定的工作不幹,偏要去防暴隊那種危險的地方,打打殺殺,簡直不可思議……
等他去防暴隊報到,林天歌和夏小琦,秦一真、魯衛東等警校首屆17名畢業生一起分配到防暴隊,他和林天歌再次見面,林天歌跟他已感到很親切很熟悉了。林天歌握著叢明的手說:「叢哥,那次找鑰匙我就覺得你這人待人特別好,做事特別認真!」
以後林天歌一直喊他叢哥。林天歌到防暴隊不久,就在那個盛夏的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他們幾個人約著一塊去軍區禮堂看電影,當時全市正在上映《白髮魔女傳》,看完電影出來,在他們的前面走著一個穿著素白連衣裙的女子,林天歌喜歡開玩笑,他就跟魯衛東說:「哎,你們看,咱們前邊的那女孩像不像白髮魔女!」話音剛落,身後就挨了狠狠一拳,「你他媽的說誰是白髮魔女?你知道她是我的什麼人?」
林天歌回過身來看見一個一臉橫肉的傢伙正怒氣沖沖地吼著,他說:「你有話好好說,你幹嗎動手動腳!」林天歌話音還沒落,那人又揮了一拳,林天歌一看急了,他個子比那人高出一頭,一擋一擊,那拳正砸在一臉橫肉的鼻樑上……
那一拳將那人的鼻樑骨給打斷了,當那個人知道林天歌是警察後便更加不依不饒地到公安局告狀,聽說那家人很有些背景,公安局領導考慮到影響,最終把林天歌從防暴隊發落到中山路派出所。
當時畢業能分到市局防暴隊,對於男生來講是很光彩榮耀的事兒,一下子由市局到了派出所,林天歌真的有如一落千丈的感覺。叢明和林天歌住一屋,叢明看林天歌情緒低落就安慰林天歌說:「咱不在乎在哪兒,在派出所照樣也能幹好,別分到這兒就感覺翹尾巴,分到派出所就抬不起腦袋,過若干年以後,不定誰是誰非呢,在這兒的不見得幹得好,反過來,在派出所的很可能先出成績……」
林天歌就在這種情況下走了。林天歌走了以後陳默頂替林天歌來到防暴隊,陳默、魯衛東和叢明住一個屋。
後來林天歌時常來防暴隊找他們聊天,叢明說:「天歌,你呀,下去當管片民警,你首先得把治保會的老大媽組織好,只要防範好不發案子,你的成績很快就會顯露出來!」
叢明還記得有一天,林天歌特意來找他,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叢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入黨了!」叢明挺為林天歌高興的,因為在他們那一屆裡,林天歌是第一個人的黨。他拍拍林天歌的肩膀說:「怎麼樣,大哥說的話不錯吧!」林天歌說:「叢哥,我挺感激你的,那時候沒人跟我說那種話,下去以後我真按你說的做了,我也挺賣力氣,我的管片防範的就是好,就是發案少,沒想到我的組織問題解決的這麼快!」
「好好幹吧!你還會取得更大的成績的。」叢明由衷地說著祝願的話。
叢明考上公安大學刑事偵查系時,林天歌來送他,並把自己帶了多年的一枝鋼筆送給了叢明,那枝鋼筆現在仍在他的上衣口袋裡別著呢,叢明沒想到這枝鋼筆現在竟成了林天歌的遺物了……
「叢明,把你卸這兒吧?」秦一真喊他。
叢明一看,已到了他家家門口了,忙說:「你們上我那兒坐會兒吧!」
夏小琦說:「不了,得緊著查去呢!」
「有線索了嗎?」
「有啥線索呀,公安局這點事你還不清楚,幾百人起著哄地上案子,按部隊講話叫『大兵團作戰』,這麼多人,就像泥池子裡的魚一樣,多有條件的案子,也是越攪和越渾!」
夏小琦說的都是實情。叢明深有同感地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中國的刑偵體制一定要改革,為什麼在中國的土壤裡產生不了偵探,關鍵在於機制不合理,你就拿前幾年赫戰勳那個案子來說吧,那案子多有條件破呀,生讓那幫官僚給耽誤了……好了,一說話就長了,你們先忙,回頭咱們再聊!」
