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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衛東總能找到自己的興奮點,春節以後,他一手操持他的裝修公司,一手做起了期貨生意。

  1994年的春節潘廷俊一家有一種特別歡快的氣氛。第一是老爺子高興,他的身體好了,又在韋家昌那裡有事做。韋家昌對老爺子優禮有加,老爺子的銀河地下防水工程施工方案成功,更是喜不自勝。第二是經濟狀況的改變。老爺子那裡,每個月有三千塊錢,初二韋家昌到家拜年,送一個五千塊的紅包,而過去是干啃每月五百塊錢退休金。鳴放的收入不會有大變化,東建雖然窘困,一公司是東建最好的公司,況且當經理的總有不為人知的外快。紅旗不用說,去年夏天她已有了一萬四千美元存款。衛東去年帳面虧損三萬多,今年買了汽車電腦空調和一應辦公用品,手上剩有三萬多元。老太太的身體也行,叨叨咕咕比過去更有精神。按說紅旗應是不愉快的,她從日本回來當著全家宣佈要離婚。可是她沒有愁苦之態,說說笑笑如常。兩個孩子高興更過往年,老爺子和衛東給他們一人買一件像樣禮物。過年唯一不如意的事是東建買不起好煤暖氣不熱,衛東買了兩台油壓電暖氣,也便差強人意。

  除夕一家人歡聚一堂,鳴放拿來鱍魚圈的捕撈蝦,衛東買來盤錦的過冬河蟹。老爺子年輕時出國前在上海聖約翰大學,深知河蟹的美味,不曾想寒冬臘月能吃上河蟹。老爺子說,你們不會吃河蟹,叫你們吃糟盡了!河蟹必清蒸,用馬蓮把鉗子爪子統統捆住,否則它四腳亂爬,肉就懈了,味道大差。吃時必得佐以鮮姜熏醋。沒聽說春節吃河蟹的,看那母蟹一殼子蟹仔,冬天吃掉一隻秋天要損失多少只!(衛東笑道,現在河蟹是人工養殖,發明人得了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呢)你們說的新鮮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河蟹的好處。《紅樓夢》中無論男女老少都是愛吃河蟹的,寶玉有詩云:「持鰲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寶釵又有詩云:「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醋和姜解毒防寒,是必不可少的。老爺子大談吃蟹的學問,他們這輩人雖然留學在外,國學根底不淺,又有食文化的「積澱」,年輕人自是比不了的。

  初一初二衛東在外面跑,會會哥兒們,談談生意,拜拜「菩薩」,無非是禮尚往來吃請請吃拜年送禮一應事宜,如今不是「提著豬頭找不著廟門」的時候了,送出的禮沒一件是拒收的,可見風氣大變。對於用得著的人管得著自己的人碰得著的人統統要送禮。衛東今年送信用卡,長城卡牡丹卡金穗卡萬事達卡從兩千元到五千元不等,新鮮別緻避人耳目。初三這天衛東正想出門紅旗說初雲要來。衛東早想見初雲,打電話約她她不出來,要去她家她不答應,誰知紅旗一請就來。鳴放說陶總家三十晚上出了事,二公司的一個精神病職工砸了總經理家的玻璃。初雲來了,穿一件粗毛呢乳白色大衣,進了門就說道:

  「你家有牌嗎?今天叫衛東出點血!」

  紅旗問起陶家出的事,初雲擺擺手說別提別提,今天到這兒是散心的,少提鬧心的事!正好馬纓也在,三個女的加上衛東湊成一桌,潘家從來不開麻將桌,這天也便破了例,紅旗打發衛東現去買麻將牌。牌桌剛開張,姨媽、宛紅和宛紅的兒子家新來了。姨媽去和老爺子老太太說話,宛紅說「來來來,我也摸兩圈!」馬纓把位子讓出來,宛紅打了兩圈就走了,宛紅說她的高爾夫俱樂部過完考開張,請大家去玩。姨媽宛紅走了馬纓接著打,這天是三個女自了,衛東輸了800多塊討個吉利數。她們本來就是要贏他的。初雲打出來的牌又往回拿,賴得沒法兒!初雲總算來玩了一場,也算情場上得意賭場上失意。鳴放到東建那些頭頭家挨家挨戶拜年晚上回來就換馬纓下去做飯。吃完飯接著玩,結果他也輸了。一夥年輕人玩到下半夜,紅旗叫初雲擠著睡一會兒,初雲說家裡離了,要走。衛東開車送初雲回家,一路上挖空心思甜言蜜語,初笑而不言,下車時衛東想親她一口叫她出溜一下逃脫了。

