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元旦到春節這段時間,初雲被家裡的事情沒頭沒腦地纏住了。她意識到她已完全承擔起家庭的擔子。在這以前她部分地承擔了,做家務,買菜買糧買油,照顧爸媽妹妹,親戚之間的往來,還有交電費(到電業儲蓄所)交有線電視費(到有線電視收費站)找房管所修漏水的暖氣上打壞的玻璃。她幹這些麻煩事幹煩了干累了沒處抱怨。一個被他的企業壓得透不過氣的爸,一個難以理喻病入膏肓的媽,一個嬌氣任性永遠是孩子的妹妹。過去許多事有東建辦公室的侯主任和他手下的人圍前圍後,自從媽有病爸就不叫他們來了,有些常客像孔達人一流也不來了。初雲早說家裡該請個保姆,她寧可睡到客廳,把房間讓給保姆住。那天她又和爸說了,爸回答說:
「你媽這個樣子,家裡能容外人嗎?」
初雲想了個辦法。《S市晚報》上有勞動服務公司的廣告,介紹保姆、家庭教師、病人陪護,於是她去找。她要雇計時保姆,每星期用兩個半天。她交30元登記了自家的姓氏地址。回到家初雲和媽說了,媽沒說啥。過了兩天來了一個30多歲的女人看樣子不是鄉下人是城裡人,她說姓劉是勞動服務公司推薦來的。她說干三個小時10塊錢。初雲說行。初雲指揮她干了三個小時,收拾房間洗衣服刷衛生間幹得挺麻利。初雲給了她12塊錢。第二次她來初雲問她,她說家住大東是東建的工人放假沒事幹又不開晌只好出來找活干。初雲嚇了一跳,關上廚房門小聲說道:
「劉姐,別說你是東建的,明白嗎?」
後來這個劉姐見到初雲的爸也嚇了一跳,知道是東建總經理的家,知道這家的大小姐為啥叮囑她。
有了鐘點工省下不少事,還有不少事是省不下的。媽情緒好了也買菜做飯情緒不好啥也不幹。初雲業務上的事少了,國家的治理整頓首先是壓縮基本建設規模,院裡的項目驟然減少了,業餘設計也驟然減少了。12月份日本著名建築師稹文彥來S市,院裡叫她陪了幾天。她很高興,她喜歡稹文彥不喜歡丹下健三。稹文彥的大設計如東京幕張展示場小設計如小幡紀念圖書館特有個性特有親切感。這一年在國際建築界也是「稹文彥年」,他同時獲得國際建築師協會金獎和普利茨凱建築大獎。獲「雙獎」是容易的嗎?也就是稹大師吧。稹大師是個瘦弱的白髮老者,但是他到了哪裡就一下子佔據了哪裡的空間讓人感受到他暗藏於心的力度。稹大師叫初雲興奮也叫她輕鬆了好幾天。業餘設計,她給韋家昌做了別墅方案以後沒有再做別的。也有人找她,別人的方案叫她畫施工圖,她不幹。別墅設計她按期交貨,韋家昌付給她兩萬元。她的圖肯定是丟在那裡,韋家昌的雄心勃勃的房地產計劃肯定擱淺了。
她有了一種寂寞感。過了年25了,這一年容貌變化不小。人說女人24歲一變30歲一變。過了24就失去了少女的清純好像盛開的芙蓉經了一夜的寒氣染上一層薄霜。不得不承認這種說法。過去什麼時候都有自信穿什麼衣服做什麼鬼臉化不化妝都無所謂,現在不行了,睡不好覺第二天就不像樣子,來了月經也不像樣子,眼窩下邊現出幾條細細的皺紋。也許第二天皺紋消失了,不知幾年以後皺紋便不再消失。女人總要老的,想再多的法子花再多的氣力不過讓自己年輕幾歲。
她想到嫁人的事。嫁人嗎?嫁給誰?婚姻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機會,臨到下決心就把自己當作最大的賭注。她從不信命不在乎機會,她是世界的主人機會是擺在廚窗裡的商品。她現在想也許不對了,她也有她的命也需要機會。她對男人的想法也在變。她的初戀是單純的也是痛苦的,後來她變得複雜也不再痛苦。她的享受人生的態度使感情的份量大大減少。不是冷漠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區分愛與性。她不是女權主義者但是有現代人價值取向,是的,現代人的。