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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孫貴清死得很慘,腦漿四濺。

  這起暴力襲警案件就發生在全市政法工作會議召開的當天晚上:1987年12月11日8點40分。

  第二天,當一夜未眠的公安局長魏成稍晚些時候步入會議大廳時,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射到他身上,正在台上講話的市政法委書記趙永年甚至不由自主下意識地停住了講話,會場出現了片刻的死寂。

  一夜,只一夜,人們發現經歷過戰爭年月的老局長就像一棵繁茂的大樹突遭雷擊了一般迅速衰敗且極度憔悴了。

  魏成58歲年紀,和宋長忠同歲,比孫貴清小一歲,他們是一起脫了軍裝換了警裝來到古城公安局的。那時候,古城公安局在唐河南岸,是日偽時期遺留下來的一座二層小樓,也是國民黨警察署的舊地。70年代初,和市局緊鄰的看守所起了一場大火,市政府在決定遷移看守所的同時,也將公安局從河岸遷到了市中心,和市府建在同一條街上,古華街。二十多年了,他這個公安局長只差兩年就可以光榮卸任了。如今,看來是「光榮」不了了,他真的有如坐在火山口上,他簡直無法預料潛在地心深處的岩漿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再次爆發。

  魏成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穿過如鋸的目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的,也不知那個會議是怎麼就轉到討論這兩起暴力襲警案件上的,他沉在對這兩起案件的深深思考和自責中。宋長忠一案發生後,由於槍在,人沒死,所以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給予重視的程度都不夠,雖也都在全力開展偵破工作,但成效不大,甚至他自己也有僥倖的想法,希望宋長忠醒來能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從思想理念上來講,似乎更願意它是一起偶然的,流竄犯臨時起意造成的案件,而面對兩個警察的一死一傷,他的內心感到萬分的慘痛和懊悔。如果宋長忠的案子及時偵破了,或許就能避免孫貴清的死,避免那支五四式手槍被搶。其實他以為那些鐵器、磚頭並不僅僅是砸在宋長忠、孫貴清的頭上,那實際上是對他的棒喝,不能再有下一次了!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他不願聽見的一種聲音:「現在看來,犯罪分子是奔警察身上的槍來的,誰知道犯罪分子搶完這一支還搶不搶下一支?這些槍一旦到了亡命徒的手裡還不整得天下大亂,所以,應該趕快把警察手裡的槍全部收回來。」

  魏成身上的血一下子就湧上腦袋,臉漲得通紅,呼吸也有些困難。這時,又有人附和說道:「當前社會上還存在一些不安定的因素,有那麼一小撮階級敵人反黨反人民、仇視社會、對政府不滿,古城歷史上就發生過特大流氓團伙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案件嘛。18號市委四屆五次全會就要召開了,在這之前,誰能保證不再有類似案件發生?為保險起見,把民警手中的槍暫時收回,這個提議我看不是不可以考慮。」

  魏成騰地站起來。會場再次出現了瞬間的死寂。「你把警察看成什麼?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有權利保護自己,你剝奪了他們手中的槍就是把他們的生命置於最危險的境地,別忘了現在發生的是襲警案件……如果要收他們的槍,就先收我的槍吧!」

  魏成從未這樣的激動過,他的心裡盛滿了對他的民警們寶貴生命的歉疚啊!

  魏成憤而離開了市府大院。剛才因憤怒和激動,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去,他閉著眼睛回想剛才市府大院的那一幕,胸部還在一起一伏的,司機小張輕聲說魏局長到了!

  他跟誰也不打招呼一個人逕自去了禮堂。禮堂裡空空的,離約定的開會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用手撫摸著那些椅背,孤零零地選了一個位置坐進去,司機小張不放心他,也悄悄地跟進來,禮堂管理員不知所措迎上來剛欲說話,小張作了個手勢將其止住了。

  一生經歷了無數的風風雨雨,他從沒感到像今天這樣疲憊過。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身著警服的警察們竟然全部悄沒聲息地坐下來,他知道所有的目光又都落在他身上了。他抬眼看了看,人都到了,這一回,他沒有去那個主席台,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就站在他們中間。他用低沉但卻充滿威嚴的語聲開始講話:「從今天開始全體民警不得以任何借口和理由請假回家,24小時都要在單位值班備勤查頭兒,在各縣區破案子的刑警能抽回來的盡量抽回來,所有人都把手頭的事兒先擱一邊,一切讓位於暴力襲警案件的偵破工作,這是我們全局當前壓倒一切的工作。

  在最近這段非常時期,所有警察不得擅自著警服,不得單獨一個人走夜路,持槍的民警要高度警惕,槍不得離身……「

  他在最後說:「古城公安局將不惜一切代價不放過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凡是對破案有幫助的線索,將為提供線索者保密,並獎勵18吋大彩電一台……」

  靜。

  靜得彷彿連塵土都飛揚不起來。每個警察都知道局長話中的含意,每個警察也都知道局長話中的份量,魏成一張臉一張臉地望過去,低下頭又說了一句:「我不希望在這裡再開任何毫無意義的全體大會,下一次,我等著在這裡給你們開慶功表彰大會。

  魏成並不知道,他至死也沒能看到他期望的這一天。


2


  林天歌和商秋雲從天津大包小裹的滿載而歸。可是當他們從火車站一出來,就感覺到了古城的異樣,無數雙眼睛像盯異類一樣盯著他的警服看。他們兩個彼此看著,沒有什麼不妥啊!

  可是走著走著,他們就發現了問題:為什麼整座城市(除了交警)

  連個穿警服的都看不見。古城在他們離開的這兩天一定又發生了什麼。林天歌有些不安地對商秋雲說:「你自己先回家吧,我到所裡看看去!」

  他穿過自由市場向東一拐就進了派出所所在的那個胡同,迎面正與夏小琦、魯衛東碰上,「發生什麼事了?」他急急地打聽著,就看見派出所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像走馬燈似的,分局、市局刑警隊的好像都聚到中山所了。

  「昨晚你們所孫貴清被打死了,所長正找你呢,快去吧!」夏小琦和林天歌原本一塊分配到防暴隊,因為「白髮魔女」事件,林天歌才調到中山路派出所。

  林天歌一聽是孫貴清死了,腦子嗡地一下,他跟孫貴清都住天苑小區,平日裡兩人又在同一個班,上班、下班總是就伴走,就離開了這麼兩天,早知要出事,他就不該去天津買結婚的東西了。林天歌陷在深深的自責中,離結婚還有十幾天,在這種時候,他無論如何是不能如期結婚了。