  「去找別的女孩兒吧,拜拜!」

  春節以後,潘衛東想的最多的事是期貨生意。

  中國大陸在20世紀90年代忽然變成了市場經濟的大海,慾望的大海。下海成為熱潮,激動著成百萬上千萬人。中國的現代史或者稱為當代史是交替著政治熱潮和經濟熱潮的歷史,50年代政治熱潮是社會主義改造和反右運動,然後是「大躍進」的經濟熱潮。60年代「文化大革命」把政治熱潮推至極點。70年代末鄧小平的「改革開放」重掀經濟熱潮,並宣佈永不再搞政治運動。但是80年代末再次出現政治熱潮,在這股熱潮平息之後,經濟熱潮再度掀起。衛東自己也在變換之中,從政治轉向經濟從學生政治家變成商人。中國社會在發展在進步,伴隨著巨大的起伏無窮的跌宕,令人心悸令人感喟令人扼腕。中華民族的勇敢熱情總是使社會進步花費幾倍的代價。30年代的中國已有市場經濟,已有證券市場期貨市場,已有商品生產的規模和氣勢。那時候的上海是東方最大的現代都市,南京路是亞洲最繁華的商業區,沙遜大廈。哈同大廈、國際飯店是亞洲最豪華的酒店,上海是亞洲的金融中心貿易中心文化中心,是「東方的巴黎」同時是「冒險家的樂園」。那時候東京的女人願意嫁到上海來。女人往有錢的地方嫁,這種古來如此的現象本身就是繁榮的證明。繁榮背後的陰影說明那裡是前資本主義的「野蠻時代」,法紀鬆弛,官吏貪婪,欺詐、賄賂、貪污。吸毒盛行。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除此之外還有黑社會,還有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60年過去,東方大國重新回到市場經濟的賽馬場,明白了非要跑一跑溜一溜才能實現繁榮。一切從頭開始,如同生命的輪迴一樣,不能避免嬰兒期,不能避免欺詐、賄賂、貪污。吸毒和野蠻時代。這並非不是好事,歷史學不是數學不是物理學不是化學不可能一加一等於二人射角等於反射角原子量的總和等於分子量,人類重複的錯誤橫跨幾萬年難以數計,辯證邏輯就是一個又一個圓圈。今天的中國經濟在發展生活在提高社會在進步東方大國在崛起在向世界展現絢麗燦爛的圖畫。

  潘衛東做期貨就在東建和香港合資的東信期貨公司。他拿出12萬元,其中8萬5是借何兆風的,他自己只拿出3萬5,買了汽車只剩下這些。他在外面還有工程欠款,但是他欠材料款也不少,債權債務大體相當。對於金錢的嗅覺和對於政治的嗅覺是兩回事,很多有學問的人在錢的問題上很遲鈍,發大財的人往往沒多少文化,比如大慶,只上過是初中。在缺少規矩的市場當中,嗅覺、膽量、判斷力是最重要的。潘衛東自信嗅覺、膽量、判斷力並不比大慶差。兩年前在深圳搞股票,是他涉足商海的第一步。今天有了公司有了關係同時也有了經驗。他讀了幾本期貨的書就邁進期貨公司的大堂。他出手不凡,第一個星期賺了2萬7,第二個星期賠了3萬1,可是第三個星期賺了4萬,通算20天內賺進了3萬6千元。他每天上午到東信呆兩、三個小時。他喜歡這裡的氣氛這裡的刺激。他的經紀人小朱是東北財經大學剛畢業的小伙子,但是衛東不大聽他的。他喜歡自己判斷。

  潘衛東想過了春節把期貨生意做大一些。他需要錢,手裡錢太少玩起來沒意思。他想到大慶。

  大慶姓那是滿族人,比衛東大七歲,和紅旗同一年出生。那一年出生的人有叫紅旗的還有叫大慶的——那一年出了「三面紅旗」又是國慶十週年的大慶年,那一年開發的油田也叫大慶。衛東小時候和大慶家前後樓住,是東建的房區。大慶的父親是老工人,二公司有名的架子工。大慶排行老二,小霞排行老七,而老五是衛東小學同學,衛東和老五跟著大慶玩。那年月沒啥玩的,連個電影都沒得看,他們到渾河南邊抓蛤蟆,到南湖打雀兒,到東陵偷梨兒。大慶初中畢業下鄉,衛東家落實政策搬了家,以後多少年沒見面。人生說不定什麼時候在一起什麼時候分離。衛東只聽說大慶參軍到黑龍江,大慶小時候彈弓百發百中當上兵準是好槍手。1990年的春天,衛東正在凌源的勞改營中,忽然有人來探監,出來一看原來是大慶。15年沒見大慶個頭矮了頭髮花白長成個少白頭。大慶給衛東送來一包吃的還有2000塊錢,大慶說他開餐館掙了錢,托人找到這裡的關係特意跑來探看。衛東感動不已。及至衛東回到S市,大慶在東海漁村擺宴接風。衛東從南方回來想在S市市面闖一闖,借了大慶不少勁兒。衛東欠著大慶的人情,是總也沒有機會報答,再開口借錢實在不好意思。大慶對老妹妹最好,小霞結婚衛東要好好做點貢獻。