叢明等車開出去好遠,他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家門外邊的甬道上,若有所思地望著小區北邊緊鄰著的晚屏山公園……
赫戰勳是橋北分局三科治安民警,50歲左右年紀,身材微胖,頭部有些謝頂。工作之餘,他每晚去私人開的歌舞廳幫人家看著場子,掙些外快。1984年秋天的那個雨夜,大約10點多鐘,他從舞廳出來,騎上自行車行至晚屏山公園側門旁邊的那條小道時,冷不防被人用磚頭從背後劈頭砸昏在地,腰間的五四手槍被搶……
防暴隊接報後迅速趕到現場,不到20分鐘,現場擁滿了上百號警察。大傢伙在雨地裡站著誰也不敢發話,全等著領導來拍板。
那個現場誰來了誰過去看看,叢明曾經專門去瀋陽聽過刑警學院的教授講過現場保護的課,那個教授的話一直深烙在他的心裡:「許多案件現場條件本來挺好的,可是都破壞在咱們警察自己手裡了!」
他嚷嚷著「技術員沒到,你們先別進現場!」沒有人聽他那一套。
局長魏成冒雨來了,一群人就把他讓進了公園門口的一間平房,權當做現場臨時指揮部。然後分局市局的頭頭腦腦就全部蜂擁著跟進去。
裡邊不知在說什麼,叢明看看表,40分鐘耗過去了,指揮部還沒動靜。叢明有些著急,他環顧一下四周,發現鍋爐房背身處有個豁口,他忽然記起小時候到後面的那座假山裡玩時,發現假山下面有一個防空洞,那個防空洞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搞軍事演習備戰用的。他分析,那犯罪分子不可能把槍帶在身上,他肯定就近先藏到一個不易被發現的地方。就近,後面的這假山和那個防空洞是再好不過的場所了。
他忍無可忍就闖進了那個臨時指揮部,他說:「外面站著一大幫警察,是不是該分分工先幹著,要不,我帶著幾個人從豁口那兒進去,搜搜山……,再耽誤下去,戰機可就貽誤了!」
「你沒看領導們正研究呢嗎,先在外面等著!」谷武夫很不耐煩地衝他擺擺手。
叢明很尷尬地從屋裡退出來,他剛一出門只聽屋裡有人問:「這是誰呀!他有啥資格進來瞎嚷嚷!」
有人回答:「防暴隊的射擊教練,這小子神經兮兮的,鬧『二王』那陣兒,他半夜三更拎個槍要抓『二王』去!」
「聽說他媳婦踉他結婚半年就鬧著離婚,還聽說,他媳婦跟他離婚的理由說他那方面不行!」
「這樣的人,咋能讓他在防暴隊當教練呢!」
叢明覺得屋裡是一群庸人,他懶得搭理他們。
第二天赫戰勳醒來後回憶說:那人砸完他就順著豁口處跑了……
無論怎樣說,這一點證實了叢明當時的推測和判斷。
撤回防暴隊後,大家聚坐到他的小屋裡,議論著赫戰勳的案子,因為那是他們自防暴隊組建以來上的第一起案子,大家心裡都積鬱著一肚子的怨氣。
「你說,這發了案子,領導比破案的民警上的還多,誰也不主事兒,生生把案子耽誤了!」
秦一真牢騷滿腹,他被雨澆的有些感冒。
夏小琦說:「人海戰術,這種傳統的破案方式實在該改改,誰都插手,誰都不負責任!」
陳默說:「反應能力也跟不上,即使反應能力跟上了,碰上那麼一群廢物領導,智能水平忒差了!」
「哎,你說這大雨天,不趕快搜山,封鎖跟上,讓咱們在現場找什麼帶血的血磚頭兒,夜裡那雨水泥湯子和血,你們說誰能分得清,嗯?!魯衛東氣哼哼的,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
叢明一言不發,他心裡窩火窩大了,等大伙散了,他盤腿坐床上,身子靠著牆,閉著眼對同屋的魯衛東和陳默說:「咱們一定要多讀點書,下次古城再發生暴力案件,一定要破在我手裡!」
2
葉千山、大老郭和陳默來到市局一處,一打聽當年經管「獨眼龍」和「二老蚧」他們那個反革命流氓團伙案子的秦玉老頭已經退休了。
他們按照一處處長給的地址驅車來到秦玉家。老頭住在裕東小區一層的一個兩居室,他們進屋的時候,秦玉老頭正坐在書房裡聽京劇《沙家濱》選段。