  他來到郎所長辦公室。郎所長見是林天歌回來了,忙招呼他把所裡掌握的「黑色」、「灰色」和底兒潮的人細細地列出來,尤其是受過孫貴清打擊處理的人名單拉出來,一個一個地過篩子,林天歌看見所長眼睛紅紅的佈滿了血絲,愧疚地說:「所長,都怪我不該請假去天津,要不然老孫是不會被打死的!」郎所長拍拍林天歌的肩膀深歎了一口氣。「你千萬別這麼想,我們誰都不是先知。對了,你好好回憶一下,你跟老孫就伴走時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跟過你們?」

  林天歌說:「這我得好好想想!」

  林天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先給商秋雲打了電話,並告訴秋雲婚期必須得推遲了,秋雲說這得跟我媽商量。林天歌說商量完給我辦公室回個電話。他放下電話將檔案櫃打開,將底兒潮的,受過打擊處理的人員名單—一列出來。偶爾,他抬起頭看看窗外,就想起所長囑咐他的話:「跟老孫結伴走時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跟過你們!」他一點一點地搜索著記憶,極力想回憶出些什麼,記憶就像一枚探雷器,在時光的碎片裡走走停停,一些面影在記憶的屏幕上飛逝流轉,他幾乎就要捕捉到什麼了,電話鈴聲響了起來,他抓起電話,是秋雲。秋雲說跟媽好說歹說才做通了工作,但婚期最晚也不能遲過元旦了。林天歌說:「那時候案子應該已經破了吧。不過在我的心裡,從一開始咱倆認識,你就是我的新娘,秋雲,你知道嗎?!最近我可能不能回去,你要多保重身體,一有空我就去看你!」他剛放下電話,鄧梅就從虛掩的門外探進頭小聲問:「林哥,江舟呢?」

  「噢,我剛回來,沒見到他,你進來等吧!」

  鄧梅坐到林天歌對面桌跟前的那把椅子裡,側頭焦急地看著門外,林天歌說:「對了,鄧梅,你們不是原定這個月的16日結婚嗎,怎麼樣,得推遲吧?」

  「唉,江舟叫我來肯定是說推遲婚期的事兒,上次定在11月6日結婚,11月1日宋長忠被打,這次推遲至12月16日吧,12月11日孫貴清又被打,早知道,我和江舟跟你們湊熱鬧也12月25日聖誕節結婚就好了!」

  「我們又把婚期推至元旦了。這接二連三發案子,真沒心情結婚了,依著我和秋雲,結婚證一領就算結了。老人老腦筋,他們注重那個形式,沒那個形式好像人家老覺得你名不正言不順似的!」

  「老人呢,都一樣,兒女的好,他樣樣都想看到!」

  正說著江舟就進來了,江舟咕咚咕咚把林天歌的茶水全喝下去才對鄧梅說,我的一個朋友給了一個彩電票,我就想把咱訂的傢具退了先買彩電看看,都傳說彩電還得往上漲價呢!

  鄧梅說,「你把傢具退了?」

  江舟說:「哪兒呀,人家不給退!」

  鄧梅一聽才放了心,她說:「好不容易定做的傢具退了幹嗎,你忘了,咱倆跑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樣子才選定的這套組閤家具。沒彩電,咱倆可以到電影院看電影去呀!沒準過幾天案子就破了,咱就和林哥一起聖誕結婚!」

  林天歌說:「我就把那個好日子送給你倆獨享了!」說著他就拿著列好的名單去所長屋了。


3


  彷彿就是一夜間的事兒。古城人在孫貴清案發後的第二天,忽然發現自己生活和工作著的這個城市發生了一種巨大的變化。在他們的身邊周圍竟然看不到任何一個穿警服的警察了。雖然交通崗上的交警仍像往日一樣著裝整潔地指揮著城市交通,但那似乎並不是他們意識裡的警察概念。雖然城市一如既往,但是他們心中的秩序已變得一團糟亂。

  以往的歲月,他們早已習慣了有警察的日子,無論在任何場合,警察給人帶來安全感。在家裡、樓區裡有警察就不怕家中被盜。在商場,身邊有警察,哪怕那也是一個來買東西的警察,自己的心裡就有一種踏實感,不用惦記著包裡的錢會被偷。路遇流氓、醉漢、群架、鬥毆的場面,心裡最期盼的就是警察。警察就像融進了我們生命裡的安全血液,對每一個個體生命都起著一種無形的穩定作用。現在,就像突然摸不到那條一向正常跳動的脈搏了,人們最先的反應就是疑慮、焦躁、驚憂,繼而產生不安和恐懼。

  汽車站、火車站、公共汽車上、商場、公園、學校,凡是有人群的地方,人們談論的話題無一不是圍繞著這突然新增的不安和恐懼。

  「聽說從東北那邊下來一夥人,專門搶槍殺警察,這夥人都是亡命之徒,比『二王』還他媽不是人揍的!」

  「我琢磨著,現在發這麼多案子,跟『二王』還是真有關係,你想想,『二王』之前哪兒發生過這麼多邪乎事呀!犯罪分子越來越凶,把殺人都不當回事了,都是從『二王』那兒受到的啟發!」

  「我看也不一定是東北人幹的,那警察就沒辦錯過案子,冤枉過人?也興許就是有人要殺警察報私仇,你沒看見這大街上一個穿警服的警察都沒有了,警察害怕了!」

  「警察也是人,是人誰不怕死?」

  葉千山在建陶瓷廠傳達室門口望著妻子舒華低頭走過來,車間和辦公樓的窗玻璃上印著許多人的面孔和眼神,妻子的頭在眾多的目光裡越來越低,葉千山心中有一絲絞痛,妻一向以他是警察、還是破案子的刑警而自豪。過去,他為古城破了好多宗大案,尤其是搶劫出租車殺害出租車司機的案子,和系列保險櫃被盜案,使葉千山的名聲大振。舒華在廠子裡來來去去,人們都投以羨慕的目光且愛和她說上幾句話。現在,人們全都躲著她,臉面上露著鄙夷,她就有些受不了。她低頭走過的時候,就有人指指戳戳地說:「這警察都是白吃乾飯的,連警察自己被殺他們都破不了案,還能指望他們給老百姓破案子,找看公安局應該改叫『廢物局』。」

