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論
在五世紀的晚期,北方有兩個印度和尚提倡兩種禪學,開闢了兩個偉大的宗派。
一個是跋陀,又譯作怫陽;一個是菩提達摩。佛陀弟子道房傳授「止觀」禪法給僧
稠(四八0——五六O),僧稠成為北齊的大師,撰《止現法》兩卷,道宣《續增傳》
稱其書「味定之賓,家藏一本」。止觀禪法是南嶽天台一派的主要教義;雖然南嶽
慧思(五一四——五七七)和他的弟子天台智凱都遠攀馬鳴、龍樹做祖宗,而不肯
明說他們和佛陀、增稠有淵源,我們可以推測佛陀、僧稠是南嶽天台一宗的遠祖。
菩提達摩教人持刀《楞伽經》,傳授一種堅忍苦行的禪法,就開創了楞伽宗,
又稱為「南天竺一乘宗」。達摩死後二百年中,這個宗派大行於中國,在八世紀的
初年成為一時最有權威的宗派。那時候,許多依草附木的司禪和尚都紛紛自認為菩
提達摩的派下子孫。 牛頭山法融一派本出於三論宗, 講習的是《大品般若經》和
《大集經》,道宣作《法融傳》,凡二千四百三十三字,無一字提到他和楞伽宗有
關係。但是牛頭山的後輩居然把法融硬派作菩提達摩的第四代子孫,成了得伽宗的
忠實同志了。還有嶺南韶州曾侯溪的慧能和尚,他本是從《金剛般苦經》出來的,
也和「楞伽」一派沒有很深的關係,至多他不過是曾做過楞伽宗弘忍的弟子罷了。
但是慧能的弟子神會替他的老師爭道統,不惜造作種種無稽的神話,說慧能是菩提
達摩的第四代弘忍的「傳衣得法」弟子。於是這一位「金剛般若」的信徒也就變成
「楞伽」的嫡派了。後來時勢大變遷,神會捏造出來的道統偽史居然成了信史,曹
溪一派競篡取了楞伽宗的正統地位。從此以後,司禪和尚又都紛紛攀龍附鳳,自稱
為曹溪嫡派,一千多年以來的史家竟完全不知道當年有個楞伽宗了。
我們看了楞伽宗史跡的改章與湮沒,忍不住一種打抱不平的慨歎,所以現在決
定要重新寫定菩提達摩一派的歷史。
道宣(死在六六七)在七世紀中葉編纂《續僧傳》,很明白僧稠和達摩兩派的
旨趣和傾向的不同,他在《司禪卜門的敘論裡說:
然而現彼兩宗,即乘之二軌也。稠懷念處(念處即印度禪法的四志處),清范
可崇;摩法虛宗,玄旨幽暗。可崇則情事易顯,幽暗則理性難通。
當七世紀中葉,道宣當然不能預料以後六七十年中的楞伽宗變化升沉的歷史。
然而,正因為他不知道八世紀以後爭道統的歷史,他的《續僧傳》裡保存的一些楞
伽宗史料是最可靠的記載,可以供給我們考訂那個奇特的宗派的早期信史,可以使
我們用他的記載來和八世紀以後偽造的史跡相參證比較,考證出後來種種作偽的痕
跡來,同時從頭建造起一段可信的中國禪學史來。
道宣的記載之外,近年敦煌出現的古寫本,和日本保存的古寫本,都供給我們
重要的史料。
ˍ、菩提達摩
關於菩提達摩的種種傳說,我曾有《菩提達摩考》以胡適文存江集,頁四四九
——四六五),發表在八年前(一九二七),我現在把我的結論摘記在這裡:
菩提達摩是南天竺婆羅門種,他從海道到中國廣州,大約在劉宋晚年(約四七
O——四七五),但必在宋亡(四七九)之前。證據有二:
一、《續增傳》說他「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可證他來在宋亡之前。
二、《續僧傳》(卷十九)的僧副傳中說僧副是太原祁縣人,從達摩禪師出家,
為「定學」之宗,「後乃周歷講座,備嘗經論,並知學唯為己,聖人無言。齊建武
年(四九四——四九七),南遊楊輦,止於鐘山定林下寺。……卒於開善寺,春秋
六十有一,即〔梁措通五年(五二四)也。」依僧副的一生看來,他從達摩出家必
是在他二十多歲時,約當蕭齊的初期(約四八五左右),因為建武元年(四九四)
僧副只有三十歲,已離開北方了。舊說,達摩曾見梁武帝,談話不投機,他才渡江
北去。見梁武帝的年代,或說是普通元年(五二O),或說是普通八年(五「七)。
這都是後起的神話,並非事實。證據甚多:
一、《續增傳》全無此說。
二、僧副一傳可證梁武帝普通元年達摩在北方至少已住了三四十年了。
三、楊衍之《洛陽伽藍記》(成書在五四七)記達摩曾游洛陽永寧寺,此寺建
於北魏熙平元年(五一六),達摩來游正當此寺盛時,約當五一六至五二六之間。
四、不但七世紀的道宣不記達摩見梁武帝之事;八世紀沙門淨覺作《楞伽師資
記x敦煌寫本),其中達摩傳裡也沒有此事。
五、這段神話起於八世紀晚期以後,越到後來,越說越詳細了,枝葉情節越多
了(看胡適同上書,賈四五八二一四六一)。這可見這個神話是逐漸添造完成的。
舊說他在中國只住了九年,依我們的考據,他在中國差不多住了五十年。他在
北方最久,「隨其所止,誨以禪教。」道宣說他「自言年一百五十餘歲,游化為務,
不測於終」。我們推算他在中國的時間,上可以見劉來之亡,下可以見永寧寺的盛
時,其間大約有五十年。印度南部人身體發育甚早,所以少年人往往顯出老態,很
容易被人認作老人。達摩初到中國時,年紀雖輕,大概已被中國人誤認作老頭子,
他也樂得自認年高。後來他在中國久了,真老了,只好『名言年一百五十歲」了。
(《洛陽伽藍記地說他自言一百五十歲)
《續增傳》說達摩在北方所傳弟子,除僧副早往南方之外,有道育、意可兩人。
《慧可傳》中說:
達摩滅化洛濱,可亦理形河唉…後以天平(五三四——五三七)之初,北就新
邱,盛開秘苑。
這可見達摩死在東魏天平以前, 所以我們假定他死在西曆五三O左右,那時他
的弟子增副已死了六年了。
道宣記達摩的教旨最簡單明白。八世紀中葉,沙門淨覺作《楞伽師資記》(有
巴黎、倫敦兩本,朝鮮金龍經先生有排印本),記達摩的教旨也和道直所記胡同,
可以互相印證。我們用《續增傳》作底本,遇必要時,用淨覺的記載作註釋。《續
增傳》記達摩教義的總綱云:
如是安心,謂壁觀也。如是發行,謂四法也。如是順物,教護譏嫌。如是方便,
教分不著。然剛入道多途,要依二種,謂理行也。
壁觀是達摩的禪法,即是下文說的「凝住壁觀」。四法即是下文說的「四行」。
安心屬於「理」,發行屬於「行」,下文分說:
籍教悟宗,深信捨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政以師資記》作「但為客塵妄覆,不能
顯了」 ) ,令捨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豎住不移,不隨他教
(《師資記》作「更不隨於言教」),與遺冥符,寂然無為,名「理入」也。
這是從「理人」安心的路。雖然不廢「凝住(巴黎本獅資記》作「凝注」)壁
觀」,但注重之點是「含生同一真性」「無自無他,凡聖等一」的理解,所以稱為
「理入」的路。
行人者,四行(適按,「四行」皆是頭陀行。此一點,我當初還不曾瞭解),
萬行同攝:
初,報怨行者,修行苦至,當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
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轡。……
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
綠盡還無, 何喜之有? 得失隨緣,心無增減,違順風靜,莫順於法(價制已》作
「喜心不動,冥順於法」)也。
三,名無所求行。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道士悟真,理與俗反,
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日,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也。
四,名稱法行,即性淨之理也。以師資郎說第四條稍詳,云:「性淨之理山之
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雜無著,無此無彼。……智若能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