「您記得『獨眼龍』那個案子嗎?」葉千山坐在老人的對面,老人臉上布著星星點點的老人斑,而目光魚兒一般自如地一下子就扎進很久遠的記憶的河流裡……
「『獨眼龍』那個案子一直是我經管的,他老婆早年病死了,留下三個女兒,貓娃、寶娃、仔娃。三個女兒,一個17歲、一個15歲ˍ個14歲,『獨眼龍』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為了發展他的反革命組織,壯大反革命隊伍,他就讓她的三個女兒一塊拉小青年下水!」
陽光穿過窗玻璃射進來,浮塵在光線裡無處可藏地飄動著,老人的目光就盯在浮塵上。
「您能給我們談談齊可嗎?」
「齊可?」老人的目光從一片浮塵中收回來看著桌子上的一盆文竹。
「齊可其實是一個苦命的孩子,他的父親原是一位高級工程師。文化大革命中被當做臭老九揪鬥出來,下放到山區裡開山放炮,他的母親原是文工團的一名獨唱演員,軍代表強迫她揭發丈夫罪行,被逼無奈,她就把丈夫的一個筆記本交給了軍代表,軍代表不知從本子裡發現了她丈夫的什麼言論,反正由臭老九升格為現行反革命,就在軍代表派出人員準備把她丈夫押解回來時,她的丈夫在放炮時,被山石砸死,而那個夜晚,軍代表又逼迫她和他睡覺,她死活不從,軍代表一個耳光把她扇瘋了……
齊可小時候很懂事,母親瘋瘋顛顛的,只要一聽到兒子吹奏的笛子就安安靜靜的跟正常人一樣,有時她甚至隨著笛聲輕輕唱起熟穩的歌謠……
齊可在母親不慎落入河中淹死後淪落為孤兒,被『獨眼龍』收留。獨眼龍讓他的三個女兒哄著他,跟他睡覺,貓娃比他大三歲,跟齊可好了多年,齊可在貓娃父親的唆使下給台灣特務寫掛鉤信,那些信都被我們截獲了……「秦玉老人的話遲緩,凝重,彷彿把過去歷史結在心上的一個疤給撕開了,流出的血發出汩汩的響聲,令人心痛……
從秦玉老人家出來,葉千山說:「我回局裡有點事,先走一步!」
「那齊可的嫌疑撤不撤?」大老郭問。
「上著手段,經營一段時間再說吧!」葉千山可不敢輕易說誰的嫌疑解除了。
陳默把身子趴在方向盤上,臉上一片茫茫然然地問大老郭:「咱倆去哪兒?」
大老郭說:「李世琪說小周打電話讓你今天跟他妹妹見面!」
陳默臉上一下子就泛出了羞澀的紅暈:「大老郭,你說我咋這麼怕見女的呢?」
「走吧,我跟你一塊去見,瞧你這沒出息勁兒!」
車子駛出裕東小區,秦玉老人望著復歸安靜的家門口又緘默無語……
3
叢明先回到母親的住處,二姐一家都來了,二姐的兒子鼕鼕一看見叢明就「舅舅、舅舅」的親熱地撲過來。小男孩天性就喜歡槍,他總是把叢明的衣服掀起來看看那把槍在不在,叢明拍拍他的胖圓腦袋說:「舅舅這回可沒槍了!」
母親知道兒子回來,特意做了兒子喜歡吃的粉蒸肉和小雞燉蘑菇。
一家人圍著桌子熱熱鬧鬧吃完飯,叢明說我把我那房子收拾一下。
母親說:「你二姐都給你打掃了,你要是累就回你自己的房子休息休息吧!」
他的房子跟母親的房子是緊鄰的兩個小區。那是母親給他騰作結婚的洞房用的。想來,他的那場婚姻實在太草率了,他從部隊復員時已經28歲了,母親著急給他成家就於匆忙間托人給他介紹了針織廠的一個女工陶萍,他結婚那陣子一門心思要去上大學,每晚複習功課,陶萍氣急敗壞地把燈紹全給拽斷了。那幾年正興做買賣,倒汽車,倒彩電,她天天一到家就摔盆子摔碗說:「現在誰還像你這樣神經兮兮的唸書唸書!物價這麼高,不掙點錢,將來張嘴喝西北風去呀……」
他覺得陶萍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他從一結婚就跟她分居,把自己的那床被子抱到外屋的沙發上,死活就是不理她。
她覺得跟叢明這種不可理喻的人也無法過下去,僵持到半年的光景就提出離婚。
叢明至今不能原諒那女人的惡毒,她跟他離婚後竟四處散佈他沒有性生活能力!