  舒華的臉上感到火辣辣的,羞澀的淚水不住地流淌下來……

  葉千山不知拿什麼話安慰妻子,他用腳尖踢著地上的石子,不敢正視妻子淚流滿面的那張略顯蒼白的臉,「這段日子我就不回家了,你照看一下孩子。另外,兩邊老人也全靠你了!」

  舒華擦乾淚水說:「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一心一意把案子快破了吧!」

  葉千山鼻子酸酸的,他說那我就走了!他開上車子,從後視鏡裡看到妻子一直望他到很遠……

  林天歌和江舟查頭兒從轄區騎車子回來,在派出所門口正碰見陳默和楚雄。林天歌和陳默在警校是同班同學。林天歌說:「哎,你不是在上安縣搞案子嗎,啥時回來的?」

  「刑偵處在外辦案子的人馬全抽回來了,這不回來上孫貴清這案子嗎,你們這是查頭兒回來了?我們也領了任務,回頭再聊!」陳默開著一輛三輪摩托車一溜煙就開出胡同……

  林天歌一臉心事似的在腦子裡極力搜索著什麼事兒,江舟推了他一下,他才醒過神來。那時江舟已進到院子裡,他正欲隨後跟進去,就看見片警安慶堂的女兒英子背著書包抹著眼淚走過來。林天歌蹲下身子給小英子擦眼淚。「英子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跟叔叔說,叔叔幫你找他們講理去。」小英子止住哭問:「林叔叔,你跟我爸爸怎麼都不穿警服了?學校的小朋友都笑話我爸爸是膽小鬼警察,還說警察都是膽小鬼,警察怕壞蛋,叔叔你穿上警裝跟我去一趟學校,他們就不敢說你們是膽小鬼了!」

  林天歌抱起小英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自打當警察以來,從未感到像此刻這樣恥辱……

  在萬里香餃子館,葉千山一個人坐在角落裡,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萬里香餃子館是刑偵處三產的一個點兒。有一些接頭的事,不便在市局露面,就到這兒來聊,當然也是為了保護使用的對象不暴露。錄音機裡放著崔健的《一無所有》。葉千山出神地看著門口。不一會兒,一個刀疤臉,賊頭賊腦地鑽進來,看見葉千山就徑直奔他而來。

  「怎麼樣?我讓你給我摸的情況呢?」

  「先賞根煙抽!」刀疤臉面露得意地說。葉千山將一整盒煙推給他,「哇,白劍,好煙!」刀疤臉將煙抽出來在腿上磕磕,點上,吐了一串煙圈,然後有些賣關子地說:「我姐夫不讓我跟別人說,尤其是警察,你不知道這可是性命攸關呀!」葉千山不耐煩地說:「你小子少繞彎子,說正事兒,少不了獎勵你。」

  刀疤臉略微收斂了一些說:「我姐夫說,案發前一個星期吧,可能也就四五天,『缺胳膊』到他們家去看《加裡森敢死隊》,『缺胳膊』在六瓷廠,離我姐夫家不遠,他是六瓷廠門衛,廠子沒電視,晚上總溜出來到我姐夫家看《加裡森敢死隊》。那天,他一進門就嚷嚷剛才他從廠子出來,有個戴鴨舌帽的小子從後邊跟上他了,他緊騎了幾步,回頭看看,那小子又往回走……」

  刀疤臉的姐夫和孫貴清住同一棟樓。12月11日那晚8點左右,孫貴清被殺死在離家門口不遠的那一條臭水溝旁。

  葉千山掏出100元錢遞給刀疤臉說:「跟我說的事,別再跟任何人提起!」

  刀疤臉把錢往口袋裡一裝說:「那是,我姐夫也這麼說!」

  刀疤臉先走,過了一會兒,葉千山也走出了萬里香餃子館,他想他必須找一趟「缺胳膊」。

  市委書記鐘祥在闊大的辦公桌前,手裡拿著厚厚的一疊社情反映,眉頭緊蹩。

  社情一:就像從潘多拉的盒子裡跑出一個殺人魔鬼,他躲在警察看不見的地方專門襲擊警察,連警察都敢襲擊,那麼襲擊完警察以後呢?還有什麼是那個殺人魔鬼不敢為的呢?我們強烈懇求市委、市政府領導督促公安機關早日將兇手緝拿歸案,還古城百姓祥和和安寧的生活空間……

  社情二:我們聽說公安局長下令不讓警察穿警服了。警察不穿警服,還叫什麼警察。這豈不是長了壞人志氣,滅了自己威風……

  他匆匆測覽了一遍,機關、學校、企事業單位,各種反映言論雪片一樣,他若有所思地抓起電話撥通了公安局長魏成家。

  「喂,是魏嫂啊,魏局長呢!哦,在中山所呢,好,我給他打過去吧!」

  他撥中山派出所電話,電話占線。

  他起身,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暮色正濃重地壓下來。

  不一會兒,鐘書記桌子上的電話鈴就響起來了。他走回桌前,拿起電話。

  「哦,魏局長呀,還是夫人效率快。怎麼樣,案子有進展了嗎?你聽見古城老百姓是怎麼議論你們的嗎?古城警察的威信,有史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低,如果再不破案,就徹底失去老百姓的信任了,以後再想扳回來,可就難上加難了……喂,你聽我說話呢嗎?」

  魏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握著電話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葉千山從萬里香餃子館出來一直就開車奔六瓷廠。他在六瓷廠500米開外的一個飯館門口停了車,步行從茵茵路來到六瓷廠。雖然已近傍晚,但,他不得不違反局長規定的紀律。因為很多時候,一個知情人,面對一個人可能敢說出的話,在面對兩個或多個人的時候,就有所保留,甚至不予配合了。無論什麼時候,偵查員都不能盲從,都要保持頭腦的清醒。他下意識地觸碰了一下腰間那把子彈上膛的手槍,沉著果敢地邁著步子。

  六瓷廠大門朝西,開在茵茵路邊上,緊靠廠區的南牆有一條向東南方向境蜒的小道,那條道一直通向孫貴清家所在的那片小區。除了那條小道,廠區和居民區之間是大片空曠的田野,廠區東南牆報處矗立著一根灰黑的水泥電線桿子,電線桿子上一盞昏黃的路燈,像微弱的光影,朦朦朧朧地籠罩著廠區和道路那一小片連接處。

