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才做過七周的生日。我非常地可憐我的父親。
他整日的低低地歎息,皺著眉頭,一個人悄悄地在房子裡背著手兒走來走去:看他的樣子,是希奇極了,我暗暗地懷疑和不安著。因了膽小的緣故,又不敢去問;只就我的揣測,我斷定他這種變態是自那一個夜深時起的,那夜的情形是這樣:當我張開了朦朧的睡眼,我便聽到從堂屋的正房裡送來又堅實又洪亮的響動,和玻璃或磁器打碎的聲音,其間還錯雜著父親的歎息和嬸嬸——我的後母——的帶著吵罵的哭泣。這時,我很害怕,緊緊地拉住乳媽的手腕,低聲地問道:
「他們做什麼呀?」
「沒有事。」她回答,「你乖乖地睡吧!」便輕輕地拍幾下我的肩背。
啼哩嘩啦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你聽!」於是我又挨近她,說:「大約是那個花瓶摔破了吧?」
「別多話!」她又拍著我。「還不好生的睡去麼?明天還得上學哩。」於是她自己便裝做睡樣,故意的大聲地打起呼吸。
「爸爸又生氣了!這都是嬸嬸的不是:她壞透了,我不喜歡她!」這樣想著,不久,我也睡著了。
第二天,從學校裡回來,我見到父親,他的臉色便很晦澀,勉強的向我笑著,也是苦惱的樣子了。從此後,父親便沒有快樂過,他是衙門也不到了,公文也不批閱了,賓客也不接見了,整日夜只是吸煙,歎息,和悄悄地在書房裡背著手兒走來走去。並且,他看見我走到他懷裡去,情形也異樣了:平常他是很溫柔地撫摩我,很慈藹地和我閒談;現在只是用力的把我抱了一下,吻了一口,便很淒涼很傷心地說:「到乳媽那裡去吧,爸爸要做事哩。」他的臉色顯現著慘淡,眼裡也閃起淚光了。
父親這樣突然的變態,雖然他自己不願告訴人,也不喜歡人去問他的究竟,可是許多人都知道了,並且替他不安,憂慮,至於大家私下議論著,想著種種補救的方法。
叔祖母說:「攆掉她,這樣的敗壞門風……」
「三弟並不會這個樣,」大伯父接上說:「只要她肯改過,就算完事了。」
「老三真不幸,」二姑媽也歎息著。「美康的娘多賢德,偏偏又短壽了。!」
諸如此類的論調,太多了,但每個人都認為他自己所說的話是對的,是補救我父親變態的惟一妙法,因此,經了好多次的討論,其結果,依樣是大家帶著不經意的憤怒,譏消,謾罵,歎息,和充滿著感慨地各走各的路,散開了。
其實,真切的為我的父親抱著不安和憂慮的,卻是默默無言的我的乳媽。她一見到我放下書本,丟下皮球,和不玩各種玩具的時候,便誠懇地對我說:
「美康!你去看一看爸爸羅。」
到我從父親的書房回來,她迎著我,開頭便問:
「美康!爸爸在做什麼哩!」帶著歡欣的希望的意思。
「在吸煙。」我回答。
「還有什麼?」她又問。
我想了一想,說:「他親我一下嘴。」
於是她靜默了,在沉思裡歎息道:
「要是太太在世,就不會這個樣了!」
乳媽雖說是非常的憂慮,牽掛,覺得我父親所處的境遇太不幸;然而她從不曾直接地去勸解過,慰問過,只是在有時為我的事情去請示,才乘了這一個說話的機會,隱隱約約地說:
「老爺該保重些,少爺現在還小哩!」
聽了這一句話,我父親確乎感動極了;雖然他還保持他的安靜和尊嚴,在慘然的形色裡用平常的聲口說:
「你好生地照顧少爺去吧。」
像這樣抑制著痛苦的消極著,父親的臉容便慢慢地益見憔悴了。
自從這個事情發生,大約只過了五天吧,這一個晚上,在堂屋裡的保險燈還不曾燃著時候,我的嬸嬸便從正房裡出來,打扮得標標緻致地,拿了一個提箱,一面大聲地喊道:
「春菊!你打發張來貴叫轎子去!」
父親聽見了,便從書房裡走出來。
「春菊!……」嬸嬸還自喊著。
「你要轎子到那裡去呢?」父親問。
「你管我!?」嬸嬸的臉上滿著怒氣。
「像這樣真不成體統!」
「糟踏人,這是成體統的人做的事麼?」嬸嬸用尖利的聲音反問。
「你給那個糟踏呢?」
「守活寡,算不得給你糟踏麼?」
「那個叫你——」
「那個叫我偷人麼?」嬸嬸打斷父親的話,凶凶地接著說:「哼!偷人!你拿到證據麼?捉姦在床上,你是這樣麼?」
「夠了夠了!」父親低下頭去,現出無限的感觸和羞慚。
然而嬸嬸卻嚶嚶地哭了起來,聳著肩膀,大踏步地走進正房了。接著,玻璃和磁器的打碎聲音,便啼哩嘩啦地響了起來。
「唉……」父親低低地歎息著,垂著頭,無力地走回書房去。