他的房子是6層樓的一個單居屋,已被二姐收拾得乾乾淨淨。他把窗子打開,讓房外清冷新鮮的空氣湧進來,這時他就看見對面樓屋的陽台上一個穿紅衣的女孩也正打開窗子,他看到她的時候,她也正在看他。有了那一次失敗的婚姻,他對女人感到恐慌和害怕。他迅速逃離開窗子遁到屋裡。他把警裝脫下來,把兜裡的東西掏乾淨,準備把衣服先泡一下然後再洗,這時他就觸到了那支鋼筆。哦,那是林天歌留給他的,那個快樂、單純、灑脫的小伙子,他怎麼就這樣走了呢?是誰如此惡毒而又殘忍地毀掉了那麼美好的生命?他的內心深感一陣一陣的疼痛,他有責任追究那罪惡呵!
無論是從跟林天歌的個人感情,還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已決定插手調查林天歌被殺一案。
他想,刑偵處的那幫小弟兄都是防暴隊解散時陸續分過去的。他畢竟當過他們的射擊教練。而且,每日訓練結束,他們都成幫結伙地聚到他的宿舍裡,聽他滔滔不絕地講射擊理論,講軍事地形學,講月圓月虧說……
那時,他們都是一群快樂的單身漢呵……
他和衣躺在床上,時光倒流著,翻轉著把他拽入混雜的夢境中……
第二天清晨,差一刻6點鐘,他準時醒來,這已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了,他穿上那身深藍的印著公安大學字樣的運動服作晨跑。沿著小區鵝卵石砌成的小路一直跑出去,就是晚屏山公園了。晨練的多半是老年人,年輕人越來越懶惰和貪睡。他想是因為他們還年輕,還貪睡得起。而實際上假如無法貪睡,也就意味著步入衰敗了,對於生命就是意味著老化了。而對於林天歌,他的生命卻是那樣絕決地被罪惡終止了。他永遠也無法再體驗生命的不同階段和狀態給予人的成熟和思考。想到林天歌,他的步子就邁得格外沉重,遠處,他看見一個像火一樣的穿紅衣的女孩太陽般由遠而近地升騰跳躍著,她和他擦肩而過,原來是那個對面樓裡的女孩子,她在冬天的晨霧中顯得是那樣亮麗而又美好!
他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商秋雲和林天歌。
商秋雲分到預審處時他已從防暴隊調到干校。
那是赫戰勳案子之後,古城又發生了幾起搶劫、盜竊案子,他總是不管不顧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見。他的思維很特別,對每一起案子都有著一種著魔般的熱情。有人就說他神經有問題。他也發現他和現時的這些人不合拍。刑警也並不是他想像中的樣子,正好干校要一個射擊教練,有人又急著把他撇出防暴隊,卻也正合他的心思,兩下裡都樂意,他就去了干校。
干校就挨著看守所,兩個單位隔著一堵牆,中間開了一個小門。叢明常去看守所那邊找打字員劉玉環幫忙打材料,劉玉環和商秋雲是好朋友,他們沒事兒時就坐一堆聊天,自然就與商秋雲也熟悉了。
有一天下雨了,他看見商秋雲穿著雨衣匆匆地往大門外邊走,他說:「哎,小商你幹啥去這麼大的雨?」就見商秋雲臉一紅低聲說:「叢大哥我沒啥事!」
他往外進一看,就見門口有一個穿雨衣的人站在雨裡,再一細瞧,是林天歌。
林天歌一看見叢明臉一紅就轉過臉去了……
後來的一天,叢明對商秋雲說:「哪天你讓林天歌找我一趟,我們哥倆關係好著呢!」
商秋雲連忙說:「是呀,林天歌老跟我提起你!他也說你們倆好著呢!」
「嗯,好著呢,搞對像還背著我!」
以後林天歌開著摩托車再找商秋雲時就不背著叢明瞭。有時,林天歌看商秋雲時就順便到叢明那兒坐一會兒聊聊天,直到叢明考上公安大學……
他不知商秋雲現在情形怎樣了?