  大門口傳達室,「缺胳膊」正在和一個工人下棋。

  葉千山默默地立在旁邊,幫著「缺胳膊」支著招兒,「缺胳膊」

  是殘疾人,少一隻胳膊,大傢伙都喊他「缺胳膊」,其實他本名葛秀生,和葛立凡是堂兄弟。葛立凡是刀疤臉的姐夫。

  一盤棋局結束,葉千山恭敬地說:「葛師傅,我是葛立凡的朋友,他介紹我過來,向你打聽點事!」那個與葛師傅下棋的工人一看兩人要說事兒,就起身走了。

  葛師傅把葉千山讓進屋,葉千山趕緊上煙。他打量著蒙滿灰塵的黃灰的屋子巧妙地問道:「聽立凡說您總去他們家看《加裡森敢死隊》?」

  「嗨,正看的上勁,趕上有個警察被殺,晚上也不敢溜出去看了!」

  葛師傅一邊吐著煙霧一邊瞇著眼打量葉千山:「找我有啥事?買瓷?」

  葉千山說:「我是公安局的,葛師傅,我想瞭解一下有天晚上你看到的那個戴鴨舌帽的小伙子的情況……」葉千山一邊說一邊將工作證掏出來讓葛師傅驗看。葛師傅一聽葉千山是公安局的人,臉上立時露出冷漠和不安。「那是我瞎說呢,看《加裡森敢死隊》看得神經緊張,還老出現幻覺。」

  葉千山懇切地說:「無論您跟我說了什麼,我都會以性命向您擔保,我將為您保密,請您相信我!」

  「你咋能保證得了我?你們警察自身都難保,況且我真的啥也沒見!」葛師傅說完就把頭扭向一邊。

  葉千山看著葛師傅那架勢,他今天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不會有啥收穫。葛師傅不信任他。他起身告辭時悄悄將煙留給葛師傅。

  葉千山從六瓷廠出來開車來到貿易公司下屬的汽車配件公司,他徑直來到總經理辦公室,門關得嚴嚴的,裡邊有說話的聲音。

  「老徐,我是千山,開門!」

  他聽見屋裡一陣響動,過一會門開了,屋裡幾個人好像正在盤賬,他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有個事兒想跟徐總商量一下!」

  等人都出去了,葉千山把門關上,問徐總:「你能不能明天給我淘換一台18時彩電!」

  「誰要呀?現在彩電緊得不得了,難辦!」

  「我有急用,好辦我還找你幹嘛!」

  「那我試試吧!」徐經理面有難色。

  「不是試試,明天一定要給我辦到!對了,最近經營咋樣了?」

  「馬馬虎虎!」徐總經理的公司是掛靠在葉千山負責的市局三產貿易公司名下,每年交市局點錢,經營不用葉千山他們管。

  葉於山臨走時,徐總問:「那錢呢?咋出?」

  葉千山想想說:「我先打個條子,年底在賬上扣吧!」


4


  夜深了。古城除了無限的警察,還有為他們的生命牽腸掛肚的無眠的親人們。每一家,每一戶,每一個親人……

  林天歌將白天調查的材料分類人檔,又把第二天要查的人,要做的工作記在本上。他起身伸了個懶腰覺出困意,就關燈和衣躺在床上,黑暗中,無論閉上限還是睜開眼,一個人的背影總在他的眼前晃悠,那個身影極端模糊極不清晰,像夢裡的底色。

  那是孫貴清出事的前幾天,傍晚大概5點多鐘,他和孫貴清從派出所推車子出來就伴兒回家。孫貴清關心地問他結婚都準備停當了吧。他說也沒啥準備的,就是把房子刷了劇,買了套傢具,電器啥的等以後再慢慢置辦吧。他們說著話就走到了街拐角處,他無意間向遠處望了一眼,不由得「哎?」了一聲。孫貴清回頭問他:「咋啦?」他又看了一眼,傍黑的天,遠處影影綽綽的啥也看不清,他揉揉眼說沒啥,就騙腿上車和孫責清追成並排……

  他真的拿不準他看見的那個人影是否跟孫貴清的死有關。

  林天歌越想越煩躁不安,「不是他吧,可他在那兒呆著幹嗎,又為什麼看見我扭頭就走呢?」林天歌實在躺不住索性就坐起身,下地,來來去去在屋裡走著……

  葛師傅值了一宿班,第二天上午又和旁人殺了幾盤棋,臨近中午才回家。他剛進家門,葉千山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緊隨其後跟了進來,懷裡還抱著一台彩電。

  葛師傅說:「你這是啥意思呀,收買我?我可不是那種人。」

  葉千山說:「你那麼愛看《加裡森敢死隊》,這是我們家新買的,搞案子沒功夫看,閒著也是閒著,先借您看著,省得大冷天往人家蹭著瞧電視去……」

  葛師傅有點感動,他受不住人家這麼看得起他,他說:「你不就是想瞭解那天晚上那個人的情況嗎,我要是告訴了你,你不許跟任何人說,我們家老婆孩子都指望我養活呢。」

  葛師傅掏出葉千山昨天留給他的那盒煙,抽出一根點上,那天晚上的情景再次浮現在眼前——12月6日差一刻8點,他讓廠子一個叫小方的工人幫他看著門,他騎上車子拐上廠子東南的那條小道,這時,他看見牆根處電線桿子底下站著一個年輕人,電燈泡沒亮,他記得電燈每晚都是亮的。因為前兩日下了場薄雪,他不敢快騎,所以就於緩慢間看了看那個小伙子,小伙子頭戴一頂鴨舌帽,1.70米左右的個頭,當時天黑,只能看見小伙子這麼個輪廓,眉眼自然是看不清的。當時,他急著怕趕不上看《加裡森敢死隊》,所以也就沒多想那個小伙子大冷天站那兒子嗎。可是他騎過去不一會兒,聽見後面有動靜,就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那年輕人跟了他幾步又轉身回去了……他有些心怯,趕緊往前蹬,半路上還跌了一跤……

  等他看完《加裡森敢死隊》回來,卻看見那個小伙子還立在那兒。他以最快的速度騎回廠裡,他跟小方說,咱們南邊牆外站著一個人挺可疑的,會不會是想進廠子偷東西呀。兩人就搬了椅子出來,趴牆頭看看那個小伙子是不是還在,可能是他們又搬椅子又趴牆頭又說話弄出了響動,等他們把頭露出來,正看見小伙子從電線桿子處筆直地朝南,穿過空曠的荒野向遠處有燈光的那片居民樓走去……

