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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遊雜憶


  我這一次因為接受香港大學的名譽學位,作第一次的南遊,在香港住了五天, 在廣州住了兩天半,在廣西住了十四天。這些地方都是我多年想去而始終沒有去成 的,這回得有暢遊的機會,使我很快慰。可惜南方的朋友待我太好了,叫我天天用 嘴吃喝,天天用嘴說話,嘴太忙,所以用眼睛耳朵的機會太少了。前後二十多天之 中,我竟沒有工夫記日記。後來在《大公報》和《國聞週報》上讀了胡政之先生的 兩種兩粵遊記,我很感覺慚愧。他游兩粵,恰在我之後,走的路也恰和我走的大致 一樣;但他是一個有訓練的名記者,勤於記載每天的觀察,所以他的遊記很可供讀 者的參考。我因為當時沒有日記,回家後又兩次患流行性感冒,前後在床上睡了十 天,事隔日久,追憶起來更模糊了。但因為許多朋友的催逼,所以我決定寫出一些 追憶的印象和事實,做我第一次南遊的報告。

  一、香港

  我在元旦上午坐哈里生總統船南下,一月四日早晨到香港,住在香港大學副校 長韓耐兒(SirWilliaxnHomel)的家裡。我在香港的日程,先已托香港大學文學院 長佛斯脫先生(Dr.L.FOrster)代為排定。西洋人是能體諒人的,所以每天上午 都留給我自由支配,一切宴會講演都從下午一點開始。所以我在港五天,比較很從 容,玩了不少地方。

  船到香港時,天還未明,我在船面上眺望,看那輕霧中的滿山燈光,真像一天 繁星。韓校長的家在半山,港大也在半山,在山上望見海灣,望見遠近的島嶼,氣 象比青島、大連更壯麗。香港的山雖不算很高,但見面都靠海,山和海水的接近, 是這裡風景的特色。有一天佛斯脫先生夫婦邀我去遊覽香港市的背面的山水,遍覽 淺水灣,深水灣,香港仔,赤柱各地。陽曆的一月正是香港最好的天氣。滿山都是 綠葉,到處可以看見很濃艷的鮮花;我們久居北方的人,到這裡真有「趕上春了」 的快樂。我們在山路上觀看海是,到聖土梯反學校小坐喝茶,看海上的斜陽,風景 特別清麗。 晚上到佛斯脫先生家去吃飯,坐電車上山,走上山頂(ThePeak),天 已黑了,山頂上有輕霧,遠望下去,看那全市的燈火,氣象比紐約和舊金山的夜色 還更壯麗。有個朋友走遍世界的,曾說,香港的夜景,只有南美洲巴西首都麗阿德 耶內羅和澳洲的西德內(Sidsey)兩處可以相比。過了一天,有朋友邀我去游九龍, 因時間太晚,走的不遠,但大埔和水塘一帶的風景的美麗已夠使我們驚異了。

  有一天,我在扶輪社午餐後演說,提到香港的風景之美,我說:香港應該產生 詩人和畫家,用他們的藝術來讚頌這裡的海光山色。有些人聽了頗感覺詫異。他們 看慣了,住膩了,終日只把這地方看作一個吃飯做買賣的商場,所以不能欣賞那山 水的美景了。但二十天之後,我從廣西回到香港時,有人對我說,香港商會現在決 定要編印一部小冊子,描寫香港的風景,他們準備印兩萬本,來宣傳香港的山水之 美!

  香港大學最有成績的是醫科與工科,這是外間人士所知道的。這裡的文科比較 最弱,文科的教育可以說是完全和中國大陸的學術思想不發生關係。這是因為此地 英國人士向來對於中國文史太隔膜了,此地的中國人士又太不注意港大文科的中文 教學,所以中國文字的教授全在幾個舊式科第文人的手裡,大陸上的中文教學早已 經過了很大的變動,而港大還完全在那變動大潮流之外。近年副校長韓君與文學院 長佛君都很注意這個問題,他們兩人去年都曾到北方訪問考查;去年夏天港大曾請 廣東學者陳受頤先生和客肇祖先生到這裡來研究港大的中文教學問題,請他們自由 批評並指示改革的途徑。這種虛心的態度是很可以佩服的。我在香港時,很感覺港 大當局確有改革文科中國文字教學的誠意,本地紳士如周壽臣、羅旭和請先生也都 熱心贊助這件改革事業。但他們希望一個能主持這種改革計劃的人,這個人必須兼 有四種資格:卜)須是一位高明的國學家,(二)須能通曉英文,能在大學會議席 上為本系辯護,(三)須是一位有管理才幹的人,(四)最好須是一位廣東籍的學 者。因為這樣的人才一時不易得,所以這件改革事業至今還不曾進行。

  香港大學創始於愛裡鸚爵士(SirCharlesEliot) ,此君是一位博學的學者, 精通梵文和巴利(Pah)文,著有《印度教與佛教》三矩冊;晚年曾任駐日本大使, 退休後即寄居奈良,專研究日本的佛教,想著一部專書。書稿本成,他因重病回國, 死在印度洋的船上。一九二七年五月,我從美國回來,過日本奈良,曾在奈良旅館 裡見著他。那一天同餐的,有法國的勒衛先生(SyboteVi),瑞士(現改法國籍) 的戴彌微先生(Demieville),日本的高桶順次郎先生和法隆寺的佐伯方丈,五國 的研究佛教的學人聚在一堂,可稱盛會。於今不過八年,那幾個人都雲散了,而當 日餐會的主人已葬在海底了!

  愛裡鸚校長是最初推薦鋼和泰先生給北京大學的人。鋼先生從此留在北京,研 究佛教,教授梵文和藏文,至今十五六年了。香港大學對中國學術上的貢獻,大概 要算這件事為最大。可惜愛裡鸚以後,這樣的學術上的交通就不曾繼續了。

  香港的教育問題,不僅是港大的中文教學問題。我在香港曾和巢坤霖先生、羅 仁伯先生細談,才知道中小學的中文教學問題更是一個急待救濟的問題。香港的人 口,當然絕大數是中國人。他們的兒童入學,處處感覺困難,最大的困難是那絕大 多數的華文學校和那少數的英文中學不能相銜接,華文學校是依中國新學制的六六 制辦的,小學六年,中學也六年。英文中學卻有八年。依年齡的分配,在理論上, 一個兒童讀了四年小學,應該可以接上英文中學的最低級(第八級)。事實上卻不 然,華人子弟往往要等到初中二三年(即第八九年)方才能考英文中學。其間除了 英文之外,其錢的他種學科都是學過了還須重習的。這樣的不相銜接,往往使兒童 枉費去三年至五年的光陰。所以這是一個最嚴重的問題。香港與九龍的華文學校約 有八百所,其中六百校是完全私立的,二百校是稍有政府津貼的。英文中學校之中, 私立的約有一百校,其餘最好的三十校又分三種:一種是它立的,一種是政府補助 的,一種是英國教會辦的。因為全港受英國統治與商業的支配,教學生的升學當然 大家傾向那三十所設備最好的英文中學。無力升學的學生,也因為工商業都需要英 文與英語,也都有輕視其他學科的傾向,還有一些人家,因為香港生活程度太高, 學費太貴,往往把子弟送往內地去求學;近年中國學校不能收未立案的學校的學生, 所以叫香港兒童如想在內地升學,必須早入中國的立案學校。所以香港的中小學的 教學問題最複雜。家長大都希望子弟能早學英文,又都希望他們能多學一點中國文 字,同時廣東人的守舊風氣又使他們迷戀中國古文,不肯徹底改用國語課本。結果 是在絕大多數的中文學校裡,文言課本還是很占勢力,師資既不易得,教學的成績 自然不會好了。

  羅仁伯先生是香港中文學校的視學員,他是很虛心考慮這個中文教學問題的, 他也不反對白話文。但他所顧慮的是:白話文不是廣東人的口語,廣東兒童學白話 未必比學文言更容易,也未必比學文言更有用。這不僅是他一個人的顧慮,廣東朋 友往往有這種見解。其實這種意思是錯的。第一,今日的「國語」本是一種活的方 言,因為流行最廣,又已有文學作品做材料,所以最容易教學;學了也最有用。廣 東話也是一種活的方言,但流行比較不遠,又產生的文學材料太少,所以不適宜用 作教學工具。廣東人雖不說國語,但他們看白話小說,新作白話文字,究竟比讀古 書容易的多多了。第二,「廣東話」決不能解決華南一帶語言教學問題,因為華南 的語言太複雜了,廣東話之外,還有客話,潮州話等等。因為華南的語言太複雜了, 所以用國語作統一的語言實在比在華北、華中還更需要。第三,古文是不容易教的, 越下去,越不容易得古文師資了。而國語師資比較容易培養。第四,國語實在比古 文豐富的多,從國語入手,把一種活文字弄通順了,有志學古文的人將來讀古書也 比較容易。第五,我想香港的小學中學著徹底改用國語課本,低級修業年限或可以 縮短一二年。將來謀中文學校與英文中學的銜接與整理,這也許是很可能的一個救 濟方法一一一一以我對於香港的教育家,很誠懇的希望他們一致的改用國語課本。