霧越聚越濃,驅之不散……
4
商秋雲癡癡地坐在她的小屋裡,她的目光空洞而又茫然。
許多天了,她就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這裡。母親知道女兒的心已碎的木可收拾。她沒有什麼話可以安慰秋雲。這些天,她一直猶豫著,她是否該把秋雲父親的那個真相告訴她,或許只有用傷痛療治傷痛才是最有效的。她也空洞過,虛弱過,消退過,可是她活過來了,她給他生下了他的女兒,她把女兒撫養成人。就彷彿是命運的一隻黑手死死地捉住了她,讓她的女兒也當了警察。女兒愛上的人還是警察,女兒就要和林天歌結婚了,她還懷了林天歌的孩子,可是命運幹嗎要這樣殘酷地對待她們母女呢?
女兒其實比當年的自己還慘,那推一接續林天歌生命的骨血竟也流掉了……
楊玉英決定把一切告訴女兒商秋雲,她要讓女兒從創痛中站立起來。楊玉英從箱底取出一個小包,包裡邊有一個男人的泛黃的照片,那個男人穿著老式的警服,腰裡別著一把駁殼槍……
許多年了,楊玉英從來沒有這麼勇敢和堅強地面對這張久遠的泛黃的照片和那段沉埋已久的歷史……
古城在二十多年前僅是環唐河的一個很小的小城,商遠翔當時23歲,是市公安局刑警隊的一名小警察。他和楊玉英新婚不久就接手了一起強姦殺人案。被害女人是在新婚夜被綁走遭強姦後被殺的。女人的夫家知是誰幹的,但卻不敢告訴辦案民警。因為那個兇手是一個流氓集團的頭子,誰也惹不起。商遠翔年輕氣盛,頂著各種壓力和威脅終於找到了死證,最終將兇犯送上刑場。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可沒想到半年以後,商遠翔晚上從家裡去市局值班的路上被人用刀子捅死,將隨身攜帶的駁殼槍搶走……
有人說是兇手的弟弟回來替他哥哥報仇,可是兇手的弟弟那時候卻在古城監獄裡關著……
商遠規就那樣死了!
楊玉英那時已懷有三個月的身孕,她的姐姐悄悄把她接到省城,直到生下秋雲,直到秋雲上小學,她們娘倆才又回到古城,她母親一共生了她們姐兒仁,古城還有一個妹妹…
…
她回到古城後已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她之所以一直不告訴秋雲的身世,一是怕秋雲」
動靈上有陰影,最重要的是怕報復的厄運會突然在哪一天又降臨到她們母女頭上……
二十幾年前的那個案子,知道的人已寥寥無幾,然而她死也忘不掉的呵,且聽說那個兇手的弟弟從獄中早就出來了……
商秋雲眼圈一層一層地濕了,她淚眼模糊地端詳著照片上的那個人:那眼睛,那眉毛,那鼻翼,她長的和照片上的那個人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呵,他就是她二十多年來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生身父親呀……
「為什麼,為什麼命運這麼不公,這麼折磨人啊!」
商秋雲終於撲進母親的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葉千山感到了來自生命內部的一種轟轟的震顫,他從未像現在這般內心充滿內疚和負罪感,他看了看王長安和黃沙,他們也都深懷一種難言的負疚,葉千山低沉而略帶嘶啞地說:「從今天起撤掉對商秋雲的監聽,查24年前的那個遺案!」
5
叢明來到刑偵處值班室的時候,正碰見葉千山、王長安和黃沙從外面走進來,三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霜打的茄子似的,王長安抬頭看見叢明說:「喲,叢明回來了!唉,還是讀書好呵,明年我也找個機會讀讀書去!破案子真他媽的是苦海無邊啊!」
葉千山說:「誰不知道唸書好,都去唸書了,誰破案子!」
「唉,唸書跟破案子可不矛盾呀,叢明念完書以後他定比咱們強!」黃沙手摁著肝部,咧著嘴說。
「我有啥強的,一心想上案子沒人讓上我不才上的學嗎?