  後來他發現燈泡不是憋了,而是燈泡破碎了,燈罩的搪瓷盤上有兩處瓷掉了,是新茬兒。他心裡還氣得直罵:「誰這麼缺德,砸燈泡幹嗎?」

  臨近中午,林天歌將否掉的底兒潮的名單一共659人全部匯總整卷,然後又檢查了一遍,下樓送交郎所長。

  郎所長辦公室坐了一屋子人,都是市局刑警隊和分局刑警隊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的警校同學,路北刑警二老潘說:「林天歌,到你地盤上了,你中午請客。」市局刑偵處機動分隊隊長王長安說:「林天歌,想喝你的喜酒比破案子還難,咋的,聽所長說婚期又推遲了?」

  林天歌一邊把卷遞給所長一邊說:「腦子夠昏的了,再結婚,還不昏上加昏嗎?你們怎麼有閒功夫集體坐這兒聊天呀?!」

  「嗨!別提了,哥幾個剛白折騰了一場回來……」二老潘剛要接著白花,郎所長看看表已過中午12點了,就打斷他的話說:「出派出所自由市場對面有個涮羊肉館不錯,林天歌你帶著去吧,我手頭有點事就不陪著了!天歌把大家照顧好啊!有什麼話飯桌上再聊!」

  幾個人簇擁著就來到了所長說的「獨一風」測羊肉館。

  酒菜上桌,林天歌就向二老潘打聽哥幾個到底白折騰啥了,二老潘酒過三巡就開始打開了話匣子。「要說這事還真怨我,有個小子給我提供了個情況,說是案發當天看見剛從大獄出來的崔二剛在孫貴清被殺的那個現場附近轉悠。這小子和孫貴清家住一個院。我就信他了,所以就叫上哥幾個跟我把崔二剛掏了。

  結果一審訊,崔二剛死活也不交待,哥幾個這個氣呀,只說是看電視呢,問是看的啥電視節目,他說《汪洋中的一條船》,台灣的片子,特別苦。這倒是實情。完了又不吭氣了。問他出去過沒有,他說沒有,問在家幹啥,他就是不回答。最後問急了,那小子就說他跟他靠家在家裡幹那事來的。我就問他,你幹完那事還幹啥去了,他說還是幹那事兒,我真急了,我心裡話你他媽的這不是耍我嗎,我就諷刺他說,你是不是一宿沒閒著一直在於那事。他說,你咋知道,你認識我靠家……他媽的,他把我當成啥人了……「

  一群人就起哄,讓二老播喝酒,二老潘喝了一口意猶未盡,接著跟林天歌白活:「後來他告訴哥幾個,他是憋了三年的和尚了,一宿就能賺回來是咋地!」

  「找那女的核實了嗎?」林天歌聽得挺認真。

  「找了,那女的還挺騷情,問她幹什麼了,她把小皮裙一提拉說『就是那麼回事兒』!她還說崔二剛就是汪洋中航行的那條船,一往無前。」

  「你知道這小子為啥說看見崔二剛了?這小子他媳婦跟崔二剛的姘頭在集貿市場做生意,攤位挨著,磨磨擦擦老打架,他是想借哥幾個收拾一下崔二剛,好給他的那個姘頭點顏色看看,你說這人,多不是人揍的呀,來,喝酒,大夥兒都去去堵!」

  楚雄說現在上來的線索忒多,啥線索都得挨著扒拉,累的連「跑馬」的勁都沒有了!

  李世琪說:「這樣眉毛鬍子也不叫個事兒,我總覺得媽的大兵團作戰,弊病不少,破案子總一窩蜂,搞人海戰術,真正的線頭還有個不漏的,就像女人用刮蟣子的篦子梳頭,密的把蟣子都刮下來了,可是虱子興許早跑了!」李世琪跟王長安是搭檔,是刑偵處機動隊的主力偵查員。

  「唉,大哄大嗡地窮折騰,你們說查這麼多人,今天他說看見了,明天你說看見了,誰說了你都得翻他祖宗八輩的查,誰真看見了,誰假看見了,哪兒弄得清呀!」王長安一邊用勺子攪湯一邊感歎。

  林天歌連喝了好幾杯酒,面色已泛紅,他聽王長安這麼說,就忍不往也接王長安的話茬兒說:「唉,我也有個線索,可是我又拿不準,萬一要不是他呢,我不就冤枉他了嗎……」

  「媽的,林天歌你是不是結婚缺彩電?想得那台18寸的大彩電外加一套大沙發?你也想折騰哥兒幾個一回是不是,從現在起,誰也不許說案子了,難得放鬆一次,我提議咱杯中酒通天樂了!」二老潘揮著他的小胖手打斷了林天歌的話,一仰脖一口乾了……

  下午還各有工作,林天歌起身去結賬,楚雄跟服務員要了幾張餐巾紙就去了廁所。蹲廁所時,他從懷中掏出小本本,抽出鋼筆在上面寫著什麼,二老播隨後也跟了進來,看見楚雄這舉動,一邊撒尿一邊說:「媽的,楚雄你背著人寫變天賬呢,瞧你!尋這地方寫東西,也不怕把字都熏死了!」

  楚雄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紅著臉說:「去你的,啥變天賬呀,都是工作上的事,我怕一喝酒就忘了,反正蹲著也是蹲著唄,順手記兩筆也不費啥事!」

  市局看守所在古城東南,市郊結合部,遠遠地看過去,高牆、電網圍裹著的看守所孤立荒僻,一派森然。看守所門前有一條臭水溝,溝兩岸的樹木蒼涼而形容柏槁地挺立著,裸露的枝條就像一群人掙扎的手臂,絕望地伸向天空。

  市局刑偵一科科長大老郭和李世琪開車來到市局看守所,兩人下車進院正看見商秋雲送齊可出來,商秋雲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

  商秋雲和齊可在警校是同班同學,林天歌比他們高一屆。

  關於商秋雲、林天歌、齊可三人之間的「拉大鋸扯大鋸」的三角戀情故事傳聞很多,在古城市局,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

  「齊可,你不是『大下』呢嗎?還回鳳水唄?」李世琪和齊可打著招呼。

  齊可1.78米的個子,舉手投足顯得沉穩老練。他笑著說:「我們跟縣局來市裡辦點事,順便來看老同學!」老同學當然指的是商秋雲。商秋雲看見大老郭和李世琪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和齊可走在一起,就有些不自然。

