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玉梨收拾了桌子,沏了一壺釅釅的黃山毛峰端在兩兄弟面前。
「聽大哥聊天挺好玩的!」
不知道她聽見啥,不知道她聽懂了啥。
「你來坐吧!」
鳴放說道。於是玉梨拿了毛線活,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給孩子準備的?」
「不,他的!」
玉梨微笑著,手指靈巧地動作起來。衛東覺得他的家越發像個家了,女人坐在一旁打毛活兒,有一種寧靜和安詳。女人的肚子裡懷著孩子。但是他和鳴放還是不能說女孩子的事。
「說說你們東建吧——東建怎麼樣了?」
「好啊,」鳴放此時已是酒足飯飽仰倒在沙發上。「東建的變化大了!陶總死之前,發生了一件事,就是華興的頭頭劉作光到東建來。這個劉作光威風得很。他是來整人的……」
「東建本來是中央企業,人家部長來管,沒錯兒嘛!」
「你這麼說也對。劉作光來了,東建的空氣緊張起來。後來發生了陶總的事,誰也沒想到啊!11月6號,金山著了火。過了一天,陶總出事了。劉作光一看事情不好辦,撤了。臨走之前任命老崔代理經理。」
「金山著火,你的責任大了!」
「是啊,幸虧沒死人,給了我個記過處分。這以後又發生了兩件大事,這兩件事都是今年一月份發生的。第一件是金帥邦的事揭出來了!」
「金帥邦很硬啊!」
「當然硬。可是魯曼普主持正義,下了決心。魯曼普徵得葉部長的同意,下了手。這回抓了金帥邦,還抓了四個,一共五個!大夥兒拍手稱快!那天上午抓的,中午有人在機關大樓放鞭炮。魯市長到東建作鎮,部裡呢,又派了個副部長。劉作光不見了,調離了華興。聽說是調到民政部,副部長還當著,排在最後一位,不吃香了。」
衛東見過魯曼普,就是老爺子過生日的那一次。他當時就認為魯曼普是精明歷練的官員。
「金帥邦判了嗎?」
「還沒有。中國的事兒哪有這麼快的?金帥邦貪污受賄,有說五、六十萬的,有說一百多萬的,還有他的幾個嘍囉,一窩子!過去靠金帥邦最緊的也出來揭發他。他的事兒太多了,太不得人心了!就是金山大廈,金帥邦的弟弟金帥國也來撈了一把!」
「孔達人呢?」
「春節之前放出來了,無罪釋放。老孔這個人,太沒政治經驗,他那點聰明全露在外面。他對陶總算是忠心耿耿,不然也不能遭這個罪。他現在還當副總經理。」
「你說的第二件大事呢?」
「第二件是華興的事:人事局局長惠石出了事!這事也從東建引發的。華興下屬的一個什麼公司,有個叫塗飛的高幹子弟,他爹是個離休的副部長。塗飛和惠石勾結,騙了東建25萬美元。塗飛騙中建十三局的更多,100萬美元!十三局的事不知道有沒有惠石,東建的事他是親自參與,親自操作。惠石和東建的關係很大,他是管幹部的嘛!金帥邦叫人給惠石送過10萬。惠石當然不承認,這種事,一個對一個,你說有,他說沒有。那個塗飛跑了,也許在澳大利亞,也許在加勒比海的伯利茲,正在通過國際刑警抓他。惠石現在停職審查,塗飛不抓回來,他的事定不了案。總之他是下台了。春節以後,華興的新老總來給東建配新班子。從山東調來個經理,還不錯。這玩意兒是遠來的和尚好唸經,新經理沒有三親六故,瓜瓜葛葛,敢做動作,敢下笊籬!金帥邦上台時候擠走了原來的副書記。這次他回來當一把手書記。這次配班子換了一大半,我嘛,榮任了副總經理。」
「唷,大哥陞官,可得祝賀祝賀呀!」
玉梨輕輕一笑,說道。她聽了半天,這句話聽的最明白。
「我看東建沒有好了!」衛東說道。「點著了金山大廈還能陞官兒!東建沒有人了!」
「衛東,你看你!」玉梨當然不能理解衛東話中的真意。「大哥的好事,你偏說難聽的!」
「你不是給哥哥祝賀了嗎?今天有酒有菜,菜做的很不錯嘛!」
「東建是沒人了!」鳴放理解衛東的話。「上一屆班子,平均54歲,純牌一個『老人政府』。這些年年輕幹部也沒有培養起來,基層公司經理當中我是最年輕的。年輕的,有學歷的,有本事的,忽忽地跑!這不,找個總經理還是從外省調來的!」
「你是鐵桿兒東建派!」
「這回華興對東建大大地扶持一把,三峽的項目給了五個億!我這是打前站的,下個月上4000人,今年高峰時候要達到8500人!」
「哦,東建除了老弱病殘,能拉得動的也就這些人吧?」
「是啊,可算喘一口氣!」
不覺聊到了12點,玉梨挺不住,道聲別進了臥室。衛東關上門,哥兒倆談興未盡。
「衛東,你走了四個多月,鬧了一大場啊!」鳴放大口喝著茶。「只可惜了陶總,辛辛苦苦,落得這樣下場!」
「你看見他死嗎?」
「沒。我到現場,人已經拉走了。火化那天我看見了,好慘!整形不能恢復他的容貌,不像了。」
「有多少人送他?」
「很多,都是自動趕到的。有四、五百人,機關就去了一百多人。那天紅旗昏了過去。」
