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前潘鳴放一直蹲在金山工地。
金山大廈到了最緊張的時候。從春天起這裡一直是緊張的。六月中旬完成地下工程,六月到十一月要完成20層樓的框架,這是鬧著玩的嗎?20層框架25000平方米,還有裙樓25000平方米,一共50000平方米!這是陶總給金山下達的年進度計劃。國慶節到了,主樓只干到12層,裙樓幹了不到一半。過國慶天就涼了,S市是高寒地區施工季節從四月上旬到十一月中旬。你不用想冬季施工,你不用想頂風雪戰嚴寒,這麼大的框架這麼高的運程又是C60高強混凝土還能冬季施工嗎?甲方也不同意,他拿不起措施費。別看他擺這麼大攤子拿這麼大架子。中央來個金融信貸緊縮甲方就傻眼了。今年剩下的時間從國慶節到十一月中旬一共50天,潘鳴放打算好了,撂下裙樓專攻主樓,拚死拚活也要拿20層!年計劃完不成,20層立起來就能交代,外人一看有個樣兒,市長一看有個樣兒。當官的知道啥,樓起來就是好傢伙!樓起來就保住了東建的面子!至於陶總那兒,我小潘不是沒話可說。第一沒錢。甲方拖欠工程款1200萬,少嗎?一個窮的叮噹響的土建公司,有多少錢墊?買設備要錢,買材料要錢,開工資要錢,打發包工隊要錢,哪一樣離得了錢?第二,設計問題多。東北民用設計院,就是初雲那個院,就是紅旗那個院,根本沒搞過五星級飯店!那些建築師工程師見都沒見過五星級飯店!拿金山大廈練手來了!圖紙漏洞百出。一公司的技術人員找出圖紙上的47錯處,他們自己的設計修改不計其數!三天兩頭送來設計變更通知單。今天管道孔留錯位,你得把預留孔堵上重鑿;明天地下防水少一道卷材,你得把回填土重新挖開。鳴放當著紅旗的面對設計院好一通挖苦。有你們這麼折騰人的嗎?成了相聲裡說的,大夫開盲腸紗布剪刀留在肚子裡。第三,甲方難對付。工地上兩個甲方代表,上面有商業局、大項辦。這些人不懂還要說了算,兜裡沒錢還要充大爺!胡攪蠻纏不用說,還有數不清的小動作。你不知道掌管一個大項目有多大的權力多大的利益!這個世界上好人是大多數,可是好人學壞也容易。市質量監督站的一個科長,誰看也是個老實巴腳的人,一直兢兢業業,忽然抓進去了,受賄20萬!現在工作不好幹,當這個狗屁經理不容易!可是鳴放是要志氣的人,要臉面的人,對東建和一公司三千職工負責任的人,不好幹也得干。他要在國慶節期間大於一場。銀河大廈瞎忙活一氣最終還是泡了湯,「軍令狀」白立了,魯市長作主給了九建,這有啥辦法?陶總也是乾瞪眼!韋家昌早幹上了,干的熱火朝天。
國慶節的頭一天,潘鳴放在工地開會佈置施工。他兩天兩夜沒回家,夜裡在工地上睡。昨天到紅旗那兒坐一會兒,見到馬纓沒和她說話。上星期又和馬纓打一架。今天下午馬纓要回娘家。去年國慶節一家三口去的,他一個人提前回來為了初雲的約會。今年鳴放不去了他媽的肯定不去了就在金山大干吧!