  大老郭拽了一下李世琪,暗示他長點眼色,趕快走,李世琪就寒暄著說:「我們提個人去,有空到處裡玩去啊!」說完各自走遠。

  大老郭回頭望不見人影了就湊到李世琪耳旁說:「商秋雲不是馬上要和林天歌結婚嗎?咋還和齊可來往這麼密切?」

  李世琪說:「嗨,人家這對『婚姻』不成情誼在嘛,有啥大驚小怪的。不過誰知道呢,他們幾個,到底是誰人歡喜誰人憂呵……」

  大老郭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我可弄不懂你們年輕人!」

  商秋雲畢業分配到預審處做內勤工作,由於市局辦公用房緊張,就讓須審處臨時搬到看守所這個院。

  看守所內勤周華看見大老郭他們過來就熱情地把他們讓進屋,「提人來啦,孫貴清這案子是不是又沒戲了?」周華一邊沏茶倒水一邊問。

  「這不讓我們把在押犯的情況全摸一遍,然後再深挖犯罪,看看能不能從這些犯人身上發現重要線索……從案發到現在10天了,我看又是了!」李世琪翻著一本雜誌,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說著。

  「唉,該使的勁全使了,就是不上路,再這樣下去,人全被拖疲塌了!」大老郭呷著茶發著牢騷。

  「哎,世琪,你們刑偵處有那麼多不錯的小伙子,給我妹介紹一個吧,我妹人家就喜歡找個警察,別的單位的再好也不見!」

  李世琪從書裡抬起臉看著周華搖搖頭說:「你咋不早說,我們那兒小伙子好是好,大部分都結婚了,就是沒結婚也全都有對象了!」

  大老郭從李世琪手裡奪過那本書說:「哪兒呀,陳默就沒搞呢!」大老郭是陳默的科長,平日裡和陳默關係最好。

  李世演說:「對呀,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陳默是警校第一屆畢業生,工作上挺有能力的。」

  「那回頭約個時間,讓他們見一面!」周華趕快落實。

  大老郭大包大攬地說道:「這事包我身上了,事成我得喝雙份喜酒呀!」

  葉千山獨自一個人悄悄地再次來到六瓷廠。他繞過廠門口,來到廠區東南的圍牆邊。他看見了葛師傅提到的那根電線桿,電線桿上又被重新安上了一個燈泡,電線桿離通往孫貴清被殺的那條小道沒多遠。

  田野上,雪,有的地方化了,有的地方還沒化,在陽光裡,像個花臉貓一樣,髒髒地臥在視線裡。

  他又想起了張大媽,岳亮和葛師傅共同提到的那個戴鴨舌帽的小伙子,那個小伙子在兩起案件的案發前在被打民警上下班必經的路上都曾出現過。現在他大致掌握的情況是:犯罪分子頭戴鴨舌帽,1.70米左右的個頭,年齡在25歲左右。可是他怎麼證明兩個現場出現的這個人是同一個人呢?宋長忠一案的現場留有梅花圖案的鞋底足跡,而孫貴清被殺現場什麼都沒留下……

  想到鞋底足跡時,他已站到了那根電線桿子底下,他的眼睛一亮,他循著將化未化的雪野筆直地望出去,他看見了隱隱的似腳印樣的痕跡,難道犯罪分子在12月6日蹲守時留下的那排腳印被老天爺完好地保存住了嗎?

  商秋雲送走齊可回到辦公室後一直神情恍忽,和她對面桌辦公的張大姐說秋雲你是不是病了。秋雲說我就是覺得渾身發冷。秋雲坐在那裡,一雙顧盼流離的大眼睛彷彿深隱若無限的憂傷和哀愁。

  張大姐摸摸自己的前額又摸摸秋雲的前額說:「喲,秋雲,你在發燒,快回去休息休息吧!」

  秋雲又堅持了一個多小時覺得實在有些撐不住,就收拾了一下東西騎車子回家了。

  她的家在西山道光明裡小區8號樓。小區只有一個大門朝西開著,從大門向東的那條通道夾在5號樓和6號樓之間,6號樓與大門圍牆中間也有一條通道,它的南端是7號樓,向東與7號樓並排的是8號樓,8號樓北邊與6號樓並排的是9號樓。

  商秋雲喜歡一進大門直接向東,在6號樓和9號樓之間向南,9號樓頭拐彎再向東……她的家在8號樓最東邊的一單元101號。而林天歌則喜歡走一進大門圍牆和6號樓之間的那條通道,7號樓前邊一拐徑直就奔8號樓了,他總跟商秋雲說這樣少拐一個彎。

  商秋雲用鑰匙把家門打開,跟在廚房準備晚飯的母親打了聲招呼就回自己房間了,房子收拾得素樸雅致,窗簾和床單都是淡淡的桃粉色,小巧的寫字桌上放著她跟林天歌在雪地裡的一張合影,照片上的林天歌穿著警服,警帽略微歪著戴在頭上,林天歌是那種天真、率直,很討人喜歡也很會體貼人的帥小伙子。

  她拿著照片仔細地端詳著,一首歌遠遠地從白雪覆蓋的校園飄散過來……

  潔白的雪花飛滿天白雪覆蓋著我的校園在那美麗的小路上留下腳印一串串有的深有的淺有的直有的彎朋友呵想想看道路該怎樣走潔白如雪的大地上該怎樣留下溜下腳印一串串……

  她們十個女生在飛揚的雪花中一邊唱歌一邊玩打雪仗,她團了一個大雪球追打鄧梅,卻沒料到林天歌從圖書資料室出來,那個飛揚的大雪球正好打在他的前額上……

  他們相愛之後,林天歌說一定要在雪地裡照一張合影,他還逗趣地說,當年的那個大雪球不是你拋的繡球嗎!

  她不知因為什麼又想到了齊可……她從書包裡掏出那本《窗外》,一張照片從書中跌落到地上,那是她18歲的青春容顏啊……

  葉千山叫上婁小禾悄悄將雪地足跡提取了,經比對確定和宋長忠現場足跡相同,也是梅花圖案鞋底足跡。

  他興沖沖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師永正。師永正說:「事關重大,得向谷處長、主管刑偵的副局長肖坤和魏局長作一下匯報。」

  聽說有重大進展,幾個人都集中到中山派出所,在郎所長特意為局長騰出的一間辦公室裡,聽葉千山的匯報。多日來,魏成就把這間辦公室當做臨時指揮部了,大有不破案子決不收兵的勁頭!