法體無任於身命,別行植捨施,行無倍惜。…、檀度既爾,余五亦然。為除委想,
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為稱法行。」)(村了資記》說不誤。「六度」之中,禪
定一度包括「頭陀」行。道世在六六八作《法苑珠林》,其述禪定,特別詳述頭陀
行。可見在七世紀時,「禪」的定義實包頭陀,似是楞伽宗造成的風氣?適之——
一九五二·七·卅一。)
道宣敘述達摩的教旨,是有所根據的。他說:
識真之士從奉歸悟,錄其言語,卷流於世。
淨覺也說:
此四行是達摩禪師親說,余則弟子曇林記師言行集成一卷名曰《達摩論》也。
曇林也許就是《續增傳》中達摩傳附記的林法師。傳中說林法師當「周滅法時
(五七七),與可(慧可)同學,共護經像」。
道宣生於五九六,死於六六七,他用的材料是六七世紀的材料,比較最近古,
最可信。我們看八世紀前期淨覺的《楞伽師資記》的達摩傳,還可以看出那時的人
還尊重道宣所記,不敢妄加材料。到了八世紀以後,有許多偽書出現,如《聖胄集》
《寶林傳》等書,大膽的捏造偽史,添出了無數關於達摩的神話以寶林傳隊已失傳,
近年日本發現了一卷,中國又發現了六卷,共有七卷,不久將刊M來藏遺珍》內)。
北宋和尚道原在十一世紀初年編纂《景德傳燈錄》,僅量採納了這些偽造史料,最
不可信。後人看慣了那部十一世紀的《傳燈動,習非成是,竟不認得七世紀中葉道
宣《續增傳》的史料的真可寶貴了。
三、慧可
菩提達摩的弟子,現在可考的,有這些人:增副,慧可,道有,曇林。
一、增副《續增傳》有傳,傳本說梁湘東王蕭繹(後為梁元帝)曾奉令作增副
碑文,此碑今不存了,道宣所記似是根據碑文。增副是太原祁縣人,從達摩出家後,
曾「周歷講座,備嘗經論」。齊建武年,他游南方,住鐘山的定林下寺,他
行逾冰霜,言而有信。三衣六物,外無盈長。應時入裡,道俗式瞻。加以王侯
請道,頹然不作。幾尺宮鬧,未嘗謁近。既行為物覽,道俗攸屬。梁高(武帝)素
仰清風,雅為嗟賞。乃命匠人考其室字,於開善寺以待之。副每逍遙於門,負杖而
歎曰,「……寧貴廣廈而賤茅茨乎?」……乃有心氓嶺,觀彼峨眉。會西昌候蕭淵
藻出鎮蜀部,於〔是〕即拂衣附之。……遂使庸。蜀禪法自此大行。久之還金陵,
復住開善。……不久卒於開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普通五年(五二四)也…疾亟
之時,有勸修福者,副力疾而起,厲聲曰,「發財延命,去道遠矣。房中什物,並
施招提僧。身死之後,但棄山谷,飽於鳥獸,不亦善乎?勿營棺施以乖我意。」門
徒涕淚,不忍從之。
依此傳看來,他雖然和帝王貴人交通往來,但仍保持他的生死隨緣的態度,不
失為達摩的弟子。
二、道育事跡無可考。《續增傳》說達摩在北魏傳授禪學,
於時合國盛弘講授,乍聞定法,多生譏謗。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門,年雖在
後,而銳志高遠。初逢法將,知道有歸,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諸接,〔達摩
煉其精誠,海以真法。
三、慧可又名增可,俗姓姬氏,虎牢人。他是一個博學的人,「外覽墳索,內
通藏典。」《續憎傳》說他「年登四十,遇天竺沙門答提達摩游化嵩、洛;可懷寶
知道,一見悅之,奉以為師,畢命承旨,從學六載,精研一乘,理事兼融,苦樂無
滯」。這似乎在達摩的晚年,達摩已很老了,慧可只有四十歲,所以上文說「年雖
在後, 而銳志高遠」 ,本不誤。《楞伽師資記》誤作「年十四」久歷代法寶記》
(敦煌出土,有巴黎、倫敦兩本,現收入《大正大藏經》第五十一卷)作「時年四
十」,可證《續僧傳》不誤。(適按,後來神會見慧能,也是「年四十」,傳訛作
「年十四」!)
慧可頗通中國典籍,所以他能欣賞達摩的簡單教義。達摩的四行,很可以解作
一種中國道家式的自然主義的人生觀:報怨行近於安命,隨線行近於樂天,無所求
行近於無為自然,稱法行近於無身無我。慧可是中國文人出家,傳中說他能「發言
人理,不加鉛墨;時或港之,乃成部類,具如別卷」。據此可見慧可似有文集流傳
於後世,道喜還見著這部集子,後來失傳了。《續增傳》說,有向居士,幽遁林野,
於天保(五五O——五五九)之初致書通好,書云:
影由形起,響遂聲來。弄影勞形,不知形之是影;揚聲止響,不識聲是響根。
除煩惱而求涅集者,喻去形而覓影;離眾生而求佛〔者〕,喻默聲而求響。故迷悟
一途,愚智非別。無名(適按,此是無名,假名之說所名,則是非生矣;無理作理,
則許論起矣。幻化非真,誰是誰非?虛妄無實,何空何有?將知得無所得,失無所
失。未及造談,聊伸此意,想為答之。
慧可答他道:
說此真法皆如實,與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
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
感此二見之徒輩,申詞措筆作斯書。
現身與佛不差別,何須更覓彼無餘,
我們看這兩位通文墨的佛教徒的酬答,可見達摩的簡單教義在那第一代已得他
們的瞭解與接受。我疑心這種瞭解和魏晉以來的老莊思想不無關係。向君主的「迷
悟一途,愚智非別」;慧可的「無明智慧等無異」「現身與佛不差別」,固然即是
達摩的「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可是中國文士所以能容易接受這樣一種顯然不合
常識的教義,也許是因為他們久已聽慣了中國道家「齊是非」「齊萬物」的思想,
不覺得他的可怪了。
在實行的方面,達摩一派是「奉頭陽行」的。《續增傳》說:「可常行,兼奉
頭陀。」頭陀(Dhuta)是佛教中的苦行方面,原義為「抖擻」,即是「抖擻煩惱,
離譜滯著」。凡修頭陀行的,在衣食住三方面都極力求刻苦自己,須穿極少又極簡
單的衣服源乞食,又不得多食;住宿須「阿蘭若」,即是須住在遠離人家的荒僻處,
往往住在樹下或墳墓之中,又須常躍坐而不橫臥。達摩的教義本來教人「苦樂隨緣」,
教人忍受苦痛,都無怨總。頭陀苦行自是訓練自己忍受苦痛的方法。
《續僧傳》說慧可在螂宣傳「清事無寄」的教義,深遭螂下禪師道恆的嫉妒,
恆送深恨,謗惱於可,貨球官府,非理屠害。〔可〕初無一恨,見其至死,恆
眾慶快。
末句不很明白,大概應解作:慧可受屠害,初不怨恨,只希望自己的一死可以
使道恆一黨慶快。但慧可並不曾被害死。傳中下文說:
可專附玄理,如前所陳,遭賊所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苦。火燒所處(這是消
毒的方法),血斷帛裡,乞食如故,曾不告人。
這個故事,因道宣原文不很明白,就被後人誤解作慧可被人害死了。如帳燈錄》
(卷三)慧可傳說他
於美城縣匡救寺三門下, 談無上道, 聽者林會。時有辯和法師者,於寺中講
《涅集經》,學徒聞師闡法,稍稍引去。辯和不勝其憤,興謗於色宰翟仲侃,仲侃
惑其邪說,加師以非法,師忙然委順。識真者謂之償債。時年一百七歲,即隋文帝
開皇十三年癸五歲(五九三)三月十六日也。
《傳燈錄》全抄襲《寶林傳》(卷/\)偽書,《寶林傳》改竄《續僧傳》的
道恆為辯和,改螂下為榮城縣,又加上「匡救寺三門下」「邑宰翟仲侃」「百七歲」
「開皇十三年三月十六日」等等詳細節目,看上去「像煞有介事」,其實全是閉眼
捏造。七世紀中葉的道宣明說慧可不曾被害死,明說「可乃從容順俗,時惠清獻,
乍托吟謠」,然而幾百年後的《寶林傳》卻硬說他被害死了!七世紀中葉的道宣不
能詳舉慧可的年歲,而幾百年後的《寶林傳》卻能詳說他死的年月日和死時的歲數,
這真是崔述說的「世愈後而事愈詳」了!