  我在香港講演過五次:三次用英文,兩次用國語。在香港用國語講演,不是容 易的事。一月六日下午,我在香港華僑教育會向兩百多華文學校的教員演說了半點 鐘,他們都說可以勉強聽官話,所以不用翻成廣東話。我說的很慢,自信是字字句 句清楚的。因為我怕他們聽不明白,所以那篇演說裡沒有一句不是很淺近的話。第 二天各華字報登出會場的筆記,我在《大光報》上讀了一遍,覺得大旨不錯,我很 高興,因為這樣一篇有七八成正確的筆記使我相信香港的中小學教員聽國語的程度 並不壞,這是最可樂觀的現象,在十年前這是決不可能的。後來廣州各報轉載的, 更後來北方各報轉載的,大概都出於一個來源,都州大光報湘同。其中當然有一些 聽錯的地方,和記述白話語氣不完全的地方。例如我提到教育部王部長的廣播演說, 筆記先生好像不知道王世傑先生,所以記作汪清衛先生了。又如我是很知道廣州人 對香港的感情的,所以我很小心的說「我希望香港的教育家接受新文化,用和平手 段轉移守舊勢力,使香港成為南方的一個新文化中心」,我特別把「一個新文化中 心」說的很清楚,但筆記先生好像不曾做慣白話文,他輕輕的把「一個」兩字丟掉 了,後來引起了廣州人士不少的醋意!又如最後筆記先生記的有這樣一句話:

  現在不同了。香港最高級教育當局也想改進中國的文化。

  這當然是很錯誤的紀錄:我說的是香港最高教育當局現在也想改善大學裡的中 國文學的教學了,所以我接著說港大最近訪兩位中國學者來計劃中文系的改革事業。 凡有常識而無惡意的讀者,看了上下文,決不會在這一句上挑眼的,誰知這句句子 後來在中山大學鄒校長的筆下竟截去了上下文,成了一句天下馳名的名句!

  那篇演說,因為各地報紙都轉載了,並且除了上述各點小誤之外,記載的大體 不錯,所以我不用轉載在這裡了。我的大意是勸告香港教育家充分利用香港的治安 和財富,努力早日做到普及教育;同時希望他們接受中國大陸的新潮流,在思想文 化上要向前走,不要向後倒退。可是我在後半段裡提到廣東當局反對白話文,提倡 中小學讀經的政策。我說的很客氣,筆記先生記的是:

  現在廣東很多人反對用語體文,主張用古文;不但古文,而且還提倡讀經書。 我真不懂。因為廣州是革命策源地,為什麼別的地方已經風起雲湧了,而革命策源 地的廣東尚且守舊如此。

  這段筆記除了「風起雲湧」四個字和「尚且」二字我決不會用的,此外的語氣 大致不錯。我說的雖然很客氣,但讀經是陳濟棠先生的政策,並且曾經西南政務會 議正式通令西南各省,我的公開反對是陳濟棠先生不肯輕輕放過的。於是我這篇最 淺近的演說在一月八日廣州報紙上登出之後,就引起很嚴重的反對。我絲毫不知道 這回事,八日的晚上,我上了「泰山」輪船,一覺醒來,就到了廣州。

  羅文干先生每每取笑我愛演說,說我「賣膏藥」。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直到 那晚上了輪船,我才明白了。我在頭等艙裡望見一個女人在散艙裡站著演說,我走 過去看,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麼問題,只覺得她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很像是一位有 經驗的演說大家。後來問人,才知道她是賣膏藥的,在那邊演說她手裡的膏藥的神 效。我忍不住暗笑了;明天早起,我也上省賣膏藥去!

  二、廣州

  一月九日早晨六點多,船到了廣州,因為大霧,直到七點,船才能靠碼頭。有 一些新!日朋友到船上來接我,還有一些新聞記者圍住我要談話。有一位老朋友托 人帶了一封信來,要我立時開看。我拆開信,中有云:「兄此次到粵,諸須謹慎。」 我不很瞭解,但我知道這位朋友說話是很可靠。那時和我同船從香港來的有嶺南大 學教務長陳榮捷先生,到船上來歡迎的有中山大學文學院長吳康先生,教授朱謙之 先生,還有地方法院院長陳達材先生,他們還不知道廣州當局對我的態度。陳榮捷 先生和吳康先生還在船上和我商量我的講演和宴會的日程。那日程確是可怕的!除 了原定的中山大學和嶺南大學各演講兩次之外,還有第一女子中學,青年會,歐美 同學會等,四天之中差不多有十次演講。上船來的朋友還告訴我:中山大學鄒魯校 長出了佈告,全校學生停課兩天,使他們好去聽我的演講。又有人說:青年會昨天 下午開始賣聽講券,一個下午賣出了兩千多張。

  我跟著一班朋友到了新亞酒店。已是八點多鐘了。我看廣州報紙,才知道昨天 下午西南政務會議開會,就有人提起胡適在香港華僑教育會演說公然反對廣東讀經 政策,但報紙上都沒有說明政務會議議決如何處置我的方法。一會兒,吳康先生送 了一封信來,說:

  適晤鄒海濱先生雲;此間黨部對先生在港言論不滿,擬勸先生今日快車離省, 暫勿演講,以免發生糾紛。

  鄒、吳兩君的好意是可感的,但我既來了,並且是第一次來觀光,頗不願意就 走開。恰好陳達材先生問我要不要看看廣州當局,我說:林雲咳主席是舊交,我應 該去看看他。達材就陪我去到省政府,見著林雲防先生,他大談廣東省政府的「三 年建設計劃」。他問我要不要見見陳總司令,我說,很好。達材去打電話,一會兒 他回來說:陳總司令本來今早要出發向派出剿匪的軍隊訓話,因為他要和我談話, 特別改遲出發。總司令部就在省政府隔壁,可以從樓上穿過。我和達材走過去,在 會客室裡略坐,陳濟棠先生就進來了。

  陳濟棠先生的廣東官話找差不多可以全懂。我們談了一點半鐘,大概他談了四 十五分鐘,我也談了四十五分鐘。他說的話很不客氣;「讀經是我主張的,祖孔是 我主張的,拜關、岳也是我主張的。我有我的理由。」他這樣說下去,滔滔不絕。 他說:「我民國十五年到莫斯科去研究,我是預備回來做紅軍』總司令的。」但他 後來覺得共產主義是錯的,所以他決心反共了。他繼續說他的兩大政綱;第一是生 產建設,第二是做人。生產的政策就是那個「三年計劃」,包括那已設未設的二十 幾個工廠,其中有那成立已久的水泥廠,有那前五六年才開工出糖的糖廠。他談完 了他的生產建設,轉到「做人」,他的聲音更高了,好像是怕我聽不清似的。他說: 生產建設可以盡量用外國機器,外國科學,甚至於不妨用外國工程師。但「做人」 必須有「本」,這個「本」必須要到本國古文化裡去尋求。這就是他主張讀經把孔 的理論。他演說這「生產」「做人』酒大股,足足說了半點多鐘。他的大旨和胡政 之先生《粵桂寫影》所記的陳濟棠先生一小時半的談話相同,大概這段大議論是他 時常說的。

  我靜聽到他說完了,我才很客氣的答他,大意說:「依我的看法,伯南先生的 主張和我的主張只有一點不同。我們都要那個『本』,所不同的是:伯南先生要的 是『二本』 , 我要的是『一本』。生產建設須要科學,做人須要讀經樁孔,這是 『二本』之學。我個人的看法是:生產要用科學知識,做人也要用科學知識,這是 『一本』之學。」

  他很嚴厲的睜看兩眼,大聲說:「你們都是忘本!難道我們五千年的老祖宗都 不知道做人嗎?」

  我平心靜氣的對他說:「五千年的老祖宗,當然也有知道做人的。但就絕大多 數的老祖宗說來,他們在許多方面實在夠不上做我們『做人』的榜樣。舉一類很淺 的例子來說罷。女人裹小足,裹到骨頭折斷,這是全世界的野蠻民族都沒有的慘酷 風俗。然而我們的老祖宗居然行了一千多年。大聖大賢,兩位程夫子沒有抗議過, 采夫子也沒有抗議過,王陽明、文文山也沒有抗議過。這難道是做人的好榜樣?」

  他似乎很生氣,但也不能反駁我。他只能罵現存中國的教育,說「都是亡國的 教育」;他又說,現在中國人學的科學,都是皮毛,都沒有「本」,所以都學不到 人家的科學精神,所以都不能創造。在這一點上,我不能不老實告訴他:他實在不 知道中國這二十年中的科學工作。我告訴他:現在中國的科學家也有很能做有價值 的貢獻的了,並且這些第一流的科學家又都有很高明的道德。他問,「有些什麼人?」 我隨口舉出了數學家的姜蔣佐,地質學家的翁文瀚。李四光,生物學家的秉志,— —都是他不認識的。

  關於讀經的問題,我也很老實的對他說:我並不反對古經典的研究,但我不能 贊成一班不懂得古書的人們假借經典來做復古的運動。「這回我在中山大學的講演 題目本來是兩天都講『儒與孔子』,這也是古經典的一種研究。昨天他們寫信到香 港,要我一次講完,第二次另講一個文學的題目。我想讀經問題正是廣東人眼前最 注意的問題,所以我告訴中山大學吳院長,第二題何不就改作『怎樣讀經?』我可 以同這裡的少年人談談怎樣研究古經典的方法。』哦說這話時,陳濟棠先生回過頭 去望著陳達材,臉上做出一種很難看的獰笑。我當作不看見,仍舊談下去。但我現 在完全明白是誰不願意我在廣州「賣膏藥」了!