  「最初,從宋長忠的現場提取了眾多的足跡,其中有一枚是梅花圖案的鞋底足跡,這一枚在當時和所有足跡一樣沒有價值,因為無法確定哪一枚應該是犯罪分子留下的。隨後,紅山道派出所片警何力在調查訪問中,意外地在宋長忠家附近的水泥路面上發現了一溜印在水泥裡的梅花圖案的鞋底足跡,此足跡和宋長忠案發現場足跡是同一足跡,鞋號41碼。孫貴清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物證,但有群眾指認,在孫貴清上下班必經的路上,一片雪地裡發現了一溜雪地足跡。經檢驗已作了同一認定。

  根據見證人提供的情況來看,雪地足跡是12月6日犯罪分子蹲守時留下的。「

  「兩起案件案發前均有人看見過一個戴鴨舌帽,年齡在25歲左右,身高l.70-1.73米左右的小伙子在案發地附近出現過……」

  葉千山匯報到孫貴清案發必經道上的雪地足跡時,猶豫了一下,他在短暫的時間裡,作了一回極其緊張的思想鬥爭。他在考慮是否把葛師傅和張大媽以及岳亮和盤端出來,按說向領導匯報不應該瞞什麼,但他對葛師傅作過保證,從安全的角度上講,越是知道的人少才越安全,他決定信守承諾,不說為好。他只籠統地說群眾和見證人,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案件的鏈條反應上,並求追問具體的見證人是誰。

  魏成局長自案發以來臉上第一次露出和緩的神色,他說:「我的意見一是把全市25歲左右的適齡青年全部過一遍篩子,這樣工作量雖大,但避免造成失誤,二是圍繞著那雙梅花圖案的鞋印做工作,從追查鞋的產地、銷售地,直到查出哪些人買去了,從而縮小嫌疑範圍,找出真兇……」接著他又說:「最近一個時期,大家是不是有些疲憊了?這兩日讓大伙輪換著倒倒休吧,為下一步工作做個緩衝,疲勞戰也不利於開展工作……」

  魏局長剛說至此,燈就滅了,瞬時屋裡屋外漆黑一片。

  樓道裡一陣騷動,葉千山開開門想看看究竟,只見郎所長舉著蠟燭匆匆過來了:「這一片全停電了!給你們點上蠟燭吧!」

  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太陽以照耀萬靈的神聖和平靜照耀著古城的街巷。

  刑偵處值班室的小黑板上寫著:上午10點開全體會。

  尹小寧把日曆掀到1987年12月24日,星期四。他把扯下來的那張23日揉作一團,順手扔進了紙簍裡,一邊往裡屋走一邊突發感想地說:「哎,真不知天上人間今昔是何年啊!」

  秦一真說:「雞巴東西子還轉詞,咱們過的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間,而是地獄的日子,只不過咱們就是站在地獄門口捉惡鬼的,鬼多精呀,哪兒就等著讓咱們捉呢,他躲在暗處藏起來就像耗子要弄貓,看著咱們一群傻冒東跑西顛,孫子得多開心呢!」

  「『不是我們太愚蠢,而是敵人太狡猾』,一真,你說這是哪個電影上的來著?」夏小琦正靠著床頭的欄杆看一份《古城日報》,中間插了一句話問秦一真。

  「是《地道戰》吧。曖,前幾天報上說《原野》快在國內公映了,也不知拍的咋樣?」

  「這倆案子一上,瞧咱們這通忙活,好多電影都誤了,這一段電影院可有不少好片子,《天使與魔鬼》、《海市蜃樓》、《太陽下的雪人》、日本的《片山刑警在海島》、波蘭的《他是誰》、法國的《冒險的代價》、羅馬尼亞的《不朽的人》,對了,還有什麼《讓世界充滿愛》,聽聽這名字,多好!」夏小琦不無遺憾地如數家珍。

  「美蘇正式簽署了徹底銷毀中程導彈的條約了,這世界還不充滿愛了?」秦一真發揮著聯想打趣說道。

  「曖,真格的,小琦,看看報上今天有啥電影?」尹小寧就伸著脖子看夏小琦手中的報紙。

  夏小琦把報紙翻了篇,眼睛落在報縫的電影預告上,嘴裡念出聲:「西德彩色故事片《黑狼的嚎叫》。」

  「這名字聽著咋這恐怖呀?」尹小寧嘴裡叨咕了一句。

  「還有別的片子唄?」秦一真問。

  「沒有,全古城的電影院今天晚上全演這個片子!唉,恐怖也好,不恐怖也好,反正咱們是沒有空看了……快開會了吧?」夏小琦從床上欠身起來。

  「哎,你們知道唄,聽說宋長忠醒了,提供了犯罪分子的體貌特徵,一會兒開會是不是說這事兒呀?」魯衛東特神秘地向大傢伙散佈著小道消息。

  陳默和楚雄下軍棋。楚雄贏了。陳默說這一盤不算,是楚雄趁他聽裡面說話偷著走棋了。楚雄說你這人多訛攪呵,只許你贏不許別人贏,別人贏都是偷著走棋了,我不跟你玩了。

  這時李世琪和大老郭前後走進屋,看見陳默就說,「陳默你過來,跟你說點事。」陳默正跟楚雄鬧不快,氣還沒顧過來呢,「什麼事兒?」

  「陳默,你最近搞對象了嗎?」李世演問。

  陳默臉唰地一下子就紅了。大老郭說,「陳默我就看不上你這點,一提到對像呀或是提到哪個女人的名字你就臉紅,大老爺們兒,理直氣壯跟她們搞,拿出你破案子的勁頭把她們拿下,有啥怕的!」

  陳默被說得臉越發紅,他掩飾著說:「去你的吧,哪有時間搞對像呀,一個案子接一個案子的發。」

  大老郭不以為然地說:「局長有令,這兩日晚上可以輪著休息休息,這樣吧,我給小周打個電話,如果沒特殊情況就明天先見個面!」

  尹小寧走出來問大老郭:「科長,你要給陳默辦好事?」

  尹小寧把24日那張日曆掀起來看,他看著25日那張紅色的日曆說:「明天萬日,是外國人時興過的聖誕節,聽說,外國的聖誕節就跟咱中國的春節一樣熱鬧。」

  陳默說:「我跟楚雄這兩天都在西裡莊查頭呢,萬一有點啥事再趕不回來……」

  大老郭說:「趕得回來也得趕,趕不回來也得趕。」說著他就抄起電話打通了周華的電話,電話裡,他跟周華定在25日晚8點鐘,安排陳默和周華妹妹見面。

  葉千山緊隨師水正一前一後進來了,大傢伙都安靜下來。

  師永正四十七八歲年紀,平時話語不多,但每一次分析案情都分析到點子上,平時,大家除了佩服還都有些懼他,在干警中要求讓師永正替換了刑偵處長谷武夫的呼聲越來越大。他說:「最近一個時期,大家挺辛苦。但光辛苦不行,還得有成效。每個人都不能抱著等呀盼呀的思想,要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主動破案。刑警不破案就等於母雞不下蛋。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咱們的案子現在有些進展,讓千山把情況跟大夥兒通通。「