帳燈錄》又根據《寶林傳》,說達摩在嵩山少林寺終日面壁而坐,神光(《寶
林傳》捏造慧可初名神光)朝夕參承,莫聞誨勵。
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堅立不動,遲明積雪過股,…吮潛取利刀,
自斷左臂,置於師前。師知是法器,乃曰,「諸佛最初求道,為法忘形。汝今斷臂
吾前,求亦可在。」師述因與易名曰慧可。
這也是《寶林傳》的閉眼瞎說。道宣明明說是「遭賊所臂」,而《寶林傳》妄
改為自斷其臂(胡適按, 胡適擬定是非論》〔一六O——一六一〕,石井本《神會
錄》〔五三——五4〕,皆說「立雪」及斷臂事。但無「十二月九日夜』等又可見
作《寶林傳雄神會之後)。自從《傳燈錄》采此偽書妄說,九百年來,斷臂求法之
說就成為公認的史實了,我們引此兩段,略示傳說演變的痕跡,使人知道道宣《續
增傳》的達摩、慧可兩傳是最乾淨而最可靠的最早史料。
《寶林傳》與《傳燈錄》記慧可死在開皇十三年(五九三),這是完全無據之
說。慧可初見達摩時,年已四十;跟他五六年,達摩才死。我們假定達摩死在魏永
安三年(五三0)左右,其時慧可年約四十五六。《續僧傳》說:
林法師……及周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
北周毀佛法在武平五年(五七四),但慧可在齊都螂下,郵都之破在北齊承光
元年正月(五七七),齊境內毀佛法即在此年(齊境內毀法事,詳見《續僧傳》卷
八的慧達傳,但傳中誤記此事在承光二年春,承光無二年,當是元年之誤)。其時
慧可已九十二歲了。如果「與可同學」一句不作「與慧可的同學共護經像」解,那
麼,慧可大概就死在螂都滅法之後不久(約五七七),年約九十二歲。
慧可的死年在滅法時期,大概不誤。《續僧傳》卷七的慧布(攝山三論宗的大
師)傳中記慧布:
末游北邢,更涉未聞。於可禪師所,暫通名見,便以言悟其意。可日,「法師
所述,可謂破我除見,莫過此也。」怖〕乃縱心講席,備見宗領,周覽文義,並具
胸襟。又寫章疏六馱,負還江表,並遺朝公(開皇寺的法朗,也是三論宗的大師,
死在五八一),令其講說。因有遺漏,重往齊國,廣寫所闊,食還付朗。
慧布死在陳恢明元年(五八七) , 年七十,傳中說他「末游北螂」,又說他
「重往齊國」,可見他和慧可相見,當在北齊建國(五五O)之後,滅亡(五七七)
之前。看「末游」之句,可見他兩次北遊已在晚年,當在螂都破滅之前不久。所以
《續增傳》記慧可活到螂都滅法之時,大概是可信的。
四肅法師林法師也附見慧可傳下,也許就是那位記錄《達摩論》的曇林。他也
是一位博學的和尚,起初本不是楞伽宗,《續傳》說他
在評盛講《勝初,並制文義,每講人聚,乃選通三部經者,得七百人,預在其
席。及周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
如此說來,林法師不是達摩的「楞伽」一派,只在避難時期才和慧可同學,共
護經像。《續傳》又說:
慧可……遭賊所臂…曾不告人。後林又被賊所臂,叫號通夕。可為治裹,乞食
供林。林怪可手不便,怒之。可日,「餅食在前,何不自裹?」林曰,『俄無臂也,
不知耶?」可日,『人亦無臂。復何可怒?」因相委問,方知有功。政世云「無臂
林」矣。
這更可見林法師與慧可平素不相識,到此方有同患難的交誼;也許林法師從此
變成楞伽宗的信徒了。
四、楞伽經與頭陀行
《慧可傳》中說: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帳伽雅可,曰,「我現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
世。」
這是楞伽宗的起原。《楞伽》即是《楞伽阿跋多羅寶經》,或譯為《大乘人楞
枷經》。此經凡有四種譯本:
一、北涼時中天竺沙門曇無懺譯四卷本(約在四一二至四三三年之間)。此本
不傳。
二、劉宋時中無竺沙門求那跋陽羅譯四卷本(在無嘉二十年,四四三)。此本
存。
三、北魏時北天竺沙門菩提流支澤十卷本(在延昌二年,五一三)。此本存。
四、唐武後末年(七O四)於閩沙門實叉難陀澤七卷本。此本存。
此書的十卷本和七卷本,分卷雖然不同,內容是相同的,同是前面有一篇請佛
品,末了有一篇陀羅尼品,和一篇總品,這三品是四卷本所沒有的,顯然是晚出的。
菩提達摩提倡的《楞伽經》是四卷本,大概即是求那跋陀羅的譯本。淨覺的《楞伽
師資記》承認求那跋陀羅為楞咖宗的第一祖,達摩為第二祖,可證此宗所傳是求那
的譯本。
《慧可傳》中說,
每可說法競,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這是一種「懸記」(預言)。道宣在《續僧傳》的《司禪》一門總論裡曾說:
屬有菩提達摩者,神化居宗,闡導江洛,大乘壁現,功業最高。在世學流,歸
你如市。然而誦語難窮,厲精蓋少,番其〔所驚,則遣蕩之志存焉。現其立言,則
罪福之宗兩捨。
這可見道宣的時候,達摩的派下已有「誦語難竊,萬精蓋少」的風氣,慧可的
「懸記」就是指這種「誦語」的信徒。
但這一派裡也很多修頭陀苦行的風氣。慧可的苦行,我們已說過了。他的弟子
那禪師,那禪師的弟子慧滿,都是頭陀苦行的和尚。
那樣師也是學者出身,
年二十一,《居東海講機》《易》,行學四百。南至相州,遇可說法,乃與學
士十人出家受道。諸門人於相州東設齋辭別,哭聲動邑。
他出家之後,就修習頭陽行:
那自出俗,手不執筆及俗書,腳又一衣,一缽,一坐,一食。以可常行兼奉頭
陀,故其所往不參邑落。
這正是頭陀戒行。
慧滿也是一個頭陀行者。
慧滿者,榮陽人,姓張,舊住相州隆化寺,遇那說法,便受其道,專務『無著」
(無著是不執著)。一衣一食,但畜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捨,履赤而已。自述
一生無有怯怖,身無蚤虱,睡而不夢。住無再宿。到寺則破柴造履;常行乞食。
貞現十六年(六四二),於洛州南會善寺側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其旦入寺,
見曇曠法師,怪所從來。滿日,「法友來耶?」遣尋坐處,四邊五尺許雪自遠聚,
不可測也。
故其聞(宋,元,明藏作間)有括訪,諸僧逃隱,滿便持衣缽周行聚落,無可
滯礙。隨施隨散,索爾虛閒。有請宿齋者,告云:「天下無人,方受爾請。」
故滿每說法,雲,「諸佛說心,今知心相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意。
又增議論,殊乖大理。」……
後於洛陽無疾坐化,年可七十。
這是一位更嚴格的頭陀行者。這都可見楞伽宗的初期信徒,雖然也有「誦語難
窮」的風氣,其中很有幾個苦行的頭陀,能維持慧可的苦行遺風。
以上所記達摩一宗的初期信徒都見於《續僧傳》的卷十九(高麗藏本卷十六)。
道宣撰《續僧傳》,(按《唐書·經藉志》有道宣的《續高僧傳江十捲入續高僧傳》
三十卷。又按《新唐書·藝文志》有道宣的《續高僧傳》二十卷〔註:起梁初,終
貞觀十九年〕、《後集續高僧傳計卷。又另有道宗《續高僧傳江十二卷。疑是道宣
之偽。適按,此最足證明道宣原書本分兩期寫成,原分二集。後人合為一集,故其
分合編製多可議之點。道之——三十二,二,十八。咱序說「始距梁之初運,終唐
貞觀十有九年(六四五),一百四十四載。包括岳讀,歷訪華夷。正傳三百四十人
(宋,元,明藏作三百三十一人),附見一百六十人」。這是他的初次寫定時的自
序。但道宣在自序寫成後,還多活了二十二年,直到高宗乾封二年(六六七)才死。
他在這二十二年中,仍舊繼續搜集《僧傳》的材料,繼續添補到他的原書裡去。即
如玄類,當貞觀十九年《續僧傳》初稿寫定時,他剛回國,直到高宗群德元年(六
六四)才死。現今玄類的傳佔了《續增傳》卷四卷五兩卷,必是道直後來補作的。
在直類傳末,道宣自敘他和玄類同事翻譯時,他對於玄類的人品的觀察,娓娓百餘
字,可證此傳不是後人補作,乃是道宣晚年自己補入的。《續僧傳》的最後定本,
所收正傳與附見的人數,超過自序所記數目約有一百九十人之多。附見的人姑且不
論。有正傳的人數,多出的共有一百四十六人:
道宣自序高麗藏本宋元明藏本正傳三四O人四一四人四八六人多七四人多一四
六人
我們檢查《續僧傳》的各傳,有許多事實是在貞觀十九年以後的,但沒有在道
宣死後的事實。最遲的不過到膠德與乾封之間(六六四——六六六)。例如「感通」
門新增的法沖傳末云:「至今磷德,年七十九矣。」這都可見道宣老年繼續工作,
直到他死時為止。
這一段考據《續僧傳》的年代於我們考證楞伽宗歷史的*作,頗有關係。因為
道宣敘述這一派的歷史,起初顯然很感覺材料的缺乏,後來才收得一些新材料;越
到他晚年,材料越多了。我們在上文所用的材料,見於《習禪好》的第一部分(卷
十九)。在達摩和慧可的兩傳裡,道宣曾說慧可
道競幽而且玄,故末緒年無榮嗣。
這是說慧可門沒有「榮嗣」。下文又說:
時復有化公、廖公和禪師等,各通冠玄奧,吐言清退,托事寄懷,聞諸口實。
而人世非遠,碑記罕聞;微言不傳,清德誰序?深可痛矣!
