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中,我是最怕黃昏、又最喜歡黃昏的。尤其是黃昏掌燈上菜時分,最難消受獨對佳餚、自個兒斟自個兒飲。如果我不那麼喜歡中國烹飪,倒也罷了。偏偏平生最愛的便是下廚房炒小菜,一個人獨食時真有暴殄天物的感覺。一天,我的一個朋友,突發奇想向我提議:G君,不是也東一頓西一頓地吃飯嗎?反正你眼下正熱衷於作獨身主義者和中餐烹飪,而G君又是怕極了女孩子要跟他結婚的。你們何不一個作了烹飪家,另一個作了美食家呢?
我想了兩天,覺得這話也對。至少,我的烹飪技術可以有欣賞者了,不用我那麼無聊地孤芳自賞,燒了幾道菜,就再也吃不完。一個不會對我動到結婚念頭的男人,在我看來實在安全不過。時至今日,我已經充分認識到結婚是一種既神聖又世俗的行為,它那在想像中的神聖和在實際中的世俗,是再難調和到一塊的。G君不會想跟我結婚,自然便不會愛上我,什麼愛不愛、生不生、死不死的問題,也不用勞煩我去動腦筋。倒是有一個很冷靜、胃口很好的男人,坐在你的餐桌邊,規規矩矩地看你擺碗擺筷,然後用一種真正懂得烹飪之美的心情將你那些佳餚美食一掃而光,這裡面是有一種很純粹的美感的。
G君第一次來吃飯的時候,就走到廚房裡對我說:"招待一個光棍吃飯,比招待一群光棍吃飯,要方便得多吧?"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他說:"這個自然啦。一群光棍吃飯,都想表現自己,奢談什麼經國濟世什麼女人,哪裡還注意我燒的菜是什麼味道呢!不過是填飽肚子罷了,吃完杯盤狼藉,還得我洗一大堆碗。一個光棍來吃飯,尤其是目中有色心中無色的,當起美食家來十分有趣。至少,他吃進去什麼東西,他是說得清楚的。"
G君哂笑。此後隔些日子便來與我共餐,這其中絕沒有什麼見不得人之勾當,很純粹的吃菜吃飯而已。人來了,就在小飯廳裡看我隨手扔在各處的武俠書,到了掌燈上菜時分,G君便很熱心地幫忙我端菜盛飯,然後就規規矩矩地坐在只開了一半的半圓的餐桌旁邊,很虔誠地開始了我們奇特而有樸素的晚餐。
說奇怪,就憑這麼一種關係,斯情斯景,一般人也會瞠目的。說樸素,的確也是。並非藉著一個機會來炫耀豪氣,只不過拿了一些極普通的東西,煮些你在大飯店吃不到的家常小菜。雖說統共才三五塊錢的東西,但回回花樣翻新,不讓你吃膩味吃厭煩,總之是嘗那巧心巧手的經營罷了。
每逢G君來,我下廚總是興致勃勃的,難得專門為我的烹飪手藝而來,不論我煮地瓜抑或是煮柚子皮,G君都讓我感到他的欣賞心情。一時我因為事情太多而手忙腳亂,菜裡擱多了鹽,或者是蛋角煎糊了一面,G君也不皺眉。我反而不好意思,告訴他說:"這菜鹹了。"
他卻像很喜歡吃一般:"這味道正好呢,不鹹。"每回他都這樣說。
一天,G君突然對我說:"要是四年前我就結婚,今天我的兒子就能上街買醬油了。"
我聳聳肩,覺得G君這感慨與當前的菜式缺乏邏輯關係。G君又說:"我當時一念之差就沒有娶回一個老婆來。"
我開始感覺驚奇了。"你想讓我幫你找老婆嗎?"我說,"我以為我只管做飯燒菜就行了的。"
G君瞪我一眼,說:"你們女人,總是很會裝傻。我想找你做老婆呢,你卻說你幫我找老婆。"
我笑了起來,敢情是菜式迷人吧?我說G君真蠢,我不年輕了,過去的經歷又是夾纏不清的,人家躲都躲不及哩。男人娶老婆,總得娶一個年紀輕輕、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才夠得上婚姻既神聖又世俗的要求。
G君默然。此後數天,不見G君來吃飯,我也懶得下廚了。總覺得黃昏很長,安安靜靜的,叫人迷亂,擺一碟青菜上餐桌,多拿了一隻湯匙,錯端了一張凳子,就恍惚對面坐了G君,吃得嘖嘖有聲,很有滋味的樣子。一晃頭,幻覺沒有了。此後G君再應邀來與我共餐,從前那種純粹的美食家心情竟都尋不回來。菜雖然還是那麼好吃,但我的心情卻不知怎的添上幾分閒愁了。
|
|