  葉千山說話簡明扼要,但他把所有見證人都隱去了,會上隻字沒提一句,只說是宋長忠醒過一回,提供了一下犯罪分子的大致體貌特徵,是頭戴鴨舌帽,1.70-1.73的個頭,年齡在25歲左右。這樣,大家調查的重點就集中在這個身高和年齡範圍內,宋長忠的現場還留有梅花圖案的鞋底足跡……大家重新分一下工,就圍繞著這兩方面開展模排工作……當然你們最近跑哪片兒的,依舊跑哪片兒,只是側重點轉移一下。

  會議開的時候不長,一散會,大家就各自該上哪兒查就上哪兒查案子去了。

  中山派出所。郎所長讓林天歌把轄區22-27歲這個年齡段的人一個不落的整出來。林天歌說,這些檔案快翻熟嘰了。

  林天歌就在戶籍室查戶口底簿。他一個下午都在埋頭苦查,手臂有些酸痛,抬頭看看外面天已近黃昏,站起來走了兩圈,活動活動身體,忽然覺得有兩天沒有秋雲的消息了,他就往秋雲的單位撥了電話。和秋雲一個辦公室的張大姐說秋雲這兩天有病沒來上班,他一聽秋雲病了就著急了。值班表上輪他今天值班,他找所長說秋雲有病了,我得請假回去看看。戶卡查得差不多了,晚上找回來再接著弄完。所長說,你回吧,晚上就別回所裡了。林大歌說晚上值班,我還是回來吧。所長說你只管去吧,晚上我替你值不就行了嗎?所長剛說到這兒就又停電了。林天歌說怎麼這兩天老停電呀。

  停電便打斷了一切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人們在停電的那一刻就洩了氣,無可奈何地放下手中正幹著的事情。這時樓道裡就有嗡嗡的埋怨聲連成一片,劃火柴的,打火機的,點蠟燭的,星星點點的火苗在暗黑的樓道裡跳躍起來。

  所長站到樓道裡喊了一嗓子:「都回家看看吧!備勤的和值班的晚上10點前趕回來!」

  有人就陸陸續續地走了。院子裡亂哄哄的,不斷有推車子。

  發動摩托車的聲響交織在夜晚的院子裡。

  林天歌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摸黑走到桌子跟前,打開應急燈,淡淡的藍光照亮了整個屋子,他從牆上的掛鉤上摘下羽絨服穿上,這時門被人推開了。

  「天歌,你這兒有蠟嗎?」

  林天歌扭臉一看,見是片警安慶堂,沒穿外衣,只穿一件毛衣走進來,就問:「你不回家看看?」

  安慶堂說:「你嫂子領英子回娘家去了,家裡沒人我回去幹啥!晚上輪我值班,我就不往回跑了,我想把今天下片的情況寫一下,這不剛寫了幾個字,就停電了。」

  林天歌說:「我可能還有幾根蠟,你等一下,我給你找找。」

  林天歌拉開抽屜,翻出兩根蠟,遞給安慶堂。安慶堂說:「你這燈不錯,能充電吧,多少錢買的?」

  「我對像家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錢,我一會兒回去給你問問。」

  安慶堂打趣說:「去丈母娘家蹭飯吧!」

  林天歌不好意思地笑笑,掏出五四手槍,退出彈夾,看了看子彈,復將彈夾插回槍裡,嘩啦一下頂上子彈,就要往兜裡放,安慶堂看見就忙說:「天歌,你不怕走火?」

  林天歌見安慶堂問,就說:「平時一般不帶槍,帶槍也不頂子彈。但這幾天我一直是這樣,子彈上膛,有情況就可以開槍!」

  安慶堂說:「你不會把保險上上?」

  林天歌說:「我聽說過子彈上膛後有一種上保險的方法,但我不知道怎麼操作。」

  安慶堂把蠟燭揣進褲兜:「你咋這笨呢?看著。」安慶堂右手從後腰摸出自己的五四手槍,左手拉開槍栓頂上子彈。「槍栓一拉,這不擊頭就張開了嘛。」

  安慶堂伸直胳膊把槍口衝著牆角的一個暖水瓶,「槍口注意別對著人。你看,用大拇指摁住擊頭,食指輕輕扣動扳機,拇指慢慢地壓著把擊頭合上,這樣槍就上好保險了!」

  林天歌說:「原來就這樣呀!」說著舉起自己手中的槍就要扣扳機,合擊頭。

  安慶堂忙提醒道:「喂、喂,你慢著點,拇指可要壓住了呀!

  壓不住槍就響了!「

  林天歌說:「晦,這我還不懂嗎。噢,我明白了,擊頭一合上,扳機就扣不動了,這樣就不至於走火了!」

  安慶堂說:「對。子彈這不還在膛裡嘛,有啥情況出現,掏槍的時候,拇指就勢板開擊頭,抬手就開槍,既安全,又一點不耽誤事兒。」

  林天歌抬手舉槍,拇指張開擊頭,嘴裡「啪」了一聲,說:「對,這法兒真好。」然後槍口沖地面,把擊頭合上,將槍揣進羽絨服兜裡。

  「安哥,你不回家去,我這有一箱上湯雞伊面,你拿幾包吧。」

  林天歌對安慶堂說。

  「不了,我那也有方便麵,對了,我把你的開水拿走吧。」安慶堂去拎暖壺。

  林天歌捂上口罩,棉帽子也戴上,安慶堂看了就樂:「天歌,你這可是武裝到牙齒了。」

  林天歌笑笑說:「我得化裝化裝,我也怕死呀,我得把自己捂嚴實點。」

  「我看犯罪分子不敢襲擊你這樣的,看到你,還以為是天外來客,機器戰警呢!」安慶堂說完話就回自己房裡去了。

  沒有月光。

  由於停電,四周黑領段的,燭火在遠處的夜幕裡孤獨無助地跳躍著,好像隨時都會被黑暗吞沒。

  林天歌從派出所一拐出來就覺出一種悚然,他緊蹬自行車,加快了車速極力想衝破被無邊的黑暗困裹著的夜路……

  黑暗中,有一雙眼睛一直跟隨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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