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欲雨的夜裡,賊似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木匠爬出了城牆;因為心慌,他剛剛把腳踏著了實地,轉過身,便絆住了磚頭,跌倒了,手肘和膝踝都發出痛楚。但他立刻便站了起來,沒有去撫摩那傷處,只趕忙的撿拾起斧頭,鋸,錐等等,匆匆的便開起闊步了。他是很焦心的牽掛著家裡。
在平日,太陽初落時,他便到家了;這一天,散工也是一樣的時候,但他卻等著工頭髮工錢直等到夜晚,城門早就關閉了。
向著他回家的路,是隔了大河和田野之間,一條蛇似的仄小的堤。堤上有許多地方已經塌倒了;在堤邊,稀稀朗朗的立著一些樹,隱於黑夜裡,很像什麼泥塑的鬼怪的影。天空中只有一顆星光;這一點唯一的光芒,既是小得像一粒螢火,又旋閃旋滅,散出不安定的一種淒涼的青光,顯得四周圍是籠罩著一望恐怖的黑幕。幸而這堤是他常走的熟路。
雖說他不曾從堤的缺口處滾到河裡和田裡去。但也頗費力,而且提心,張大眼睛,不敢疏忽的看定他前面的路。
他也時時慢些走,仰起頭去望,卻都看不見他自己的茅屋;因此他的心便焦急起來。
為了焦急,他的腳步更開得闊了,聳起肩膀,那斧頭和鋸之類,便相撞著,時時響了「殺殺」的聲音。這樣走著,他的兩脅和額上已沁出汗來了。
一路上,他都沒有中斷過這思想:「那孩子——可憐的小動物——算來該是這兩天裡就出世了……」一面想,夾點歎息,臉便憂愁著。
很慢似的,但也走到了堤的轉角,在這裡,他看見那稻草和柏樹合蓋的亭子,便不禁的歡喜起來,因為這下面的一邊便是他自己茅屋的所在。
他快步的穿過亭子走下去了。這時他一眼看到了那茅屋:在幾處稻草的罅隙之間,隱然閃爍著淡淡的燈光,他覺得異樣。
「怎麼,」他想,「這個時候,還點燈,三嫂還沒有睡去麼?」
於是走近了,便推一下樹枝釘成的門,——門是緊緊的。
「喂,三嫂!」他叫。
屋裡沒有回答。
「二嫂,開門呀!」他放大了聲音。
屋裡彷彿有一些響動。
「開門呀……怎麼,睡著了麼?」並且打起門。
屋裡便響起帶喘的歎氣,和一種極困難的遲緩的腳步。
他疑惑的站開去,靜靜的聽,帶一些猜度的心情,好像在這屋裡,將發生一種可怕和擔心的事。
門開了,同時,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便倚在門邊,在昏昏的燈影裡,下半身也顯然赤裸裸著,腿上流著血……許多血已流到腳脛上。
這真使他吃驚不小。他慌張的去看,覺得原來很粗壯的妻,這時卻現著瘦弱的,滿了淚,疲乏,蒼白,幾乎是死人沉默的臉。
他想:「這一定是的!」在心中,便充滿了貧苦和哀憐的情緒。
他默著望著他的妻,這女人便一步一步的走進去了,那滿著血污的精光的後影,便給他許多憐惜,歉疚,以及自怨的心情。他心想,如果他不是個木匠,而是——無論是那一種人,只要有錢的,那末,他的妻該不會在生產中這樣吃苦吧。想著,一面關了門,放下那肩膀上的傢伙,便問:「什麼時候發動呢?我想你一定累死了!」隨著便歎了氣,走攏去。
「上燈不多久的時候——」他的妻乏力的說,人已經挨到床上去,軟軟的躺著。
他又歎一口氣,站在床前,望著他的妻,現出屬於感傷的,但又不知怎樣去表現的一種很笨的恩愛樣子。
他的妻便弱聲的說:「這一胎太吃虧了!」分明那眼裡又問起濕的光。
這句話好像是一把刀,深深的刺到他心上,於是,由這痛傷,他想起他的妻前兩胎的情景,便彷彿有許多可悲可怕的物件,在眼前旋繞;他呆著。
「又在想些什麼呢?橫直已經生下了,我總不會死。」他的妻悲音的說,接著又喘息起來。
「你太苦了!」他回答;但忽然想起這產婦的悲哀的心,便趕緊把話換了方向,「假使我在家裡,你當然會省力些……」也想不出別的話去安慰。
「我倒不要緊,」他的妻卻說,「只是這小孩子——唉,你瞧,怎麼辦呢?」眼淚又擠出了眼角。
他默著,心想:「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
「在那邊,」他的妻說,一面指著屋角。
他的眼睛便隨著手看去,便發現了在一張三條腿的竹椅上,在幾塊破布和棉絮之中,躺著一個初出世的嬰孩,——這小動物正在安睡。
他很激動的望了一會,便愁苦的,把眼睛又看到他的妻,他的妻已經掩著臉,低低哭泣了。
他想安慰她,便去撫摩那身體;他放下手去,卻看見那墊褥上還灘著一團腥臭的污濁的血,並且兩條赤裸的腿便浸在這血中。
「這樣子要不得呀,會生出病來的!」他吃驚和感歎的說。
「有什麼法呢?墊褥只有這一床!」
他惘然了。
他的妻慢慢的,吃力的翻過身來,現出非常軟弱,憔悴,像一個久病的人的模樣;她顫顫地伸開手臂,卻乏力地軟軟地垂下了。她的眼裡又流出了透明的淚。
他便默默地坐到床邊,哀憐的看她,一面抱住那發抖的手臂。這時,在他為工作而辛苦的臉上,一層層的浮上了感傷的皺紋,顯得是一個慈善的,而又是非常蒼老的臉。
兩個人對望著,終於不敢互視的把眼光又分開,顯然每個人的心,卻深深的沉在極其可傷的境地裡面。
他忽然不自覺得歎了一聲:「苦人呀!」
