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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潘衛東不願意住家裡,不願意和老頭老太太住在一起。他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26歲,是個小老闆了。家裡條件不錯,三室一廳,是東建當時最好的房子,陶興本的房子不過如此。朝南的大房間老頭老太太住,小房間潘衛東住,中間是起居室兼容廳。潘衛東請了一個安徽無為縣的小保姆。S市的安徽保姆不多,播衛東到家務服務公司指名要安徽的,等了兩個月才等到。安徽保姆手腳勤快,不嫌髒,會做菜,比北方農村的女孩子好使喚。北方女孩子,襪子、底褲是不肯洗的,做菜呢,也只會炒個白菜片兒,攤個雞蛋,燉個酸菜白肉片兒。小芹確實會幹。為了讓老頭老太太享福,衛東比別人家多給點,小芹做得更歡了。但是衛東還是不方便,一個長大了的男人嘛!老太太對他百依百順,老頭子卻是越來越看不慣,動不動說兩句,生點悶氣。半夜以後回來,不行;帶個女孩子回家,不行;床頭掛一張麥當娜的裸照,也不行。衛東每月交500塊伙食費,保姆的錢也是他付。他常在外面吃飯,又常往家買這樣買那樣,他的孝心算盡到了。衛東怕老頭,不敢惹老頭生氣,這本身就是孝心。老頭也是的,能叫年輕人像你當年那樣嗎?你當年放著英國福不享,在英國娶的太太也不要了,高呼愛國主義的口號殺回國內,結果呢,挨了大半輩子整,57年差點當上「右派」(要不然哥哥怎麼叫鳴放呢),59年差點當上「右傾」(要不然姐姐怎麼叫紅旗呢),66年終於當上「英國特務」(我叫衛東也不好使了)。害得那個英國媽60多歲仍然守寡。話說回來,老頭不回來,就沒有潘鳴放,沒有潘紅旗,也沒有他潘衛東。老頭當年的熱忱可感,在衛東身上也有遺傳。89年他不也是一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派頭嘛?一代人和一代人的命運不同,社會發展了,前進了,變得富裕了,也變得寬容了。社會的寬容,政治的寬容,文化的寬容,倫理的寬容,道德的寬容,使人和人的關係大大改變。在老頭的那個時代,人們對自己都不能寬容,不敢寬容。衛東幼年,有三年是在鄉下。那是1969年,者頭被趕下鄉,走「五七道路」,即遼寧省遵照偉大領袖5月7日發出的最高指示演繹出來的將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走資派階級異己分子以致文革中的「保皇派」統統流放的大運動。那年衛東三歲,依稀記得。鳴放和紅旗因為上學,寄放在姨家沒有下鄉。老兩口(老頭那年47歲,算不得「老頭」,老太太才39歲)帶幼子下鄉的地方不算遠,是100公里外的遼中縣。洋博士從沒下過鄉,窘境可想而知。幸虧老頭有技術,時間不長就調回東建。老頭安分守己從不惹事,哪像衛東鬧得歡啊!鬧得歡也不過蹲了一年,出來以後照樣發財,照樣居於人上!

  老頭在外面雖然受氣,在家卻是說一不二。老太太不用說了,幾個孩子也怕他。一年以前,衛東從南方回來,一次老太太趁老頭不在家,從櫃裡拿出一封信,放在衛東面前。

  「衛東,你看看!」

  是一封英文信。衛東英文不錯,他在凌原勞改營那一年,特別對英文下了一番功夫。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英國的伯明翰。老太太只有初中文化,當然不識英文。

  「是那個洋狐狸精!」老太太咬牙切齒。

  衛東笑了。

  「你還笑!你看信上說啥?」

  衛東立即止住笑。老太太最近患了心臟病,犯過兩次,可不能讓她氣著。老太太說的「洋狐狸精」是那個英國媽。多大歲數了,還叫「狐狸精」!十年前英國媽來過一封信,那時候衛東才知道有這個英國媽。老頭離開英國以後,她始終沒嫁人。這事在中國都少見,何況在西方,在英國!說實在話,衛東真是同情她呢!按照中國人的說法,人家是老頭的結髮妻呢!老頭和她還生了一個英國兒子呢!後來紅旗說,文革前英國媽來了好幾封信,說是要回來。老太太覓死覓活,家裡鬧得不亦樂乎!直到文革開始了,這事才算罷休。可是英國媽的那幾封信,抄家時候抄出來了,成了老頭作為「英國特務」的罪證。