這是很沉痛的感歎這一派的史料的難得。但道宣每收到一些新材料,他就陸續
加進慧可傳裡去。所以這一篇傳的後半,很顯出隨時徐已增加的痕跡。有些材料是
硬擠進一個寫成的本子上去的,經過不小心的傳寫,就幾乎不成文理了!例如下面
的一段: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帳伽》授可,曰,「我現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
得度世。」
此下應該緊接
每可說法意,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然而今本在這兩段之間,硬擠進了慧可研臂和林法師研臂的兩段故事,共一百
十個字,文理就不通了。又如此傳之末附慧滿小傳,其末云:
故滿每說法, 雲,『儲佛說,G,令知心相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
意。又增議論,殊乖大理。」故使那滿等師常青四卷《楞伽》以為心要,隨說隨行,
不爽遺委。後於洛陽中無疾坐化,年可七十。
這一段文理大不通!「故使那滿等師」,是誰「故使」呢?應該是慧可了?決
不是慧滿了吧?然而下文「無疾坐化,年可七十」的又是誰呢?又像是說慧滿了。
這些地方,都可見作者隨時添插的痕跡,不幸被傳寫的人搗亂了,割裂了,就
不可讀了。我疑心『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枷》授可」一段二十九字,「每可說法
竟」一段二十字,和「故使那滿等師常資四卷《楞伽》」一段二十九字,——這三
段本是一大段,添注在原稿的上方,是最後加入的。傳寫的人不明白這三節是一段,
抄寫時,就各依添注所在,分別插入本文,就割裂成三處,成為不通的文理了。今
試將此三節寫在一處: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濃可,曰,「我現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
得度世。」每可說法競,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故使那滿
等師常食四卷傾伽》,以為法要。隨說隨行,不爽遺委。(《故使》之「使」字疑
是衍文。因為慧滿死在六四二,不會與慧可同時。也許「使」但作「使得」解,而
不作「使令」解。《景德傳燈錄》卷三引此文,無「使那滿等師」五字。)
這一大段的恢復,很關重要,因為這是「蹬伽宗」所以得名的緣起。道宣早年
還不知道達摩一派有「楞伽宗」之名,所以他在《達摩傳》中和《習禪》總論裡都
不曾提起這一派是持奉《楞伽經》為法典的。達摩傳授四卷《楞伽》之說,僅僅插
在《慧可傳》末附見部分,可見道宣知道此事已在晚年添補《續增傳》的時期,其
時他認得了楞伽宗的健將法沖,又知道了這一派的大師道信的歷史(詳見下節),
他才明白達摩。 慧可一派並非『濃緒卒無榮嗣」 ,所以他才添注這一段達摩傳授
《楞伽》的歷史。但道信等人的歷史只好另立專傳了。法沖的長傳似乎寫定最晚,
已在道宣將死之前,所以不及改編,竟被編入《感通》門裡去了!
五、法沖所記楞伽師承
道富後來所撰的楞伽宗大師法沖,道信,以及道信的弟子法顯,玄爽,善伏,
弘忍(附見《道信傳》)請人的傳,都是高麗藏本《續僧傳》所無。我想這不是因
為高麗藏本有殘瞬,只是因為傳入高麗的《續僧傳》乃是道宣晚年較早的本子,其
時還沒有最後寫定的全本。
我們先述法沖以續僧傳》卷三十五)。法沖姓李,父祖歷仕魏齊,故他生於黨
州。他少年時,與房玄齡相交,二十四歲做鷹揚郎將,遇母喪,讀《涅集經》,忽
發出家之。乙,聽講《浸染》三十餘遍,
又至安州懸法師下,聽《大品風三論》《拐伽經》,即入武都山修業。
安州在今湖北孝感縣,是法師即慧晨,《續僧傳》卷十五有他的傳:
慧意,安陸人。……初跨染玄綱,希崇《大品》(《大品般若經》)。……承
苞山明法師,興皇(寺名)遺屬,世稱邵匠,……國往從之,……遂得廣流部性,
恢裕興焉。年方登立(三十歲),即升法座。……然以法流楚服,成濟已聞,氓、
洛、 三巴,尚昏時罔,便以……隨大業(六O五——六一六)年,訴流江峽;雖遭
風浪,厲志無前。既達成都,大宏法務。或達綿、粹,隨方開訓,……無憚游涉,
故使來晚去思。
這個慧晨是一位大傳教師,他在成都、綿、樣一帶傳教,很得人心,引起了別
人的猜忌。
時或不可其懷者,計奏及之,雲,「結徒日盛,道俗屯擁,非是異術,何能動
世?』試德(六一六——六二六)初年,下敕窮討。事本不實,誣者罪之。晨……
乃旋途南指,道出荊門,隨學之賓又倍前集。既達故鄉,薦仍前業。……避地西山
之明,屏退成閒,陶練中現。經逾五載,四眾思之,又造山迎接,……還返安州方
等寺,講說相續。以貞觀七年(六三三)卒於所住,春秋/\十有七。
這正是法沖傳中所稱「安州晨法師」。展傳中不曾說他是楞伽宗,但說他的老
師苞山明法師是「興皇遺屬」。「興皇」指興皇寺的法朗,是攝山一派三論宗的大
師(死在五八一,傳在《續僧傳》卷九),講的應該是飲品般苦》與《三論》。法
沖傳裡也說他在是法師處聽《大品風三論風楞伽》。但晨傳中又說:
自晨一位僧伍,精勵在先,日止一餐,七十餘載,隨得隨喚,無待營求。不限
朝中,趣得便止。……旦講若下,食惟一碗;自余餅菜,還送入僧。
可見他也是一位修頭陀苦行的。
以上敘法沖的早年師承。他年三十行至冀州;貞觀初年下敕:有私剃度者,處
以極刑,而法沖不顧,便即剃落為增。傳中說:
沖以《拐伽》奧典沉淪日久,所在追訪,無憚險夷。會可師(慧可)後裔盛習
此經,(沖〕即依師學,屢擊大節;〔其師次捨徒眾,任沖轉教,即相續講三十餘
遍。又遇可師親傳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又得百遍。
沖公自從經術,專以《楞伽》命家,前後數弘,將二百遍。……師學者苦請出
義,乃告日:「義者,道理也。言說已粗,況舒在紙,粗中之粗矣。」事不獲已,
作疏五卷,題為私記,今盛行之。
這一段說他從興皇寺三論宗轉到「專以『楞伽翁家」。我們從這一段裡又可以
知道當年達摩一派曾自稱「南大竺一乘宗」。這個宗名起於《楞伽經》。楞伽是印
度南邊的一個海島,有人指為錫蘭島,今雖不能確知其地,但此經的佈景是在南天
竺的一島,開卷便說,「一時佛在南海濱楞伽山頂」,故此經名《大乘入楞伽經》。
經中(卷四)有云:
如醫療眾病,無有若干論,以病差別故,為設種種治。我為彼眾生,破壞諸煩
惱,知其根優劣,為被說度fi。非煩惱根異,而有種種法。唯說一乘法,是則為大
乘。(此依宋澤。魏譯本句雲,「我唯一乘法,八聖道清淨。」)