這異樣的聲音,慘厲而且顫慄,把他的妻在緘默中駭著了,她仰起頭怯怯的看,是一種驚疑的表情。隨後她低聲的,近於嗚咽的說:「你自然也是難過的……」
「這能夠不難過麼?」他激動的說,「像我們——生下一個便弄死一個!生下兩個便弄死兩個!為什麼呢?養不活!……」便低了頭。
他的妻又默著,想著,非常愁苦的樣子。
他也不再說。
這茅屋裡,便散佈了蟲聲,以及風吹樹葉的聲息。
靜默了許久,他便斷斷續續的說:
「那末,我想,這一個,如果……就讓他和我們……」
然而他的妻卻回答——但剛剛從唇邊響出了聲音便嚥住了,突然又嗚咽起來。
他也長聲的歎氣了。
「算了吧,這個——」他的妻終於說,「橫直已經是第三個了!就是——就是養得活,長大了,還不是做木匠,像你這樣的成一個苦人麼?」說著,哭聲便自自然然放大了。
他又低下頭,於是,那可憐的槍傷的心,便像一隻鳥兒,飛過了他生活的全路,一個萬分窮困和苦楚的艱難的路。他想,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很好的活著,獨獨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該死的!但他又壓制了這憤怒的感想。他只用安慰的口吻說:「我還是可以賣力氣的。」
他的妻便給他一眼,黯淡的一眼。
雖然他也知道,照他的能力,無論如何,都不能顧及到小孩子,但他為了他的妻,卻願意那樣說,把這個嬰孩留下來。所以他懂了他的妻給他的眼色,便又默然,暗暗的躊躇著。
他的妻又哭聲的說:
「聽我的話,算了吧!你想,我們把菜根來充肚子,難道小孩子也能夠吃菜根麼」與其活下來成一個苦人,還不如……還不如……」
他聽著,覺得這些話,而每個字音,都充滿著一種力,抨擊到他心上來。在這傷痛裡,他也落下眼淚了。
最後他唏噓著說:「好吧……唉,天咧,這是第三個呀!」
他的妻便翻過身,臉朝著牆上,把被角塞到嘴裡。
他便站起來,走到竹椅邊,好像全身被什麼東西壓著似的,抱起了那小小的溫熱的肉體。
他開了門發瘋一般的跑出去了。
秋夜的風,夾著緊密露水的濕氣,吹到他的臉,他便從發燒的身上打了寒噤。昏亂的神經經了這涼意,他清白了好些,這才覺得,在他手腕中的,是由他自己的精液,和他的妻的身體的分裂,這樣生出來的一個活躍的生命——一個活躍的生命,想著,他發起抖來,立刻有一種罪惡和悲憫的感情壓住他的心,沉重得像一塊石頭。
「又丟到河裡去,我還得做這種的孽麼?」有什麼捉弄他似的,這樣想,便追憶到前兩次的和這同樣的事——一次是在一個冬天的月夜裡,月光滿著血色,照著河水,河水也現著悲慘和可怕的情調,他便悄悄的站在這月光底下的河邊,丟下了一個——一個嬰孩。又一次,那正是元宵節,城裡面放著炮仗的聲音,還隱隱地傳來……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在耳邊,他彷彿聽見了一種聲音:「生下來,又弄死去!生下來,又弄死去!……」他吃驚的聽,又覺得這聲音只發生在他心裡。
「苦人自然只能做壞事的!」他嘲諷自己似的說,一面又冷笑。
他一直往前走,這走路,好像並不是他自己的意志,開步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像什麼東西拉著一個木做的機體,傀儡似的往前走。
在走向涼亭的時候,他手腕中便響起啼聲了。這嬰孩的哭,又使他經過了一個悲傷的感情的大波動。同時,在他胸前,他覺得,那緊貼著的,正是這嬰孩所發出的一團軟軟的柔柔的熱——而這熱,又使他重新認識,便是那小小生命的活躍和存在的證據,於是他望著,非常難過的傷起心。但不久,終因了無法可救的事實——就是他絕對養不活一個小孩子,他用力把這感覺弄模糊去,便故意的這樣說:「這不是活的,更不是嬰孩,只是一件廢物,一件廢物,如同公認做無用的腐朽的木頭……」然而這設想,卻不曾抹殺了他的感動,反把他對於許多人都生了一種強烈的憤怒的仇視。他又想到,什麼人都活著,獨獨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該死的。
不自覺的,他走到堤上了。那涼亭,矮矮的,像是一隻爬伏著的什麼巨大的野獸;樹影顯然就是鬼魅,而且搖搖蕩蕩的在活動……四周圍是一片無聲的,不可測的,無涯際的黑暗。這些景象,使他想,不正像為他自己幹壞事而安排著的麼?
他便狠起心,把自己認做慣於殺人的一個劊子手,以及終生都在做惡事的那種壞人,去增加他必得去做的那種事的勇氣。他喘著氣走近了堤邊。
於是,他用了力,那嬰孩就在這陰霸欲雨的空氣裡特別的哭了起來,而同時,接著,河水便響起被擊的飛濺的聲浪。
隨著一切又都是沉寂。
「第三個……」這思想像一條蛇,咬著,刺刺的通過了他全個的腦。
他又冷笑著,嘲諷的叫:「苦人自然只能幹壞事的!」
他好像發瘋了,張開發燒和淚光的眼,狠狠的,看定那河水——河水依舊寂寂的流著。
黑暗裡沒有一個生物。
1928年5月於葛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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