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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屆全國人大代表、全國勞動模範、東建退休工人馬萬山的遺體告別儀式10月2日在回龍崗殯儀館舉行,這一天恰好是陶興本的54歲生日。這一天也是國慶節的休息日,陶興本提前半小時來到回龍崗。院子裡已經有百餘人,工會主席陳雅娟說會來四、五百人。陳雅娟為葬禮打報告要一萬元,陶興本只給她兩千元。工會的小徐把白紙花分給大家。小徐是東建的歌手,在東北三省業餘歌手大賽上得過獎。她拿手的歌是《我愛你,塞北的雪》,當然通俗的唱法她也會。兩年前請電視台製作了一套廣告錄相帶,那裡面的《東建之歌》是小徐唱的。去年聽說小徐到歌舞廳去賣唱,一個月能掙四、五千塊。東建職工都有這個本事就不用愁了。很多職工在搞第二職業,兩年前陶興本為此大發雷霆。現在他不能管了,他拿不出項目養活他的職工。陳雅娟把印好的馬萬山的「生平」遞到陶興本手裡。本來安排金帥邦主持告別儀式,陳雅娟介紹老馬頭的生平。自從上邊有令不得開追悼會,會的名稱改成了「告別儀式」,致悼詞改成了「介紹生平」。現在啥事都可以變通了辦。陶興本對陳雅娟說道:

  「這個悼詞我來念。」

  「陶總,你念就對了——魯市長要來!」

  陶興本不知道魯曼普要來,他只知道省工會主席和肖信副市長金申秘書長要來。上邊的來人還有很多,馬萬山是有影響的人物。這是一種姿態又是一種信念。是的,「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階級」,「生平」上是這樣寫的。陶興本在一公司當副經理那年,馬萬山還在崗位上。轉眼十幾年過去了,轉眼人已作古了。東建的輝煌也已過去,馬萬山的逝世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是結束了,老馬頭的葬禮帶有特殊的意味。

  一夥工人圍上來,有七、八個人。這是一公司的老工人。

  「陶總!」

  「陶總你好!」

  「金山大廈封頂,陶總咋不去看看!」

  老工人們上來握手。金山封頂他沒有去,那兩天末雨出事了。

  「大王,你老婆的病咋樣了?」陶興本指著其中一個說道。

  「我老婆早死了!」

  也許是兩年前,也許是三年五年前,陶興本聽說大王的老婆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幾個月不睡覺。他提起這事是想表示一點關心,沒想到卻是尷尬。

  「老李頭,你這是才幹完夜班嗎?」陶興本又說。

  老李頭穿著工作服,臉上頭髮上掛著水泥漿。

  「是啊,今年最後一個夜班了!」

  眾人又是七嘴八舌。

  「陶總,今年要貓冬了!」

  「總公司能不能給點活兒呀?」

  「明年東建能翻身嗎?」

  「再沒活干咱們就退休啦!」

  「咱們這茬人算完啦!」

  這是些同你年齡彷彿的老工人,都是58年到60年入廠的,在東建干了將近40年。你幾乎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文化大革命你下班組勞動和他們在一起。他們叫你「陶大學」又叫你「駙馬爺」卻並不對你另眼相待。你結婚以後搬到工人區他們給你刷房子修門窗打傢具。你和他們一起走南闖北,從黑龍江的富拉爾基一直到福建的三明。你受傷那回他們把你背到五公里以外的衛生所。他們是東建的骨幹和脊樑。這許多年你高高在上和他們疏遠了,你偶爾在某個工地遇見他們中的一、兩個,拍拍肩膀,問候問候。你和他們的距離是多麼遠啊!他們沒有一個人為了私事找你,走你的後門。他們今天說的話令你感動,讓你覺得熱氣撲臉。一年多來,你經歷多次被工人圍攻的場面。今天,你的老夥計們不是來找你算賬的,不是。他們的話蘊含了多少對東建的感情和期望,蘊含了多少對你的關心和體諒。他們不知道東建的局面到了何等程度,領導班子內部的鬥爭到了何等程度,他們絕不會相信東建有破產的一天。他們有一半人穿著東建的工作服,另一半人也沒有像樣的衣服。他們有的人生計會難以維持,買不起肉,買不起青菜,付不起房費水電費煤氣費。幹了一輩子,落得如此下場。上個月有個工人到糧店「搶糧」,丟下身份證工作證扛起面袋子就走。那是年輕人,老工人不會幹。你看著一雙雙在工地的煙塵中在歲月的磨蝕中變得衰老卻又滿含期望的眼睛,你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想說東建會走出低谷會有翻身的一天。但是你說不出。你覺得不是滋味。老馬頭的遺體就在你的身後,一張張淒迷憂傷的面孔就在你的眼前。

  半晌,陶興本忽然說道:

  「共產黨不會撇下大夥兒不管的!」

  他不知道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不想說假話不想欺騙這些老夥計。是自己的種種失誤加速了東建衰敗的過程。他的老夥計們老了,確實是老了。他們不像年輕人,可以找到別的路。他們這輩子只有靠在東建這棵大樹上。他們不會再有好日子不會再有好前景。

  「陶總,進屋吧!」

  小潘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身邊,臂上戴著黑紗。他看到剛才的一幕。這些老夥計現在是他的屬下,他不願意尷尬的場面繼續下去。小潘拉了陶興本一把,叫他進告別大廳。