這是「南天竺一乘宗」的意義。
法沖是北方中興「楞伽」的大師,他的魄力氣度都很可觀。傳中說他到長安時,
弘福潤法師初末相識,曰,「何處老大德?」答,「克州老小僧耳。」又問何
為遠至,答曰,「聞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綱,波信地魚龍,故至。」潤
日,「斯實大心開士也廣
這是何等氣魄?傳中又說:
三藏立獎不許講舊所翻經。沖日,「君依舊經出家,若不許弘舊經者,君可還
俗,更依新翻經出家,方許君此意。」類聞遂止。
玄類是當代最尊崇的偉人,也還壓不倒這個「競州老小僧」,所以道宣稱他為
「強禦之士,不可及也」。他是偷剃度的和尚,不肯改屬官籍。到近五十歲時,競
州官吏強迫他「入度」,屬克州法集寺。但他始終不受拘束,「一生游道為務,曾
無棲泊」。僕射於志寧讚歎他道:「此法師乃法界頭陀僧也,不可名實拘之。」
法沖與道宣同時,道宣作傳時,法沖還生存,「至今磷德(六六四——六六五),
年七十九矣。」他生年約在隋開是六年(五八六)。
法沖傳中詳說《楞伽經》的歷史和楞伽宗的師承,是我們研究此宗的重要史料:
其經以得伽》)本是宋代求那跋院羅三藏翻,慧現法師筆受,故其文理克諧,
行質相貫,專唯念慧,不在話言。於後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視為宗。
後行中原,慧可禪師創得綱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領宗得意者時能啟悟。令以人
代轉遠,批餐後學。可公別傳略已詳之。今敘師承,以為承嗣,所學歷然有據。
達摩禪師後,有慧可、慧育(達摩傳作道育)—人。育師受道心行,口未會說。
可禪師後:桑禪師,惠禪師,盛禪師,那老師,端禪師,長藏師,真法師,玉
法師。(已上井口說玄理,不出文記。)
可師後:善老師(出妙四卷),半禪師(出疏五卷),明禪師(出流五卷),
胡明師(出流五卷)。
遠承可師後:大聰師(出疏五卷),道明師(抄四卷),沖法師(疏五卷),
岸法師(疏五卷),寵法師(疏八卷),大明師(疏十卷)。
不承可師, 自依帳論》 (《攝大乘論》):遷禪師(出疏四卷),尚德律師
(出《人楞伽疏》十卷)。
那老師後:實禪師,惠禪師,曠法師,弘智師(名住京師西明,身亡法絕)。
明禪師後:伽法師,實瑜師,實迎師,道瑩師(並次第傳燈,於今揚化)。
這一份「楞側』獅承表裡,達摩以下凡二十八人,其不承慧可之後,而依《攝
大乘論》治《楞伽》者二人,共三十人。其所著疏抄(抄是疏之疏)共七十卷之多。
此三十人中,達摩,慧可,那老師,法沖,均已詳見上文。那老師之後凡舉四人,
而慧滿不在內,甚可怪。那師後四人中有曠法師,似是慧滿傳中提及的曇曠法師。
可師後的明禪師也許就是慧嵩傳(見上)中的苞山明法師,也許他先從慧可,後來
到南方又成了「興皇遺屬」了。
那位「不承可師,目依《攝論》」的遷禪師,即是《續增傳》卷二十二有長傳
的「隨西京禪定道場釋曇遷」;他本是太原人,研究《華嚴》《十地》《維摩船楞
伽》等經;因北周滅法,他到南方,兼學「唯識」義,後得《攝大乘論》,「以為
全如意珠」;他後來北歸,就在北方創開《攝論》,兼講《楞伽》等經八起信》等
論,成為一代大師。隋文帝的大興佛教,遍地起舍利塔,曇遷是一個主謀的人。他
死在大業三年(六O七),有《攝論疏》十卷,又有《楞伽風起信》等疏。
餘人之中,最可注意的是可禪師後的集禪師。後來愣伽宗推崇僧獎為慧可傳法
弟子,尊為第三祖。但《續增傳》不為立傳,所可依據的只有《法沖傳》的七個字!
此外只有卷十三《辯義傳》中有這樣一條:
仁壽四年(六1四)春人辯義〕奉敕於蘆州獨山梁靜寺起塔。初與官人案行置
地,行至此山,……處既高敞,而恨水少,僧眾汲難。本有一泉,乃是僧桑禪師燒
香求水,國即奔注。至殺亡後,泉涸積年。及將擬置〔塔〕,一夜之間,枯泉還湧。
這裡的僧裝,好像就是楞伽宗慧可的弟子裝禪師。關於僧果,史料最少,只有
上文引的兩條。淨覺的《楞伽師資記》的祭禪師一傳也是毫無材料的胡謅,其中有
根據的話也只有引《續增傳·法沖傳》的「可後裝禪師」一句!《師資記腳的榮傳,
因為是八世紀前期的作品,值得抄在這裡:
第四隋朝舒州思空山集禪師,承可禪師後。其桑禪師,罔知姓位,不測所生。
按《續高僧傳陶,「可後桑禪師。」隱思空山,蕭然淨坐,不出文記,秘不傳法。
唯僧道信奉事殺十二年, 寫器傳燈, —一成就。桑印道信了了見性處,語信曰:
「《法華經》雲,『唯此一事實,無二亦無三。』故知聖道幽通,言詮之所不逮;
法身空寂,見聞之所不及,即文字語言徒勞施設也。」
大師雲,「餘人皆貴坐終,歎為奇異。余個立化,生死自由。」言論,遂以手
攀樹枝,奄然氣盡,終於皖公山,寺中見有廟影。(此下引「《詳玄傳》曰」一長
段,乃是妄增篇幅。《詳立傳》即《詳玄賦》,作者為北周樣僧慧命,他的著作甚
多,「文或隱逸,末喻於時。有註解者,世宗為貴。」《續增傳》卷二十一有長傳。
《詳玄賦》久佚,今在淨覺書中保存原文及注的一部分,雖是妄加之文,也可寶貴。)
思空山(又作司空山)在安徽太湖縣西北,皖公山在安徽眉山縣西北,兩山緊
相連。獨山在廬江縣西北,即是在皖公山之東。皖公山現有三祖寺。這一帶是增渠
故事的中心。似無可疑。辯義傳中所記的獨山的僧榮,即是那皖公山和司空山的僧
集, 也似無可疑。 《師資記》也苦於沒有材料,只好造出一段撣門常談,又造出
「立化」的神話,還嫌太少,又抄上了一大段《詳百賦》和注!這樣枯窘的雜臻,
至少可以證明關於增榮的材料的實在貧乏了。
六、道信與弘忍
後來的傳說都說:慧可傳憎集,僧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是為新州黃梅雙峰
山的「東山法門」;道信又傳法融,是為牛頭山支派。但在《續憎傳》裡,僧票承
慧可之後是見於《法沖傳》的;僧家與道信的關係卻沒有明說。道信傳弘忍是明說
的;道信與法融的關係也沒有提起。(牛頭山的傳法世系是法融一智巖一惠方一法
持一智威一玄素,見於李華所作「玄素碑銘」。此世系的前兩代頗有問題。《續僧
傳》卷二十五有智嚴傳,他是,個精末武將;武德四年,——西曆六二——他四十
多歲,棄官入舒州皖公山,從寶月禪師出家。寶月或與僧染有關係;《寶林傳》卷
八己慧可弟子八人,一為寶月,「有一弟子名曰智嚴,後為牛頭第二祖師也。」智
嚴修頭陀苦行,晚年住石頭城病人坊,為病人說法,吮膿洗灌。永徽五年,——六
五四——終於病所,年七十八。法融死在其後三年,年僅六十四,後人稱法融為第
一祖,智嚴為第二祖,不但師承不同,年歲也倒置了。《傳燈錄》改智嚴死年為儀
鳳二年, ——六七七——竟是移後二十三年, 但這又在道宣死後十年,不應該入
《續僧傳好!)