  以上記的,是我那天談話的大概神情。旁聽的只有陳達材先生一位。出門的時 候,達材說,陳伯南不是不能聽人忠告的,他相信我的話可以發生好影響。我是相 信天下沒有白費的努力的,但對達材的樂觀我卻不免懷疑。這種久握大權的人,從 來沒有人敢對他們說一句逆耳之言,天天只聽得先意承志的阿狹連媚,如何聽得進 我的老實話呢?

  在這裡我要更正一個很流行的傳說。在十天之後,我在廣西遇見一位從廣州去 的朋友,他說,廣州盛傳胡適之對陳伯南說:「岳武穆曾說,『文官不要錢,武官 不怕死,天下太平矣。』我們此時應該倒過來說,『武官不要錢,文人不怕死;天 下太平矣。」』——這句話確是我在香港對胡漢民先生說的。我在廣州,朋友問我 見過胡展堂沒有,我總提到這段談話。那天見陳濟棠先生時,我是否曾提到這句話, 我現在記不清了。大概廣州人的一般心理,覺得這句話是我應該對陳濟棠將軍說的, 所以不久外間就有了這種傳說。

  我們從總司令部出來,回到新亞酒店,羅鈞任先生,但怒剛先生,劉毅夫(沛 泉)先生,羅努生先生,黃深微(騷)先生,陳榮捷先生,都在那裡。中山大學文 學院長吳康先生又送了一封信來,說:

  鄙意留省以封演講為妙。黨部方面空氣不佳,發生糾紛,反為不妙,鄒先生雲; 昨為黨部高級人員包圍,渠無法解釋。故中大演講只好佈告作罷。渠雲,個人極推 重先生入前佈告學生停課出席聽先生講演。惟事已至此,只好向先生道歉,並勸先 生離省,冀免發生糾紛。

  一月九日午前十一時

  鄒校長的為難,我當然能諒解。中山大學學生的兩天放假沒有成為事實,我卻 可以得著四天的假期,豈不是意外的奇遇?所以我和陳榮捷先生商量,爽性把嶺南 大學和其他幾處的講演都停止了,讓我痛痛快快的玩兩天。我本來買了來回船票, 預備趕十六日的塔虎脫總統船北回,所以只預備在廣州四天,在梧州一天。現在我 和西南航空公司劉毅夫先生商量,決定在廣州只玩兩天,又把船期改到十八日的麥 荊尼總統船,前後多出四天,坐飛機又可以省出三天,我有七天(十——十七)可 以飛游南寧和柳州、桂林了。羅鉤任先生本想遊覽桂林山水,他到了南寧,因為他 的哥哥端甫先生(文莊)死了,他半途折回廣州。他和羅努生先生都願意陪我游桂 林,我先去梧州講演,鈞任等到十三日端甫開吊事完,飛到南寧會齊,同去游柳州、 桂林。我們商量定了,我很高興,就同陳榮捷先生坐小汽船過河到嶺南大學鐘榮光 校長家吃午飯去了。

  那天下午五點,我到嶺南大學的教職員條會。那天天氣很熱,茶會就在校中的 一塊草地上,大家團坐喫茶點談天。嶺南的學生知道了,就有許多學生來旁觀。人 越來越多,就把茶會的人包圍住了。起先他們只在外面看著,後來有一個學生走過 來對我說:「胡先生肯不肯在我的小冊子上寫幾個字。』俄說可以,他就摸出一本 小冊子來請我題字。這個端一開,外面的學生就擁進茶會的團坐圈子裡來了。人人 都拿著小冊子和自來水筆,我寫的手都酸了。天漸黑下來了。草地上蚊子多的很, 我的薄襪子抵擋不住,我一面寫字,一面運動兩隻腳,想趕開蚊子。後來陳榮捷先 生把我拉走,我上車時,兩隻腳背都腫了好幾塊。

  晚上黃深微先生和他的夫人邀我到他們家中去住,我因為旅館裡來客大多,就 搬到東山,住在他們家裡。十點鐘以後,報館裡有人送來明天新聞的校樣,才知道 中山大學鄒魯校長今天出了這樣一張佈告:

  國立中山大學佈告第七十九號

  為佈告事。 前定本星期四五下午二時請胡適演講。 業經佈告在案。現閱香港 《華字日報》。胡適此次南來接受香港大學博士學位之後。在港華僑教育會所發表 之言論。竟謂香港最高教育當局。也想改進中國的文化。又謂各位應該把他做成南 方的文化個C。 復謂廣東自古為中國的殖民地等語。此等言論。在中國國家立場言 之。胡適為認人作父。在廣東人民地位言之。胡適竟以吾粵為生番蠻族。實失學者 態度。應即停止其在本校演講。合行佈告。仰各學院各附校負生一體知照。屆時照 常上課為要。此布。

  校長鄒魯中華民國二十四年一月九日

  這個佈告使我不能不佩服鄒魯先生的聰明過人。早晨的各報記載八日下午西南 政務會議席上討論的胡適的罪過,明明是反對廣東的讀經政策。現在這一樁罪名完 全不提起了,我的罪名變成了「認人作父」和「以吾粵為生番蠻族」兩項!廣州的 當局大概也知道「反對讀經」的罪名是不夠引起廣東人的同情的,也許多數人的同 情反在我的一邊。況且讀經是武人的主張,——這是陳濟棠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如果用「反對讀經」做我的罪名,這就成了陳濟棠反對胡適了。所以奉行武人意旨 的人們必須避免這個真罪名,必須向我的華僑教育會演說裡去另尋找我的罪名,恰 好我的演說裡有這麼一段:

  我覺得一個地方的文化傳到他的殖民地或邊境,本地方已經變了,而過境或殖 民地仍是保留著老祖宗的遺物。廣東自古是中國的殖民地,中原的文化許多都變了, 而在廣東尚留著。像現在的廣東音是最古的,我現在說的話才是新的。(用各報筆 記,大致無大錯誤。)

  假使一個無知苦力聽了這話忽然大生氣,我一定不覺得奇怪。但是一位國立大 學校長,或是一位國立大學的中國文學系主任居然聽不懂這一段話,居然大生氣, 說我是罵他們「為生番蠻族」,這未免有點奇怪罷。

  我自己當然很高興,因為我的反對讀經現在居然不算是我的罪狀了,這總算是 一大進步。孟子說的好,「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都魯先生們受了 讀經的訓練,硬要我學孔子的「做人」,要我「以微罪行」,我當然是很感謝的。

  但九日的廣州各報記載是無法追改的,九日從廣州電傳到海內外各地的消息也 是無法追改的。廣州造公終不甘心讓我蒙「反對讀經」的惡名,所以一月十四日的 香港英文《南華晨報》上登出了中山大學教授兼廣州《民國日報》總主筆梁民志的 一封英文來函,說:

  我盼望能借貴報轉告說英國話的公眾,胡適博士在廣州所受冷淡的待遇,並非 因為(如貴報所記)他批評廣州政府恢復學校讀經課程,其實完全因為他在一個香 港教員聚會席上說了一些對廣東人民很侮辱又「非中國的」批評。我確信任何人對 於廣州政府的教育政策如提出積極的批評,廣州當局諸公總是很樂意聽受的。

  我現在把梁教授這封信全譯在這裡,也許可以幫助廣州當局諸公多解除一點同 樣的誤解。

  我的膏藥賣不成了,我就充分利用那兩天半的時間去遊覽廣州的地方。黃花崗, 觀音山,魚珠炮台,石牌的中山大學新校舍,彈宗六祖的六榕寺,六百年前的五層 樓的鎮海樓,中山紀念塔,中山紀念大禮堂,都遊遍了。中山紀念塔是亡友呂彥直 先生(康南爾大學同學)設計的,圖案簡單而雄渾,為彥直生平最成功的建築,遠 勝於中山陵的圖案。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有亡友繞可權先生)墓是二十年前的新 建築,中西雜湊,全不諧和,墓項中間一個小小的自由神石像,全仿紐約港的自由 神大像,尤木相襯。我們看了民元的黃花崗,再看呂彥直設計的中山紀念塔,可以 知道這二十年中國新建築學的大進步了。