「陶總是好人,令人尊敬。」衛東到了發表見解的時候。「但是他是一個落伍的人,過時的人。明朝的亡國之君是崇偵,也是個辛辛苦苦的皇上,史家形容他叫『宵衣旰食』。他想當中興之主,可是時運不濟,苦苦掙扎了18年,最終吊死梅山。陶總的死,是巨大的悲劇,具有象徵意義。幾十年的計劃經濟體制,固有的傳統,決定了東建的命運。從1979年到現在,改革開放15年了,各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國有經濟這一塊,並沒有從根本上觸動舊的體制。這幾年這一矛盾越來越突出,越來越尖銳,在東建達到白熱化的程度。東建是很典型的,經受不了市場經濟的巨大衝擊波。陶總的死也說明,舊體制救不了東建,舊體制培養起來的人也救不了東建。這些人中,一部分人墮落了,而像陶總這樣不甘墮落的人,他們沒有足夠的認識,也沒有足夠的勇氣。他們的奮鬥就有了更加濃厚的悲劇色彩,發人深省。」
「衛東,你說的有道理,不全對。東建經過這次大動盪,找到了出路!」
「真的找到出路嗎?建設部調你們去三峽,不過是又一次的計劃經濟式的挽救,讓你們躲開市場的衝擊。你們的體制難道有什麼改變?當你們再一次面臨市場的時候,你們又會怎麼樣呢?」
「好了,衛東,我說不過你!總之現在委以我重任,我只要努力幹好我的工作就是了。」
「哈哈,鳴放,你在本質上還是舊體制的人!」
衛東把剩下的洋酒倒進酒杯。
「來,把這點喝了!祝你官運亨通!」
兄弟倆一飲而盡。
「初雲還在S市嗎?」衛東問道,這會兒可以說女孩子的事了。
「還在。
「你最近見過她?」
「見過。是上個月,她的設計事務所開張那天。」
「她真的幹上了?」
「對!我忘了告訴你,還有紅旗,初雲和紅旗合夥干的。初雲沒要韋家昌一分錢,就是辦執照花的錢,也一筆一筆算給韋家昌了。紅旗拿出全部積蓄,她們還有四、五個同學,湊了30萬,說是股份制。大夥兒一起從不同的設計院辭了,真夠膽兒大的!在三好街租的房子,二層樓,叫大方設計師事務所,也不知道誰起的名兒。一共12個人,請了兩個老的,其餘都是年輕人。初雲當經理,又是一個陶經理!紅旗當了個總設計師。其實設計事務所的總設計師應該是搞建築的,她們瞎整吧。開張那天請了100多人,有政府部門的,幾家設計院的,幾家施工單位的。整的挺熱鬧。」
「韋家昌去了嗎?」
「去了。韋家昌是有本事的人!過去我不認賬,現在是服了。銀河大廈去年封了頂,質量還是最好的,東建比不了。韋家昌的事辦的大氣,那天去了談笑風生。當天韋家昌給大方事務所找了第一筆生意,設計一所『貴族學校』,設計費50萬。」
「韋家昌不死心吧!」
「也許。我看初雲是不會再回頭了。」
「你這麼自信嗎?」
「我對初雲沒有一點兒自信!」鳴放自嘲地笑了。「但是我想,第一,是陶總的死;第二,是初雲不愛她的韋老闆。她有許多追求,但是最終不會犧牲她的愛。」
「哈,你當然最瞭解她!」
他們兄弟之間心照不宣,卻沒有點明過這件事。鳴放繼而用傷感的慨歎的語調說道: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愛的女孩兒!」
已經是兩點多鐘,窗外的風吹來早春的寒意。是的,衛東和鳴放有相同的感覺。他雖同末雨有更深的關係,還是十分贊同鳴放的話。
「末雨呢?」衛東問道。
「你咋才問起末雨呀?」鳴放的話帶有明顯的報復。「你不認為你太著急了嗎?你現在的老婆能和陶末雨相比嗎?」
「是不能比。」衛東站了起來。「你說陶初雲是人世間的可人,那麼我說陶末雨不是幾間的人物。」
「嘿,我告訴你一件事:陶末雨那個案子破了!」
真是驚人的消息!
「衛東,你知道案犯是誰?就是金帥邦的兒子金小魯和他的兩個哥們!這案子是從那輛吉普車上破的。後來警察去抄金小魯的家,陶末雨的奶罐明晃晃擺在桌子上!那天晚上田欣請陶末雨吃飯,送給陶末而這個奶罐,是從美國帶來的。金小魯是東建有名的惡少!你還記得前年有一次舞會上,陶末雨打了金小魯一個耳光嗎?這小子早就盯住陶末雨了!他的兩個哥們,有一個是市公安局長的兒子,所以這個案子頗費周折。這件事也是魯市長下了決心。」
「金小魯我認得!這小子在期貨公司當過經理助理,撈了不少,又打著他老子的旗號,到處坑蒙拐騙。有一次我和雨雨在外頭吃飯,碰上了。這個案子啥時候破的?」
「春節前。現在陶末雨去南方拍電影了,小報上經常有她的消息,你沒看見嗎?她就要成大明星了!你呀,沒這個福份啊!」
「鳴放,這回你全說明白了。還有一個人,不知道現在咋樣。」
「誰呀?」
「錢芳芳。」
「你說她!她也是個奇人。從廈門回到S市,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有!人家以為她和陶總感情不好。可是以後她每個月的7號到回龍崗去一次,在陶總的骨灰前放上一束鮮花……」
兄弟二人一直聊到東方既白。
1996年8月27日
完稿於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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