  「你倒是看看信呀!」

  老太太催他,他只好硬著頭皮看信。頭一行是「親愛的爸爸」。

  「不是她寫的。」

  「不是她寫的,是誰寫的?」老太太更著急了。

  「是那個哥哥寫的。」

  「他也算你哥!」

  潘衛東往下看。

  「他說要回來。」

  「誰要回來?老狐狸精要回來?」

  這回變成「老狐狸精」了。

  「可能是。」

  「她要來,我和她拚了!」

  「媽,你別著急——是她兒子要回來。」

  「兒子回來,也不行!」

  老太太咋咋乎乎,也就在兒子面前出出氣。這個英國哥52年出生的,今年40歲了。後來聽老頭說,英國哥是心理醫生。心理醫生,了不得!比首相還掙得多呢!潘家前幾年困難的時候,他也不知道盡盡孝心!

  潘衛東要買一套房子。他買不起太好的房子。湖畔花園的房子好,那是汽車大王何萬金住的,足球明星傅玉斌住的,北國笑星趙本山住的。他現在是小家小業小買賣,奢侈不起。他想花十來萬買一套公寓房子,再花個兩、三萬裝修一下。他在市裡看了幾處,選中南關路的一處,環境好,離家三站公共汽車路,不遠不近,老頭老太太夠不著,他卻方便。樓前200多米有公共存車房。兩室一廳,鋁合金中空窗,壁櫃廚櫃馬桶浴缸一應俱全。「小生姓潘,年方二六,尚未娶親。」如果將來發了大財,如果將來找到如意的太太,比如說像初雲這樣出色的女孩子,他會再買一套房子,說不定就買湖畔花園。反正現在這筆投資不會虧本,房價一天天看漲,明年說不定翻番。買房子的事,是要和老頭說的,趁他高興的時候說。

  按照潘家不成文的規矩,每個星期六,孩子們都要回來,所以這一天的晚飯最為重要。前幾年熱鬧,那時候姐夫還沒有出國,哥哥和嫂子還沒有打架。這兩年,先是衛東進了局子,等他從南方回來,姐夫又出國了。後來哥哥兩口子打架,嫂子也就很少登門,家裡的熱鬧氣氛頓時差了。哥哥也忙,時來時不來,只有姐姐是每次必到的。這天是星期六,潘衛東提前回家,手上拎了兩條活鱖魚,兩瓶長城干白葡萄酒。他進了門,先把鱖魚葡萄酒交給小芹。媽和小芹都在廚房裡忙晚飯。媽身體不好,也幹不了什麼,就是跟著瞎張羅。

  「可樂在冰箱!」媽是要為他準備好飲料的。

  潘衛東拿一罐可口可樂喝著走進客廳,可是爸爸的樣子叫他大吃一驚:老頭穿一身隱條藏青西裝,扎一條紅白相間領帶,腳上是一雙老式三接頭皮鞋,讓小芹擦得珵亮。這是怎麼啦?好久沒見他這身打扮了。老頭平時布衣敞履,1.82米的瘦長個子,細長的手臂(趕不上劉備的雙手過膝的帝王之相),駝著背,就像座山雕。今天老頭胸脯挺起來,鬍子刮得溜光,一頭銀髮耀眼有神。

  「爸,今天咋的啦?啥事兒?」潘衛東笑容可掬上前問候。

  「來了一位客人,剛走。」

  老頭的暗啞的嗓音也顯得清晰有韻。他年輕時候在英國養成的紳士派頭,但凡重要的場合,總要衣冠嚴整。只是那西裝大陳舊了,下邊紐扣缺了一半,腰部是疊在樟木箱子裡的折痕,因此顯得有點滑稽。該給老頭置一身行頭了。但是在家裡,算什麼場合呢?用得著如臨大敵嗎?