  我在中山紀念塔下遊覽時,忽然想起學海堂和廣雅書院,想去看看這兩個有名 學府的遺跡。同游的陳達材先生說,廣雅書院現在用作第一中學的校址,很容易去 參觀。我們坐汽車到一中,門口的警察問我們要名片,達材給了他一張名片。我們 走進去,路上遇著一中的校長,達材給我們介紹,校長就引我們去參觀。東邊有荷 花池,池後有小亭,亭上有張之洞的浮雕石像,刻的報工致。我們正在賞玩,不知 如何被校中學生知道了,那時正是十二點一刻,餐堂裡的學生紛紛跑出來看,一會 兒荷花池的四圍都是學生了。我們過橋時,有個學生拿著照相機走過來問我:「胡 先生可以讓我照相嗎?』俄笑著立定,讓他照了一張相。這時候,學生從各方面圍 攏來,跟著我們走,有些學生跑到前面路上去等候我們走過。校長說:「這裡一千 三百學生, 他們曉得胡先生來, 都要看著你。』哦很想趕快離開此地。校長說: 「這裡是東齋,因為老房屋有倒壞了的,所以全拆了重蓋新式齋舍。那邊是西帶, 還保存著廣雅書院齋舍的原樣子,不可以不去看。「我只好跟他走,走到西齋,西 齋的學生也知道我來了,也都跑來看我們。七八百個少年人圍著我們,跟著我們, 大家都不說話,但他們臉上的神氣都很使我感動。校牆上有石刻的廣雅書院學規, 我站住讀了幾條回頭看時,後面學生都紛紛擠上來圍著我們,我們幾乎走不開了。 我們匆匆出來,許多學生跟著校長一直送我們到校門口。我們上了汽車,我對同游 的兩位朋友說:「廣州的殘人政客未免太笨了。我若在廣州演講,大家也許來看熱 鬧,也許來看著胡適之是什麼樣子;我說的話,他們也許可以懂得五六成;人看見 了,話聽完了,大家散了,也就完了。演講的影響不過如此。可是我的不演講,影 響反大的多了。因為廣州的少年人都不能不想想為什麼胡適之在廣州不演講。我的 最大辯才至多只能使他們想想一兩個問題,我不講演卻可以使他們想想無數的問題。 陳伯南先生真是替胡適之宣傳他的『不言之教』了!」

  我在廣州玩了兩天半, 一月十一日下午, 我和劉毅夫先生同坐西南航空公司 「長庚」機離開廣州了。

  我走後的第二天,廣州各報登出了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古直,鐘應梅,李 滄萍三位先生的兩個『濱電」,全文如下:

  一、廣州分進西南政務委員會,陳總司令,林主席,省黨部,林憲兵司令,何 公安局長勳鑒,昔顏介度信,北陷虜廷,尚有鄉關之重,今胡適南履故土,反發盜 憎之論,在道德為無處,在法律為亂賊矣,又況指廣東為殖民,置公等於何地,雖 立正典刑,如孔子之誅少正卯可也,何乃令其逍遙法外,造謠惑眾,為侵掠主義張 目哉,今聞尚未出境,請即電令截回,逕付執憲,庶幾亂臣賊子,稍知警像吳,否 則老口北返,將笑廣東為無人也。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系主任古直、教員李滄萍、鐘 應梅,等叩,真辰。二、探送梧州南寧李總司令,白副總司令,黃主席,馬校長勳 鑒(前段與上電同略),今聞將入貴境,請即電今所在截留,逕付執憲,庶幾亂臣 賊予,稍知警體矣,否則公方剿滅共匪,明職教戰,而反客受劉豫、張邦昌一流人 物以自越,天下其謂公何,。C所謂危,不敢不告。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系主任古直、 教員李滄萍、鐘應梅叩,真午。

  電文中列名的李滄萍先生,事前並未與聞,事後曾發表談話否認列名美電。所 以一月十六日中山大學日報上登出帖直、鐘應梅啟事》,其文如次:

  胡適出言侮辱宗國。侮辱廣東三千萬人。中山大學佈告驅之。定其罪名為認人 作父。夫認人作父。此賊子也。刑罰不加。直等以為遺憾。真日代電。所以義形於 色矣。李滄萍教授同此慷慨。是以分之以義。其實未嘗與聞。今知其為北大出身也。 則直等過矣。嗚呼道真之拓。昔人所歎。自今以往。吾猶敢高談教育救國平。先民 有言。丈夫行事當磊磊落落。特此相明。不欺其心。謹啟。

  古直鐘應梅啟

  這三篇很有趣的文字大可以做我的廣州雜憶的尾聲了。

  三、廣西

  我們一月十一日下午飛到梧州了,在梧州住了一夜,我在廣西大學講演一次, 次日在梧州中山紀念堂公開講演一次。廣西大學校長馬君武先生是我的老師,校中 教職員有許多是、中國公學的老朋友,所以我在梧州住的一天是最快樂的。大學在 梧州的對岸,中間是撫河(漓水),南面是西江。我們到的太晚了,晚上講演完後, 在老同學謝厚藩先生的家裡喝茶大一談,夜深過江,十二日講演完後,吃了飯就上 飛機飛南寧了,始終沒有機會參觀西大的校舍與設備,這就是用嘴不能用眼的害處 了。

  十二日下午到南寧(色寧),見著白健生先生,潘宜之先生,邱毅吾(昌渭) 先生等,都是熟人。住在樂群社,是一個新式的俱樂部,設備很好。梧州與南寧都 有自來水,內地省分有兩個有自來水的城市,是很難得的。白先生力勸我改船期, 在廣西多玩幾天。我因為我的朋友貴縣羅爾綱先生的夫人和兒女在香港等候我伴送 他們北上,不便改期。。十四日羅鈞任和羅努生如約到了南寧,白健生先生又托他 們力勸。白先生說,他可以實行古直先生們的「真電」,封鎖水陸空的交通,把我 扣留在廣西!後來我托省政府打電報請廣西省銀行的香港辦事處把我和羅太太一家 的船票都改了二十六日的胡佛總統船。這樣一改,我在廣西還可住十二天,儘夠暢 游桂林山水了。

  我在留寧住了六天,中間和羅努生到武鳴游了一天。鈞任飛去龍州玩了一天, 回來極口稱美龍州的山水,可惜我不曾去。我在晉寧講演了五次。十九日飛往柳州, 住在航空署,見著廣西航空界的一般青年領袖。鈞任、努生和我在柳州遊覽了半天, 公開講演一次。二十日上午飛往桂林,在桂林講演了兩次,遊覽了兩天,把桂林附 近的名勝大致遊遍了。二十二日上午,我和鈞任、努生、毅夫,桂林縣公署的秘書 曹先生,飛機師趙志雄、馮星航兩先生,雇了船去游陽朔。在滴水裡走了一天半, 二十三日下午才到陽朔。在陽朔遊覽了小半天,我坐汽車趕到良豐的省立師範專科 學校講演一次。講演後坐汽車趕回桂林,已近半夜了。

  二十四日早晨從桂林起飛,本想直飛梧州,在梧州吃午飯,毅夫夫婦約了在廣 州北面的從化溫泉吃晚飯。但那天霧太低了,我們飛過了良豐,還沒到陽朔,看前 面雲霧低壓,漓水的河身不寬而兩傍山高,所以飛機師趙先生決定折回向西,飛到 柳州吃午飯,飯後順著柳江清江飛往梧州,在梧州吃夜飯,打電報到廣州去報告那 些在從化等我們吃夜飯的朋友們。在梧州住了一夜,二十五日從梧州飛回廣州,趕 上火車,晚上趕到香港。我們在梧州打電報問明胡佛船是二十六日早晨四點鐘就要 開的,前一天的大霧幾乎使我又趕脫了船期!

  這是我在廣西的行程。以下先記廣西的山水。

  廣西的山水是一種特異的山水,南宋大詩人范成大在他的《桂海虞衡志》裡說 的最好:

  余嘗評桂山之奇直為天下第一。士大夫落南者少,往往不知;而聞者亦不能信。 餘生東吳,而北撫遼薊,南宅交廣,西使氓峨之下,三方皆走萬里,所至無不登覽。 ……其最號奇秀莫如池之九華,激之黃山,括之仙都,溫之雁蕩,藥之巫峽,此天 下同稱之者。然皆數峰而止耳,又在荒絕僻遠之瀕,非凡杖間可得;且所以能拔乎 其革者,必因重岡復嶺之勢,盤亙而起,其發也有自來。桂之千峰,皆旁無延緣, 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苟瑤象,森列無際。其怪且多如此,誠當為天下第一。…… 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佐巖洞。

  范氏指出兩點特色:第一是諸峰「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苟瑤家森列無際」。 第二是「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巖洞」。這兩點都是廣西山水的特色。這樣「怪而 多」的山都是石灰岩,和太湖石是同類;范石潮所指出的「山多中空,故多佳巖洞」, 也正和太湖石的玲城孔竅同一個道理。在飛機上望下去,只看見一簇一簇的圓錐體 黑山,街也似的矗立著,密密的排列著,使我們不能不想著一千多年前柳宗元說的 名句:「桂州多靈山,發地峭豎,林立四野。」這種山峰並不限於桂林,廣西全省 有許多地方都有這種現象。我們在飛機上望見貴縣的南山諸峰,也是這樣的。武鳴 的四圍諸山,也是這一類。我們所游的柳州請山,還有我們不曾去游的柳州北面融 公真仙巖一帶的山巖,也都和桂林、陽朔同一種類。地質學者說,這種山巖並不限 於廣西一省, 貴州的山也屬於這一類。 翁文須先生說,這種山巖,地質學家稱為 「喀爾斯特」山巖,在世界上,別處也有,但廣西、貴州要算全世界最大的統繫了。