這時候,叔祖母,大伯父和大伯娘,以及常住在我家裡的二姑媽,因為五姑媽生了一個小表弟,都到李家賀喜去了。所剩的,只有幾個當差,丫頭和老媽子,以及我和我的乳媽。他們和她們都為了一種身份的懸殊,自認做卑賤和無用吧,都一個一個的躲避去了。我的乳媽,她卻極端的憤怒著,看她的牙齒上下的磨擦,可知道她正在要搶白或痛打我的嬸嬸一番,那樣替我的父親抱著不平了;但她終究是個僕人,並且還充分的帶著這僕人階級的觀念,依樣膽小,懦怯,不敢坦然實行,只是悄悄地站在西廂房門後,張大著眼睛,遠遠的切恨罷了。至於我,雖然也曾覺得嬸嬸的無恥,悍潑,壞得像吃過我的蟋蟀的那只黑鼠一樣,和同時覺得父親的可憐,卻也因為了年紀小,沒有力量,並且也不知怎樣的動作和表現的緣故,只是驚駭地緊緊的挨著乳媽,低低聲地問:
「爸爸怎麼咧?」
「嬸嬸壞透了!」以及這樣說。
可是乳媽不回答,她老是癡呆呆地望著外面,一直到父親走回書房去,才轉過臉來,視一下我,又溫柔又誠懇地說:
「去看爸爸去!爸爸要是在歎氣,你就唱歌給他聽。記得麼?你就唱歌給他聽。月亮姊姊!」
我也念著父親,一聽了乳媽這樣說,便很快地跑去了。
「爸爸!」到了書房門口,我喊。
父親似乎不曾聽見,他還在一聲一聲的歎著氣。
「爸爸!爸爸!」於是我又連著喊,並且大聲了。
「你來做什麼呢?父親一面開起門,一面問,「你今天是算學課麼?」他的歎氣已停止了。
「是的;爸爸!」我回答,便走了進去。
父親轉過身,坐在書櫥旁邊的躺椅上,將我抱在他的懷裡。他輕輕地撫摩我的頭髮,摸我的臉,還用他的嘴唇來親我的嘴。
「癢咧。」我忽然說,因為他的鬍鬚又長長了。
「真的,」他趕緊接上說。「爸爸好幾天忘了刮鬍子了。」於是,他便將臉頰挨著我,安靜而且慈藹地挨著我。這樣的經過了很長久的時候了,他才偏開臉去,微笑地說:
「這不癢麼?」
「不癢。」
他微笑了。
但不久,似乎快樂的笑意剛剛到了唇旁,父親又忽然很愁苦的沉默了。他的疲倦的眼睛呆望著掛在壁上的一張年青女人的像片。從他的臉上,我看出父親又沉思在既往的恩愛裡,想念著無可再得的一種家庭幸福了。
「爸爸!」我害怕父親這樣的沉默,便叫他。
但他的眼睛還盯著壁上。
「爸爸,他又想到媽媽了!」於是我悄悄地想著。
這樣,彷彿有很久了,父親才恍然轉過臉來,問我:
「美康!你認得那像片麼?」似乎他已忘卻常常告訴我的話了。
「是媽媽!」我回答。「媽媽,她前幾天還來到我床上哩!」我想起做過的那個夢子。
「媽媽好麼?」
「好!」
「你喜歡媽媽不是?」
「喜歡。」我看一下他的臉,接下說:「爸爸,你也喜歡
因為我忽然想到父親的苦惱,以下的話便嚥住了。
但父親已低了頭,搖起腿兒,很傷心地沉默了。
他的眼裡便慢慢地閃起了淚光。
「你到乳媽那裡去吧,爸爸現在要做事哩。」他終於托故的說。
於是從他的懷裡,把我抱下去,同時他自己也站了起來,又開始那種無聊賴的背著手兒走來走去了。
「爸爸又快活了!」我想:卻還站在門邊,望著他。
「你去吧,」他又要我走。「到乳媽那裡去,念一點書……爸爸現在也要睡去了。」
這一夜,也和平常一樣,做過了我所習慣的固定的事情,乳媽便把我躺到床上,拍著我,不久我便睡著了。在睡裡,我迷糊地看見許許多多象霞彩那樣的幻影,以及年青的母親的微笑,和長滿著鬍鬚的父親的苦惱,歎息,……
「媽媽要來抱我哩!」在夢裡我見到母親向我走來,張開著雙臂,我這樣暗暗地說。
然而正在歡樂的迷離的時候,忽然奔來了一種異樣的紛亂和叫喊,像市場裡屠宰牲口似的,於是我驚醒了。
「乳媽!乳媽!」我恍惚的彷徨地喊。
「乳媽在這裡!」她趕緊安慰我,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上。「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
於是我又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起來,乳媽便非常憂戚的向我說:
「美康!昨天不要上學校去了;現在和我看爸爸去吧!」她的聲音淒切極了。
到我們走進父親書房,那裡面已紛紛亂亂地塞滿著人了。這時候,父親是直挺挺地躺在木榻上,閉著眼睛,胸部不住地起伏著,嘴旁流著涎沫,臉色又憔悴又慘白,在他的身體的周圍流蕩著一種熏臭的酒的氣味。那張掛在壁上的我母親的像片,已緊緊地被他的手重重的壓在胸前,有些損壞了。
「你丟下我!你怎樣的忍心!你丟……」
在許多人忙亂的裡面,我常常聽見父親在沉醉中這樣又悲傷又淒慘地一聲聲的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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