封建道德只允許男人享受人生,這不公平甚至野蠻。但是現代心理就好嗎?她是不是空耗了青春呢?是不是害了自己呢?一年半前認識了鳴放,以前的男朋友不再來往。她喜歡鳴放的男人味喜歡他在床上不遺餘力的努力。她和他好了半年打胎以後堅決斷了。後來是衛東,這個小子!這個聰明的滑頭瀟灑的小款爺鼓舌搖唇的小騙子!他不可靠。她沒有事實只是感覺。她評判好人壞人的標準就看有沒有責任感。生活上工作上事業上對待家庭對待情人都要有責任感。區分愛與性也就是區分責任。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們互不傷害互不承擔義務。你愛我,你要勉強我,你要永遠佔有我,那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也不想傷害你。對待鳴放就是這樣。
這一年她只和鳴放上過床。不,還有一次,是夏天。一個過去的小伙來找她。他是復旦的,在同濟上學時候認識的。復旦同濟兩個學校挨得很近。那天她和同學在校門外的小飯館吃飯,他也在那裡,於是復旦的兩個男孩約同濟的兩個女孩去玩。他在舞廳突然吻了她而她沒有生氣。過了幾天他來找她。她和初戀的男友剛分手,正想找個男孩抵禦畫家的糾纏。他瘦而高,上海人,家在淮海西路,爸爸是東海艦隊的軍官。他笑起來眼睛瞇成一道縫把「陶初雲」說成「陶蘇雲」。他一開始就是認真的並且越來越認真,領她回家把她介紹給家人。他說沒想到會愛上一個東北女孩,這女孩足以壓倒一切上海姑娘。她說東北女孩並不打算嫁一個上海小伙兒。那天他約她到家家裡沒人。她說收回你的求婚就答應你。他和她拉了勾可是事後不認帳。她為了躲避糾纏卻換來更多的糾纏,他的上海人的粘乎勁叫人發膩。這孩子太簡單,啥也不懂就是書念得不錯。他畢業以後還來纏直到她離開上海。後來他考上科學院物理所的研究生,導師是鼎鼎大名的何祚庥院士。夏天他到S市來了,她帶他去北陵去南國美食城去水手歌廳,一應花銷都是她出。他仍是窮學生沒有錢只能住一家小旅館。他在歌廳摟著她咬著她的耳垂說要她。她沒答應。等到他說出他已結婚她才擰他一把說道:「到鳳凰飯店去——那兒安全。」他們半夜到鳳凰飯店。她拿出500元叫他去登記房間大點膽兒。她進了房間去洗澡,他則以上海人的慇勤替她洗淨身上的每一處地方。他們赤裸著依偎著回到床上。她喜歡開著燈而他覺得彆扭。他儘管努力卻不能持久,離開正常體位啥也不會了。他的白而瘦骨嶙峋的身子就像非洲草原上餓死的馬。第二天早上她穿好衣服拍拍他的頭說道:「我走了——和你太太好好過吧!」從那以後她沒有過男人。九月份上金石灘和衛東差一點。她不知道會嫁個什麼樣的男人,他有多麼率氣有多大的才氣多好的脾氣。她現在需要愛上一個人,然後嫁給他。出色的男人太少,在S市太少,在中國也太少了。
新年以後,家裡的事情更多了。媽得了肺炎住進醫院。媽是連續晚上出門凍的,她除了生孩子沒住過院。那天爸在葫蘆島工地,家裡只有初雲和媽。晚上媽突發高燒超過39度嘴角流涎面如紙灰。初雲慌了打電話找侯主任。侯主任帶來一個大夫,大夫說是肺炎要馬上住院。於是連夜送到東建醫院。這東建醫院如今是S市最糟糕的醫院,大夫護士幾個月不開工資,欠醫藥公司400萬元藥費院裡啥藥也沒有連葡萄糖蒸餾水也沒有。因為是總經理太太,院長想方設法弄來些藥。護士長給找了個單間,可是病房裡零上5度活活把人凍死。門玻璃打了糊了張紙,地板開裂牆皮脫落被子枕頭髒得像鄉下的大車店。初雲上街買了被罩床單枕套,買了一台2000瓦電暖氣。護士眨眨眼沒敢吱聲。
中午雨雨來了,進了門看見媽哭起來。雨雨要在病房守著,初雲說「你正考試快回學校去」把她攆走了。