八點鐘鳴放走進會議室。會議室在裙樓三樓,窗戶玻璃沒上用塑料布臨時釘的,桌子用木方子釘的,椅子用鋼筋焊的,牆上掛著網絡計劃,早作廢了。網絡圖上沿是一行標語,大概是昨天貼的:大干四季度,金山工程年度計劃全面完!屁話,我這個當經理的早認了你們還吹個啥?鋼管水泥柱上有彩紙寫的小標語:金山蓋銀河,累死也心甘!生動幽默十足的阿Q精神。一塊用膠合板塗上黑油做成的黑板,可以寫寫畫畫。鳴放的副手是老褚,一公司副經理兼金山工程總指揮。老褚其實才四十出頭,文革時期的下鄉青年,沒有多少文化。這人能幹,能吃苦又能搞關係,施工單位需要這樣的人。老話比鳴放大五歲,因此叫老褚。參加會的還有總工程師、調度長、計劃科長、技術科長、質量科長、供應科長、安全科長、工程隊長、工程隊副隊長、工程隊主任工程師、段長,總共十五、六人。到了開會時間總工程師仍沒到場,這書獃子從來守時,今天咋回事兒?鳴放說不等了,先開。
先由老褚匯報最近兩天的工作。九月份以來,工程例會兩天開一次,大多是鳴放主持。鳴放坐鎮金山親自指揮,工程大有起色。老褚先談進度再談材料再談質量再談安全表揚好的批評差的。老褚說到一半,總工程師進來了。
「我去材料實驗室了——小潘,昨天進的鋼筋全不合格!」
總工程師是「老五屆」大學生,50歲了,工地上只有他一個把經理叫成「小潘」。今天他火氣不小,鼻子上的眼鏡也歪了。
「你們下去看看!」
他要指揮你這個經理還要指揮在場所有的人。鳴放只好停下會,一夥人跟著總工程師下樓。他們走到鋼筋場,只見總工程師舉起一根30毫米粗的螺紋鋼筋,雄赳赳而來像孫悟空舉起了金箍棒。
「看!」
只見他把那鋼筋往地上一摔,叭地一聲,鋼筋斷成三截。原來總工程師在給大家做最簡易的材料實驗。太驚人了!在場的人全呆了。
「看吧!看吧!看吧!」
總工程師臉漲的通紅,說不出別的話。
潘鳴放撿起一截鋼筋,看了看。
「這是軌道鋼軋的吧?」潘鳴放問。
「是報廢的重軌軋的,燈塔縣鄉鎮小廠生產的。」總工程師說。
「進來多少?」
「120噸,都是20毫米以上的。」
「有批號嗎?」
「沒有。」
「材質合格證呢?」
「全是假的。」
潘鳴放瞪著眼睛轉向供應科長。
「怎麼回事?」
「這事兒我知道,」老褚搶上來。「小潘經理,這貨是甲方叫進的,甲方的魏指揮點名要這個廠家的貨。」
「渾球兒!」潘鳴放罵的是甲方而不是老褚。「合同上寫明了,三大材由一公司自行採購,你們為啥聽甲方的?」
「小潘經理,這事兒你還不知道嗎?合同是合同,甲方不按合同辦的事多了!這回的鋼筋,你不聽他的他不給錢,你有啥轍?」
「老褚,你別把不是當理說!給錢就進這樣的貨?」
「我哪兒知道這樣!趕緊退貨,退貨!」
「退貨就完了?明天後天用啥?國慶節的大干就是這麼準備的嗎?馬上退貨,馬上把貨進來!」
看完總工程師的節目一夥人回到屋裡接著開會。老褚接著講國慶大干的要求,他講完隊長講。潘鳴放不停地插話。工程例會免不了扯皮,討價還價。你講你的計劃,他講他的困難;你講你的要求,他講他的條件。上次會潘鳴放要求備好料做好一切準備,今天給你個眼罩戴!120噸廢品,少嗎?這是S市最高的大廈,有人敢拿這樣的鋼筋胡弄,一撅就折一摔就斷趕不上燒火棍子!你魏指揮膽子太大了!你得了多少回扣?你算個啥指揮三十郎當歲狗屁不懂乳臭未乾。各位,今天晚上開始澆灌混凝土,倒班作業連軸轉,24小時每個隊要有一個隊長在現場給我盯著!主樓180立裙樓350立總計件530立兩天之內給我灌完!你們怕混凝土不及時?這是總公司調度會定的總公司崔經理簽了字的。為了確保混凝土,昨天我特意到製品公司找了譚經理,譚經理跟我拍胸脯了!沒問題!節日大干一律雙份工資,我再拿一萬元獎金!只許幹好不許干壞,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張老三你的混凝土管再堵了你拿雞巴給我捅開!王麻子你再給我跑了模我把你腦袋揪下來當球踢!還有啥說的?沒說的就這麼幹!
安排停當分撥已定散了會也到了中午。潘鳴放走進裡屋老褚跟進來。
「小潘經理,有人找你——等了一上午。」
「誰?」
「商業局樂局長介紹來的。樂局長還要找你呢。」
「有啥事兒?」
「這麼回事:他想分包點活兒……」
「我不見!」
潘鳴放正沒好氣。看你老褚越學越壞,你們做好扣兒了嗎?
「潘經理,你別懷疑我,這事兒和我沒關係!樂局長介紹的一定得見!」
「我就是不見,他能咋的?」潘鳴放揮揮手。
「不光是樂局長,還有別的關係。回頭我跟你說。我給他領來。」
老褚把那人領來了。來人40多歲,穿了一身名牌西服,可是越穿越土氣,西裝的商標貼在袖口上。
「潘經理,久仰信仰!」
「這是蘇家屯四建的金經理!」老褚介紹說。
椅子搬到隔壁開會用,這屋沒地方坐。正好,幾句話把他打發走就是了。
「潘經理,到中午了,出去吃個便飯吧!」
沒說三句話就要請飯,誰認得你!