《續僧傳》卷二十六有隨信傳》,說:
釋道信,姓司馬,未詳何人。初七歲時經事一師,戒行不純;信每陳諫,以不
見從,密懷齋檢;經於五載,而師不知。又有二僧,莫知何來,入舒州皖公山靜修
禪業;〔信〕聞而往赴,使蒙授法;隨逐依學,遂經十年。師往羅浮,不許相逐。
但於後住,必大弘益。國訪賢良,許度出家,因此附名,住吉州寺。
此傳但說兩個來歷不明的和尚「人舒州皖公山靜修禪業」,而不明說其中一個
就是僧集。皖公山雖然和僧繽傳說有關係,但我們不能證實那山裡修樣業的和尚就
是僧察。此傳中又有「師往羅浮」之說,後人因此就說往羅浮的也是增票。如敦煌
本《歷代法寶記》說:
瑰禪師……隱皖公山十餘年。……球大師送共諸禪師往羅浮山隱三年。
我們對於僧獎和道信的關係,現在只能說:據七世紀道宣的記載,道信曾在皖
公山跟著兩個不知名的和尚學禪業;但後來的傳說指定他的老師即是僧案。其說出
於道信門下,也許有所根據隨信與他的弟子弘忍都住新州黃梅的雙峰山,其地離院
公山、司空山不遠,他們的傳說也許是可靠的。
《道信傳》中說他從吉州欲往衡山,
路次江州,道俗留止廬山大林寺;雖經賊盜,又經十年。嶄州道俗請度江北黃
梅。縣眾造寺;依然山行(適按,「依然山行」,似是說他不管縣眾造寺,他還要
尋山水),遂見雙峰有好泉石,即住終志。……自入山來三十餘載,諸州學道無遠
不至。刺史崔義玄聞而就禮。
臨終語弟子弘思:「可為吾造塔,命將不久。」又催急成。又問中(日中)未,
答欲至中。眾人日,「和尚可不付囑耶?」曰,「生來付囑不少。」此語才了,奄
爾便絕…即永徽二年(六五一)閏九月四日也,春秋七十有二。
此傳似是根據碑傳材料, 雖有神話, 大致可信。如道信死回,我試檢陳垣的
《甘史朔閏我,永徽二年果閏九月。即此一端,可見此傳可信的程度。又如道信臨
終無所付囑,這也是「付法傳衣」的神話起來之前的信史,可證政派原來沒有『材
法傳農」的制度。
道信在當時大概是長江流域的一位有名大師。《續增傳》裡,道信專傳之外,
還有三處提到他:
一人荊州神山寺玄爽》傳(卷二十五)
玄爽,南陽人,早修聰行,見稱鄉色。……既無所偶,鼻而入道。游習肆道,
有空(有宗與空宗)俱涉。末聽龍泉寺赦法師,欣然自得,章思遠詣,頗震時譽。
又往蔚州信禪師所,伏請開道,亟發幽微。後返本鄉,唯存攝念。長絲不臥,擊念
在前。,…以永徽三年(六五二)十月九日過神山谷。
看此傳,可知黃梅道信一派的禪法。
二、《荊州四層寺法顯傳》(卷二十五)
法顯,南郡江陵人,十二出家四層寺空系法師服勤累載,咨詢經旨。、…有凱
禪師(智凱,即天台宗銀子),……精場激下,回返上流,於四層十大開禪府。…
…〔對遂依座筵,聞所未悟。……凱師去後,更求明,智,成,彥,習,皓等諸師,
皆升堂睹奧,蓋斷磨之思人將冠具,歸依皓師,海以出要之方,示以降心之術。因
而返谷靜處鬧居。……屬炎靈標季,薦罹戎火,餒殘相望,眾侶波奔。顯獨守大殿,
確乎卓爾,互資蔬水,中後絕漿。賊每搜求,莫之能獲。……自爾宴坐道安梅梁殿
中三十餘載。貞觀之末,乃出別房。……夢見一僧威客出類,曰,「可往嶄州見信
禪師。」依言即往雙峰,更清定水矣。而一生染疾,並信往業,受而不治,衣食節
量,柔順強識。所住之寺五十餘年,足不出戶。……永徽四年(六五三)正月十一
日午時遷化,時年七十有七。
三、《衡岳沙門善伏傳》(卷二十六)
善伏,一名等照,常州義興人。……五歲於安國寺兄才法師近出家,布衣蔬食,
日誦經卷,目睹七行,一聞不忘。貞觀三年(六二九)寶刺史聞其聰敏,追充州學。
因爾曰聽俗講,夕思佛又。……後進隱出家,……至蘇州流水寺壁法師所,聽四經
三論;又往越州敏法師所,周流經教,頗涉幽求;至天台超禪師所,示以西方淨土
現行。因爾廣行交,桂,廣,循諸州,遇綜會諸名僧,咨疑請決。又上荊、襄、斷
部,見信禪師,示以入道方便。又往廬山,見遠公(晉時的慧遠)淨土現堂。還到
潤州嚴禪師所,示以無生觀。後共暉、才二師入桑擇山,行慈悲觀。…。常在伏牛
山,以虎豹為同侶,食(飼)蚊蟲為私行。視前六尺,未曾顧兩;經中要倡,無輟
音。……顯慶五年(六六O),行至衡岳,……端坐而終。
像善伏這樣一位終身行腳,遊遍諸方的苦行和尚曾到過黃梅見道信,當然不足
奇怪。但像法顯那樣「五十餘年足不出戶」,也居然趕到雙峰去見道信,這可見黃
梅教旨在當時的重要地位了。
道信有弟子弘忍,見於《續增傳》的《道信傳入弘忍死在高宗鹹亨五年(六七
四),在道宣死後七年,故《續增傳》無弘忍傳。來贊寧續修的《高僧傳》成於宋
太宗端拱元年(九』\/\),已在道宣死後二百十一年,其中的《弘忍傳》(在
卷八)已受了八世紀以下的傳說的影響,不很可信了。敦煌本《楞伽師資記》成於
八世紀的前半,其中弘忍一傳全采玄瞌的《楞枷人法志》,時代更早,比較的是最
可信的史料。我們現在抄玄陵此傳於下:
大師俗姓周,其先尋陽人,貫黃梅縣也。父早棄背,養母孝都(彰?),七歲
舉事道信禪師自出家處幽居寺,住度弘慰,懷抱貞純;緘口於是非之場,融心於色
空之境;役力以申供養,法侶資其(具?)足焉。調心唯務渾儀,師獨明其觀照。
四議皆是道場,三業成為佛事。蓋靜亂之無二,乃語嘿之恆一。時四方請益,九眾
師口;虛待實歸,月逾千計。生不矚文而義將玄旨。時荊州神秀禪師伏膺高軌親受
付囑。玄績(《楞伽人法志》的作者自稱)以鹹亨元年(六七1)至雙峰山,恭承
教誨,敢車驅馳。首尾五年,往還三覲。道俗齊會,公身供養,蒙示《楞州義,云:
「此經唯心證了知,非文疏能解。」鹹亨五年(六七四)二月,命玄晴等起塔,與
門人運天然方石,累構嚴麗。月十四日,問塔成未,奉答已了。便雲,「不可同佛
涅梁之日。」乃將宅為寺。又日:「如吾一生,教人無數,好者並亡。後傳吾道者,
只可十耳。我與神秀論《拐伽經》,雲(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資州智說,白
松山劉主簿,兼有文性;華州智藏,隨州玄約,憶不見之;嵩山老安深有道行;潞
州法如,韶州惠能,揚州高麗僧智德,此並堪為人師,但一方人物。越州義方,仍
使講說。」又語玄晴日,「汝之兼行,善自保愛。吾涅梁後,汝與神秀當以佛回再
暉,心燈重照。」其月十六日……中,面南宴坐,閉目便終。春秋七十四。
《宋高僧傳》說他死在上元二年(六七五)十月二十三日與此傳相差一年零九
個多月(鹹亨五年八月改元上元)。玄噴自稱當日在弘忍門下,他的記載應該可信
(《唐書》一九一《神秀傳》也說弘忍死在鹹亨五年,與獅資記》同)。玄項死年
已不可考, 但淨覺於《楞伽師資記》自序中說中宗景龍二年(七O八嫩召玄皤入西
京,其時弘忍已死三十四年了,神秀已死二年了,玄股必已是很老了。《楞伽人法
志》成於神秀死(七O六)後,大概作於七O八年左右。
玄瞌所記《弘忍傳入有一點最可注意,就是弘忍臨死時說他的弟子之中有十人
可傳他教法,(《宋僧傳》八,檢陵法持傳》,「時黃梅〔弘忍〕謝緣去世,謂弟