雨雨走了這病房如同開了鍋一般。先是東建的領導來了。矮胖的是書記,戴眼鏡的是孔達人,其他的什麼經理什麼書記什麼總工什麼主席她挨不上姓對不上名。胖書記說什麼老陶不在家,多虧女兒了。廢話,還用你說嗎?這些當官的啥時候忘不了擺官架子到醫院看病人也忘不了。這一起走了下一起更熱鬧,大包小包往屋裡拎。有財務處的,有別的處的,更多的是基層公司的,大小官銜一串,初雲早糊塗了。瓶瓶罐罐箱子盒子把屋裡一張空床堆滿了。這些人可算找到表現的機會,聞風而動,步調一致。有一個涎著臉皮說,我是某某公司的,陶小姐,你可記住啊!記住個屁!你們這些人沒事幹嗎?這些溜須鬼馬屁精東建還有好!把瓶瓶罐罐從樓上摔下去聽響兒才好呢!媽也好,閉上眼裝看不見裝聽不著。媽就這點好,絕不隨俗。
下午四點鐘爸從葫蘆島回來,看看病房看看媽,歎一口氣。院長副院長書記副書記住院部主任主治醫護士長來了一堆人,他們先說媽的病情再說治療方案接著就向總經理訴苦怨天尤人哀哀如泣。他們打算抓住總經理太太住院的機會一鼓作氣追回拖欠的幾個月工資再要100萬藥費。總經理從工地回來穿著一件磨毛邊的羊皮夾克雙手插兜沉著臉說道:
「別說了!你們就知道要錢要錢!改革方案三個月沒拿出來,拿不出來,你們到底怎麼打算?嗯?想躺在公司身上一天一天混嗎?公司去年撥給你們900萬,你們今年要1300萬,為什麼多要400萬?藥費漲價漲得了這麼多嗎?小小的企業醫院,不過幾十張病床,養了500人,一大半吃閒飯的!我早說對社會開放,你們遲遲不動,這個理由那個理由。花100萬買一台CT機,你們說一年賺回本錢,現在兩年了,一半也沒見著。你們今年把CT承包,承包人掙錢不上交,拿50萬去炒期貨,一下子賠光。這是誰允許的?誰允許用公款炒期貨?掛的是個人的帳!東建職工對醫院是什麼看法你們不知道嗎?拔牙拔掉了好牙!手指受傷越治越爛最後只好割掉2打錯針拿錯藥的事不計其數!你們的醫療技術服務態度到了何種程度!X光室三點鐘沒人了,上班打毛衣打撲克打麻將!我早已忍無可忍!東建職工早已忍無可忍!你們還有臉幹下去嗎?你們整個班子,統統下去!我在醫院公開招聘院長,沒有好的就對社會公開招聘!你們把這些瓶瓶罐罐送到職工病房去吧!」
總經理說完抬腿要走。醫院的大小人物一個個長長眼嚇得直哆嗦,院長書記連忙拉住總經理把他拉到辦公室去了。爸這個看病號的,在媽這兒開了一陣辦公會又到院長那裡接著開去了。
這天晚上侯主任找來兩個陪護的女孩,是辦公室的通訊員,叫初雲回家睡覺。第二天一早爸的車送初雲到醫院,爸進病房看了看上班去了,初雲做些媽愛吃的放在保溫飯盒裡帶來。媽躺在床上打點滴捂著兩層大被半睜著眼睛。二姨忽然閃進來。
「姐——」
二姨一聲長、之後抓住媽的手。二姨總是穿得整整齊齊,二姨總是拿出高級東西。二姨從包裹一樣一樣往外拿東西這是燕窩這是阿膠這是洋參這是蛤蚧這是冬蟲夏草,這些補品有祛痰清肺之功效。二姨回頭看著這個糟糕的病房。初雲說起東建醫院,話沒說完,二姨在腿上一拍,瞪著眼睛說道:
「這哪行!不行不行!云云,咱們不住這兒!這叫啥醫院,你爸整這醫院純粹是唬弄人,好人也叫它治出病來!」
二姨拿出小巧的手提電話。她叫來一輛部隊的救護車,車上下來兩個當兵的護士,東建的人也動手幫忙,呼呼隆隆把媽挪到軍隊的302醫院。
媽在302住院總算住進條件好的病房,那些討厭傢伙也不會來鬧騰了。過了兩天初雲到班上看見紅旗,紅旗問起媽的病。初雲說好一些了。紅旗想去看看,又說有點怕。怕啥?紅旗說沒見過媽,想來是挺厲害的。紅旗去了,買了一束絳紅色的意大利菊,坐了不到五分鐘就跑了。她真是有點怕。她買的菊花受了凍,第二天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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