  徐霞客記廣西的山水巖洞最詳細,他在廣西遊了一年,——崇被丁丑(一六三 七)閏四月初八到次年三月二十七,——寫遊記凡八萬字,即丁文江標點本(商務 印書館出版,阻地圖)卷四至卷七。這是三百年前的遊記,我們現在讀了還不能不 佩服那一位千古奇人腳力之健,精力之強,眼力之深刻,與筆力之細緻。我們要知 道廣西巖洞的奇崛與壯美,不可不讀徐霞客的遊記;未游者固然應該讀,已游者也 不可不讀。因為三百年來,還沒有第二個人有這樣偉大的好奇心,費這樣長久的時 間,專搜訪自然的奇跡,作那麼詳細的記載。他所游的,往往有志書所不載,古今 人所不知,或古人偶知而久無人到又被叢莽封塞了的。所以讀過徐霞客粵西遊記的 人,真不能不感覺我們坐汽車匆匆遊山的人真不配寫遊記:不但我們到的地方遠不 如他訪搜所得的地方之多,我們到過的地方,所看見的,所注意到的,也都沒有他 在三百年前攀籐摩拳所得的多而且詳盡。

  凡聽說桂林山水的,無人不知道桂林的獨秀峰。圖畫上的桂林山水,也只有獨 秀峰最出名。徐霞客遊遍了廣西的山水,只不曾登獨秀峰,因為獨秀峰在桂林城中, 圈在靖江王府裡,須先得靖江王的許可,外人始得登覽。徐霞客運動王府裡的和尚 代為請求,從五月初四日直到六月初一日,始終不得許可,他大失望而去。遊記中 屢記此事,最後記云:

  五月二十九日入精藩城,訂獨秀期,主僧調甚遼緩。予初擬再至省一登獨秀, 即往柳州。至此失望,悵悵。

  六月初一日,訛傳流寇薄衡水,藩城愈戒嚴,予連無意登獨秀。獨秀山北面臨 池,西南二麓予俱已繞其下,西巖亦已再探,惟東麓與絕頂未登。其他異於他峰者, 抵亭閣耳。

  獨秀峰現在人人可以登臨了。其實此峰是桂林清峰中的最低小的,高不過一百 多尺!有石級可以從山腳盤旋直上山頂,凡三百六十級,其低可想!此峰所以獨享 大名,也有理由。徐霞客已說過「其異於他峰者,抵亭閣耳」,現時山腰與山頂尚 有小亭台可供遊人休想,是一勝。此山在城中,登山可望全城和四圍山水,是二勝。 諸峰多是石山,無大樹木,獨秀峰上稍有樹木,是三勝。桂林造大山以巖洞見奇, 然而巖洞都是可游而不可人畫的;獨秀峰無巖洞,而嬌小蔥寵,有小亭閣,最便於 繪畫,故畫家多喜畫獨秀,是四勝。有此四勝,就使此峰得大名!徐霞客兩度到桂 林,終以不得登獨秀峰為憾事。我們在飛機上下望桂林附近的無數石山,幾乎看不 見那座小小的石丘,頗笑徐霞客的失望為大不值得!

  徐霞客最稱賞柳州北面融縣的真他巖,遊記中有「真仙為天下第一」之語。可 惜真仙巖我們沒有去;我們游的巖洞,最大的是桂林七星山的巖洞,這巖洞一口為 棲霞洞,一口為曾公巖。徐霞客從棲霞洞進去,從曾公巖出來,依他的估計,「自 棲霞達曾公嚴,逕約二里;復自巖口出入盤旋三里。」我們從曾公巖進去,從棲霞 出來,共費時五十五分鐘。嚮導的鄉人手拿火把(用紙浸煤油,插入長竹筒的一頭), 處處演說洞裡石乳滴成的種種奇異形狀:「這是仙人棋盤,那是仙人種田,那是金 鐘對玉鼓,這是獅子對烏龜,那是摩天嶺,這是觀音菩薩,那是騙山老母,……」 那位領頭用很清楚的桂林話—一指給我們看,說給我們聽,真如數家珍。洞中有一 股泉水,有些地方水聲很大。洞中石乳確有許多很奇偉的形態。我們帶有手電筒。 又有兩三盞手提汽油燈,故看得比較清楚。洞中各處皆被油煙燻黑,石壁石乳,手 偶摩撫,都是煤黑。徐霞客記他來游時,嚮導者用松明照路。千百年中,遊人用的 松明煙與煤油煙,把洞壁都燻黑了。其實這種巖洞大可以裝設電燈,可使洞中景物 都更便於賞觀,行路的人可以沒有顛跌的危險,也可以免除油煙熏塞的氣悶。向來 做嚮導的村人,可以稍加訓練,雇作看洞和導遊的人,而規定入門費與嚮導費。如 此則遊人木以游洞為苦。若如現狀,則洞中幽暗,遊人非多人結伴不敢進來,來者 又必須展嚮導,人太少又出不起這筆雜費。

  曾公巖是因曾市得名。曾布在元豐初年以龍圖閣待製出外,知桂州。他是一個 有文學訓練的政治家,在桂時,遊覽各巖洞,到處都有他的刻石題名,不止此一處。

  七星山的巖洞,據徐霞客的幾次探訪搜尋,共有十五洞,他說:

  此山巖洞驕峙:棲霞在北,下透山之東西,七星在中,曲透西北出:碧虛巖在 南,以東西上透。三穴並懸,六門各異。北又有「朝雪」「高詩」兩巖,皆西向。 此七星山西面之洞也,洞凡五。……曾公巖西又有洞在峰半,攀莽上,洞口亦東南 向。…此處巖洞驕峙者亦三。曾公巖北下同列者又有二巖。……

  此七星山東南之洞也,洞凡五。

  若北麓省春三巖,會仙一巖,旁又淺洞一,則七星北面之洞也,洞凡五。一山 凡得十五洞雲。

  我們所游,其實只是十五洞之一!我們在洞裡,固是迷不知西東,出了巖洞, 還是沓不知南北。看徐霞客連日攀登,遍游諸洞,又綜合記敘,條理井然,我們真 不能不慚愧了!

  七星山的對面就是龍隱巖,在月牙山的背後,洞的外口臨江,水打沙進洞,堆 積頗高,故巖上石刻題名有許多已被沙埋沒了。龍隱巖很通敞,風景很美。巖外摩 崖石刻甚多,有狄青等《平蠻三將題名碑》,字跡完好。

  龍隱巖往西,不甚遠,有小屋,我們敲門過去,有道士住在裡面。此屋無後牆, 靠山崖架屋,崖上石刻題記甚多,那最有名的《元枯黨籍碑》即在此屋後。我久想 見此碑,今日始償此願。元信黨籍立於徽宗崇寧元年,最初只有九十八人,那是真 正元枯反新法的領袖人物。徽宗皇帝親寫黨籍,刻於端禮門;後來又令御史台抄錄 元信黨籍姓名「下外路州軍,於監司門吏廳,立石刊記」。到崇寧三年六月,又把 元符末和建中靖國年間的「奸黨」和「上書低譏」請人一齊「通八元佑籍,更不分 三等」(三等是原分「邪上尤甚」「邪上」「邪中」各等)。這個新合併的黨籍, 共有三百九人, 刻石朝堂。 此碑到崇寧五年正月,因若星出現,徽宗下詔毀碑, 「如外處有好黨石刻,亦令除毀」。除毀之後,各地即無有此碑石刻。現今只有廣 西有兩處摩崖刻本,一本在融縣的真仙巖,刻於嘉定辛未;一本即是桂林龍隱巖附 近的摩崖,刻於慶元戊午;這兩本都是南宋翻刻的。桂林此本乃是用蔡京寫刻拓本 翻刻,故字跡秀挺可愛。兩本都是三百九十人,已不是真正元信黨籍了,其中如章 停,曾布,陸佃等人,都是王安石新法時代的領袖人物,後來時勢翻覆,也都列名 好黨籍內,和·司馬光、呂公著諸人做了同榜!