  陶興本朝老夥計們擺擺手走進告別大廳,在這一刻,他的鼻子一陣酸楚。他低下頭加快了幾步。

  大廳裡早已佈置好了。老馬頭的遺像掛在大廳中央。這是老馬頭十多年前的照片,滿臉皺紋無盡滄桑卻又煥發著生氣,這照片是許多人都熟悉的。這照片當年代表著一種精神力量。大廳的正面和側面擺滿花圈。說是告別大廳,老馬頭的遺體並不陳放在這裡,而是在另一個院子。哀樂在大廳裡迴盪。這不是肖邦的《葬禮進行曲》而是不知誰寫的曲子。

  金帥邦也走進大廳。金帥邦穿著西裝扎一條不合時宜的暗紅色領帶。他朝陶興本點點頭。金帥邦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好像今天不是葬禮,而是中秋節的賞月會。陶興本沒有理他。陶興本沒有他的掩飾心理化解情緒的能力。他可以時而謙恭柔順時而聲色俱厲時而慷慨激昂。他還是老五屆大學生,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一本科幻小說中寫了一個經過冷藏的人,這人有生理功能有思想有智謀唯獨沒有人性。這人的皮膚有一層陰冷的光。金帥邦是經過冷藏的人,臉上也有一層陰冷的光。他不會愧對樸實的臉,衰老的眼睛。他是靠地位更高的冷藏人爬上了今天的位子。他是腐敗的受惠者。他在玩賊喊捉賊的把戲。他只能得逞於一時終會受到懲罰。

  東建的領導都來了,一個多月沒上班的王嘉謀也來了。王嘉謀穿著毛式上衣大襠褲子尖口布鞋。他看見陶興本上前兩步握住手。王嘉謀的手勁很大,他很結實沒有病。

  「老陶,太不幸了!」

  他指的是陶末雨。他不上班卻消息靈通。

  「會不會是東建人幹的?」王嘉謀提出奇怪的問題。

  「現在沒什麼線索。」陶興本說道。

  「媽的,一定要抓住!抓住就斃了他!」

  這老頭的話是誠懇的,發自內心的。

  「刑事案太多,人命案還破不了呢!」陶興本說道。

  「下力量總是能破的。」

  王嘉謀拉住陶興本向邊上靠一靠。

  「老陶,是劉部長要來東建嗎?」

  「沒聽說。」

  「是要來。是來整頓班子。你的形勢很不利啊!」

  「大不了下台——我正不想幹呢。」

  「不想幹也不能叫人當靶子啊!你小心點吧。」

  王嘉謀撒著八字腳走到那邊去了。

  陶興本走出大廳,站在台階上。魯曼普和一干要員到了。魯曼普不停地和矮胖的省工會主席說話。陳雅娟上前給要員們別上白紙花。陶興本沒有同魯曼普打招呼,也沒有同其它要員打招呼。他走到台階的一側。魯曼普比過去顯老了,他已過了60歲。他當了十年市長,這十年當中S市變化不小他權勢日隆可是國有企業一步步走入困境。這不是全是他的責任。他還是那麼自信,有力地點著頭。他是有風度的男人。當年錢芳芳曾經稱讚過他的眼睛。錢芳芳說他的眼睛「是男人中最有魔力的」。多少年,錢芳芳只有這一次稱讚過男人。也許錢芳芳和他有染,陶興本當年這樣想過。他沒有多想也沒有在她面前有所流露。他的冷淡使他不想追究任何有關她的事情。他甚至容許她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一些滿足,只要他不知道。他也聽到有關魯曼普和別的女人的傳聞。魯曼普的陽剛之氣當然包括他對女人的慾望。他當右派那年只有24歲。他有許多坎坷,他在苦難中掙扎的時候不會想到今天。他說他不能干預反貪局對孔達人的審查。在陶興本和金帥邦之間,他站在哪一邊?劉作光要來,劉作光和魯曼普和金帥邦是串通一氣的嗎?

  這時候又來了一位,令陶興本心中咯噎一響。這人是韋家昌。

  「陶總!陶總!」

  韋家昌大步走到他的面前。韋家昌的動作表情顯得如此年輕,他就是在表演年輕和活力。他比陶興本小10歲比陶初雲大19歲!

  「陶總,你好啊!」

  「不大好。」

  「告訴你個好消息——『引松入長』中標了!」

  「真的?」

  「今天早上的消息!4號就會通知你們去簽合同。」

  韋家昌總算給東建辦成一件事。這是有代價的,陶興本本人付出了代價。陶興本沒有絲毫的高興。陶初雲一步步走進了韋家昌的圈套!他的傷心在於他對女兒的事無能為力。

  「陶總,還有一件事!」

  他要說什麼?他在這樣的場合在眾目睽睽之下要說什麼?

  「鐵嶺有個大電廠,90萬千瓦!咱們兩家聯手干,咋樣?我乾土建,你干安裝。這個項目拿到手,三、五年不愁吃了!」

  「再說吧。」

  陶興本不想再說。韋家昌愣了一下。

  「好,好,有消息我通知你!」

  韋家昌過去了,陶興本站在台階的一頭抽煙。人們開始魚貫走進大廳。

  「陶總,快進去呀!」

  是小徐向他喊。他思緒紛亂忘了眼前的事。

  哀樂停止了,等著儀式開始重新奏起。大廳裡黑壓壓站滿人。要員和東建的領導站在頭一排。老馬頭的20幾個家屬站在正面的一側。金帥邦宣佈開始。奏哀樂。三鞠躬。家屬的抽泣。人群裡也有抽泣聲。前排沒有。然後是陶興本介紹馬萬山的生平。然後是人們依次同家屬握手致意。然後排著隊到另一個院子向遺體告別。

  陶興本跟在要員的後面走進靈堂。老馬頭安靜地躺在這裡,最後一次接受塵囂的攪擾。他的顴骨高突著,瘦的剩一把骨頭。他的寬大的額骨似乎表示出當年的力量。在這一刻,陶興本湧出了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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