子玄統日,後傳吾法者,可。有十人,金陵法持,即其一也。」此人不在玄睛所記
十人之內。但法持是牛頭一系的櫃子,本傳記他上承惠方,下傳智威,與李華所記
牛頭世系相合。大概楞伽宗本是修頭陀行的,牛頭與雙峰本都是頭陀苦行,其地域
又相近, 故其同出一源很不足奇怪。法持〔死在長安二年,七O二〕遺囑「令露滾
松下,飼諸禽獸」,可見其宗風氣。)那十人是:
一、神秀
二、資州智說(死在七0二,敦煌何歷代法寶記》有傳,見飲正大藏經江0七五。)
三、白松山劉主簿
四、華州智藏
五、隨州立約
六、嵩山老安
七、潞州法如
八、韶州慧能
九、揚州高麗憎智德
十、越州義方
如果這段記載是可靠的,它的重要性是最可注意的。因為這十一人(加玄睛)
之內,我們已見著資州智試和韶州慧能的名字了。智說是成都淨林寺和保唐寺兩派
的開山祖師,又是馬祖的遠祖。慧能是曹溪「南宗」的祖師,後來他的門下神會和
尚舉起革命的大旗,推翻了神秀一宗的法統。當玄項著《人法志》的時候,曹溪,
淨眾,保唐三派都還不曾大露頭角,法統之爭還不曾開始,所以玄噴的記載應該是
最可信的。 大歷(七六六——七七九) 以後,保唐寺一派所作《歷代法寶記》(
《大正大藏經廣O七五, 頁一八二)有弘忍傳,全采《楞伽師資記》的材料,也有
這傳法弟子十一人,但因時代不同,曹溪一宗已佔勝利,故《法寶記》把這十一人
的次第改過了,成了這個樣子:
又云:吾一生教人無數,除慧能,余有十爾:神秀師,智說師,智德師,玄晴
師,老安師,法如師,惠藏師,玄約師,〔義方剛劉主簿,雖不離我左右,汝各一
方師也。
這裡把慧能提出,是已承認慧能真是傳衣得法的家子了。
我們看八世紀初年玄瞌的記載,至少可以承認這一點:當」八世紀之初,楞伽
宗的大師神秀在北方受帝王和民間的絕大崇敬的時候,楞伽宗的玄項在他的《楞伽
人法志》裡,正式記載韶州慧能是弘忍的十一個大弟子之一。但我們同時也可以承
認:在那時候,並沒有袈裟傳信的法統說,也沒有神秀與慧能作揭明心,而弘忍半
夜傳衣法與慧能之說。
淨覺所記,除全弓腔瞌的《弘忍傳》之外,他自己還有幾句話值得我們的注意。
淨覺說:
其忍大師蕭然靜坐,不出文記,口說玄理,默授與人。在人間有《禪法》一本,
雲是忍禪師說者,謬言也。
這是很謹嚴的史家態度。《續藏經》(第二編,第十五套,第五冊)有弘忍的
《最上乘論卜卷;巴黎所藏敦煌寫本中有「新州忍和尚道凡趣聖悟解脫宗修心要論
一卷」,即是《最上乘論》。這大概就是淨覺在八世紀所否認的忍大師「禪法一本」
了。
七、神秀
弘忍死在高宗鹹亨五年(六七四)。這時候,熊州黃梅雙峰山的一門,有道信、
弘忍兩代大師的繼續提倡,已成為「楞伽」彈法的一個大中心,人稱為「東山淨門」,
又稱為「東山法門」。弘忍死後,他的弟子神秀在荊州玉泉寺(天台大師智凱的舊
地)大開禪法,二十五六年中,「就者成都,學來如市」。則天皇帝武後的久視元
年(七OO) ,她下詔諸神秀到東京;次年(大足元年,七0-)神秀到了東京。宋
之間集中有《為洛下諸.僧請法事迎秀禪師表》,可以使我們知道神秀在當時怫教
徒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表文中說:
伏見D月D日敕遣使迎玉泉寺僧道秀(即神秀)。陛下載弘佛事,夢寐斯人;諸
程指期,朝夕詣闊。此僧契無生至理,住東山妙法,開室巖居,年過九十,形彩日
茂,弘益俞深。兩京學徒,群方信士,不遠千里,同赴五門;衣鈦魚須矜草堂,庵
廬雁行於邱阜。雲集霧委,虛往實歸。隱三楚之窮林,繼一佛而揚化。棲山好遠,
久在荊南,與國有緣,今還豫北。九江道俗戀之如父母,三河士女仰之猶山嶽。謂
宜級徒野宿,法事郊迎;若使輕來赴都,通途失望。威儀俗尚,道秀所忘;崇敬異
人,和眾之願。……謹詣闊奉表,請與都城徒眾將法事往龍門迎道秀以聞。輕觸天
威,伏深戰越。(《全唐文》卷二四1)
看這表文,可見神秀名譽的遠播,和北方佛教徒對他的熱誠歡迎。張說的《大
通禪師碑銘》說:
久視年中,禪師春秋高矣,詔請而來,跌坐覲君,肩輿上殿;屈萬棄而稽首,
灑九重而宴居。傳聖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無臣利。遂推為兩京法主,三帝(武後,
中宗,睿宗)國師。你佛日之再中,慶優曇之一現。……每帝王分座,後歲已臨席,
鶴鴛四匝,龍像三統,時熾炭待礦,敵對默而。。降;時診饑投味,教合約而義領。
一雨浮治於眾緣,萬新各吹於本分。
這是帝后宮廷方面的隆禮。其實這時候的神秀已是太老了。碑文中說他「久矣
衰憊, 無他患苦;魄散種全,形道力樹」。他北來才六年,就死在神龍二年(七O
六)二月二十八日。張說碑文中說:
益增臘八十美。生於隋末,百有餘歲,未嘗自言,故人莫審其數也,
張說也曾拜在神秀門下,故他撰此碑文,很用氣力。他敘述神秀是陳留尉氏人,
少為諸生,游問江表。老莊玄首,《韋貂易》大義,三來經論,四分律儀,說
通切話,合參吳晉。…,·企知天命之年(五十歲),自拔人間之低企聞新州有思
禪師,禪門之法底也。自菩提達摩東來,以法傳慧可,慧可傳僧康,僧珠傳道信,
道信傳弘忍,繼明重跡,相承五光。乃不遠通阻,翻飛竭詣。虛受與沃心懸會,高
悟與真來同徹。盡捐妾識,湛見本心。二…服勤六年,不捨晝夜。大師歎目,「東
山之法盡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並坐。於是涕辭而去,退藏於密。儀風中(六
七六——六七八)始錄玉泉,名在僧錄。寺東七里,地坦山雄,因之日,「此正得
伽孤峰,度門蘭若,前松籍草,吾將老焉。」
他雖屬玉泉寺,而另住寺東的山上,這也是頭蛇行的「阿蘭若處」的生活。宋
之間表文中也說他「開室巖後」,與此碑互證。因為他住在山巖,來學的人須自結
茅庵,故來之問表文有「庵廬雁行於邱阜』之語。
張說的碑文說達摩以下的師承世系,只是神秀自敘他的顏州東山一派的師承。
我們看了《續增傳》的達摩,慧可,法沖務傳,應該明白達摩以下,受學的人很多,
起自東魏北齊,下至初唐,北起螂下,南至嶺南,東至海濱,西至成都、綿、柞,
都有達摩、慧可的後裔。單就慧可的弟子而論,人名可考者已有十二三人。增梁一
支最少記載,而他的派下道信與弘忍兩代繼住黃梅,就成為一大宗派。神秀所述世
系只是這增級、道信、弘忍一支的世系。而後來因為神秀成了「兩京法主,三帝國
師」,他的門下普寂、義福、玄額等人又繼續領眾,受宮廷與全國的尊崇,——因
為這個緣故,天下排人就都紛紛自附於「東山法門」,就人人都自認為僧集、道信
一支的法嗣了。人人都認神秀碑文中的法統,這正是大家攀龍附鳳的最大證據。南
北朝的風氣,最重門閥,放碑傳文字中,往往敘門第祖先很詳,而敘本身事跡很略。
和尚自謂出世,實未能免俗,故張燕公的「大通禪師碑」的達摩性系就成了後來一
切禪宗的世系,人人自稱是達摩子孫,其實是人人自附於增裝、道信一支的孫子了!