「咱們上潮州城,可好?我下邊有車。咱們邊吃邊嘮。」
「我不能去!」潘鳴放冷冷的。「你有啥事說吧!」
老褚在一邊不吱聲,那姓金的雖遭冷落一張大蘿蔔臉不紅不白竟然上來拽潘鳴放。
「潘經理,你要不去太瞧不起人了!」
潘鳴放甩開他的手。
「我這兒很忙,沒時間!」
「中午咋地不得吃飯?潘經理,不差這一會兒……」
「你沒事就回去吧!」
那人無奈,只好從兜裡掏出張紙條。
「這是樂局長給您寫的!」
潘鳴放接過條子看看。樂局長寫的很具體,請潘經理幫忙,可否把裙樓商場的鋁合金門窗轉包給蘇家屯四建的金經理。媽的!
「你放在這兒吧!」
那人還想說啥,潘鳴放轉身下樓去了。他看見樓下停了一輛皇冠。
他到工地食堂要了一碗麵條。他在這裡不吃特殊的飯菜,要說特殊是幾個當頭的不在大廳而是在小屋裡吃。他吃了幾口老褚進來了。老褚也是一碗麵。
「小潘經理,你今天太冷了!」老褚說。
「沒功夫理他!」
「這裡的過節我還沒說吶……」
「這小子走了?」
「走了。這小子叫金帥國,是金書記的弟弟!」
「哪個金書記?」
「金帥邦呀!是金帥邦找的樂局長,拐這麼個彎兒。」
「不給他!」
「小潘經理,你還是考慮考慮吧。」
潘鳴放扒拉完麵條走出食堂。媽的,商場是玻璃幕牆少說120萬!百分之15的利就是18萬!你在這兒拚死拚活地幹,他們躲在背後撈!潘鳴放早就風聞金帥邦有個地下公司。這不是「地下公司」嗎?名正言順的合理合法的「地下公司」!他早看金帥邦那傢伙不是東西,明一套暗一套卻是響噹噹的共產黨的大書記!
下午工地上熱火朝天,全體人員在為晚上的澆灌做準備。主要的準備是搶鋼筋搶模板。衝鋒陷陣的是兩個主力工程隊,這兩年主力隊也不行了,幹活吃力的很。一個鋼筋班20多人能看圖紙的只有一兩個!木工不會掩門,瓦工不會貼面磚,水泥工不會收拾振動棒!不少技術能手跑了。有的人關係在東建不上班,住房是東建的,公費醫療是東建的,將來領退休金還是東建的,給別人幹活,給鄉鎮企業於,給個體業主幹!他們有各種手段,長病的,借調的,通過哪個頭頭說話的。一公司這樣的人有六、七百!去年潘鳴放開除了15人在東建引起轟動。從那以後他再不幹這種事。九建韋家昌那裡,不光工程師是東建去的,技術骨幹也是東建去的。是東建自己培養了競爭對手。但是今天不同,他的隊伍恢復了長久不見的氣勢。他不知道這氣勢是從哪裡來的。也許是各隊開了動員會,也許是幹部們堅持一線鼓舞了士氣。他感受到他的隊伍有了全盛時期的那種昂揚的情緒。
晚上六點開飯,潘鳴放叫食堂包餃子,叫人拉來十箱啤酒一些涼菜,豬頭肉一人半斤,啤酒一人一瓶不准多喝晚上還要大於。工地上彩旗飄揚,大喇叭播放著雄壯的樂曲。潘鳴放拉著老褚拿個搪瓷缸子到工人堆裡去敬酒。
「各位師傅,節日愉快!」潘鳴放喊道。
有的工人舉起酒瓶。
「潘經理節日愉快!褚經理節日愉快!」
潘鳴放往前走幾步。
「各位師傅,辛苦啦!有的師傅五六天沒離現場了,過節也不回家!為了一公司,為了東建,大夥兒玩命干,我潘鳴放給大夥兒鞠一躬!」
「小潘經理辛苦啦!」
「打出東建人的志氣!」
「乾杯!」
「干!」
「干!」
食堂裡一片喊叫聲。這喊叫帶著發洩的情緒,也帶著悲壯的情緒。多麼可愛的工人,多麼可愛的隊伍!這是熱血男兒,真正的東建人!這叫喊聲使潘鳴放心潮澎湃。
不知是誰叭的一聲把啤酒瓶摔在地上,跟著所有的人全都於完了手中的啤酒把酒瓶摔在地上,乒乒乓乓響成一片!
「干啦!」
「干!」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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