  廣西的巖洞內外,有唐宋元明的名人石刻甚多。石灰岩堅固耐久,歷千百年尚 多保存很完整的。如舜山的摩崖《舜廟碑》,是唐建中元年韓雲卿所立,距今已一 千一百五十五年了。又如我們從棲霞洞下山,路旁崖上有范成大題名,又有張孝樣 題名,這都是南宋大文人,現在都在路旁茅草裡,沒有人注意。此類古代名人題記, 往往可供歷史考據,其手書石刻更可供考證字畫題跋者的參考比較。廣西現有博物 館,設在南寧:我們盼望館中諸公能作系統的搜訪,將各地的古石刻都榻印編纂, 將來可以編成一部「廣西石刻文字」,其中必有不少歷史的材料。

  舜山有洞,名韶音洞,雖不甚深,而風景清幽,洞中有張拭(南軒)的《韶音 洞記》石刻,字小,已不能全讀了。洞前有廟,我們登樓小坐,前有清流,遠望桂 林清山,在晚照中氣象很雄偉。

  城中人士常游的為象鼻山,伏彼山,獨秀峰,風洞山。其中以風洞山的風景為 最勝。風洞山有北輔洞,雖曲折而多開敞之處,空氣流通,多涼風,故名風涼,有 小亭閣,下瞰江水,夏日多遊人在此喫茶乘涼。

  廣西人說:「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我們游了桂林,決定坐船 去游陽朔。一路上飽看漓水(撫河)的山水,但是因為我要趕香港船期,所以到了 陽朔,只有幾個鐘頭可以遊覽了。在小雨裡,我們坐汽車到青厄渡,過渡後,下車 泛覽陽朔諸峰,僅僅能看一個大概。陽朔請山也都是石山,重重疊疊,有作牛角雙 尖的,有似絕大石柱上半截被打斷了的,有似大禮拜寺的,有似大石龜昂頭向天的。 遠望去,重峰列帕,行列凌亂,在輕煙籠罩中,氣象確是很奇偉。桂林諸山稍稍分 散,陽朔諸山緊湊在江上;桂林諸山都無樹木,此間頗有幾處山上有大樹木,故比 較更秀麗。

  但我們實在有點辜負了陽朔的山水,我們把時間用在船上了,到了這裡只能坐 汽車看山,未免使山水笑人。大概我們誤會了「陽朔山水必須用船去游」的意思。 我後來看徐霞客的遊記,始知陽朔諾山都可以用船去細細遊覽。我們若再來,可以 坐汽車到陽朔,然後僱船去從容遊山。陽朔請山也多洞巖,徐霞客所記龍洞巖,珠 明洞,朱仙洞,都令人神往;其中珠明洞凡有八門,最奇偉。我們沒有攀登一處的 巖洞,頗失望。

  但我們這回坐船游陽朔,也有很好的收穫。徐霞客遊記裡沒有提到「光巖」, 我們卻有半夜遊光巖的豪舉。光巖是劉毅夫先生前年發現的,所以他力勸我們坐船 游陽朔,一半也是為了要游光巖。船到光巖時,已半夜了,我們都睡了。毅夫先生 上岸去,先雇竹筏進去探看,出來時他把竹筏火把都準備好了,然後把我們都從睡 夢裡轟起來,跟他去游洞。光巖口洞臨江,洞甚空敞,洞裡石乳甚多而奇,有明朝 遊人石刻甚多。毅夫前年曾探此洞,偶見洞後水面上還有小洞,洞口很低,離水面 不過兩三尺;毅夫想出法子來,用竹排子撐進去探險,須全身彎倒始能進去。進去 後,他發現裡面還有很奇的巖洞,為向來遊人所未曾到過。所以他很高興,在第一 洞石壁上題字指示遊人深入探奇。今夜他帶領我們進洞口,石壁上他的墨筆題記還 如新的。我們一班人分坐三個竹排子,排子上平鋪著大火把,大家低頭彎腰,進入 第二洞。裡面共有三層大洞,都很高大,有種種奇形的石乳。最後一洞內有石乳作 荷藕形,凡八九節,須節都全,絕像真藕,每一洞內都有沙漲成灘,都是江水打進 來的。每過一洞口,都須低頭用手攀住上面岩石,有時撐排的人都下水去用手推竹 排子。第二洞以後,石壁上全無前人題刻,大概古人都不知有這些幽境。毅夫為游 此洞,在桂林特別買了一個價值十七元的大電筒,每進一洞,他用大電筒指示各種 石乳給我們看。他說,最後一洞的頂上有三個小洞透入光線,也許「光巖」之名是 從那裡來的。晚間我們當然看不見那三處透光的小洞。但我想裡洞既非前人所熟知, 光巖之名未必起於這透光的小孔,大概因前洞高敞透明,故得光巖之名。此洞之發 現,毅夫之功最多,最後一洞大可以題作「沛泉洞」(毅夫名沛泉)。毅夫說,此 洞頗像浙西金華的雙龍洞。

  徐霞客記他從陽朔回桂林的途中,「舟過水綠村北七里,西岸一巖,門甚高敞, 東向臨江,前垂石成龍,日蚊頭巖」,其他在興平之南約三里,不知即是光巖否。

  漓水的一日半旅程,還有一件事足記。船上有桂林女子能唱柳州山歌,我用鉛 筆記下來,有聽不明白的字句,請同行的桂林縣署曹文泉科長給我解釋。我記了三 十多首,其中有些是絕妙的民歌。我抄幾首最可愛的在這裡:

  燕子飛高又飛低,兩腳落地口街泥。

  我倆—人先講過,貧窮落難莫分離。

  石榴開花葉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輕。

  妹子年輕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煩心。大海中間一枝梅,根穩不怕水來推。我們 連雙先講過,莫怕旁人說是非。

  四如今世界好不難!井水不挑不得干。竹子搭橋哥也過,妹妹跌死也心甘。

  五高山高嶺一根籐,籐上開花十九層。你要看花盡你看,你要摘花萬不能。要 吃街子三月三,要吃甜藕等塘子。要吃大魚長放線,想連小妹耐得煩。

  七買米要買一斬白,連雙要連好腳色。十字街頭背鎖鏈,旁人取笑也抵得。

  八妹莫愁來妹莫愁,還有好日在後頭。金盆打水妹洗臉,象牙梳子妹梳頭。

  九大塘干了十六年,荷葉爛了藕也甜。

  刀切藕斷絲不斷,同心轉意在來年。

  我們在柳州的時間太短,只游了幾次名勝之地。柳州城三面是江,我們在飛機 上看柳江從西北來,繞城一周,往東北去。空中望那有名的立魚山,真有點像個立 魚。那天下午,我們去游立魚山,有巖洞很玲球,我們匆匆不曾遍游。傍晚我們去 游羅地柳宗元調堂,有蘇東坡寫的韓退之《羅地廟碑》的迎享送神辭大字石刻。退 之原辭石刻有「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一句,頗引起後人討論。今東坡寫本此句直 作「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此當是東坡從歐陽永叔之說,以「秋鶴與飛」為石刻 之誤,故改正了。石刻原碑也往往可以有錯誤,其誤多由於寫碑者的不謹慎。《羅 池廟碑》原刻本有誤字後經刊正,見於陳雅堂韓集校語》。後人據石本,硬指「秋 鶴與飛」為有意作倒裝健語,似未必是退之本意。

  我們從陽朔回桂林時,路上經過良豐的師範專科學校,我在那邊講演一次。其 地原名雁山,也是一座石山,巖壑甚美。清咸豐、同治之間,桂林人唐岳買山築牆, 把整個雁山圍在園裡,名為雁山園。後來園歸岑春煌,岑又轉送給省政府,今稱為 西林公園,用作師專校址。現有學生二百三十人。我們到時,天已黑了;講演完始 吃晚飯,晚飯後,校長羅爾奈光生和各位教員陪我們攜汽油燈游雁山。巖洞頗大, 中有泉水,流出巖外成小湖。洞中多涼風,夏間乘涼最直。洞中多石乳,洞口上方 有石乳所成龍骨形,頗奇突。園中!日有花樹三千種,屢次駐兵,花樹多荒死,現 只存幾百種了。有綠草梅,正開花,燈光下奇艷逼人。校中諸君又引我們去看紅豆 樹,樹高約兩丈餘。教員沈君說,這株紅豆樹往往三年才結子一次。沈君藏有紅豆, 拿來遍贈我們幾個同游的人。紅豆大於檀香山的相思子約一倍,生在豆莢裡,莢長 約一寸半。

  游巖洞時,我問此巖何名,他們說,「向來沒有巖名,胡先生何不為此巖取一 個名字,作個紀念?」我笑說,「此去不遠有條相思江,巖下又有相思紅豆樹,何 不就叫他做相思巖廣他們都讚許這個名字。次日我在飛機上想起這個相思巖來,就 戲仿前夜聽得的山歌,作小詩寄題《相思巖》:

  相思江上相思巖。

  相思巖下相思豆。

  三年結子不嫌遲。

  一夜相思叫人瘦。

  這究竟是文人的山歌,遠不如小兒女唱的道地山歌的樸素而新鮮。

  那天我在空中又作了一首小詩,題為《飛行小贊》:

  看盡柳州山,

  看遍桂林山水,

  天上不須半日,

  地上五千里。

  古人辛苦學神仙,

  要守百千戒。

  看我不修不煉,

  也凌雲無礙。

  四、廣西的印象

  這一年中,遊歷廣西的人發表的記載和言論都很多,都很讚美廣西的建設成績。 例如美國傳教家艾迪博士(ShwtEddy)用英文發表短文說,一中國各省之中,只有 廣西一省可以稱為近於模範省。凡愛國而具有國家的眼光的中國人,必然感覺廣西 是他們的光榮。」這是很傾倒的贊語。艾迪是一個見聞頗廣的人,他雖是傳教家, 頗能欣賞蘇俄的建設成績,可見他的公道。他說話也很不客氣,他在廣州作公開講 演,就很明白的讚美廣西,而大罵廣東政治的貪污。所以他對於廣西的贊語是很誠 心的。