哎,林天歌的案子有線索了嗎?「他有意轉了話題。
「線索?多了去了,每天的檢舉揭發信就一摞一摞的,查不過來!」王長安給叢明讓煙,叢明用手一止,他才想起叢明是不抽煙的,他就給自己點上,往床上一靠,吐了口煙接著說:「這樣整天的東撲西撲也不叫個事呀!」
「按道理,搞案子你能上四項措施,就不上一項措施,單方面判斷,肯定是不全面的,領導層決策,也沒有錯誤,該查的全查了,就是要避免遺漏。可是,唉!」黃沙胡亂地吃了一把藥接著王長安的話茬說。
「這個邏輯是無能領導的邏輯,瞎子算命幾頭都堵,英明的指揮者應該找出普遍性裡的特殊性,那個特殊的方面就是偵查的方向,方向對了,案子才有希望,就像一個人在十字路口轉圈圈,明明犯罪分子朝東跑了,你還不去追,還在那裡辨不清方向。
你只能越轉越暈!「叢明暗暗佩服王長安這一精到的見解。他不動聲色採取激將的方法說:「把你放在領導的位置,你可能更暈!「
「我?我不可能暈,你把我的話記住,這案子決不可能是什麼『黑色』、『灰色』人幹的!」
「你說是什麼人幹的?」
「什麼人?粉色的唄!」王長安甩出這麼一句就不再說話。
叢明還想問問他為什麼這麼判斷,但他知道王長安是不會再多告訴他什麼了。
那幾天,叢明借口去看他們,頻繁地找葉千山、夏小琦、秦一真他們,想向他們探聽到更多的案情,而似乎只要一涉及案子方面的事情大家就很緘默,變得嚴謹了,他能感覺到他們對外保密工作做得好。他在那幾天中,聽到最多的還是大傢伙對決策層的指責和抱怨,似乎每個人都牢騷滿腹,他從這些指責、意見、抱怨中隱約感覺到,在什麼地方一定存有嚴重缺陷。缺陷在哪裡呢?沒有人清楚,沒有人知道。每個人都像是處在一頭霧水裡似的。他在一個多星期的奔走裡,只從夏小琦那裡瞭解到一點點情況,比如宋長忠醒時提到過的嫌疑人是1.70米左右,頭戴鴨舌帽,年齡在25歲左右;在談到宋長忠提到的犯罪分子的體貌特徵時,夏小琦壓低聲音說:「我絕不相信是宋長忠提供的,宋長忠現在是植物人了!我看,他從一開始就被打成植物人了!」
「你的意思是第一現場有目擊證人?」
「肯定是目擊證人談的,但是連我們也不知道目擊證人是誰!」
叢明為他自己能瞭解到這麼多已很知足了。
這第一現場的目擊者太寶貴了。學刑偵理論,認證據論這個角度上來說,把證據分為原始證據、傳來證據。這其中有一個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直接證據一般表現為人證,間接證據表現為物證,物證必須構成證據鏈,構成鏈條了你才能證明一種犯罪事實。而直接證據只要有一個人看見某一個人犯罪,就可以完全證實他,所以人證要比物證更有說服力。他想搞案子的人肯定會千方百計挖空心思也得把人證找出來的,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個目擊者是誰,但他早晚都會知道的。
他曾親眼看見了赫戰勳一案出現的一個又一個敗筆,他上公安大學,從一開始就注重研究《刑偵學》,他把北京大學法律系的《刑偵學》和人大法律系、西南政法學院編的《刑偵學》以及瀋陽刑警學院的《刑偵學》反覆通讀並作了比較,他覺得還是刑警學院的《刑偵學》最好。那裡邊穿插了大量的案例,它用案例論證那些理論,而其他的幾個版本很薄,大量摻雜著刑事技術,在刑偵策略這方面的內容就比較少。
通過學習,他在腦子裡積累了大量案例,給他的感覺就是要想破一個很複雜的案子,現場最重要。在現場得到的東西是最可靠的,別的主觀推斷都站不住腳,現在他認為很有必要去那三個現場作一下偵查試驗,他需要瞭解罪犯需要多長時間作一個案子,連續三個案子,每一個案子需要大約多長時間,雖然時過境遷,但要是自己去三個現場轉悠轉悠,也許會找到很有價值的東西。