張說的碑文中有一段說神秀的教旨:
其開法大略,則慧念以息想,極力以援心。其一也,品均凡聖;其到也,行無
前後。趣定之前,萬緣皆閉,發慧之後,一切皆如。特約得切,遞為心要。過此以
往,未之或知。
此段說的很謹慎,在這裡我們可以看見道寬所述達摩教旨的大意還都保持著。
這種禪法雖然已很簡單了,但仍然很」明顯的是一種漸修的禪法。得你一宗既用懈
伽經》作心要,當然是漸修的禪學。《楞伽經》(卷一)裡,大慧菩薩問:
世尊,雲何淨除一切眾生緊現流?為頓為漸耶?
佛告大慧;
漸淨非領。如庵羅果,漸熟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
淨非頓。譬如陶家造作諸器,漸成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
漸淨非頓。譬如大地漸生萬物,非頓生也,如來淨除一切眾生小C現流,亦復如是,
漸淨非頓。 譬如人學音樂書畫種種技術,漸成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冬C現流,
亦復如是,漸成非頓。(用來譯本)
這是很明顯的漸法。楞枷宗的達摩不廢壁觀,直到神秀也還要「慧念以息想,
極力以攝心」,這都是漸修的排學。懂得楞伽一宗的漸義,我們方才能夠明白意能、
神會以下的「頓悟」教義,當然不是得伽宗的原意,當然是一大革命。
《楞伽師資記》有《神秀傳》,也是全采玄睦的《楞伽人法志》,大旨與張說
碑文相同,但其中有云:
其秀禪師,……禪燈膚黑,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不出文記。
這也是重要的史料。張說碑文中也不提起林秀有何文記。後來宗密(死在八四
一)在《圓覺大疏按》(卷三下)裡述神秀的禪學,提起《北宗五方便法部一書。
巴黎所藏敦煌寫本中有《北宗五方便法門》兩本,即是此書,大概是八世紀中葉以
後的作品,不是神秀所作。
八、櫻伽宗的被打倒
張說《大通禪師碑》文中的傳法世系,依我們上文的考據,若單作增釀、道信
一系的話系看,大致都有七世紀的史料作證明,不是沒有根據的。此碑出後,這個
譜系就成為定論。李券作《嵩岳寺碑》和《大照禪師(善寂)碑》(檢唐文》卷二
六二——六三),嚴挺之作《大證(達拉,《唐書卜九一作「大智」?)禪師(義
福)碑》(檢唐文》卷—八0),都提到這個譜系。義福死在開元二十年(七三二),
普寂死在開元二十七年(七三九),在八世紀的前期,這一系的譜系從沒有發生什
麼疑問。
但普寂將死之前七年(七三二),忽然在滑台大雲寺的無遮大會上,有一個南
方和尚,名叫神會,出來攻擊這個譜系。他承認這譜系的前五代是不錯的,但第六
代得法弟子可不是荊州的神秀,乃是韶州的慧能。神會說:
達摩…,傳一領袈裟以為法信,授與慧可,慧可傳僧廉,魏傳道信,道信傳弘
忍,弘忍傳慧能,六代相承,連綿不絕。
這是新創的「袈裟傳法」說,自道喜以來,從沒有人提起過這個傳法的方式。
但神會很大膽的說:
秀禪師在日,指第六代傳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稱為第六代。個普寂禪師自稱
第七代,妄豎和尚為第六代,所以不許。
這時候,神秀久已死了,死人無可對證,只好由神會去捏造。神會這時候已是
六十七歲的老和尚。我們想像一位眉髮皓然的老和尚,在那莊嚴道場上,大聲指斥
那個「名字蓋國,天下知聞」的普寂國師,大聲的喊道:
神會今沒無遮天會,莊嚴道場,不為功德,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
者辨是非。
這種驚人的控訴,這種大膽的挑戰,當然是很動人的。從此以後,神秀一支的
傳法譜系要大動搖了,到了後來,竟被那個南方老和尚完全推翻了。
這段很動人的爭法統的故事,我在我的《荷澤大師神會傳》(《神會遺集球首)
裡已說的很詳細, 我現在不用複述了。簡單說來,神會奮鬥了二十多年(七三w—
—七六O) 的結果,神秀的法統終於被推翻了。入世紀以後,一切禪學史料上只承
認下列的新法統:
達摩一慧可一增集一道信一弘忍一慧能
一千一百年來大家都接受了這個新法統,都不相信張說。李氛嚴挺之幾技大手
筆在他們的大碑傳裡記載的神秀法統了。
我們這篇考證,只是要證明神秀碑文內所記的世系是有歷史根據的楞伽宗的僧
某一支地道信一派的世系。在我們現在所能得到的可靠史料裡,我們沒有尋到一毫
證據可以證明從達摩到神秀的二百年中,這一個宗派有傳袈裟為傳法符信的制度。
所以我們的第一個結論是:袈裟傳法說完全是神會捏造出來的假歷史。
神會攻擊神秀、普寂一派「師承是傍,法門是漸」(用宗密的傾門師資承襲圖》
的話)。依我們的考證,神秀是弘忍的大弟子,有同門玄股的證明,有七世紀末年
南北大眾的公認,是無可疑的。至於慧能和弘忍的關係,我們也有玄皤的證明,大
概在七世紀的末年, j\世紀的初年,慧能的教義已在南方稍稍露頭角了,所以玄
項把他列為弘忍的十大弟子之一。所以我們的第二個結論是:神秀與慧能同做過弘
忍的弟子,當日既無袈裟傳法的事,也沒有「旁」「嫡」的分別。「師承是傍」的
口號不過是爭法統時一種方便而有力的武器。
至於「法門是漸」一層,我們在七八世紀的史料裡,只看見達摩一宗特別注重
《楞伽經》 , 用作本宗的「心要」。這部經典的禪法,不但不曾掃除向來因襲的
「一百八義」的煩瑣思想,並且老實主張「漸淨非頓」的方法。所以我們的第三個
結論是:漸修是楞伽的本義,這一宗本來「法門是漸」。頓悟不是楞你的教義,他
的來源別有所在。(看《神會傳飯二六三——二七五)。
最後,我們的第四個結論是:從達摩以至神秀,都是正統的櫻徹宗。慧能雖然
到過弘忍的門下,他的教義——如果《壇經》所述是可信的話——已不是那「漸淨
非頓」的「楞伽」宗旨了。至於神會的思想,完全提倡『領悟」,完全不是楞伽宗
的本義。所以神會的《語錄》以及神會一派所造的《壇經》裡,都處處把《金剛般
若經》來替代了《楞伽經》。日本新印出來的敦煌寫本《神會語錄》(鈴木貞太郎
校印本)最末有達摩以下六代祖師的小傳,其中說:
一、達摩大師乃依《金剛般若經》說如來知見,授與慧可。
二、達摩大師雲,「《金剛經卜卷,直了成佛。汝等後人,依般若現門修學。
……」
三、可大師……奉事達摩,經於九年,聞說《金剛般若波羅經》,言下證如來
卻見。……
四、瑰禪師奉事〔可大師〕,經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悟。
五、信禪師奉事〔躁禪師〕,師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證無有眾生
得滅度者。……
六、思禪師奉事〔信大師〕,依性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證最上乘法。…
…
七、能禪師奉事(忽大師〕,師依性剛經》說如來知見《下便證若此心有住則
為非住。……
八、能大師居增溪,來住四十年,依檢剛經》重開如來知見。
我們看這八條,可知神會很大膽的全把《金剛經》來替代了《楞伽經》。楞伽
宗的法統是推翻了,楞伽宗的「心要」也掉換了。所以慧能、神會的革命,不是南
宗革了北宗的命,其實是一個船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
一九三五·四·十二
參看湯用彤先生《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下,頁二六四——二七一
他說達摩、慧可以至法沖的「南天竺一乘宗」的「玄旨」乃「大乘空宗」,故
道喜說,「磨法虛宗。」他說,《楞伽經/所明在無相之虛宗。為百八旬即明無相」,
雖亦為法相有宗之典籍(中已有』 x識義),但其說法,處處著眼在破除妄想,顯
示實相(頁二六五)。他有一長段專討論我說的「神會把《金剛經》來替代了《楞
伽經》」的說法(頁二七O——二七一)。
適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