  我在廣西住了近兩星期,時間不算短了,只可惜廣西的朋友要我繳納特別加重 的「買路錢」,——講演的時間太多,觀察的時間太少了,所以我的記載是簡略的, 我的印象也是浮泛的。

  廣西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全省沒有迷信的,戀古的反動空氣。廣州城裡所見的 讀經,把孔,把關岳,修寺,造塔,等等中世空氣,在廣西境內全沒有了。當西南 政務會議的把扎通令送到南寧對,白健生先生笑對他的同僚說:「我們的孔廟早已 移作別用了,我們要把扎,還得造個新孔廟!」

  廣西全省的廟宇都移作別用了,神像大都打毀了。白健生先生有一天談起他在 桂林(舊省會)打毀城隍廟的故事,值得記在這裡。桂林的城隍廟是最得人民崇信 的。白健生先生毀廟的命令下來之後,地方人民開會推舉了許多紳士去求白先生的 老太太,請她勸阻她的兒子;他們說:「桂林的城隍廟最有靈應,若被毀了,地方 人民必蒙其禍殃。」白老太太對她兒子說了,白先生來對各位紳士說:「你們不要 怕,人民也不用害怕。我可以出一張告示貼在城隍廟牆上,聲明如有災殃,完全由 我白崇接一人承當,與人民無干。你們可以放心了嗎?」紳士們滿意了。告示貼出 去了。毀廟要執行了。奉令的營長派一個連長去執行,連長叫排長去執行,排長不 敢再往下推了,只好到廟裡去燒香禱告,說明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禱告已畢, 才敢動手打毀神像!省城隍廟尚且不免打毀,其綜的廟宇更不能免了。

  我們在廣西各地旅行,沒有看見什麼地方有人燒香拜神的。人民都忙於做工, 教育也比較普遍,神權的迷信當然不佔重要地位了,廟宇裡既沒有神像,燒香的風 氣當然不能發達了。

  在這個破除種權迷信的風氣裡,只有一個人享受一點特殊的優客。那個人就是 總部參軍季雨農先生。李先生是合肥人,能打拳,為人豪爽任俠;當民國十六年, 張宗昌都下的兵攻合肥,他用鄉兵守禦縣城甚久。李德鄰先生帶兵去解了合肥之圍, 他很賞識這個怪人,就要他跟去革命。季先生是有田地的富人,感於義氣,就跟李 德鄰先生走了。後來李德鄰、白健生兩先生都很得他的力,所以他在廣西很受敬禮。 這位季參軍頗敬禮神佛,他無事時愛遊山水,凡有好山水巖洞之處,著道路不方便, 他每每出錢僱人修路造橋。武鳴附近的起鳳山亭屋就是他修復的。因為他信神佛, 他每每在這種舊有神樹的地方,叫人塑幾個小小的神佛像,大都不過一尺來高的土 偶,粗劣的好笑。他和我們去遊覽,每到一處有神像之處,他總立正鞠躬,同行的 人笑著對我說:「這都是季參軍的菩薩!」聽說柳州立魚山上的小佛像也是手參軍 保護的菩薩。廣西的神權是打倒了,只有一位安徽人保護之下,還留下了幾十個小 小的神像。

  廣西給我的第二個印象是儉樸的風氣。一進了廣西境內,到處都是所謂「灰布 化」。學校的學生,教職員,校長;文武官吏,兵士,民團,都穿灰布的制服,戴 灰布的帽子,容有鈕扣的黑布鞋子。這種灰布是本省出的,每套制服連帽子不過四 元多錢。一年四季多可以穿,天氣冷時,裡面可加襯衣;更冷時可以穿灰布棉大衣。 上至省主席總司令,下至中學生和普通兵立,一律都穿灰布制服,不同的只在軍人 綁腿,而文人不綁腿。這種制服的推行,可以省去服裝上的絕大糜費。廣西人的鞋 子,尤可供全國的傚法。中國鞋子的最大缺點在於鞋身太淺,又無鈕扣,所以鞋子 稍舊了,就太寬了,後跟收不緊,就不起步了。廣西布鞋學女鞋的辦法,加一條扣 帶,扣在一邊,所以鞋子無論新舊,都是便於跑路爬山。

  廣西全省的對外貿易也有很大的入超。提倡儉樸,提倡用土貨,都是挽救人超 的最有效方法。在衣服的方面,全省的灰布化可以抵制多少洋布與呢綢的輸入!在 飲食嗜好方面,洋貨用的也很少。吸紙煙的人很少,吸的也都是低價的煙卷,最高 貴的是美麗牌。喝酒的也似乎不多,喝的多是本省土酒。有一天晚上,鷹寧各學術 團體請我吃西餐,——我在廣西十四天,只有此一次吃西餐,——我看見傳者把啤 酒斟在小葡萄酒杯裡,席上三四十人,一瓶碑酒還倒不完,因為啤酒有汽,是斟不 滿杯的。終席只有一大瓶啤酒就可斟兩三巡了。我心裡暗關廣西人不懂怎樣喝啤酒。 後來我仍然問得上海啤酒在塞寧賣一元六角錢一瓶!我才明白這樣珍貴的酒應該用 小酒杯斟的了。我們在廣西旅行,使我們更明白:提倡儉樸,提倡士貨,都是積極 救國的大事,不是細小的消極行為。

  廣西是一個貧窮的省份;不容易擔負新式的建設。所以主持建設的領袖更應該 注意到人民的經濟負擔的能力。即如教育,豈不是好事?但辦教育的人和視學的人 眼光一錯,動機一錯,注重之點若在堂皇的校舍,冬夏之操衣等等,那樣的教育在 內地就都可以害人擾民了。我們在冕寧、武鳴各地的鄉間看見小學堂的學生差不多 全是穿著極破爛的衣褲,腳下多是赤腳,仍有穿鞋,也是穿破爛的鞋子。固然廣西 的冬天不大冷,所以天窗戶可這風的破廟,也不妨用作校舍,赤腳更是平常的事。 然而我們在塞寧的時候,稍有陰雨,也就使人覺得寒冷。(此地有『四時常是夏, 一雨便成優』的古話。)鄉間小學生的描樓赤腳,正可以表示廣西辦學的人的儉樸 風氣。我在巨寧鄉間看的那個小學還是「廣西普及國民基礎教育研究院」的一個附 屬小學哩。廣西教育廳長雷沛鴻先生正在進行全省普及教育的計劃,請了幾位專家 在研究院裡研究實行的步驟和國民基礎教育的內容。他們的計劃大旨是要做到全省 每村至少有一個國民基礎學校,要使八歲到十二歲的兒童都能受兩年的基礎教育。 我看了那些破衣赤腳的小學生,很相信廣西的普及教育是容易成功的。這種的學堂 是廣西人民負擔得起的,這樣的學生是能回到農村生活裡去的。

  廣西給我的第三個印象是治安。廣西全省現在只有十七團兵,連兵官共有兩萬 人,可算是真能栽兵的了。但全省無盜匪,人民真能享治安的幸福。我們作長途旅 行,半夜後在最荒涼的江岸邊泊船,點起火把來游巖洞,驚起茅蓬裡的貧民,但船 家客人都不感覺一毫危險。汽車路上,有山坡之處,往往可見一個灰布少年,拿著 槍桿,站在山上守衛。這不是軍士,只是民團的團員在那兒擔任守衛的。

  廣西本來頗多匪禍,全省巖洞最多,最容易窩藏盜匪。有人對我說,廣西人從 前種田的要背著槍下田,牧牛的要背著槍趕牛。近年盜匪肅清,最大原因在於政治 清明,縣長不敢不認真作事,民團的組織又能達到農村,保甲的制度可以實行,清 鄉的工作就容易了。人民的比較優秀分子又往往受過軍事的訓練,政府把舊式槍械 發給兵團,人民有了組織,又有武器,所以有自衛的能力。廣西諸領袖常說他們的 「三自政策」——自衛,自給,自治。現在至少可以說是已做到了人民自衛的一層。 我們所見的廣西的治安,大部分是建築在人民的自衛力之上的。

  在這裡, 我可以連帶提到廣西給我的第四個印象, 那就是武化的精神。我用 「武化」 一個名詞, 不是譏諷廣西,實是頌揚廣西。我的朋友傅益真先生曾說, 「學西洋的文明不難,最難學的是西洋的野蠻。」他的意思是說,學西洋文化不難, 學西洋的武化最難。我們中國人聰明才智足夠使我們學會西洋的文明,但我們的傳 統的舊習慣,舊禮教,都使我們不能在短時期內學會西洋人的尚武風氣。西洋民族 所到的地方,個個國家都認識他們的武力的優越,然而那無數國家之中,只有一個 日本學會了西洋的武化,其餘的國家——從紅海到太平洋——沒有一個學會了這個 最令人歌羨而又最不易學的方面。然而學不會西洋武化的國家,也沒有工夫來好好 的學習西洋的文化,因為他們沒有自衛力,所以對時在救亡圖存的危機中,文化的 努力是不容易生效力的。