除夕的鞭炮聲似乎比往年都更爆烈。人們對1988年的龍年懷有一份深深的恐懼。因為在上一個龍年的1976年,離古城不遠的唐山一場大地震死了24萬人,周、朱、毛三偉人相繼辭世,龍年似蘊育著無窮無盡的災難。
叢明裹著一件破舊的軍大衣騎著自行車在除夕的隆隆鞭炮聲中穿行於三個現場之間,其實他認為的現場是極不確切的。
沒有人告訴他現場確切的地點,他只是估摸個大概,他發現雖然來長忠和孫貴清的現場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但林天歌的現場是居民區呀,那個時間,來來往往的人真不少。
他花了大約半個多月的時間在三個現場蹲來跑去,最後他想拿餘下的時間摸摸公安局決策層領導的底兒,看看他們到底對案子是怎麼把握的。
他聽說公安局新換了局長,他就琢磨著怎麼才能跟這個新局長接近。那天,他溜躂到刑偵處,正好碰上他的同鄉、刑偵處政工科長戎長征,他說:「哎,戎科長,是不是調來一個叫解凡知的局長?」
戎長征從材料堆裡把頭抬起來,一看是同鄉叢明就笑著說:「不是解凡知,是解知凡!」
「他是哪兒來的?」
「咱們同鄉!」戎長征一副以局長為同鄉的自豪樣子。
他心說:「嗯,這回可有套辭的材料了。」
當天,他就打聽到解局長晚上值班,他晚上就去了。
在市局二樓總值班室,解知凡正在屋裡跟一群人打撲克。
叢明站在解知凡身後一個勁地支嘴兒,玩了一會兒,解局長起身就要走,叢明就後面跟出來,到了樓道裡,他說:「解局長您不再玩了?」
解知凡回身看了叢明一眼問:「你是哪兒的?」
「我是警校的!現在在公安大學上學!」叢明看見解局長停住了步子:「你是警校的,叫什麼名字?」叢明知道局長剛到公安局不太瞭解情況,便借此套起近乎,趁機問:「解局長聽說你老家是百靈在的?」
「是呀!」
「我老家也是百靈在的!」
「哦?你哪個村的?」解局長對這個同鄉頗有興趣地問道。
叢明告訴解局長他是尚村的,解局長一聽樂了,還主動跟叢明攀上了老鄉:「嗯,咱們離的只有20里地!我是豐村的!」
「咱們兩家很有可能是親戚,因為你們那個村是我奶奶的老家,這農村的親戚,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我回家問問,咱們很可能沾親!」
叢明後來跟老家有年紀的人一打聽,他和解局長還真沾親,論輩分,他管解知凡該叫表叔呢!
叢明知道他不能直接跟局長問案子,可是他又不肯放棄這難得的機會,他策略地又問:「解局長,聽說你原來在712師當師長?」他知道解知凡是副的,但他沒敢說「副」字。
解知凡糾正說:「是副的哦!」
叢明接著說:「您這是臨危受命呀,一來就趕上古城歷史上絕少有的惡性案件!」
解知凡喜歡聽「臨危受命」幾個字,一聽叢明提案子他就搖搖頭說:「唉,擱淺了,擱淺了!很頭痛呵,我也不懂業務!」解知凡跟同鄉說的是心裡話。
「解局長,這沒關係,您不懂業務,咱們這兒有懂業務的,發動群眾唄!」
「發動群眾了,還加了懸賞,這,這也沒效果呀!」
叢明覺得這第一次算認識了,有了「物質」基礎了,他就不愁下一次再找他時為難了。最起碼解知凡知道他是他的同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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