  衛東的公司在萬柳塘路租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房。以公寓作辦公室不倫不類。衛東是小買賣,只能如此,眼下不倫不類的事多的是,不足怪。公司在冊七個人,坐辦公室的三、四個人。工人都是臨時工。小霞是會計兼秘書。初十這天是衛東規定的上班日,車到樓門口,那小霞從大路上拐過來。

  「東哥!」

  只見那小霞穿了一件華貴的水貂大衣,帽子也是水貂皮的一套,整個人在陽光下雪地上閃閃發亮。

  「小霞,過年好!」

  「東哥過年好!」

  「小霞今天漂亮。」

  「漂亮嗎?」

  小霞喜滋滋的。

  進了屋小霞脫掉大衣收拾房間。小霞勤快,到底是工人家孩子。衛東也幫著干。一會兒大夥兒到了,衛東召集開個會,佈置新一年的工作。開過會衛東把小霞留在自己屋裡。小霞今年毛歲22,皮膚黑黑的,眉眼在清秀之中帶一絲苦相。她的個子不矮,當初大慶也是想到這一點。

  「小霞,你坐下!」衛東說道。「我問你:該辦事了吧?」

  「辦不了。」

  「怎的?」

  「一句半句說不清。」

  「我今天就要聽聽!裘皮大衣是他買的?他姓啥來著?」

  「姓沈。我和他住一塊堆兒半年了!」

  小霞倒一杯茶放在衛東手邊,自己在桌旁坐下。

  「東哥,我就跟你說了吧。你愛不愛聽?沈福民是我大哥的同學,比我大哥小一歲,比我大一旬。他作油漆生意發了點財,錢有。他是結了婚的,有個兒子七歲。人你見過,沒啥模樣兒。他和我大哥好多年不見,前年到俺家來,打那以後他就沒完,三天兩頭往俺家跑。那骨節我在東海漁村,他也三天兩頭往東海漁村跑。後來我大哥知道他的意思,罵他,他照樣兒,死皮賴臉。我上夜校學會計,他天天接我送我。不讓他送,沾你屁股後面兒,你咋發火咋急他不在乎。他說:小霞,你小時候我就見過你!那時候我對自己說,等你長大了要你當媳婦兒。後來陰差陽錯,娶了別的女人,那不對!到俺家呢,幫著幹這幹那,買這買那,把老頭老太太胡弄得雲山霧罩。他說心裡只有我,這也是真話。到外地出差一天晚上一個電話,白天還往東海漁村打。你想啥他也給你買來,除非你要星星要月亮。他把我弄糊塗了,我也不知咋辦。他跟我大哥說,一天不見我心裡就發慌,不是個滋味!把我大哥都感動了。他這麼個賤法兒,我也活沒轍——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後來我對他說:沈福民,我算服了你!你和你媳婦離婚,我就嫁給你!可是不行,他媳婦不幹。我罵他不再見他。那天大哥打開收音機,說是有你的節目。有我啥節目?原來是經濟台播一封信,是他給我寫的情書,整到電台去了!老頭老太太和一家人都坐著聽。他信上說:小霞,今天是你生日,我給你深深的祝福!東哥你看,俺家也不興過生日,誰也不記生日。他又說,自從你不理我,我就像掉進深淵,整個世界都沒了!我喝了不少酒,一個人在南湖沿晃蕩,只有星星月亮給我作伴。我真想一頭跳進南湖裡。來世我是個無牽無掛的小伙兒,你一定會答應我。那天夜裡我被車撞了,折了一條腿。我現在躺在醫院裡腿上打著石膏給你寫信。我大哥拍著大腿說,咳,我哪知福民在醫院給我打電話!老爺子也說,你們快去醫院看看吧!大哥陪我到醫大,他見了我眼淚刷地下來。那天我哭了,俺倆抱著哭我大哥眼圈也紅了。東哥你說我圖啥?就圖他對我好,他有錢就是我的命了。等他腿好了,他租一套房,讓我搬去。他媳婦我見了,老實巴腳的女人,也不工作,沈福民再咋樣她都認了,成天在外邊住也行,只要不和她離,她寧可當名義上的媳婦自己帶孩子過。東哥你說,對這樣的女人這樣的男人我沒辦法。現在俺家都把福民當自個家人,孩子們都叫他姑父姨父。我媽說了一句話:啥都是命啊!我也想,我和他這樣過也沒合法手續將來咋整?可我又想,對一個離了你活不了的男人,有沒有手續能咋樣呢?」

  小霞說完,傻楞楞瞅著衛東。小霞的故事很動人,她家老太太說的也對,一人有一人的命。他喝一口茶,說道:

  「就怕他媳婦將來告你們。」

  「她告啥?」

  「告你們重婚。」

  「她不能!把福民告倒了,對她有啥好處?再說福民對她也算夠意思,錢不少。福民也是可憐她,非和她離,她能咋著?」

  衛東點點頭。

  「小霞,今兒晚上到你家去。」

  「東哥你來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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