  中國想學人家的武化(強兵),如今已不止六十年了,始終沒有學到家。這是 很容易解釋的。中國本是一個受八股文人統治的國家,根本就有戲規武化的風氣, 所以當日倡辦武備學堂和軍官學校的大臣,決不肯把他們自己的子弟送過去學武備。 日本所以容易學會西洋的武化,正因為武士在封建的日本原是地位最高的一個階級。 在中國,儘管有歌頌綠林好漢的小說,當兵卻是社會最殘視的職業,比做綠林強盜 還低一級!在這種心理沒有轉變過來的時候,武化是學不會的。

  在最近十年中,這種心理才有點轉變了,轉變的原因是頗複雜的:第一是新式 教育漸漸收效了,「壯健」漸漸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了,運動場上的好漢也漸漸被 社會崇拜了。第二是辛亥革命以來中央各省的政權往往落在軍人手裡,軍人的地位 抬高了。第三是民十四五年之間,革命軍隊有了主義的宣傳,多有青年學生的熱心 參加,使青年人對於「革命軍人」發生信仰與崇羨。第四是最近四年的國難,尤其 是滋滬之戰與長城之戰,使青年人都感覺武裝捍衛國家是一種最光榮的事業。—— 這裡最後的兩個原因,是上文所說的心理轉變的最重要原因。軍人的可羨慕,不在 乎他們的地位之高成權威之大,而在乎他們的能為國家出死力,為主義出死力。這 才是心理轉變的真正起點。

  可惜這種心理轉變來的太緩,太晚,所以我們至今還不曾做到武化,還不曾做 到民族國家的自衛力量。但在全國各省之中。廣西一省似乎是個例外。我們在廣西 旅行,不能不感覺到廣西人民的武化精神確是比別省人民高的多,普遍的多。這不 僅僅是全省灰布制服給我們的印象,也不僅僅是民團制度給我們的印象。我想這裡 的原因,一部分是歷史的,一部分是人為的。一是因為廣西民族中有苗、搖、撞、 洞、嶺、裸裸(今日官書均改寫「搖,童,同,令,果果」)請原種,富有強悍的 生活力,而受漢族柔弱文化的惡影響較少。(廣西沒有鄒魯校長和古在主任,所以 我這句話是不會引起廣西朋友的誤會的。)一是因為太平天國的威風至今還存留在 廣西人的傳說裡。一是因為廣西在近世史上頗有受民眾崇拜的武將,如劉永福,馮 子材之流,而沒有特別出色的文人,所以民間還不曾有重文輕武的風氣。一是因為 在最近的革命戰史上,廣西的軍隊和他們的領袖曾立大功,得大名,這種榮譽至今 還存在民間。一是因為最近十年中,全省雖然屢次經過大亂,收拾整頓的工作都是 幾個很有能力的軍事領袖主持的,在全省人民的心目中,他們是很受崇敬的。—— 因為這種種原因,廣西的武化,似乎比別省特別容易收效。我到辰寧的時候,還在 「新年」時期,白健生先生邀我到公共體育場去看「舞獅子」的競賽。獅子有九隊, 都是本地公務人員和商人組織的。舞師子之外,還有各種武術比賽,參加的有不少 的女學生,有打拳的,有舞刀的。利用「過年」來提倡尚武的精神,也是廣西式化 的一種表示。至於民團訓練的成績是大家知道的。去年蕭克西竄,廣西派出剿御的 軍隊只有六團是省軍,其餘都是民團,結果是把蕭克主力差不多打完了。去冬朱毛 西竄,廣西派出的省軍作戰的只有十一團,民團加入的有十五聯隊,共約二萬人, 結果是朱毛大敗而逃,死的三千多,俘虜的七千多。廣西學校裡的軍事訓練,施行 比別省早,成績也比別省好。在學校裡,不但學生要受軍訓,校長教職員也要受軍 訓,所以學校裡的『次隊長」的地位與權力往往比校長高的多。中央頒布的兵役法, 至今未能實行,廣西卻已在實行了;去冬剿共之後,軍隊需要補充,省府實行徵兵 八千名,居然如期滿額。若在江南各省,能做到這樣的成績嗎?廣西徵兵之法是預 先在各地宣傳國民服兵役的重要和光榮;由政府派定各區應抽出壯丁的比例,例如 某村有壯了百人,應徵二十分之一,村長(即小學校長,即後備隊隊長)即召集這 一百壯了,問誰願應徵;若願去者滿五人,即已足額;若不足五人,即用抽籤法決 定誰先去應徵。這次征來的新兵,我們在桂林遇見一些,都是很活潑高興的少年, 有進過中學一兩年的,有高小畢業的。在那獨秀峰最高亭子上的晚照裡,我們看那 些活潑可愛的灰布青年在那兒自由眺望,自由談論,我們真不勝感歎國家民族爭生 存的一線希望是在這一輩武化青年的身上了!

  廣西給我的印象,大致是很好的。但是廣西也有一些可以使我們代為焦慮的地 方。

  第一,財政的困難是很明顯的。廣西是個地瘠民貧的地方,擔負那種種急送的 新建設,是很吃力的。據第一回廣西年鑒的報告,二十二年度的全省總收入五千萬 元之中,百分之三十五有零是『然煙罰金」,這是煙全過境的稅收。這種收入是不 可靠的;將來貴州或不種煙了,或出境改道了,都可以大影響到廣西省庫的收入。 同年總支出五千二百萬元之中,百分之四十是軍務費,這在一個貧瘠的省分是很可 驚的數字。萬一收入驟減了,這樣巨大的軍務費是不是能跟著大減呢?還是裁減建 設經費呢?還是增加人民負擔呢?

  第二,歷史的關係使廣西處於一個頗為難的政治局勢,成為所謂「西南」的一 部分。這個政治局勢,無論對內對外都是很為難的。我們深信李德鄰、白健生請先 生的國家思想是很可以依賴的,他們也曾鄭重宣言他們絕無用武力向省外發展的思 想。白先生曾對我說:「當我們打散蕭克軍隊之後,貴州人要求我們的軍隊駐紮貴 州,我們還不肯留。我們決不會打別省的主意。」這是我們可以相信的。但我們總 覺得兩廣現在所處的局勢,實在不能適應現時中國的國難局面。現在國人要求的是 統一,而敵人所渴望的是我們的分裂。凡不能實心助成國家的統一的,總不免有為 敵人所快意的嫌疑。況且這個獨立的形勢,使兩廣時時感覺有對內自保的必要,因 此軍備就不能減編,而軍費就不能不擴張。這種事實,既非國家之福,又豈是兩廣 自身之福嗎?

  第三,我們深信,凡有為的政治,——所謂建設——全靠得人與否。建設必須 有專家的計劃,與專家的執行。計劃不得當,則傷財勞民而無所成。執行不得當, 則雖有良法美意,終歸於失敗。廣西的幾位領袖的道德,操守,勤勞,都是我們絕 對信任的。但我們觀察廣西的各種新建設,不能不感覺這裡還缺乏一個專家的「智 囊團」做設計的參謀本部;更缺乏無數多方面的科學人才做實行計劃的工作人員。 最有希望的事業似乎是獸醫事業,這是因為主持的美國羅擇(Redier)先生是一位 在菲律賓創辦獸醫事業多年並且有大成效的專家。我們看他帶來的幾位菲律賓專家 助手,或在試種畜牧的草料,或在試驗畜種,或在幫助訓練工作人員,我們應該可 以明白一種大規模的建設事業是需要大隊專家的合作的,是需要精密的設備的,是 需要長時期的研究與試驗的,是需要訓練多數的工作人員的。然而彥寧人士的議論 已頗嫌羅鋒的工作用錢太多了,費時太久了,用外國人太多了,太專斷不受商量了。 「求治太急」的毛病,在政治上固然應該避免,在科學工藝的建設上格外應該避免。 我在吉寧的公務人員的講演會上,曾講一次「元信黨人碑」,指出王荊公的有為未 必全是,而司馬溫公諸人的主張無為未必全非。有為的政治有兩個必要的條件:一 是物質的條件,如交通等等;一是人才的條件,所謂人才,不僅是廉潔有操守的正 人而已,還須要有權威的專家,能設計能執行的專家。這種條件若不具備,有為的 政治是往往有錯誤或失敗的危險的。

  五、尾聲

  一月二十六日早晨,胡佛總統船開了。我在船上無事,讀了但怒剛先生送我的 一冊粵匯。船上遇著何克之先生,下午我到他房裡去閒談。見他正在做黃花岡憑弔 的詩。我一時高興,就用我從粵漚裡學來的廣州話寫了一首詩。後來到了上海,南 京,我把這首詩寫出請幾位廣東的朋友改正。改定本是這樣的:

  黃花岡

  黃花岡上自由神,

  手拉火把照包人?

  咪話火把哈夠猛,

  照他嚇倒大將軍。

  我題桂林良豐的「相思巖」山歌,已記在前面了,後來我的朋友壽生先生看見 了這首山歌,他說它不合山歌的音節,不適宜於歌唱。他替我修改成這個樣子:

  相思江上相思巖,

  相思豆地靠巖栽,

  (他)三年結子不嫌晚,

  餓)一夜相思也難挨。

  壽生先生生長貴州,能唱山歌,這一支我也聽他唱過,確是哀婉好聽。我謝謝 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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