  「誰來了?」潘衛東坐下,問。

  「韋家昌。」

  潘衛東沒有見過韋家昌,但是久聞其名。鳴放對他熟悉。鳴放曾和韋家昌同在一個工程隊,鳴放是助理技術員,韋家昌是副隊長。韋家昌60年代中專畢業,也是技術人員,所以老頭也認識他。他下海八年,從當項目捐客幹起,接著搞包工隊,如今是赫赫有名的九建公司經理,財發得大了。他肯定有求於老頭。茶几下面有兩瓶價錢昂貴的軒尼詩XO,一個大鐵桶的雀巢咖啡和一個大鐵桶的咖啡伴侶。韋家昌有對付洋老頭的洋辦法。幾年以前,像老頭這樣古板的人,是絕不肯收禮的。有人送來點什麼,總讓孩子們想方設法送回去。現在,食品煙酒一類的東西,算不得什麼「禮」,老頭也不張羅往回送了。

  「你知道韋家昌嗎?」老頭今天說話帶著興奮。

  「全S市,誰不知道韋家昌!」

  「他昨天晚上打來一個電話,約好今天。」

  潘衛東昨天晚上和一群狐朋狗友(他自己也這樣認為)喝酒跳舞卡拉OK桑拿浴諸般瀟灑去了,一夜沒有回家。

  「南五馬路的事故是韋家昌干的,他是來請教的?」潘衛東說。

  「不,不,沒提這件事。」

  「那是銀河大廈?」

  「他也沒提銀河大廈。他是來請我出山的。」

  原來如此!老頭退休以後,先是被東建公司反聘了兩年,以後膽結石病了一場,病好以後便不再上班,一直在家賦閒。

  「爸,韋家昌怎麼說?」

  「他叫我當九建的總工程師。」

  前任東建的總工程師,現在要當九建的總工程師!他今年滿70歲了!人的成就感,虛榮心,到老了也不能混滅。

  「能行嗎?」

  「我也說不行。」老頭神態嚴肅。「老了,身體不行了!他說能幹多少干多少,每天去坐一會兒就行。」

  「你答應了?」

  「我說考慮考慮。」

  看老頭的神氣已經答應。

  「韋家昌明天晚上叫車來接,到香港美食城吃飯,和九建的人見見面。」

  看,這不是答應了!有事幹,有錢掙,老頭今天的心情不同往日。潘衛東想說買房子的事情。

  「韋家昌話是這樣說,如果我去,就要認真干。」老頭端坐著,好像一個嚴肅的場面還沒有結束。「九建的項目不僅在S市,還有大連、長春,我都要去看看。衛東,我上班以後,家裡的事你要多管管,照顧好你媽。」

  完了,房子甭買了。

  「倒咖啡來!」

  老頭要吃下午茶了。今天來了客人,所以下午茶拖到現在沒有吃。吃下午茶是老頭退休以後恢復的英國作派:每天下午四點鐘一杯咖啡或者一杯紅茶,兩塊點心。人在年輕時候養成的習慣最頑固。老太太說過一個笑話:50年代老頭年輕時候,每天喝五六杯咖啡。那時候沒有速溶咖啡,只有買咖啡豆攪了煮咖啡。老頭上班帶一個小暖壺,裝滿咖啡,放在辦公室裡。一次老頭出差到大連,一來一去兩天,因此換了個大暖壺。老頭的行裝也有趣,一個旅行包外加一個柳條籃子,籃子裡是大暖壺。老頭上了軟席車,碰巧遇到一個也是留洋回來的熟人。老頭大樂,「來,來,請你喝咖、啡!」誰知打開暖壺一倒,竟是一壺開水,弄得好不尷尬。原來裝咖啡的暖壺丟在家裡,另一個裝開水的暖壺提上火車。60年代S市很難買到咖啡了。到了文化大革命,一家五口只發50元生活費,想喝也喝不起,老頭比旁人多了一份痛苦。現在有速溶咖啡,用鮮牛奶衝下去,味道不錯。只要趕上,衛東也就陪老頭一起喝下午茶。

  衛東叫小芹煮了牛奶,沖了咖啡,端上來。一小碟曲奇餅也端上來。老頭說,「曲奇」是外來語,英文是biscuit,大概是廣東話的譯音,弄出這麼兩個字,實在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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